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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身体书写”
——论简媜散文的生命关怀与精神探询

2017-03-29漆瑶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书写身体

漆瑶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州 510006)

关于“身体书写”
——论简媜散文的生命关怀与精神探询

漆瑶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州 510006)

在中国,20世纪以后“身体”问题开始被关注。尤其是近20年来,“身体”作为文学书写的一大资源,被多方开掘。书写身体,书写欲望,书写私人化经历,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方式。我们从广义的“身体”概念出发,辨析“书写身体”与“身体书写”的差异,考察简媜散文“身体书写”的内在蕴义。具体从“女性身体与意识的呈现”“身体焦虑的症状与反思”“生命残缺性的描摹与思考”“躯体记忆和心灵隐痛”4个方面展开论述。分析简媜散文身体书写的多方面含义,勾勒简媜散文的生命关怀和精神追寻的迹象,揭示简媜身体书写的独特精神内含和美学内含。

身体书写;生命关怀;精神探询

一、序言

身体是一个奇妙无比的混合体,“灵”与“肉”的辨证,“身体”之争自古就尘嚣甚上,身体书写、身体写作虽由来已久,但国内有关“身体”研究取得较为瞩目的成果也不过近二三十年的事,并且毋庸置疑的是在消费时代媒体渲染诸因素作用下,“身体”的概念长期处在无所定论的尴尬境地。与此同时,进入21世纪时期,中国“身体”现象的“窄化”与西方“身体”概念的“泛化”又形成了鲜明对比,当代西方学者的“身体意识”早已遍及医学、哲学、心理学、历史学、人类学、教育学、社会学等多个领域,是一个跨学科的热门话题。

当“身体”一词在文学语境中异军突起,“书写身体”与“身体书写”也俨然以一对双生子的姿态登台,“身体”概念的泛化使得“身体”拥有了更加广泛的所指,但仔细推敲,“身体书写”与“书写身体”含义上仍有所差别。我们认为:“书写身体”是以身体形态作为书写对象,它所关注的是身体的物质性、是客观存在的身体,“书写身体”始终以一种冷静客观的方式描摹身体,所创建出的是丰富而独特的身体形象,即对文学作品中人物外在形象的塑造,反映的仅是文学对身体的展现。而“身体书写”则建立在“书写身体”的基础上,其内蕴包含直接身体书写与间接身体书写两大方面,直接身体书写主要以身体感受、生命体验为书写对象,既表现肉身觉醒,以身体的本能欲望与个体情感为叙事视点,关注身体体验,即对迷茫、焦虑、孤独等现代人最直接的情绪体验的关注,同时也是对生、老、病、死等人体自然更新中的生理体验关注,体现出作为叙事主体的“我”与作为叙事对象的“身体”之间产生的一种心与身的双向共鸣;间接身体书写体现出“泛身体主义”特征,采用以身喻物或以物喻身的形式使在场或不在场的身体承载寓托之意,以此使身体脱离那一方“私人自我”的幽闭空间,超越自我,进入主题更为深远的叙事中,那是文学经由“身体”而作的独具意味的叙述。综上,“书写身体”中的“身体”是客体,是被写的对象,描写者是一个观察者,身体与这个观察者无关;而“身体书写”中“身体”是写作主体,身体是感受者、主导者,叙述者置入身体内部,与被叙述的身体同体化,由身体引导而前行。

简媜在散文的写作中,不仅创建出众多瑰丽而丰饶的“身体群像”,诸如青年女性的曼妙胴体、沉疴老者的病体残躯、抗战将士的英姿荣光等,也在散文中关注人作为独立个体对性、情、欲、老、病、死等多重身体体验的注视和理解,通过对身体外在变化与内在感受的双向书写,展现在多元复杂的消费语境下社会生活、文化话语、权力政治对当代人的影响,体察“身体”分别作为“自我的身体”和作为“社会的身体”所延展出来的多重意义。同时,简媜还将“身体”置于历史情境中,以文化心理认同为索引,时空成为简媜散文中捕捉“身体”游踪的特殊场域,通过对家族先祖的追寻和对大地之灵的共鸣来展现在发展过程中身体所遭逢的隐痛,并借由这些创伤反思己身,在物质文明高速发展的当下架构一座身体与思想的桥梁。基于此,我们认为简媜散文中关于“身体”的叙述应属于“身体书写”范畴,我们所要研究的内容也将围绕“简媜散文中的身体书写”展开。

二、“女人刀”——女性身体与意识的呈现

1996年出版的《女儿红》一辑中足以见她女性话语发声之振聋发聩,与20世纪90年代女性作家的性别实践不同,简媜在《女儿红·序》中就自言“我未把女性放在男性的经纬度上去丈量、剖读,因为她们即是自身的经纬,无需外借。”在此基础上,简媜不仅借由女性身体内潜藏的最大潜能与肢体语言塑造了一系列生动形象的女性部落群,并且她的身体叙事并非誓要寄寓成某种斗争的襄助,而是希望借由身体语言再现女性的生命体验并关注女性的生存状态。

在中国古代,女性的肉身曾束缚于男性畸形的审美之下,明代盛行的缠足现象以及明末清初遗留下来的贞操锁,可视为对女性肉身的戕害。伴着肉身受抑而随之到来的是女性自然情感的逐渐消弭,但历史的客观现实告知我们这种消弭显然并非永恒,因为部分女性在某一时刻会拒绝大脑理性的组织安排,身体则成了这场爆发的承载容器,当个体情感如同洪水一般喷决而出,身体也变得空前活跃与躁动,在情欲的海涛之中风雨飘摇。可喜的是,这些现象被许多作家所敏感地捕捉,他们显然已经见识到这具迷乱甚至陷入癫狂的身体无疑具备撼人心魄的潜能,并且为之惊叹,因为这种莫可名状的身体力量正撞击着女性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以血肉之躯冲决陈旧的道德规范的桎梏。

她私密地追踪妈妈的情欲航程,用翕张的鼻翼嗅闻空气中的男性气味,从妈妈带倦的眼神推测肉身缠动的速度;有时,她潜入妈妈的卧室,从那面梳妆镜上隐然浮现的各种印子中,再现云雨密布的航程里妈妈那蛇妖般的身影与想要撞崖的孤独心情。[1]39-40

妹妹在滥用自己的身体权利的过程中获得短暂的忘却一切的快感。青春的身体是一颗内里充溢着情欲的熟果,它浸淫着妹妹少女的芬芳,而这一成长的仪式又戏剧性地由姐姐的偷窥来见证。

她没有走开,甚至没有移动视线,眼睛定定地放在宛如两条缠嬉的大蟒身上,听闻骤雨中一阵高过一阵的剧烈呻吟;她看到车窗被摇下一半,随即伸出一只婀娜脚丫,承受滂沱大雨的舔吻。她想走避,心里喊:够了,却无法挪动。那只白嫩的脚随着车身震动而前后游移,几乎朝她踢来。[1]44

偷窥通过用眼睛看来实现,“看”作为一种生理过程,妹妹在幼年通过偷窥母亲的情事认知了情欲的世界,并且她在这偷窥的过程中她并不感到负疚与羞耻,她甚至认为正是那些埋在母亲腹丘上的男子是把母亲“放在高高的峰顶让阳光去阅读”的奠基石。在这样一种语境中,妹妹从母亲甜美的肉体中认知到自己未来的影像,由此她的身体保持着超理性及自由感,并与自身的反叛意识保持一致的步调。妹妹渴望获得独立,所以她迫切需要成长,成长之中妹妹与母亲之间有着难以跨越的生理落差,因此要缩短这种生理落差,性欲则成为最为快捷的一步,在她眼中,做与母亲同样的事是缩短家庭等级落差的重要步骤,否则妹妹永远也只能作为“偷窥者”在母女权利关系中存在。故事客观扭转了“女性受欲,男性施欲”的传统模式,赋予女性独立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利,在妹妹的认知下男性也可以被观赏、可以作为欲望的对象。在一定程度上,妹妹的成长体验和认知颠覆了主流文化中男性意识的主导地位;而另一方面,两次偷窥,身体被置于视觉的观察之下,简媜摹绘出的不仅仅是被偷窥者的身体体验,还包括偷窥者的心理、生理的体验,这种丝丝入扣的双向描写展现出在这个3人家庭之间女性权利斗争下情欲的流向与更迭,透视出在这个畸形家庭关系中3位女性复杂的精神世界。

三、 “浮在空中的鱼群”——身体焦虑的症状与反思

20世纪90年代,随着世界经济急速发展与膨胀,消费社会在台北这片新旧文化不断交锋的土地上进一步构建,世纪之交的台北俨然以一副寄望成为世界潮流里巨型商业体的姿态出现,摩天高楼、街道、交通工具、娱乐场所、人工公园等成为20世纪90年代的台北现代化的符号。华灯初上,街市如昼,此时的台北正以一往无前的姿态准备进入千禧之年,简媜以其独特的视角感知台北人在都市空间内漂泊无依的情绪,而身体作为个体的存在率先表露出这种情绪。身体的秘密里蕴藏的不仅是肉体的欲望,而且彰显着台北人不知何去何从的身份迷茫。

裸露是身体的本来面目,但随着人类文明演进的不断丰富和发展,身体开始被遮掩起来。身体被纳入到整个国家的控制之下,作为国体化的“身体”,每一个个体所代表的就是国家的一个部分,不可被随意地裹读。身体作为存在着的实在客体,其一举一动都被强制性的力量所约束,身体以神圣不可侵犯之名接受着权力的治理。[2]被遮掩的身体呈现在世人眼前的是不完整的身体,身体所散发出自然状态下的幽光被一层又一层文明的规训所包藏起来。简媜的散文中时有裸露的身体出现:《密室看海》里内心叛逆的妹妹在深夜晚归后会对着镜子映照自己野性难驯的胴体;《贴身暗影》中写一个女人照料被兄弟弃置的病父,在独自一人时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在莽林中穿梭而行;《幻想专家》则幻想把赤裸的自己置于一片汪洋大海,享受着海浪冲击的快感、海鸥鸣叫的歌唱以及流沙摩挲的酥痒……

穿衣镜映出年轻且丰盈的胴体,对女人而言,凝视自己的裸体就像翻阅日记簿一样,看到时间这一匹快马如何呼唤山峦、踏蹄成河,自成一个神秘且灿烂的丛林世界。[1]26

首先,我利用 Blackboard平台小组工具将班级学生按一定策略分成若干小组,六人为一组,群体内部的异质性,群体之间的同质性,让每个群体成员集体讨论,并给予群体积极和创新的名称,这有利于团结,形成团队目标和团队精神。在平台上分组的同时,教室里桌组也同步摆好,每一组设正副组长两人。正组长:负责组织该小组成员开展合作学习,并负责小组内成员纪律,小组内部组织讨论的总结。副组长:负责及时收发课内外作业资料,并做好作业的检查、督促和反馈工作。教师在Blackboard平台上构建团队页面,这些页面专为小组学习而设计。该组的成员可以使用工具进行讨论,如通信,文件交换以及组之间的邮件发送和接收。

她从水底蹿起,破水而出,嘴角带着笑,两手各执番刀和珠串;热带阳光伸出火舌,吮吸她身上的水珠。[1]57

你可以高声呐喊、尖叫,用歌声诱捕在天空盘旋的海鸥;你的眼睛浸了海水有一点酸涩,但脚底被流沙与贝壳摩挲得十分酥痒;你仰泳,随着回潮在海上漂浮,好像一条热带鱼;一只小海蟹不知何时爬上来,把你的身体当作光滑的、有芬芳气息的肉体岛,现在它四处搜索,进行迷人的田野调查。[3]52

对这些身体的刻画,简媜不拘泥于在身体中彰显富有女性特征的某一器官的精确描绘,并不以轮廓分明的视觉冲击来吸引读者的目光,让读者沉浸于鲜活的肉色诱惑之中。简媜笔下的裸露身体在归于自然本真的状态之后更加注重身体感觉的呈现,从那些或是疼痛、或是压抑、或是快意的身体中共同铸造一个奇诡哀艳的精神家园,身体成为这些人们逃离现实社会的避难所和安息地,故事中的角色总是在赤裸的状态中平复现实所赋予自身的苦难与创伤。为了使裸露的身体能负载起向社会生活传达个体话语的媒介功能,避免落入情欲经济的消费盛宴中,简媜散文中所出现的赤裸身体一般不以纯粹的肉身化裸像面貌进入公众视域,引起公众哗然惊呼“好一具鲜活芬芳的肉体”,简媜散文中裸身的出现仍然多在私密化空间,如卧房、浴室之流,传达主人公对自我的自省以及剖读。诚然,这是由于身体的绝对自由需要确立起历史的高度,需要宽松政治环境中人类思想的高度文明。至少在目前为止,身体裸露理应为艺术空间的个人隐私,而不应附属于公共场所的饭后谈资;而在另一方面,在20世纪末的台北大都市,当越来越多的土地被纳入公共范围,个人生存的空间也随之减小,人们不得不发出感叹:“这是一座漂浮的小岛,小岛和岛民都漂浮在一股告别老旧文化与沉重历史的狂热之中”,而身体成为保有个人主体性最后的壁垒。不断摸索与思考的人们亟需一块私人领域,并且把自己与外部世界隔绝起来,显然赤裸的身体满足了这种诉求,因为至少截止目前为止,在大众文化视野下,裸露是私密的,文明也还未开放至在公众视域里面对赤条条的身躯还可熟视无睹。同时裸露也是本真的,可以说简媜笔下这些横陈的身体作为散文中不可或缺的独特意象在徐徐袒露着台北人、甚至台湾人幽谧而绮丽的心事,温柔而依偎的情感和缜密而理性的自省。

四、“肉身是浪荡的独木舟”——生命残缺性的描摹与思考

简媜对“生”“老”“病”“死”等主题的关注在第一部散文集《水问》中就可初见端倪,后来断断续续在其他各本散文集均有所述,但均未形成体系,及至《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一书出版终见真章。在此书中,简媜以“肉身是浪荡的独木舟”为喻,叩谢肉身,她不以生育、衰老、疾病、死亡等生命体验为苦痛经历,而是通过书写肉身感觉以及身体机能来喻说人生,达到肉身与灵魂的统一。

“老”是人类的必经之途,而与“老”相伴而生的则是疾病多发,由“衰老”“疾病”来窥探社会面貌,观老者步履蹒跚,视其白发苍苍、钟鸣漏尽,亦不乏五味杂陈之感,心中甚为戚戚然。自《胭脂盆地》一书后,简媜就已敏锐地发觉台北老龄化现象,并将自己的观察辑录为《胭脂盆地》第3辑《银发档案》。在此后的写作中,简媜也自觉或不自觉以个人体验作为观照台北老龄化社会现象的洞察角度,详尽地描绘了台北地区老者的生活状态,身体的变化则是简媜老年书写的重要切入点。

整个肉体变成生命的废墟了,可是血液仍然缓慢地在流。我凑近她的脸,一张布着几绺银丝、回旋形皱纹与褐斑的人皮裹着骷髅头,眼已闭,无牙的嘴巴微微张着。[3]87

枯槁的身躯像窝藏蛀虫蝼蚁的树干,汩汩冒出腥臊之气,两列肋骨安静地并列着,宛如搁置在冬天枯野上的竹筏,……那是个废墟,烧焦的乱草,从啄尸鹰口中掉落的猩红疮肉,围着一截蜷缩的、宛如干黑狗屎的性器。[1]55

肉身的变化是“初老”的讯号,此时的简媜已从私人化情绪的诉说中剥离出来,酝酿出一种群体性的关怀,关注焦点也由私我外延到这个高龄化的社会,敷化出一台又一台沉默又心酸的社会舞台剧。显然,此时的简媜对待“老”“病”并非是极其坦然与从容的,上诉两处描写皆是对疾病缠身的老人的刻画,“废墟”一词成为两处描写的共同用词,这绝不是偶然,这是简媜对干枯和日渐委顿的生命的写照,带着一种浓烈的哀婉气息,似乎在生命的尽头就是这般让人心怀凄凉,这般无可奈何。简媜始终以怜悯且悲怆的视觉关注疾病缠身的老者,既是在呼吁社会对老年群体的关心,又何尝不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老年生活的凄然恐惧?

肉身的衰老是一个极其自然的过程,简媜亦不例外,当读者还留恋在她述说爱恋的《水问》中,她带着《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归来,让人恍然讶异惊呼“简媜老了!”简媜摇身进入知命之年,这期间,4位老师、11位助教、6位学长,一一相继离世。人生际遇外人自是不可解读,却催生了简媜新的思索。

这世间真的甘甜如蜜吗?既然苦楚多过喜乐,为何又恋恋不能舍?[4]9

此书中,简媜始终以一种充满哲思而又富有理趣的话语对“老”“病”进行探访与叩问,虽无意谱写一部老年手册,却确实在诚挚地告知读者:在时间因生理闹钟而变得漫长的老年,如何去参悟死亡的到来——即使生命无所附丽,也应保有她的自尊与自傲。在《肉身是浪荡的独木舟》一辑中,简媜以“肉身是浪荡的独木舟”为喻。这只独木舟飘摇于生命的长河之中,无所依附,时有名为“孤独”“失落”“焦虑”的暗礁出没,老者更是历经几度艰险,才得以寻求风平浪静的光阴。简媜就在这海波涛涛的市井中体察“老”“病”的人物群相,书写生命的壮丽与高贵。

您急切的语声与严重的咳嗽揉杂着,搏斗着,霎时一室如小舟,飘摇于时代洪流与生命暗礁之中,几度翻浪腾空,终于在台湾找到风平浪静的光阴,扎根而成荫。……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回想这一生,有没有觉得遗憾的地方?”没想到您毫不迟疑地说:“没有,我是充满感谢,没有遗憾。”接着,继续沉默。 您做了告别。[4]400-401

《第二个爸爸——叩别公公姚鸿钧大人》是一篇传记型散文。公公姚鸿钧是简媜心目中理想的老者,当人生步入最后光景,也只有经历衰老、疾病,走到终点才能算“完成”。“完成”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对自我的修检,老者的修为则是对这一段旅程的高度凝练,因为每一个阶段在肉身这只“独木舟”上打下的纹理都是坚固的凭证,及至最后倒在病台,方能出现平和的微笑和诚挚的感谢。公公姚鸿钧面对病魔的纠缠坚持不做任何化疗,亦从不提病痛,其中所表现出的恬然与从容正印证着“身陨而道存”的生命议题。当生、老、病、死不可豁免,我辈之人亦要活得优雅平宁。

五、“给福尔摩沙”——躯体记忆和心灵隐痛

台湾的历史混合着浓烈的殖民气息,至今仍无法回归祖国,这使得台湾人无所适从之感较之香港、澳门更甚。作为两度遭受殖民之地,台湾人对家国历史有着既迷茫又无尽追寻的矛盾心态,经济发展自豪感的背后也伴随着身份失落的无奈。《天涯海角》一书既体现出简媜对家国历史的追寻和强调,也抒发对大地之灵的共鸣与想象。较之其他作家历史写作时选择用女性切肤之痛来激活一段民族的历史记忆,简媜将身体所蕴藏的能量在民族的耻辱与灾难中尽情迸发,赋予身体以悲壮的美感;而对大地之灵的赞叹,身体则更多地呈现出原始的生命力,体现身体在自然状态下一种远离都市喧嚣的芬芳。

《天涯海角》一书中,简媜追溯祖辈和先烈的遗迹,作为一部家国想象史,简媜所要弘扬的并非是革命或反抗的历史政治论述,而是从小人物群像的焦虑与哀嚎中来观照个体的生命形态。《浪子—献给先祖》,简媜从九字密码“二十二世、简、范阳、南靖”出发去回溯先祖的心路历程。在这过程中简媜以身体为契机将自身的感觉、心理活动甚至行为活动与先祖紧密连接起来,似乎简媜自己就在经历百年前的沧桑巨变,这种个人体验控制在整个族群甚至民族的前进中,伴随着真诚的家国想象。对于大多数台湾人而言,先祖的面目早已模糊不清,在数以万计的入台开基者中要追踪到先祖开拓的足迹确是不易,当先祖以“如蝼蚁、蜉蝣般卑贱”“前程失去价值”的面目出现在简媜的散文中,简媜是如此地感同身受,她一眼就寻找到自己的先祖——“有着高颧骨的黑瘦男子”,这种奇妙的心理认同感透过“血缘之亲”连接起自我与先祖的时空断层,建构出一个历经几百年兴衰依然岿然自立的家族文化景观。

《朝露—献给1895年抗日英魂》是简媜为纪念抗日英雄而书,面对殖民,集体记忆是有差异的,依照不同阶级划分集体创伤的程度也不一,简媜将当时的台湾社会群体分为6类人,而以家国兴亡为己任,誓言为台湾抛头颅洒热血的官员、士绅以及有保乡卫土意识和拼搏精神的“地方有力人士”成为她书写的主体,这些人身体的境遇成为简媜考察历史的绝佳视角。在战争阴影下罹难的不仅仅是女性,男性更是以死亡呈现着自己的家国担当。

(吴彭年)衣襟裂开,发辫已散,正一鼓作气奔上山腰,瞬间,一颗子弹贯穿他的胸膛,他只听见爆裂声如节庆鞭炮、如高山崩塌在他的身体内。[5]121

衣衫褴褛、沿着无暇收割的稻田而奔逃的不知是哪庄哪姓男人?中弹而浮尸于溪流、面目泥泞只看出拖一条花白辫子的也不知是谁家阿爸?倒卧在荒丘上捂着肚破肠流而呻吟而哭喊阿母的也不知是谁家独生子?……意识被巨大的痛苦磨得像针尖儿,他们在临死之前,清楚地看到自己如何被单纯的信念鼓动,勇敢或不得不勇敢地外出作战,终于得到这种下场。[1]128

面对殖民,台湾的精骨之士展现出其为尊严与生存而奋斗的不屈、为正义与公理而献身的伟岸,但身体作为战祸罹难的先驱,简媜亦在思考战争在个体身上印刻下的创伤,而当这些个体以数以万计的形象出现在历史之中则演变为集体的创伤。在中国,国家和民族的创伤有着不容置喙的合法性,因此简媜更是在反思:通过家国民族的伤痛而召唤起来的民众力量逐渐消陨,个体的创伤是否理应被漠视与忽略,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为如果个体的创伤微不足道,集体的创伤在大范围的家国、民族事件中亦会成为冰山一隅,随着时间的流沙覆盖掩埋。简媜透过在战火下身体表层受到的创伤与记忆,去体察与反思个体存在的职责与意识,从而引领读者进入家国历史的回顾与重现的通道,当我们在简媜家国的回顾中看到一具又一具倒下的身躯,死亡与伤痛赋予身体一种悲壮而决绝、惨烈亦无悔的蓬勃气势,个体生命的意义看似在战火的涂炭下变得无迹可寻,但倥偬之际若不是这些如撼树蚍蜉般的个体,又何谈家国。个体的牺牲是当时台湾特定历史时期下的必然,但这绝不是理所应当,即使是正义的战争也不是夺取生命的最佳理由,在生活日趋闲适的今天,简媜回看当年历史亦是在以文字的形式纪念抗战的罹难者,简媜也向读者再次证明了:宏大的叙事并非是要面面俱到,借助“身体”来寄寓个体之痛,亦可让人体悟到家国之痛在个人史中的隐藏。

六、结语

简媜散文中的身体书写可谓是对传统的一次大胆突破,身体作为其散文叙事的载体挣脱出了那一方幽闭空间,不仅仅成功建构了个体的叙述模式,更将身体纳入了家国叙述中。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处身于消费时代,简媜并不以书写身体的快感、罹难等来博取读者眼球。对比当代身体写作的作家,陈染、张洁、王安忆、卫慧、张贤亮、林白,以及后起的木子美、竹影青瞳等,简媜散文身体书写突破了女性主义模式的局限,不仅包含对女性内心世界的探索,表现女性意识的觉醒与呼喊,更通过身体书写表现都市镜像以及乡土情怀,还讨论当代社会对疾病、衰老、死亡等的身体体验,展示出对都市身份的思索以及对民族身份的追踪之类宏大主题,这无疑为回归日常生活、个体身体,乃至仅停留在欲望表层的身体书写提供更广阔的视域,为新时期身体书写开辟了新的天地。

[1]简媜.女儿红[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

[2]张艳红.打开潘多拉之盒——视觉叙述下的身体形象[D].华东师范大学,2005.

[3]简媜.胭脂盆地[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

[4]简媜.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老年书写与凋零幻想[M].[中国台湾]台北:新北INK印刻文学,2015.

[5]简媜.天涯海角[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

[责任编辑:志 洪]

I206.7

A

1674-3652(2017)01-0088-06

2016-10-09

漆瑶,女,江西宜丰人。主要从事语文课程与教学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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