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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丽莎《上海女孩》中的中国书写

2017-03-29刘晓华

沧州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第一人称叙述者珍珠

刘晓华

(沧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北 沧州 061001)

《上海女孩》(Shanghai Girls)是美籍华裔作家邝丽莎(Lisa See,台湾译冯丽莎)的一部长篇小说,于2009年出版之后便持续位居《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前列。该书主要描写了1937至1956年间发生于上海和唐人街的故事,试图借由一段华人往事来描摹当时的中国。然而,就像小说主人公珍珠的一句话所道出的真相:“唐人街不像上海,也不像上海的老城,甚至连一个中国村子都不像。这地方最像我和梅在上海时看到的好莱坞电影中的中国。”[1](P135)正如同那些好莱坞电影无法塑造出真实的中国一样,该书作者也无法再现真实的中国,终究只是一种混合了个人经验与美国集体想象物的中国书写。

一、对中国文化的熟捻与肯定

毫无疑问,美籍华裔作家邝丽莎对中国具有浓厚的兴趣,她的小说《花网》(Flower Net)、《龙骨》(Dragon Bones)、《雪花密扇》(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牡丹迷情》(Peony in Love)、《百年金山》(On Gold Mountain)等都有对中国的书写。《上海女孩》同样如此。该书对中国文化做了大量描写,表现了对中国文化的熟捻与肯定。例如,对中国家庭文化和饭桌文化的交代。小说写到,中国人甚至会将亲人间的肢体接触视为不合规矩,这表现了中国人对亲人亲昵度的节制,但同时,在中国,大多数人都是围着没有棱角的圆桌吃饭,这又表达了中国人希望全家人亲昵、团圆、和美的愿望。小说中还大量地提到了中国的中药文化、服饰文化、饮食文化,等等。

当然,《上海女孩》对中国文化的传达更主要还是集中于对中国人家国观念的书写。

在中国的传统思想文化中,家庭观念十分浓厚,而且这个家庭是家族意义上的大家庭,每个成员都对家族怀有强烈的认同感和责任感。在《上海女孩》中,在美国打拼了一辈子的路老头,很少回国与家族团聚,但他从未丢弃自己对家族的责任,无论多困难,路老头也总是要想方设法地给万红村的亲戚们汇“茶钱”。在中美关系紧张、国内整治资本家的特殊时期,从美国给中国的亲戚寄钱,一方面有可能使在美国的相关人被视为敌人遭到美国政府惩罚,另一方面也有可能使在中国的亲戚被视为资本家而使他们陷入麻烦。唐人街的很多人都是出于这种顾虑不再往老家寄钱了,而路老头却还在辗转寄钱,支撑他的正是对家族强大的认同感和责任感。除了给亲人寄钱之外,路老头的家族观念还体现在对传承香火的执着,为家族多添男孩也是家族成员的责任,而这却恰恰是路老头的遗憾,他唯一的儿子病入膏肓。为了弥补这一遗憾,他对山姆这个假儿子格外好一些,甚至把他登记为合伙人,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能给路家生一个孙子。自然,华人山姆身上也体现出了对家族的责任:为了承担对妻子珍珠以及她的妹妹和女儿乔伊的责任,山姆放弃了逃走的想法,而是在路老头家里忍辱负重地承担着自己的责任;虽然只是路家的假儿子,山姆也从未放弃自己对路家的责任,即使在路老头夫妻都去世之后,他和妻子也在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那个病到无法自理的儿子弗恩;在中美关系紧张的特殊时期,美国华人遭遇了严重排斥,当侦探接到举报来盘查路老头名下那些华人假儿子时,山姆不想通过举报他人来为自己谋利,最终为了保全路家的那些假亲人而选择了自杀。

当然,在中国的思想文化中,家与国,这二者永远具有不可分割的关联,站在海外华人这个群体的情感立场上来看,对家族的情感自然更是与对家乡和祖国的情感紧密交织在一起的。

路老头总是设法给远在中国的亲戚寄钱,“这不单是因为美元飘洋过海到中国就值钱了,更是因为他从未泯灭过思乡之情。”[1](P193)小说的主人公珍珠以及她的妹妹、丈夫、婆婆在中国都已没有亲戚,所以,这份钱中也寄托了他们的思乡之情。路老头一直嫌弃珍珠把钱浪费在做饭吃喝上,总要告诉她:“乔伊的伯伯要攒钱回中国老家。每个人,包括我在内,都非常想落叶归根,回到中国去。就算不能回到中国生活,也要死在那里,就算没能在那里死,也要把尸骨埋在故土。”[1](P142)女人们也是如此,珍珠的婆婆就一直说“中国是我的家”“中国永远是我的家”[1](P149)。

这种对故乡和祖国的情感,在国家陷入危难时会得到格外的凸显。在抗日战争时期,远在美国的华人们大都在为祖国的命运担忧,并尽可能地出力献策。珍珠和她的婆婆都愿意接受美国援华联合会人员的邀请,去抗议造船厂把废铁运到日本,阻止把航空燃料卖给日本人,她们也愿意募捐资金用来抗击日本人。珍珠认为:“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伤害、中国从来没有不在我的心中。”[1](P149)从小遭受绑架被卖做妓女并最终被卖给路老头为妻的婆婆也深明大义:“我很久以前离开了中国,却每天都在思念她,中国若是受苦,我就在受苦。所以我才会这么拼命地为援华会募捐。”[1](P170)

通过这些描写,我们可以看出,作者邝丽莎对中国思想文化特别是家国观念是比较熟悉并肯定的。但是,邝丽莎毕竟是美国人,她对中国的了解是隔膜的,在《上海女孩》中也表现出了对中国的误解与怀疑。

二、对中国的隔膜与误解

虽然邝丽莎已经在《上海女孩》中表现出了对中国思想文化的熟悉,但小说中的人物在面对中国的革命和新中国时却表现出了隔膜、误解与怀疑。

小说中塑造了一个革命者形象,他就是为珍珠姐妹俩画像的李Z.G.。他并不是小说中的重要人物,因此被刻画得很简单,个子高挑,穿西装打领带,大大的金丝边眼镜,爱喝香槟、跳舞,经常熬夜,富有艺术家气质也充满政治狂热。战争爆发以前,他画着供人消遣的月份牌女郎,批判穷人,批判鲁迅,让只有18岁的梅未婚怀孕。当珍珠被父亲卖给山姆做妻子后,对妹妹与画家的感情一无所知的珍珠跑到画家面前表白心迹同时希望获得帮助,但是,这位画家认为珍珠应该听从父命为父尽孝,同时脸上显出不耐烦的神情,珍珠最终伤心地离去。侵华战争爆发后,据邻居说这位画家参加了革命。解放后,他成了宣传新思想的画家,凭着记忆以珍珠姐妹为模型,但让她们穿上了农村的衣服,自信地笑着参加劳动,以往他爱使用的那些微妙的色调、浪漫的姿势和柔和的线条都被红色所取代。这个革命者形象与中国作家笔下真正的革命者形象迥然不同,这体现了邝丽莎对于中国革命者认识上的隔膜,她并不了解那一时期真正的革命者是什么样子,也并没有写出这位玩世不恭的画家转变为革命者所必须的过程和条件。

《上海女孩》中还有很多地方都体现了对中国的隔膜和误解,尤其是对新中国的隔膜和怀疑。当然,我们也无法断定这种隔膜、误解和怀疑就是来自于作者邝丽莎本人的,因为作者选用了一个人物——叙述者以第一人称去讲述故事。“第一人称必然内含着责任承担与推卸的问题。”[2]而这种第一人称人物叙事较为容易将叙事的可靠性和伦理问题推卸给人物——叙述者。由于所有讲述都是由第一人称形式完成的,所以,就非常容易将所有对错都推给这个人物——叙述者,认为对中国的隔膜与误解都是该叙述者的主观感受,作者则可以借此推卸责任,声称自己只是塑造了一个对中国隔膜和有误解的人物——叙述者而已。

《上海女孩》所采用的正是第一人称叙事。叙述者是小说的主人公,一个名叫珍珠的中国女孩。她和妹妹梅原本生活于上海,富裕无忧,但是,不靠谱的爸爸赌博把家当输光,还把姐妹俩卖给了华裔商人的两个儿子做妻子。那时18岁的梅高中毕业,而21岁的珍珠刚刚大学毕业。故事始于1937年,期间日本入侵中国,原本想逃避这荒唐婚姻的姐妹俩只好到美国的丈夫那里避难。在美国,她们经历了中美关系紧张期,她们和其他华人一样艰难度日,遭遇了很多辛酸与无奈。这一切都是经由珍珠用第一人称讲述的。

正如W.C.布斯所言,指出一个故事是由第一人称讲述还是由第三人称讲述并没有提供什么重要的东西,除非说明叙述者的特征与特殊的效果有何关系[3]。人称体现了叙述者与受述者和被叙述的故事之间的一种关系[4]。第三人称往往体现了叙述者对受述者和讲述的故事所具有的一种权威,它隐含地向受述者传达了其叙述的全知性和可靠性。而第一人称叙述则相反,它往往是降低叙述者权威的一种策略。《上海女孩》中的第一人称叙事便是如此,它属于“同故事(homodiegetic)叙述”,即叙事者在故事之内,既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也是故事的讲述者,既是叙述主体又是体验主体。弗朗兹·斯坦泽尔认为,相较于第三人称叙述者的叙述动机更多的是文学——审美的,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动机是实存的,它直接和叙述者的个人经历、情绪体验和欲求表达相关[5]。也就是说,第一人称叙述具有一定的亲身性和主观性。有人认为,这种亲身性具有权威性,因为第一人称的叙述会让读者相信,这些事件都是叙述者所亲历的,因此具有真实性和可信性。不过,也有人认为,这种亲身性同时会导致有限性和主观性。作为人物——叙述者,视点必然受到限制,因此,第一人称的同故事叙事不可能具有异故事讲述时的全知性。也就是说,如果人物没有亲历的事件,必然会对事件不了解或了解得不全面,那么,自然便无法如实、全面地进行叙事。另外,我们都知道,人往往难以脱离主观性,特别是当事件涉及到自身时,这种主观性认识或评价会更强烈一些。因此,第一人称的人物——叙述者对事件的报道、阐释和判断是否能够做到完全客观公正,是否能够不带有任何主观意图?这是非常可疑的。由于这种有限性和主观性,便导致了“不可靠叙述”,第一人称叙述者因而会成为“不可靠叙述者”。

在《上海女孩》中,这种“不可靠叙述”也存在。作为一个承担叙事任务的人物,珍珠就是一个不可靠叙述主体。例如,珍珠一直认为青年画家Z.G.爱的是自己,但她错了,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对方爱的是妹妹——梅,而自己替妹妹辛苦养大的孩子乔伊正是梅和他的孩子。事实上,由第一人称叙述者珍珠所达成的这种不可靠叙述正是作者所要营造的,也正是在这种不可靠叙述中,作者得以推卸责任。我们看到,在《上海女孩》中,这种不可靠叙述大量存在,珍珠对中国和美国的认知体现着很多主观性和偏差。单从人物自身这个角度来看,这与珍珠的人生经历和主观体验都有一定关系。

对珍珠而言,她在中国时的经历很多时候与烦恼和痛苦相关联。珍珠一直觉得,自己是被父亲嫌弃的女儿,个子比父亲高、不聪明,与妹妹相比永远不得宠,因此,她存在感很低。日本发动侵略战争后,母亲为了保护女儿们而饱受凌辱死去,珍珠也被日军疯狂糟蹋留下巨大心理创伤,身体也严重受损,被医生告知无法怀孕。而在美国,她得以逃避那些不快的经历,虽然生活辛苦,但可以远离战争的可怕。在丈夫家里,她虽付出很多,但也被需要,一大家子人都依赖她的照顾,因此,她体会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和重要性。这些特殊经历使珍珠对中国生活与美国生活产生不同感受,因而在言说中国和美国时会体现出自己的个人倾向性。

同样,当珍珠在表达对新中国恐惧与质疑的看法时,这也与她的主观体验具有密切关系。珍珠出身于国际大都会上海的资本家家庭,生活富裕,从五岁起就有美国老师和英国老师。这种出身使她对穷苦人隔膜、冷漠、排斥,当她和妹妹坐着黄包车去享乐时,她们看着流汗的黄包车夫、贫困的底层人、死去的婴儿的尸体都无动于衷。如果说她们会有一些感觉,那也无非是担心自己的既得利益被侵害。所以,当新中国为了巩固胜利而清算地主、资本家时,出身于农民家庭的丈夫山姆对此是欢迎的,但当他与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妻子谈论此事时,珍珠的态度是冷淡、怀疑、不理解甚至是恐惧的。因为她认为这会损害她家庭的利益,如果他的家人还活着,珍珠认为他们会受苦[1](P216)。也正是由于其阶级出身的限制,珍珠对很多事情都无法理解:路老爹的远房侄子写信来说,他们喜欢新政权,因为现在人人平等,地主们必须把财产分给大家;有很多像查理一样的华人带着自己在美国所挣得的财产回国后却被当作地主资本家、帝国主义的走狗[1](P223)。珍珠对此都很困惑,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很高兴,而有些人却急着往外逃。

另外,珍珠在美国所长期接触的美国意识形态熏陶也使得她深受影响。在小说所写到的1950年,中美关系非常紧张,美国政府严厉打击一切疑似同情新中国政府和红色思想的想法和行为,对美国人和在美国的华人进行意识形态洗脑。《上海女孩》对此进行了大量描写。小说中提到,美国电影公司会拍宣传共产主义威胁的片子,美国的收音机长年累月地播报反共产主义的节目。即使是在美国国务院工作的美国人豪威尔先生,也因为曾在中国工作,因为他在20年前曾批评过蒋介石及其政府的言论而被美国政府称为新中国的帮凶,面临失去工作的风险。在美国的华人自然更是会遭受严格的审查和管控。很多中国人开的商铺关张,华人失去了工作,除了在唐人街根本找不到收留之处。唐人街自然受到了更加严密的监管,这里被安插间谍,搜查一切有关中国的东西,订阅《中国日报》、《中国建设》也被认为是非法的。美国政府还签署命令,禁止在美国留学的中国留学生回国以防他们将科技机密带回中国;禁止向中国汇款,一旦被发现将会被处以一万美元的罚款以及最长10年的徒刑。在美国这种意识形态的控制之下,华人的思想也受到影响。长大后的乔伊想回中国去看看,而一直收听美国节目的弗恩叔叔却告诉她中国“并不自由”“是个坏地方”,显然,弗恩已经被美国的意识形态宣传所同化。自然,常年在这种意识形态宣传影响下,珍珠对新中国的认识也会出现偏差和错误。

三、《上海女孩》中的华人形象

正像前文中我们所提到珍珠说过的那句话,唐人街不像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好莱坞电影所呈现的中国也与真实的中国存在着巨大差距,它们都是被西方世界所塑造的中国形象,体现着塑造者的意志和其文化背景中的意识形态影响。

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由外国人所塑造的中国人形象多少都带有贬抑中国的特点。在《上海女孩》中,小说就提到了一个电影《上海风光》,该电影也是这种模式。“导演约瑟夫·冯·斯登堡曾在上海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我们巴望着能看到让我想起家乡的一些事情的东西,谁知道这部影片还是落入窠臼,又一次老调重弹:一个白人女孩被一个中国母夜叉带坏了,学会了赌博、酗酒及其他莫名其妙的坏事。”[1](P185)而女主角珍珠的妹妹——梅,作为一个华人演员,她经常饰演各种丑化中国人的角色,珍珠为此常常指责她,认为梅去扮演这种侮辱中国人的角色很丢人。后来,珍珠在好莱坞的电影片场也亲自见证了这种场面,那些被塑造的中国人都是些黄包车夫、大烟鬼、妓女等不好的形象:“这部电影把每一个中国人都刻画得这么愚昧……他们叫我们笑得把牙齿都露出来,像个傻瓜。他们认为我们笨,所以不让我们说话,让我们比来划去,要不就让我们说一口最烂的洋泾浜英语。”[1](P185)

同样,由美籍华裔作家所创作的《上海女孩》这部小说所呈现的中国也与真实的中国并不全然相同,它也体现着作者背后的文化烙印。小说中曾经有一句话提到,电影拍摄人员希望中国人保持原来的老样子,因此,这些中国人被刻画成生活在过去的幽灵。《上海女孩》也没有跳出这一俗套。作家在描写中国文化时,对很多被视为糟粕的东西大书特书,从不合理的婚姻模式、陈规陋习到单个人物的塑造皆是如此。该书所塑造的中国人形象总体而言就是:落后、贫穷、愚昧,有着各种身体、性情、思想或人格等方面的缺点,等待被拯救。

小说中主人公珍珠的父母婚姻是包办的,表面看来一切都好,但实际上母亲心里充满创伤。战争爆发后,从母亲完全不顾丈夫的下落拿着私房钱带着孩子逃跑的情节可以看出,母亲对于包办婚姻的丈夫怨气十足,感情淡漠。这个裹着小脚的女人充满迷信思想,对梦和生辰八字等东西深信不疑,她相信女儿们的命运是由她们的属相决定的。她每天念佛经,说世界上没有好结局,谁也斗不过命运。这些迷信思想最初遭到女儿珍珠的嘲笑和不屑,但珍珠后来却开始日渐认同、接受,也将这些迷信思想挂在嘴边。

珍珠的爸爸白手起家,通过转包黄包车发迹,在上海创下了一席之地。虽然小说没有明确交代,但正如小说所暗示的,在那个时代能够在上海发迹的人多少都包裹着一些黑暗和罪恶。而小说所交代的冰山一角是,这个穿着考究西服的父亲沉迷赌博以致输光家产、卖掉两个女儿抵债,于是珍珠姐妹俩也陷入了包办婚姻的牢笼。

姐妹俩自认为是摩登女孩,但也被塑造得有各种问题。她们先是想违背契约逃婚,后来又为了逃难不得不去投奔在美国的丈夫。梅未婚先孕,生下孩子并冒充是珍珠的孩子之后才去了洛杉矶与丈夫相见。而且,梅丝毫没有家国观念,自私自利、贪图享乐和虚荣,沉醉于赚钱和成为电影明星的梦想里,对于姐姐斥责她总是接演侮辱华人的角色也无动于衷。珍珠虽然被刻画得更有正义感,但她帮助妹妹隐瞒孩子的身世,以致自己的丈夫到死都活在这种欺骗之中。当乔伊该上幼儿园时,珍珠为了她能到唐人街外面的学校去上学,教给她关于身份的各种谎言。

其他的中国人也被塑造得有各种缺陷。路老头在美国的家又穷又破又寒酸,他本人则被珍珠形容为“无情”“冷酷”。路老头秉持封建家长的作风,独断专行,重男轻女,不想给女孩儿办满月酒,一心想让乔伊改名为招弟或盼弟。珍珠的婆婆个子矮胖,虽没有裹脚却比珍珠的妈妈还要落后一万倍。“她信鬼、信神、信符水、信属相、信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信所有莫名其妙的东西。”[1](P131)路老头家真正的儿子弗恩得了软骨病,会越长越收缩,伴随着疼痛、麻木。

除了这些单独刻画的有瑕疵的华人形象外,小说还刻画了华人群体的形象,他们想尽办法想要成为美国人。有的人像山姆那样通过金钱购买成为已经是美国人的华人的假儿子(也称为纸儿子),也有的人像艾弗雷德那样通过在二战中美国参战以后报名参军的方式希望成为真正的美国公民。

相对于那些想要成为美国人的华人,小说主人公珍珠的思想轨迹更复杂一些,她经历了从不愿意去美国到最终不愿意回中国的思想矛盾。在中国时,当父亲将珍珠和妹妹卖给路老头的儿子时,姐妹俩是不想去美国的,但是当上海陷于战争之后,困境中的姐妹俩只能逃往美国。此时,珍珠并不真心想呆在美国:“许多人想去美国,甚至有些人不惜一切代价要去美国。但这从不是我的梦想。对我而言,去美国不过是必须做的事,是一连串错误、悲剧、死亡、一个接一个愚蠢决定后的下一步而已。”[1](P78)此时,她在美国感受到的是劳作的辛苦、失落感、漂泊感、对过往的怀念以及随时逃离美国的打算。然而,到了32岁以后,珍珠已经成了“对自己心满意足的女人”[1](P207),认为“美国现在就是我的家,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害怕政府想出个法子,把我们赶出这个国家”[1](P231)。在珍珠姐妹俩共同养大的乔伊悄悄离开美国回到中国时,珍珠的想法是回去找到乔伊后和她一起再回到美国,此时她对新中国充满了疑惧而对美国具有了认同感:“现在我没有要回家的感觉,反而觉得我在失去自己的家”[1](P291);“尽管我没有证件,但这么多年以后,我已经是个美国人了。我不想放弃做美国人,尤其是在我历经千辛万苦才成为美国人之后。”[1](P292)包括作者让珍珠最终抛弃了母亲所信奉的佛教而信仰了基督教在内,作者的很多细节设置都在试图证明珍珠对中国文化的疏离和对美国文化的融入。

《上海女孩》所呈现的这些华人形象特别是珍珠的思想转变,在有意无意中折射出一种意识形态倾向性。中国被描写为一个混乱、动荡、落后的角色,相对而言,美国则被塑造为一个安全、稳定的所在,承担了一个拯救者和保护者的角色。因此,与这些有瑕疵的中国人相对比,作者刻画了美好的美国人形象。在中国时,美国人贝丝娣·豪威尔是珍珠的校友,父亲供职于美国国务院。她的父母思想开明,不阻挠女儿与中国人交往。贝丝娣也被塑造得聪明勇敢,她会保护珍珠,带着她随意进出那些她不敢进出的公共租界公园。贝丝娣相信中国应该变革,却惊讶于没有人为之做点什么,最后,她被关在了龙华塔旁边的集中营里。当避难于美国的珍珠再次遇到贝丝娣的父亲豪威尔先生时,他正在为中美合作共同抗击日本人而努力,他也愿意给珍珠和梅来提供工作和庇护。

《上海女孩》中的一个人物曾经说过一句话道出了真相:“若把唐人街看做一块小小的织锦,那编织起这块织锦的丝线就是东方的浪漫梦想。”[1](P134)这梦想不仅来自东方,也来自西方。因此,美国人所认识的中国就如同他们所认识的唐人街一样,不是真实的中国,而是带着梦幻和想象的所在,是美国人想象中的中国。同样,浸淫于美国文化中的美籍华裔作家邝丽莎,她的《上海女孩》所书写的中国,也是一个交织着真实与虚幻的所在,这种被书写出来的中国也无法逃出美国集体想象物的影子。

[1] [美]邝丽莎.上海女孩[M].谢春波译.北京:京华出版社,2010.

[2] 伍茂国.从叙事走向伦理——叙事伦理理论与实践[M].北京:新华出版社,2013.

[3] [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胡晓苏,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4] [美]杰拉德·普林斯.叙述学辞典[M].乔国强,李孝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5] [挪威]雅各布·卢特.小说与电影中的叙事[M].徐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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