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巷10号
2017-03-30□夏阳
□夏 阳
杭州巷10号
□夏 阳
其实杭州巷10号并没有刻意躲避都市的喧嚣。
幸福路作为一条商业步行街,每天人流密集,左边有一条非常不起眼的小岔路,叫平安街,顺着平安街进去百余米,一拐弯,眼前生出一条南北向小巷,便是杭州巷。
杭州巷狭窄细长,仅容得下两人并行,麻石板铺就的巷道,伴随着墙脚一线湿湿的青苔,一直延伸到尽头。巷子两边的建筑,古朴、荒凉,被圈在高高的院墙内。透过门缝,可隐约窥见一些雕梁画栋,当然还有断壁残垣。小巷里,渺无人烟,只有寂寞的风,顺着寂寞的巷道穿过,轻轻吹拂着墙头几株寂寞的茅草。步行在小巷里,抬眼望去,四周就像一幅油画,挂在墙上沉睡不醒。从时尚繁华的幸福路,到几个老头老太太猫在门口打盹的平安街,再到这古老幽深的杭州巷,类似经过时光隧道,从当代穿越到现代再穿越到古代。
我去的时候,正值深秋,碧空如镜。
上午的阳光嫩黄羞怯,在墙头瓦瓴上探头探脑,却无法照进小巷。行走在小巷里,头上是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人却站在岁月的阴凉中。我此行的目的地是杭州巷10号,那也是整个小巷唯一的住户。驻足10号门前,犹豫良久,那两扇厚重的木门还是被我轻轻地叩响了。
须臾,一个老太太站在门口。她的目光和善,完全没有都市人惯有的那种警惕。我结结巴巴地说自己是摄影发烧友,爱好用镜头来捕捉历史。老太太莞尔一笑,把我迎进院内。
院子很大,里面种了不少花草。秋天的菊花开得正艳,五彩缤纷,白如雪,粉似霞,而黄的,则黄得热闹,亦黄得伤感。院内飞檐斗角,回廊石阶,曲径通幽。难以置信,在现代都市林立的高楼大厦脚下,竟然藏着这样的深居大院。
老太太精神矍铄,红光满面,来去如风,丝毫看不出有八十高龄。当我喝着她端过来的茶猜她六十出头时,她笑声朗朗,说她留学海外的儿子,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明年也将花甲之年了……老太太说她姓李,从十八岁结婚那年起,已经在这院子里生活了六十多年。六十多年里,女儿夭折,儿子客死他乡,佣人被遣散,老伴过世,一个个亲人相继离去,昔日门庭喧闹的大宅子里,最后只剩下她一个孤老婆子了。老太太说这话时表情恬淡,似乎是在谈论别人家的事情,看不出有任何的悲伤。
我问:“这巷子为何叫杭州巷,和杭州有什么历史渊源吗?”
老太太说:“现在知道这巷子来历的人应该不多了。说来话长,早在清朝末年,有一批杭商集体迁移来此,他们开茶庄、丝绸店和当铺等。买卖做大了,赚钱了,在这里扎根,抱团买地置业,于是就有了这杭州巷。你可别小看这巷子,它可是当年这座城市的心窝窝呢。巷道之所以修得这么窄,就是为了减少闲杂人员的进入。无论多大的官来访,文官落轿,武官下马,就是皇帝来了,也得老老实实从巷子口步行进来,谁让它才三尺宽呢。”说到这里,老太太得意地笑了。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杭州巷在当年是如此的尊贵显赫。我问老太太:“你也是杭州那边过来的?”
“不是。这宅子原先是一个姓刘的杭州人建的,开茶庄开酒楼,家大业大,但子女不肖,吃喝嫖赌,个个都是鸦片鬼,没几年光景便败得一塌糊涂,成了街上的叫花子。这宅子,是我家公公那时花了不少银元买下来的。你不知道,当年嫁进杭州巷,是多少女子做梦都盼不到的好事呢。”
望着老太太一脸甜蜜而略带羞涩的回忆神情,我依稀看到了当年一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女子,红红的衣裳,红红的头巾,在喜庆的鞭炮声里,众星捧月一般,被浩大的迎亲队伍捧进了这杭州巷。
在杭州巷10号,如置身于山野的一处宅院里,都市的喧嚣和车流的嘈杂似乎远去。空气里,有花的阵阵清香,在明朗的阳光下,微微发酵。和老太太坐在一块儿喝茶聊天,真是一种享受,仿佛在翻阅一本厚厚的历史书。
想起历史,我不由好奇地问:“新中国成立和‘文革’时期,你们没受冲击吧?”
老太太愣怔了一下,转而淡然地说:“新中国成立初期一切还好,但‘文革’中被抄过几次家,说我们是大资本家。最后,这宅子是保住了,我老伴却被红卫兵活活打死了。”这回答让我有些尴尬,我不好多说什么,默默地捧起茶杯,小心地喝茶。老太太的目光越过高高的院墙,停顿在远方的某一处,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拍了几张照片后,告别老太太,告别杭州巷10号,重新回到巷子里。阳光从天空泻下来,无遮无拦,小巷子里被岁月磨蚀得溜光如玉的麻石板,在阳光的照耀下生出耀眼的光亮。
我默默退出杭州巷时,一个磨刀师傅正挑着担子站在巷子口,高声叫喊着:“磨剪子嘞,戗菜刀!”他抑扬顿挫的叫喊声跌落在小巷里,溅起一巷子清脆的回音。磨刀师傅喊了数声,站了片刻,却没有走进小巷。
我回到单位。主任问我:“老太太同意拆迁了?”
我沮丧地摇了摇头。主任皱了皱眉。很显然,我这个刚被招聘进来的大学生第一天的工作,让他很不满意。
我默默地望着主任难看的脸色。他的身后,悬挂着这座城市的规划蓝图,上面一条条粗大笔直的线路,纵横交错,气势凌厉。
我向主任建议道:“按照老太太目前的身体状况,是很难熬过这个冬天的。要不,我们等到明年开春再说,如何?”
主任沉默不语。
【创作手记】
在我故乡的县城,赣江之滨的老城区,有一片民国时期的老建筑。那里,门楼高耸,砖墙巍然,清一色的麻石板小巷,昔日大户人家的荣光依稀可寻。然而,推开一扇扇油漆斑驳的大门,里面却是另一派颓废荒芜的景象:断壁残垣,腐窗烂椽,杂草丛生,鼠虫出没。这片老建筑,蜷缩于一群高楼大厦的环伺之中,是那般的孱弱苍老,那般的岌岌可危。虽然墙上未见到处写着红油漆的“拆”字,但它们的命运依然让我寝食难安。
故乡的县城,其实就是当下中国城镇发展的一个缩影。
我从不反对社会物质文明的进步,但一直以来却耿耿于怀,总想为那片老建筑写点什么。是想在字里行间注入某种人文关爱吗?应该是的。但我明白,这种关爱,相对于《杭州路10号》里面的人间慈爱,是小巫见大巫,是纸上谈兵,苍白而无力。
《杭州路10号》创作于1988年。甫一问世,便洛阳纸贵,赢得无数惊羡和赞誉,并荣获中国首届“海燕杯”全国征文大奖赛一等奖。和作品中的“我”一样,其作者那年才23岁,风华正茂的年龄,却待业在家,整天无所事事,无意之间成就了一篇经典名作。本文有意延续了于德北老师的故事情节,属于某种程度上的续写:假如骆瀚沙教授的夫人还活着,在城市现代文明蚕食的今天,她那座“神圣而庄严”的小院是否依然健在,是否安然无恙?
《杭州路10号》,多段落,短句式,故事情节跌宕起伏,行文明显有海明威之风,而结尾处意外陡转,为典型的欧·亨利式。为了甄别,我在创作《杭州巷10号》时,有意进行了回避,多用长句,以散文式的手法弱化故事情节,注重营造小说氛围,安排了开放式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