藕官
2017-03-30罗东骏
罗东骏
藕官十八岁那年,被姑母第一次带进了城。
城里可新鲜啦,大大小小的店铺林林总总,花花绿绿的霓虹灯闪闪烁烁,藕官抓紧了姑母的手,生怕在车水马龙间跟丢了,迷失在这一个光怪陆离的大城市里。来这城市的第一个晚上,姑母带她到一家百货公司去,里面分外明亮,暖黄色的灯光有种魔力,能使每个人看上去都要比往常漂亮。藕官凑近了贴着精美壁纸的墙壁上挂着的一面镜子,藕官以前还从没见过这样大的一面镜子,她注视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她突然想哭,她在自己的村里可是一等一的美女,可这镜子把她照的丑态百出,忸怩极了。在百货公司里逛的女孩子个个都盯着她看,好似个个都在窃窃私语,个个都在笑,个个都比她美,比她时髦。姑母领着她去试衣服,售货员也似爱理不理的,藕官随意拿起一件衣服,问了问:“多少钱?”售货员眼皮都没抬一下,说:“一千。”“一千?”藕官叫了起来,这下大家都真地在看她了,她托起手臂,“你可别漫天要价”。售货员笑了,“真是一千,不信你看标签。”她一看,998。她把衣服挂好放回原处,灰不溜秋地逃走了。姑母追上她,到底层的特价区给她买了一身新,藕官眼界高了,知道特价区的没上面楼层的好看,嘴上没说,心里却有了想法:她要和城里的女孩子一样,穿顶贵顶时髦的衣服。可她买不起,这是她顶悲哀的了。藕官又想哭了,这回没忍住。
在城里玩了几天,藕官得回去了,藕官求姑母把她留在城里,姑母有些为难,藕官看出来了,便不再勉强,回了村里。
村里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实又没怎么变,只是在藕官的眼里,它怎么这样小!白屋绿水清江小桥,太小了,还有这里的人,太土了,她忘了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她跟爹娘说她要回城里去,到姑母那里去(其实她知道姑母不大情愿收她),爹娘的眼神却黯淡下来,说:“藕官,我们给你定下了亲事。”藕官懵了,这是她未曾预料到的,虽然不少同龄的女孩子都已经嫁了人,有的孩子都生了,但藕官还没想过结婚,现在更不会结了,结婚意味着她要在农村待一辈子。藕官说:“我不嫁。”藕官的爹恼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摔:“你不嫁也得嫁。”
第二天,藕官就不见了。藕官的爹娘找着藕官的姑母,藕官的爹骂自己的姊姊:“造孽哦,你做甚要把她带到城里来。”藕官的爹远去时的背影颤颤巍巍的像个恐怖的谶语。
藕官到了上海。她听外出打工的姐妹讲过的,她们还提醒她要带身份证,没身份证做不了工的,她原来也没身份证,是爹娘才给她办的,她现在才想明白原来是为结婚才办身份证,她却带着它逃出来到新世界去了。
和许多进城的小女孩一样,藕官碰了很多壁,最后算是有了一个工作。在外国人家里做保姆,包吃包住。那户人家都是美国人,男的在上海做生意,女的就在家里带小孩,之前找了好多保姆,都不会讲英文,会英文的不愿意当保姆。藕官也不会,美国人发现自己被骗了,叽叽咕咕说了什么,藕官听不懂,但明白是不要她在这里做事,她就要给他们磕头,美国人懂了她是不想走,她还没跪下他们就把她拉起来,藕官做事特别卖力,他们就把她留了下来,第一个月藕官拿到薪水了,惊讶得不敢相信!藕官还从没看到这么多钱。她把钱存进银行,一分钱也不花。过春节了,美国人让她回家,藕官收拾行李,出了门,又蹲了下来哭,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藕官在哭。藕官去邮局给她爹娘寄钱,然后又回美国人家里二话不说开始干活。可钱又被家里退了回来,藕官知道爹娘在生她的气,一晃五年,就再也没回过家。
五年过去了,藕官已经变了一个样,她蓄起的长发被剪短,烫了一个顶时髦的发型,穿顶光鲜的衣服。她从美国人那里学会了英文,但早就不在美国人那里做事了,她现在在酒店当大堂经理,因为她口语说的顶流利。藕官常常想自己和同村的那些女孩子比起来实在是太幸运了,没有一辈子待在那个小乡村里,但夜晚她又常常哭醒,她很想自己的爹娘。第六年春节的时候,她提着大包小包给爹娘买的礼物回了家,全村人都没认出来是她,也许他们早忘了她。他们看着她到了家门口,“咚咚咚”地敲了許久也没人应,她转过头望着乡亲们。乡亲们这才明白她是藕官,一个人指了指她,对旁人说了什么。他们都围上来,却没人敢跟她说话,一个婆婆走上前来,“藕官,你好狠的心哪。”
乡亲们越围越前,每个人都越来越高,声势越来越大,向她讨伐着。
“你去了什么地方,现在才回来,造孽哦。”
藕官不明白,直到一个人告诉她,她走后的第二年,爹就活活怄死了,娘是第三年哭瞎的,后来也死了,凄凄惨惨的。藕官跪在老屋外面,哭了一天一夜。
藕官还是藕官,藕官再也不是原来那个藕官。一个藕官被远方与家乡割裂成了两个,被自己的欲望和宿命活生生的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