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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日本学者村上哲见的《宋词研究》

2017-03-30邵明珍

文学与文化 2017年1期
关键词:稼轩宋词词人

邵明珍

学术争鸣

也谈日本学者村上哲见的《宋词研究》

邵明珍

日本学者村上哲见先生的《宋词研究》体现了其深厚的功力。其在词学通论与唐宋词人的研究如飞卿词论、耆卿词论等方面多有创见;给美成、梦窗、草窗等通常被称为格律派的词人以应有地位,一改以往对梦窗、草窗等词人之偏见。但瑕瑜互见,从论美成词开始,直至草窗词之研究,村上先生相对缺乏对其思想内容的关注与考察,较多强调其艺术之演变传承。显然,村上先生偏重美成到草窗这一派词人词作,着重体察其艺术特征。这一研究特点,既是村上先生宋词研究之长项,也由此注定其研究之局限。

村上哲见宋词研究评价不足

《宋词研究》是日本学者村上哲见先生的力作,在日本以及中国都赢得了广泛的好评。王水照先生如此称赞:“村上先生不愧为当今日本词学研究的第一人。”而《日本学者中国词学论文集》一书就收录村上先生四篇宋词专论,可见其在日本和中国词学界的特殊地位。在《宋词研究》的中文版序言中,王水照先生还对村上先生的研究方法做了总结性评价:“在缜密考辨过程中蕴含着几个重要的学术观念,具有全局性的指导意义”,如“诗词贯通观念”、“历史发展观念”和“雅俗观念”(见第1~4页)。王水照先生的序言从大处概括了村上先生《宋词研究》的主要特点,也由此可见他对村上其人其作评价之高。而在日本本土,内山精也先生有书评对《宋词研究》后出的南宋部分做了详细的介绍、评析(见附录,第582~595页)。作为一个具有相当汉学水平的海外汉学家,村上先生以其几十年的学力,不仅在研究思路上,而且在具体的词人词作方面,为词学界提供了颇具创见的研究成果,值得我们师法与借鉴。然而,笔者以为,《宋词研究》虽然出色,但也又无可避免地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本文不拟对全书做全面的评价,仅谈谈个人阅读此书的一些粗浅体会。

在村上先生的唐宋词人专题研究中,比较有新意、有独到见解的是关于温飞卿、张先、柳永、吴文英、周密等词人及其词作的论述。村上先生论词人遵循中国古代“知人论世”的批评法则,普遍关注词人的生平经历,并由此切入,提出了不少令人耳目一新的看法。

如村上先生的温飞卿论。他不仅从其经历入手,还联系其诗歌创作,且将其与同时代李商隐、杜牧等人同类内容的诗作加以比较分析,从而认为:“飞卿在文学方面和音乐方面都具有特别杰出的才能,但恰正因为他的才能,才坎壈终生。在传着他的浪迹狭邪、扰乱科场的奇谲行径的一系列故事中,已经令人感受到他并不打算寻求出路的绝望心情。构成飞卿诗歌的基调的彻底的唯美主义以及和它纠缠在一起的敏锐的无常感,同这种绝望心情构成了表里一体的东西。而唯有他走在人们的前头,之所以能在长短句的词的世界里开拓出新的领域,我以为和上述精神状态也绝非没有关系的。”(第99页)在具体分析飞卿词之后,村上先生指出:“几乎飞卿所有的词的主人公都是孤独的女性……但是几乎没有一个女性的形象具体地浮现在眼前。主题不是‘孤独的女性’,而是‘孤独的女性的心情’,而且就连这‘心情’……也不是直接加以描写的。……一切只是心情的表象。也就是说,不着一切具体性,而自然地酝酿着某种感情的世界,而这个世界越是不具备具体性,就越是具有无限的深度和广度。”(第102页)在村上看来,飞卿词“尽管主题如此庸俗,而且语汇陈腐,但是词中所展开的境界却洋溢着娇艳之美,具有诱人的不可思议的魅力。这大约是因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始终是优雅艳丽的,然而却托寓着超乎传统的‘闺怨’这一概念的、对于人性和时代的深切绝望感与孤独感的缘故”(第102页)。村上还将飞卿之“闺怨”词与历来文人“感士之不遇”之主题相联系:“与其说是意图上有所寄托,恐怕应该看作是自然地反映了他的心情。”(第102页)而飞卿的孤独感,则与其个性有着密切的关系,“温飞卿毫不理睬世间的非难和谴责而沉溺于放荡的生活,为此,甚至大有作为的前途被断送亦在所不辞。……在这里可以看出他那强烈的倜傥不羁的精神。他所描绘的独孤的忧愁,乃是这种强烈精神的反面,只因为如此,它才能也同接近于人的本质的那种绝望的独孤感联系起来……在文学中,它却开创了空前未有的创造性的世界。”(第111页)不能不说,村上先生上述对飞卿其人其作的分析,深刻揭示了飞卿诗词作品的思想内涵与实质,也将其词作价值之评价提高到了相当的高度。这与我们传统的对温庭筠的看法有很大的不同,虽然如叶嘉莹先生也说温词有“悲哀与愤慨”,但对温庭筠词的评价总体还是偏低。

值得指出的是,温庭筠虽然很不得志,但直到去世,都并未放弃仕宦之追求。据刘学锴先生《温庭筠传论》,从大中二年起,温庭筠多次参加礼部举行的进士考试。花甲之年尚托身襄阳幕府,一度担任国子监助教等职。虽然温庭筠的生卒年以及一生行迹目前学界尚有许多争议,但其后期的大致经历还是可以认定的。所以,村上先生说温庭筠词里有一种“并不打算寻求出路的绝望心情”,似乎也未必全然符合事实。但无论如何,村上先生完成于上世纪70年代的飞卿词论对于我们当下阅读、研究飞卿词依然有很大的启发性,村上先生可以说是飞卿的千古知音。

再如村上先生的柳永研究。村上先生的柳永研究是从柳永的生活经历以及宋代文人官僚的思想意识角度加以分析的,其途径与其他评论者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他对耆卿进行的深刻解读则慧眼独具。村上先生在考察耆卿之艳词时,结合耆卿之家世经历:“耆卿虽然出身于官僚家庭,但是其父柳宜却是一位在贫穷中受煎熬的人。……因作词而成为红人的他,以作词为生活手段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第197页)也正因为这样一个特殊的生活状态,柳永对他笔下的歌妓“采取的不是居高临下的态度,而常常是以几乎对等的人与人的关系而进行吟咏,这正是因为他本身的生活就处于那个社会之中的缘故”(第198页)。可以说,这一点是解读柳永艳情词的关键。不仅如此,村上分析柳词,还以历史的眼光,将之与历来的、特别是唐五代的诗词进行对比,由此认为:“可以说在历来的诗词中,不仅缺乏一般地歌咏男女之情的内容,即使有所吟咏,也要经过观念作用的过滤,将其描写成抽象、象征的形象;而耆卿则坦率地描绘出具体的活人及其感情;在这一点上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耆卿所以能够开拓出这样的新境地,毫无疑问,首先是同他越出士大夫的节度的生活态度有着极大的关系,另一方面,唯其如此,他才遭到当时文人们的严峻摈斥。”(第198~199页)。而耆卿遭到摈斥的更深层原因,则在于:“在宋代,随着中国式官僚制的完成,作为其根据的士大夫的理念也以进一步明确的姿态在人们的认识中固定下来。而在那理念中,毫无疑问,‘雅’成了最重要的属性之一。敏锐地区别‘雅俗之见’、雅与俗,爱雅与排俗,这是要求士大夫具备的最起码的资质。”(第201页)村上进而指出:“考虑到上述历史背景,才能够开始理解对耆卿的非难之酷烈和那不宽容的态度。”(第201页)村上先生考察历来对耆卿词风格“雅俗”问题之批评,不再停留在风格层面做一般的分析,而是挖掘出其深层的原因。村上认为,耆卿的对于士大夫理念的所谓“叛逆”,使他成为了出名的流行词人,“他赢得了对士大夫阶层怀有根深蒂固的反感的平民们的同情,并且一定进一步提高了他的声望”(第203页),“他不知不觉地成了反抗精神的象征而赢得了平民的敬爱”(第204页)。其实,耆卿的“叛逆”是不彻底的,因为他的这一种“声望”成了他仕途的障碍,并且造成了他一生的悲剧。村上先生由此去进一步理解“充斥他晚年作品中的悔恨和忧郁之来由”(第204~205页),认为耆卿的“羁旅词”,“根本上没有不平与不满这种感情。那恐怕是因为‘咎由自取’这种自我折磨的想法构成了它的基调”。于是,悔恨与忧闷成了这类词的主要主题,而这恐怕是解读耆卿羁旅词的一个关键。村上先生将耆卿以咏妓为主的艳情之作以及由此所表现出的并不彻底的“叛逆”,与后期的“羁旅词”联系起来分析,从柳永特殊的经历与遭际、从《乐章集》这两大主题之中,寻绎其内在的思想情感脉络,其用心之细、视角之独到,甚为难得。

不仅如此,村上先生还将“羁旅词”之主题与其表现形式联系起来考察:“他所以能够在‘宦游的忧愁’这一传统主题之下开拓其特有的深沉的感情世界……如果无视他与新颖的表现形式即慢词这种形式之间的关系,则是不可想象的。……耆卿的郁闷之情无法求得向外表达,而只一味地郁积在心中。他的词也有这样的特色:情感不外露,而像评论所说的‘熔情入景’那样,将自己的痛恨之情深深地寓之于细腻的景色描写之中。”(第212页)村上先生认为,耆卿词的这一特点对后来的周邦彦词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美成词的“‘浑化’、‘沉郁’、‘回环往复’等情趣,大体说来在耆卿词中,特别是晚年的‘羁旅行役’之作中,已经有了那种端绪。……美成按照耆卿所指出的方向进一步加以精炼,把这一样式发展到完美的程度。只有把慢词看作宋词的主流,那么,我想,从耆卿联结美成的这条脉络正是构成宋词发展的枢轴”(第213页)。前人以及当代的学者虽然大多认可耆卿与美成之间的继承关系,但都只是说美成继承了柳永铺叙之手法,而村上先生清晰勾勒出了两者衍化之轨迹,对于美成词“浑成”、“沉郁”等独特风貌,从耆卿词中找出了成因之“端绪”。虽然“情感不外露”未必是所有柳词的表现特点,但村上先生以历史发展的眼光,将耆卿看作宋词主流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可谓别具只眼。

阅读村上先生的《宋词研究》,确实有许多如上文所列举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独特见解,对我们研究唐宋词有不小的启发。不过,任何学术论著,都难免有一些不尽如人意之处,如村上先生的东坡、美成词论就稍嫌粗浅,而辛稼轩论的某些判断则未尽合理。

村上先生的“苏东坡词论”共有四节,除第一节“张子野与苏东坡”将东坡与当时词坛的重要词人张先联系起来考察较有新意之外,其他“东坡的生涯及其词风的转变”、“东坡词的特色”以及“对东坡词的评价”,不仅篇幅极短,在内容上也流于对东坡词的一般介绍。

村上先生的周邦彦评论多有新见,但有关周邦彦生平经历则基本延续旧说。关于美成经历之介绍,村上先生多沿用楼钥的《清真先生文集序》、王国维的《清真先生遗事》等有关材料,也认同毛晋有关美成提举大晟府之说,基本没有自己的考证。而由于对美成生平以及思想认识之不足,直接导致他在对美成词评价之时有意避开内容之评说,而仅仅着眼于对美成词外在风格形式之探讨。如第三节“历代对周美成词的评价”,大量列举了前人关于美成词“温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浑成”、“软媚中有气魄”、“浑然天成”、“尤善铺叙”、“富艳精工”等说法,大多是推崇赞美之词,基本属于艺术性方面的概括。第四、五两节分别就“格律、修辞”与“温厚和雅”两个方面具体分析美成词之特色。第六节以其名作《兰陵王》、《瑞龙吟》为例,具体分析美成词“浑厚”之特点。第七节“周美成词的特色其四(‘沉郁顿挫’、‘不说破’、‘咽住’)”,标题中所标示的几点,正是村上先生揭示的美成词的主要特色。第八节“周美成词在词史中的地位”,也是着眼于词体样式之艺术发展轨迹肯定美成词之价值。

其实,美成之经历及其人品是颇有可议之处的。据薛瑞生、孙虹《清真事迹新证》,即可以大量史实推翻以往对美成生平以及思想之成说。以往对美成人品多有溢美之词,如楼钥:“公壮年气锐,以布衣自结于明主,又当全盛之时,宜乎立取贵显。而考其岁月,仕宦殊为流落,更就铨部,试远邑,虽归于班朝,坐视捷径,不一趋焉。三绾州麾,仅登松班,而旅死矣。盖其学道退然。委顺知命,人望之如木鸡,自以为喜,此又世所未知者。”王国维先生《清真先生遗事》也说美成“集中又无一颂圣贡谀之作”。《清真事迹新证》则以大量事实对以往学者不敢质疑也大都深信不疑的名家之说作了有说服力的考辨。据其考索,美成早年流落,与新旧党争无关,而中年之后依附蔡京一党,晚节多瑕,提举大晟府,更与其无涉。而楼钥、王国维先生等对美成人品之美化,与客观事实有极大出入。至少可以认为,美成不惟不是“学道退然”,而是颇为热衷名利,且不惜依附蔡京一党(如在蔡京生日献诗,以颂皇帝之词颂扬蔡京)以做进身之阶。中年之后,不仅没有流落不遇,而是超次拔擢,颇为显达。《清真事迹新证》由此得出结论:“综观邦彦,乃一前节不亏而晚节多瑕之文士耳。”过去对美成词之艺术特性评价极高,称其为北宋婉约词之集大成者,但对美成词之内容则多有批评。就是一向对美成评价颇高的王国维先生在早期也有过如此评价:“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妓之别。”又说:“周美成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刘熙载也有类此评价:“美成词,或称其无美不备,余谓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一个‘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学之,学之则不知终日意萦何处矣。”但村上先生对美成词的评价却不然,虽然他也讲美成之情是“克服了‘悲伤’之后的‘忧愁’”之情,似乎也关注到了美成词的情感内容,但其实他是抽取掉了感情成分的普遍意义上的所谓“忧愁”之“情”,而并不关心具体是什么感情。如王国维先生早期所言的“淑女与倡妓之别”,村上先生也似乎丝毫不予关注,甚至说:“它们是构成中国抒情诗的最纯真部分的作品。”(第295页)这正是村上先生忽略美成词作之思想情感内涵,仅从艺术性着眼,从而对美成词一味拔高的必然结果。

再看村上先生的“稼轩词论”。作为南宋“现实派”的代表词人,村上先生选择了辛弃疾作为重点研究对象,在第一节“关于仕宦经历”部分,村上先生对稼轩一生经历做了比较全面详细的介绍,而第二节有专门的“稼轩词的内容”,对稼轩词可谓做了比较系统的论述。但村上先生对稼轩十年家居期间作品的评判却未尽合理。于淳熙八年开始到绍熙二年再度启用的十年间,稼轩的作品超过了二百首。村上先生说:“值得留意的是,在家居期间的作品中,基本上看不到慨叹自身境遇或表现愤懑感情的内容,毋宁说,他是在享受着加倍工作后的修养(按,应是休养)生活。这就是所谓的‘兼济独善’吧!”(第405页)在“稼轩词的内容”里,针对此一时期的闲居词,村上先生也说道:“对于突然的免职,他不会全无不满,但此前后的词中,却几乎看不到他的不满情绪。”(第413页)村上先生还以《水调歌头·萌鸥》一词为例,认为:“词中非但感觉不到他的不平不满,反而令人感到他正享受着悠然闲适的生活。”(第413页)并解释道:“就年龄来说,第一次闲居是四十二至五十二岁之间,该时期的作品中,愤懑之意并不多见,因为他怀着如下信念的缘故——他自信自己曾积极地奋斗过,眼下只不过是一时退隐,总会迎来复出的机会。”(第415页)

笔者以为,村上先生的上述判断以及解释,似乎并不符合稼轩这十年闲居词的实际情况。据邓广铭先生《稼轩词编年笺注》,稼轩十年闲居期间主要有“带湖之什”,共词一百七十六首,起自孝宗淳熙九年(1183),迄宋光宗绍熙二年(1192)。仔细阅读“带湖之什”,其间不乏赋闲家居的轻松安闲,而牢骚与感叹也所在皆是。如:“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等。在退居乡村的闲散之中,稼轩对个人的功名、荣辱、得失,时时深致感慨,其中有强烈的牢落不平之气。而早年火热的战斗生活,也时时出现在其梦里:“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而对自己被排挤被弹劾落职,稼轩更不无幽怨与孤独。《青玉案·元夕》也写于此一时期,故以淡笔写浓愁,在平淡中隐含着不平,正是英雄失意之自我写照。梁启超先生说此词是“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可谓知言。淳熙十五年冬,陈亮来访。稼轩与陈亮一见如故,两人反复赋词以抒情怀,稼轩“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表达了辛、陈二人共同的抗金复国之壮志。稼轩名作《破阵子·为陈同父赋壮词以寄之》更是其心声之流露:“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曾经的豪放壮阔只能在梦里再现,一生的理想无法放弃,梦里醒来,眼前唯有满头白发。梦里愈是豪壮,现实愈发悲凉!诚如前人所言:“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其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观其与陈同父抵掌谈论,是何等人物!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词。”正因为村上先生认为稼轩前期的闲居词并无多少感怀的成分,故其有关稼轩词内容的分类,除“稼轩的交游及其词”、“闲居词”、“农村词”外,还特别列出了“晚年感怀”一类。但从稼轩词的实际情况来看,“晚年感怀”其实并不能构成稼轩词内容方面单独的一个类别,因为在交游、闲居和农村词中,稼轩都有着强烈的“感怀”蕴含其中,而不仅仅是在晚年。如上所述,他第一次闲居时的“感怀”也相当的强烈。村上先生如此论述稼轩词的内

村上先生《宋词研究》的前半部分《唐五代北宋篇》刊行于1976年,是村上先生的博士论文。这虽然是其学生时代的作品,但展现了其扎实厚重的学力。《南宋篇》刊行于2007年,中间隔了三十年时间。内山精也先生如此评价:“该书是本邦关于南宋词的第一本有体系的研究专著,是著者村上氏为日本词学史树立的第二座金字塔。正如《唐五代北宋篇》那样,该书所显示的高深学问和论述内容,无疑将成为后学的目标和规范,促进今后的南宋词研究。”内山的评价如此之高,而笔者觉得“村上氏以三十年的光阴求索出来的”《南宋篇》,虽然在姜夔、梦窗、草窗词论等方面颇多真知灼见,但总体上仍然表现出《唐五代北宋篇》那样的不足。究其原因,笔者认为,以“历史发展观念”,“从历史演变来确定词人的地位及特点”,既是村上先生研究北宋词的方法,也是其南宋词研究的既定套路。

《南宋篇》的亮点是关于姜夔、吴文英、周密等词人的研究,以及有关北宋以至南宋诸位词人之间关系的梳理与辨析,这是村上先生此编功力之所在。如对白石词的研究,村上先生似乎更关注白石词风及其与周邦彦、吴文英等词人之间的关系,故专设“周邦彦、吴文英与白石”一节;在论及著名的《暗香》一词时,村上先生关注的重点也是其营造“难以言说的美妙诗境”的“表现手法”,“与上文所介绍的周词‘沉郁顿挫’、‘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妙在不说破’等手法大异其趣”(第443页)。认为“吴文英与周邦彦”有“近似性”(第441页),而“若说吴文英是沿着周词隐含的倾向性前进了一步,则可以说白石一方面以周词的成就为基础,一方面又转换了方向,别开了新生面”(第443~444页)。由此,村上先生认为:“关于南宋的词,可以认定辛、姜、吴所谓‘鼎足而三’的关系,并恰当定位作为其源头的苏、柳、周等人。”(第445页)显然,村上先生是将白石作为北宋至南宋词发展链条上之一环加以考察并定位的。此一认识应该比较符合白石词以及南宋词坛的实际情况。

对梦窗的身世,村上先生有独到的认识,他由吴文英之“出身卑微”进而认为“与其说他是不想应试,毋宁说他是不能应试更为合理”(第454页)。因其独特的身世,吴文英长期作为“高等帮闲的角色”与当时的不少权贵人士来往,但“在其作品中,却几乎没有那种诉说不遇或抒发对于自己境遇不满的作品”,在给同样境遇的文人友好者的作品中,“也非常的缺乏所谓的‘士感不遇’的愤懑和痛恨的感情”(第455页)。村上先生由此得出结论:“吴文英似乎是一个始终采取以文事为生活之依靠的职业文人的立场的人。而且我认为,这一点也与他的出生秘密有着密切的关系。”(第455页)这是村上在第一节“出身与经历”里着重讨论且比较有新意的看法。在“词集诸本”、“交游与作词”、“关于自度曲”和“周邦彦与梦窗”等小节里,村上先生在比较中确定了梦窗与周邦彦等词人之关系,并由此分析梦窗词之艺术特征。村上先生认为:“不是照原样地直陈胸中弥漫着的无穷无尽的思绪,而是利用慢词的形式,通过绵绵不绝地连缀各种各样的事物,酿成深奥的情感与思念的世界,这种手法,是周邦彦和吴文英所共同具有的。”(第470页)进而充分肯定了梦窗词在南宋词坛的地位:“南宋词无疑是最擅长于具体体现当时文人文化特质的表现样式之一,而吴文英词则应该被赋予具有作为其典型性存在的地位。而且,如果南宋的文人文化基本上继承了徽宗朝的文化,那么梦窗词在南宋的地位与清真在徽宗朝的地位可以说是完全对应的吧。”(第471页)村上先生如此充分地肯定了梦窗词之地位,也颇有意义。

然而,凡事有利有弊,正因为村上先生有关南宋词的研究过于专注诸家词人之间的继承发展以及词体风格之同异等艺术风格派别层面的问题,其局限也由此而产生。如村上先生在《南宋篇》第一章“综论”中将南宋词分“现实派”与“典雅派”两大类,前一类以辛稼轩为代表,后一类以姜白石为代表,此一分类是词学界的共识,并无太多新意。第二章“辛稼轩词论”,对关乎辛词评价的辛弃疾的经济问题等学界比较关注的内容,村上先生也并未涉及。第三章“姜白石词论”对白石之地位,村上先生是将其作为南宋才出现的、既有别于官僚文人又不同于隐士的一个特殊的“专业文人”阶层的代表人物加以认识的,但有关白石的“生平与著述”多是一般知识的介绍,不免流于简单,而对白石词之思想内涵则几乎没有论及。

结语

村上先生作为日本词学界的著名学者,他的《宋词研究》以深厚的学力为宋词研究做出了贡献,如飞卿词论、耆卿词论等,多有创见。而此书给美成、梦窗、草窗等通常被称为格律派的词人以应有的地位,在对几位词人的比较研究中深入认识梦窗等词人及其作品之特质,一改以往对梦窗、草窗等词人之偏见,这也是村上先生对宋代词学研究的贡献之一。但从论美成词开始,直至草窗词之研究,村上先生都偏重其艺术特征之探讨,并且,对此一派词人的批评,缺乏思想内容上之足够的关注与考察,而是过于强调其艺术之演变、传承。村上先生偏重美成到草窗的这一派词人词作,以发展的眼光在比较之中考察诸词人词作之艺术特征,此一研究特点,既是村上先生宋词研究之长项,但也注定了其唐宋词研究之局限。村上先生对于美成开启的这一派词之情感内容的关注,虽然似乎也注意到了所谓的“抒情性”,也似乎强调“情”,如他论美成词“可以说它们是构成中国抒情诗的最纯真部分的作品”(见前引),又如论梦窗说“一般说来,抒情诗须以抒‘情’为其本质,在形式、修辞以及音乐性方面的高度精致”(第470~471页)。但究其实质,村上先生在此所关注的不是真正的“情”之内涵,他更多关注的是其表达抒写“情”之方式,也就是“在形式、修辞以及音乐性方面的高度精致”。而这正是美成开启的这一派词人的共同特征。村上先生对此一种“精致”的偏爱,还影响到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总体判断。他认为:“南宋文人词曾经专心追求过这种精致,而且这也是当时文化的总体趋势。……给予南宋的文人文化本身以中国文化之精粹地位毕竟是可能的吧。”(第471页)另外,虽然全书名为《宋词研究》,而村上先生出于他个人之偏好,在词人的选择上明显有所侧重。从历代选本看某一个词人在不同时期的评价及其词史上之地位,是村上先生研究宋词的具体有效的方法。我们也不妨以其选取进行专题研究的词人来看他对词人的偏好。关于村上先生在《宋词研究》一书中对词人的选择,王水照先生做了充分肯定:“他突出张先、柳永、苏轼、周邦彦四家,就是颇具史识的选择。”(见前引)但历来被推重的李煜、晏殊、欧阳修、秦观、李清照等成就卓著的词人,他概未论及。尤其是秦观这位历来被认作婉约词正宗,被视作“作手”、“词心”的词人,村上先生并未给予应有的重视。他还无视东坡等人的词学风尚,独好从美成到草窗一派所谓的“精致”,而这其实只是宋代词人众多文学趣味之一种。村上先生却将这样一种单一的文学趣味看成“当时文化的总体趋势”,并且上升到可以代表“中国文化之精粹”这样一个空前的高度,显然有以偏概全、过分拔高之嫌,令人难以信服。综上,村上先生的《宋词研究》一书既有许多独到的见解,也有其独特而值得我们借鉴师法的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但存在的种种不足与局限亦毋庸讳言。

(邵明珍,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系教授)

My View of Study On Song Ci Poetry By Tetsumi Murakami

Shao Mingzhen

Japanese scholar Tetsumi Murakami displayed his academic power in his Study On Song Ci Poetry,having creative ideas about general theory of ci poetry and the research on ci poets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y,such as on Wen Tingyun’s ci theory and Liu Yong's ci theory.He affirmed the literary position of metrical ci poets,including Zhou Meicheng,Wu Mengchuang,and Zhou Caochuang, and overcame the prejudice against these ci poets.However,Tetsumi Murakami stressed more on their artistic development and inheritance than on their ideological concepts,which is the advantage as well as the limitation of his study.

Tetsumi Murakami;Study On Song Ci Poetry;Appraisal;Deficien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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