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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茶诗的文化内涵

2017-03-29

沧州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黄庭坚饮茶文人

张 琛

(沧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北 沧州 061001)

黄庭坚一生与茶有着不解之缘。作为文人,他善于吟茶赞茶;作为茶客,他善于品茶和煮茶。据《全宋诗》统计,黄庭坚写作的与茶相关的诗歌有106首,其中以茶为主题的诗歌有40余首,这在北宋文人中是最多的。清代王士礻真说:“黄集咏茶诗最多最工。”[1]这些作品或以茶会友,歌颂友谊;或以茶传情,思想怀远;或以茶明思,参禅悟道;或以茶论技,描摹茶艺,无一不体现着文人的情怀与思考。

黄庭坚作为江西诗派的领军人物,在诗歌创作上有独特的艺术主张,故其茶诗也体现出特有的艺术风貌。黄庭坚主张“无一字无来处”“点铁成金、脱胎换骨”“宁律不协,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2],故其茶诗创作亦能在前人基础上推陈出新,主要体现在风格清雅、比喻新奇、用语精妙、典故丰富等方面。

北宋文士的生命范式较唐代文人更加“冷静、理性和脚踏实地,超越了青春的躁动,而臻于成熟之境”[3],其人生态度更加理智、稳健、平和、淡泊。北宋文人的这种风骨与茶的灵秀之气相结合,体现出圆融内省的儒家情操、羽化成仙的道家情怀和空幻忘机的佛家情结。

一、圆融内省的儒家情操

(一)清思宁绪,敦厚温雅

孔子主张“吾日三省吾身”。儒士有凝神内省、冷静关照之心态,茶有清净甘美、内敛恬淡之秉性。宋代文人将二者充分结合,创作茶诗,以关照内心、宁静思绪。

茶有清冷之性,能清思静心,引人思考,这对于重理性、重沉思的宋代文人来说是不二之选。黄庭坚被称为“分宁一茶客”,他作诗时一字一句必月锻季炼,他的嗜茶与创作苦思是分不开的。茶有清神益脑、驱抑睡意之功效,而醒脑、消渴、提神的功效,这无疑是宋人创作时的一剂精神药剂,故宋代文人不惜笔墨地歌颂茶的这一功效。黄庭坚《催公静碾茶》诗云:“睡魔正仰茶料理,急遣溪童碾玉尘。”[4](P824)此时,黄庭坚任职于秘书省,长期的文案工作令人思睡,故于睡魔逼近之时通过茶来提神醒脑。

茶诗是文人与茶的对话,是诗心与茶灵默契交感的产物。北宋时期浓郁的文化氛围、浓厚的学者气质和书卷味,促成雅致而优美的茶诗情味。北宋儒士尚雅,多以雅论诗,他们恪守儒家的中庸之道,遵守现实文化之规范,重视个体生命价值,追求自身的人格完善,这也决定了茶诗敦厚温雅的艺术风格。黄庭坚《碾建溪第一奉邀徐无隐奉议并效建除体》诗云:“建溪有灵草,能蜕诗人骨。除草开三径,为君碾玄月。满瓯泛春风,诗味生舌牙。平斗量珠玉,以救风雅渴。”[4](P1392)这是一首与晁无咎的赠答诗,诗中极言饮茶之妙处:茶能使人脱胎换骨、洗尽铅华、酝酿情感、纯净诗思,使人创作出符合风雅传统的佳作。

(二)沟通人际,情深意长

随着宋代饮茶之风日益盛行,茶逐渐成为人们赠送亲友以示深情的意象,文人们往往以茶相赠、彼此唱和,茶成为连结他们之间真情的纽带,茶所表达的情怀有离别之惜、思念之情、关怀之心。

黄庭坚《送李德素归舒城》:“簟翻寒江浪,茶破苍壁影。”[4](P250)此诗作于李德素离开京城前往舒州龙眠山归隐之时,黄庭坚拿出珍贵的龙凤茶,于翻涌的江面上碾茶对饮,依依惜别。黄庭坚劝勉李德素:“胸中吉祥宅,膜外荣辱境。婆娑万物表,藏刃避肯綮。人生要当学,安宴不彻警。”[5]

黄庭坚《省中烹茶怀子瞻用前韵》诗云:“思公煮茗共汤鼎,蚯蚓窍生鱼眼珠。置身九州之上腴,争名焰中沃焚如。”[4](P1363)此时,黄庭坚与苏轼同在京城为官,黄庭坚借此诗表达了对苏轼的关心和思念,希望自己的良师益友苏轼能够淡泊名利。黄诗《奉和文潜赠无咎篇末多见及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为韵》云:“野性友麋鹿,君非我同群。文明近日月,我亦不如君。十载长相望,逝川水氵云氵云。何当谈绝倒,茗碗对炉薰。”[4](P152)诗中说,张耒才华如日月,与其十年未见,望眼欲穿;如今相见,两人于沉香火炉旁品茗,倾诉情怀。《次韵张仲谋过酉甫池寺斋》:“何时来煮饼,蟹眼试茶官。”[4](P209)希望朋友张仲谋来品茗畅谈。《次韵子由绩溪病起被召寄王定国》中说,十年未见的子由奉召进京,作者心情振奋,从而吟咏出:“天津十年面,想见颀而整。何时及国门,修正过煮茗。”[4](P104)朋友久别重逢,一同饮茶,相互交流,茶使得他们的友谊更加深笃。

二、羽化成仙的道家情怀

(一)天人合一,自然和谐

在道家看来,天是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因此,天人本是合一的。但由于人制定了种种规则限制,使人丧失了原来的自然本性,变得与自然不再协调,因此,人们应该绝圣弃智,打破加于自身的束缚,将原本的人性解放出来,重新复归于自然。在道家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之下,宋代文人多致力于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通过在幽雅平和的自然环境中饮茶,既可以寄情山水,陶醉其中,得到审美的愉悦,又能在品茶中忘却世俗的纷扰,淡化争名夺利之心,净化心灵,解脱精神的桎梏。

竹林清韵幽雅,在竹林中品茗,别有一番风味。黄庭坚《与胡彦明处道饮融师竹轩》:“井寒茶鼎干,竹密午阴好。”[4](P1363)花间品茗亦有雅趣,它能让文人放松心情,让心灵得到净化。黄庭坚《见二十弟倡和花字漫兴五首》诗云:“落絮游丝三月候,风吹雨洗一城花。未知东郭清明酒,何似西窗谷雨茶。”[4](P1718)诗歌表现了作者对新春之茶的喜爱胜过了清明之酒,诗作表露出作者在春意阑珊之时饮茶赏花的雅兴。月下赏茗,常常能引发文人无限的遐想和感慨,文人常将古之幽思、参透世事之感借着月与茶以抒发,如黄庭坚《林为之送笔戏赠》诗云:“广文困齑盐,烹茶对秋月。”[4](P964)此外,文人们还喜欢在亭台轩榭中品茗,追求内心的宁静和精神的解脱。亭轩榭阁,多背山临水,可观峰峦之势,可赏溪泉之妙,可望松竹之趣,环境清幽雅致。文人携茶而来,一为品茗,二为赏景,三为摆脱羁绊、澄明心灵。黄庭坚《题溪轩》:“僧开小槛笼沙界,郁郁参天翠竹丛。万籁参差写明月,一家寥落共清风。蒲团禅板无人付,茶鼎薰炉与客同。万水千山寻祖意,归来笑杀旧时翁。”[4](P964)在大自然中品茗是文人闲情雅致的一种表现,也是文人体味自然、感受生命、思索宇宙的一种文化表现形式。文人有“天人合一”的思想境界,茶中有玄远明净的心灵状态,人有自洁之心,茶有清净之味,二者相遇,必能产生清旷之诗,这也是黄庭坚茶诗的意味之一。

(二)清静无为,闲逸自适

道家主张把个体存在的自由之精神放置于一切外物之外,追求个性解放和自由人生。老子提出“致虚极,守静笃”的修行方式,庄子主张不为名利富贵所奔忙,一切清净无为、安适恬静才是世间本真。

自由闲适是大部分文人渴望的生活状态,但在现实生活中,因制度、观念等因素的制约,往往难以实现,也因此更突显其难得可贵。仕途得意的文士,往往有俗务缠身、交际应酬之苦,他们希望在品茶中摆脱这种束缚,让自己的心灵得到解放,享受片刻的诗意人生;仕途不顺的士子,他们则是以茶寄托情思,赞美惬意的闲适生活。因此,文人在饮茶时存在普遍的闲适情结,往往是把饮茶作为寻求自己精神家园的一种方式。黄庭坚的许多茶诗都寄托着自己对清净闲逸生活的向往,如《省中烹茶怀子瞻用前韵》:“合门井不落第二,竟陵谷帘定误书。思公煮茗共汤鼎,蚯蚓窍生鱼眼珠。置身九州之上腴,争名焰中沃焚如。但恐次山胸垒块,终便酒舫石鱼湖。”[4](P222)《与胡彦明处道饮融师竹轩》:“井寒茶鼎甘,竹密午阴好。瓜尝邵平种,酒为何侯倒。倦须盘礴赢,归可倒著帽。欲去更少留,道人谈药草。”[4](P217)

三、空幻忘机的佛家情结

(一)随缘任运,了然悟空

禅宗强调“空”,是因为只有“空”才能容纳万物,接纳百川,人才能从内心摆脱俗世的纷扰,像浮云一样不受束缚,得到真正的自由。《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所得。”[6]在佛家看来,世间万物皆虚幻,人生亦是如此。“人生如梦”是文人对佛家色空观的具体表征,也是封建士大夫和文人的深层文化积淀的体现,具有深刻的历史文化内涵,是解脱困厄心态的不二法门。在品茶中品味人生,体会人们孜孜以求的事物不过是镜花水月,此时往往能悟出只有人生的安闲、清雅的禅境才是生命的真谛。

黄庭坚与佛门缘分匪浅。他经常读佛典、参禅法、交僧侣,他早年就结识了云门宗的禅师法秀,法秀对黄庭坚作艳词表示批评,黄庭坚后来又结识了晦堂祖心禅师、五祖法演禅师等,向他们学禅学道,《五灯会元》卷十七也将黄庭坚列入黄龙派法嗣中,因此,黄庭坚算是佛门中人。他在品茶时很能领悟茶中之禅味,他在《了了庵颂》中说:“方广庵名了了,了了更着庵遮……若问只今了未,更须侍者煎茶。”[4](P1319)认为茶能驱滞思,洗尘襟,让人明白尘世如梦,能摆脱困境带来的身心之苦。作者在品茶中看空了功名利禄,不再为自己的得失牵肠挂肚,通过品茶来寻求一种平静淡泊的心境。黄庭坚《戏答荆州王充道烹茶四首》其三云:“香从灵坚垄上发,味自白石源中生。为公唤觉荆州梦,可待南柯一梦成。”[4](P582)其四云:“龙焙东风鱼眼汤,个中即是白云乡。更煎双井苍鹰爪,始耐落花春日长。”[4](P582)诗中表现了诗人对家乡“双井苍鹰爪”茶的喜爱之情,描写茶香从灵坚上来,茶味由灵石孕育而来,赋予了茶无上的灵性和不凡的秉性。作者深谙茶道三昧,在茶中游离困境之外,忘却现实,借茶入梦,在茶中找到坦荡平易、空灵淡泊的心境。

(二)茶禅一味,超然忘机

饮茶成了文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追求茶道中的超然,他们从茶道中体味人生的意义、体察生活的乐趣、强调内心的安适豁达。

黄庭坚一生仕途坎坷,但他能参悟佛理,能在茶与禅之中获得一种忘却官场的心灵安适,故其能做到在其位而得解脱。黄庭坚《次韵春感五首》:“茶如鹰爪拳,汤作蟹眼煎。时邀草玄客,晴明坐南轩。笑谈非世故,独立万物先……尸鸟鸠来相宅,日暮更谋迁。”[4](P917)此诗是作者与张圣柬的唱和之作,诗作不仅体现了自己对友人的深厚情谊,也表现了其超然的独立人格。他在与朋友饮茶中悟道,参透只要心无挂碍,便得超然自在,由此摆脱俗世的名缰利锁、情关欲窠。《题默轩和遵老》:“平生三业净,在俗亦超然。佛事一盂饭,横眠不学禅。松风佳客共,茶梦小僧圆。漫续山家颂,非诗莫浪传。”[4](P637)此诗作于崇宁二年,黄庭坚经历了宦海沉浮,内心由思绪万千逐渐转为超脱安然,他认为,禅悟不一定要出家,只要能在思想认识上彻悟,那么,时时皆禅境,事事皆菩提,只要摆脱三业之烦恼,心念皆空,那么,不论处于何时何地都能得到解脱。山谷诗《次韵答曹子方杂言》中云:“曹将军,江湖之上可相忘,舂钅且对立鸳鸯双。无机与游不乱行,何时解缨濯沧浪。唤取张侯来平章,烹茶煮饼坐僧房。”[4](P357)作者看到鸳鸯齐飞,无拘无束,不由地想到物我界限,泯然愁销,达到了自我与自然合一的境界。诗中,作者还告诉友人,只有没有机诈之心的人才能同游而濯缨于沧浪,从而荡尽官场浊气。

文士倾心于茶,是因为茶中有禅境。文人在饮茶中并不希冀能够从中获得到达彼岸的承诺,也并不执着于追求来世的幸福,而是希望在品茶中获得一份智慧、舍掉一分烦恼,求得内心的安宁。从某种意义上说,茶道中的禅味已脱离了传统意义的宗教界限,他们不再是追求某种精神崇拜,而是希望主体心灵自我皈依,即希望在茶道活动中为自己的主体精神找到安身之所,这正是茶道的魅力所在。

[1] (清)王士祯.花草蒙拾[A].唐圭璋.词话丛编(第一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6.

[2] 方东树著.江绍楹校点.昭味詹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3]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4] 黄庭坚著.任渊,刘尚荣校点.黄庭坚诗集注[C].北京:中华书局,2003.

[5] 冯文开.北宋茶诗与文士情趣[D].南昌:南昌大学,2006.

[6] 中国佛教协会,中国佛学院.释氏十三经[C].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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