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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地志产生的原因

2017-03-29邢培顺

巢湖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邢培顺

(滨州学院,山东 滨州 256603)

论地志产生的原因

邢培顺

(滨州学院,山东 滨州 256603)

地志是中国古代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它是一个历史概念,有一个发生、发展和不断演变的过程。随着社会历史形势的变化和文化语境的迁变,其内容不断丰富,形式也越来越多样化,至隋唐之际而内容走向综合,体例趋于严谨,形成所谓“方志”。作为方志前期形态的地志,其文化意蕴异常丰富,因而其发生机制也非常复杂。

地志;产生机制;地域文化

关于地志产生的原因,古今地志学者都进行过思考和论述,但他们的探讨和总结似乎都不够全面系统,如仓修良先生在说到魏晋南北朝地记发达的原因时说:

这些世家大族,为了巩固其在政治、经济上的地位和特权,维护门第制度,自然要寻找能够为其制造舆论的工具,史学便成为他们选中的对象。他们为了夸耀本家本族的人才出众,标榜自己门第的高上,于是大家写谱;为了显示自己门第的高上,表明自己郡望的优越,于是便大肆表彰本郡的人才,撰写各类乡贤传记;还要进一步说明,本郡所以会产生那么多人才,完全是由于本郡的山川名胜,地气灵秀,物产丰富,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人杰地灵”吧。这种地灵优越于他郡,所以郡望是理所当然的高了。所有这些,都得着意宣传,大力鼓吹,这样就产生了兼载人物与地理的著作形式地记[1]。

林衍经先生总结方志的作用是:“第一,作为‘辅治之书’,有‘资政’的作用。”“第二,宣扬忠孝节义的封建礼教,毒化人们的思想。”“第三,为统治阶级歌功颂德,为官僚、地主们树碑立传,借以粉饰‘盛世’。”[2]林先生虽然总结的是地志的作用,但换个角度看也说的是地志产生的原因。这些论述不仅有以偏概全之嫌,而且意识形态色彩太过浓厚。事实上,地志作为一种复杂的文化现象,有着相当复杂的产生原因,既有政治的原因,也有学术和文化的原因。

1 政治的原因

人类的任何知识,尤其是初民的知识,都是在生活实践中,适应生存的需要而产生的,“原始社会,人们还依靠渔猎、采集为生,他们必须对自己生活地区的地理情况有一定了解,必须知道去什么地方渔猎、采集食物,否则就难以生活下去。即使到定居农耕时代,也必须了解居住区的地形、水文、气候,以及它们与栽培植物的关系等知识,然后才能确定定居地点与栽培植物的驯化、种植。因此,地理知识的萌芽是随着人类的产生而产生,随着社会的进步而不断发展的。”[3]为了生活的安全和方便,人们大都选择背山面水的平坦高地作为定居之地。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地理知识也不断丰富和深化,地理知识也由个体和族群的生存智慧而上升为国家的统治思想,《周礼》中就包含着丰富的地理思想,“周代地域管理的总则是‘体国经野’。在《周礼》的说法是‘惟王建国,辨正方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4]《禹贡》是现存最早的系统的王朝政治地理著作,成为后世王朝地理著述的典范,“禹迹、九州、五岳等概念的形成是对华夏世界的构建,这是一种与政治构建相关联,但又超越政治的观念性构建,包括圣人名义、巨型的符号(山川)、大范围的跨度。这是中国历史上视野最大、文明价值最高、影响最深远的一次地理观念的构建。文明具备了明确的空间属性,具备了独特的空间价值。这些地理观念形成了每个成员的自觉的、成熟的空间常规意识(先秦诸子百家无人否认这些观念),这是文明稳定的标志。这些观念意识,亦可转化为社会整体的政治、军事、经济方略,开启后世大地域集权帝国的先河。”[4]汉代,班固继承《禹贡》的基本精神和文本范例,结合当时的地理知识和现实需要,创作了《地理志》,“从空间的秩序与规模的角度,展示了大地域王朝的盛况”。《隋书·经籍志》载:“汉初,萧何得秦图书,故知天下要害。后又得《山海经》,相传以为夏禹所记。武帝时,计书既上太史,郡国地志,固亦在焉。而史迁所记,但述河渠而已。其后刘向略言地域,丞相张禹使属朱贡条记风俗,班固因之作《地理志》。其州国郡县山川夷险时俗之异,经星之分,风气所生,区域之广,户口之数,各有攸叙,与古《禹贡》《周官》所记相埒。 ”[5]此言《汉书·地理志》的材料来源、文体师承、内容特点和学术成就,这里尤可注意的,是“计书既上太史,郡国地志,固亦在焉”,说明《汉书·地理志》的材料主要来源于各郡国的“上计”。

“上计”是我国进入封建社会后实行过的一项重要政治制度,自战国到唐代,延续了一千多年。所谓“计”,就是当时郡县主要政绩的汇报文书,它不仅是官员考绩的依据,也是国家户口统计、财政、民政调查的重要途径。据《续汉书·百官志》注,上计的内容,主要是“户口垦田,钱谷入出,盗贼多少”[6],见于史籍的两汉不同时期的全国、各郡国以及部分县、侯国的户口数和全国的垦田数,即来源于各地每年的上计。这里没有提到地理和风俗的内容,但上计吏并非交上计簿即了事,还有其他的活动,在上计吏上报有关数字资料结束后,照例由丞相(司徒)、御史台见全体计吏,传达皇帝的诏令,询问郡国的情况。《续汉书·百官志》“司徒”条注引《汉旧仪》说:“哀帝元寿二年,以丞相为大司徒。郡国守长史上计事竟,遣公出庭,上亲问百姓所疾苦。记室掾史一人大音读敕毕,遣敕曰:‘诏书殿下禁吏无苛暴。丞史归告二千石,顺民所疾苦。’”[6]又其“司空”条注也有类似的记载。这里询问上计吏的内容,应该非常广泛,《晋书·王浑传》记载晋惠帝“尝访浑元会问郡国计吏方俗之宜”,王浑劝惠帝“可令中书指宣明诏,问方土异同,贤才秀异,风俗好尚,农桑本务,刑狱得无冤滥,守长得无侵虐。”[7]

上计每年一次,各州郡的地理状况如果没有变化,固然不必每年都要汇报,但风俗的内容极为广泛,而且时有变化,则需每年都要了解。上计制度是封建政权了解下情、考核官吏的重要措施,也是当时史籍《地理志》资料的重要来源。

《汉书》以后,著史要有地理志便成为一种惯例。毫无疑问,王朝政治地理是一个时代地理思想的核心观念和主流意识形态,其他的地理思想和文本形式都是它的衍生物,都是围绕这个核心而展开的。

2 乡土意识的影响

中华文明是一种典型的农耕文明,乡土意识是中华民族的一种重要的文化心理和思想情感,当然,这种文化心理也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而逐渐形成、渐浓渐厚的。原始社会,部落迁徙频繁,人们居无定所,还不可能形成明晰的乡土意识和恋乡情结,随着农耕经济的发展和人们文化意识的鲜明,人们的乡土意识也越来越明晰和浓重,李泽厚先生说:“在沿袭氏族部落联盟体系建立起来的夏、商及西周早期,由于氏族和部落的迁徙还很频繁,所以还不太可能产生明确的地域意识,只有到更发达的地域国家制形成后,即春秋末、战国初,人们的地域意识才逐渐明晰起来。因为直到孔子,还说自己是东西南北之人。春秋末、战国初,产生了《山海经》《禹贡》《国语》,此后又有 《战国策》,战国末产生了地域色彩鲜明的楚辞。”[8]这的确很有道理。中国的农耕经济很早就相当发达,先民的乡土情结也就在这个经济逐渐定型的过程中形成。商都数次迁移,而当盘庚要将国都迁到殷的时候,却遇到了很大的阻力,使他不得不大费心思,费尽口舌,劝诱、威吓,以完成迁都的大业,当时的臣民为何不愿迁都,安土重迁的因素应该是占了大部分。孔子自称是东西南北之人,这一方面与他的出身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基于他作为士人的社会责任感。他曾说:“君子怀德,小人怀土。”[9]可见当时人们的乡土情结已经很浓重。战国中晚期,屈原、宋玉等人用具有鲜明地域色彩的楚辞昭示了迥异于北方文化的楚文化的存在,屈原的《离骚》,在主人公不被理解,遭受排挤打击,忧思苦闷,欲赴他国又游移不定,而当他最后下定决心要离开楚国的时候,却“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10]。这种情感,既有爱国的情怀,又有恋乡情结,也可以说二者是难分难解、有机统一的。再就是屈原的《招魂》,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体现了鲜明的地域文化意识和文化自豪感。

“汉文化深受楚文化的影响,而楚文化有极为浓重的恋乡情结,这种恋乡情结随着文化的觉醒而演变为乡土意识,这是地志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11]汉代人有鲜明的地域文化观念和乡土意识,在这方面南方士人表现得尤为明显,如蜀地作家司马相如、严君平、扬雄、阳城子玄,都著有《蜀本纪》,显扬蜀文化的悠久及其鲜明特色。特别是扬雄,他的《蜀都赋》,颂扬家乡地理风俗之美,引起了后世作家的模仿,如张衡有《南都赋》,刘桢有《鲁都赋》,徐幹有《齐都赋》,刘劭有《赵都赋》等。东汉初,袁康、吴平创作《越绝书》,叙述吴越的地理,追叙吴越两国的史事,叙写吴越争霸的故事,具有浓郁的地域文化色彩。《越绝书》专记东南地区吴、越两国之事,属于方域史,从现存文献看,《越绝书》是我国古代最早的方域史,后世方志集地理、政记、人物传、风土记、古迹等内容于一体的写法,在《越绝书》中已初具雏形,所以古今许多学者认为它是方志的开端,如清人毕沅、洪亮吉,今人朱士嘉、傅振伦、范文澜等都认为《越绝书》是方志之始。

赵晔在《越绝书》的基础上创作了《吴越春秋》,叙述吴、越的历史及吴、越争霸的过程,并特地叙述了勾践灭吴后,称霸关东,徙都琅琊,号令中原诸侯,其张扬吴越文化,与中原文化抗衡的意图相当明显。在叙述吴越历史的同时,《吴越春秋》也充分显现了吴越地区的民风民俗,特别突出了吴越地区果敢好勇、轻死善斗的民风,显示出楚地人民蹈死不顾、身亡气在的精神风貌。

此后不久,会稽人王充创作《论衡》,不仅要“疾虚妄”,廓清当时弥漫于学术领域的谶纬迷信风气,也有颂扬吴越学术、与中原学术抗衡的用意,如他在《超奇篇》中介绍会稽的学者及其学术成就,认为他们足可继武北方学者:“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仲舒既死,岂在长生之徒与?何言之卓殊,文之美丽也!唐勒、宋玉,亦楚文人也,竹帛不纪者,屈原在其上也。会稽文才,岂独周长生哉?所以未论列者,长生尤逾出也。”[12]他将南方学者与北方学者进行比较,认为南方学者甚至超过北方学者,“同姓之伯贤,舍而誉他族之孟,未为得也”,可见王充对家乡文化成就的自豪感情。

东晋常璩创作 《华阳国志》,介绍蜀地的地理,叙述在蜀地建国的公孙述政权、刘备政权和李特政权的兴衰始末,并详细地记录了蜀地的先贤士女。常璩先仕李势,桓温灭蜀,他随李势迁居建康,“江左重中原故族,轻蜀人,璩时已老,常怀亢愤,遂不复仕进,裒削旧作,改写成为《华阳国志》。其主旨在于夸诩巴蜀文化悠远,记述其历史人物,以颉颃中原,压倒扬越,以反抗江左士流之诮藐”[13]。

以上这些作家,都是楚地人,在他们身上,显现出鲜明的楚文化特点,这就是乡土观念浓重,有明确的地域文化意识,并对本土文化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偏爱和强烈的自豪感,这种意识影响了他们的创作,使他们创作出地域色彩鲜明的作品,为当时的文化和文学增添了五彩斑斓的硕果。

乡土意识不仅表现在颂扬家乡人文风物之美,也表现在描写他乡风景和异物上。一个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全新的环境,就会不自觉地记起自己亲切熟悉的家乡,会不自觉地将眼前景物和环境与自己的家乡进行对比,从而产生强烈的相同或相异的感觉,而不可避免地产生对家乡的思念和对陌生环境的新奇感,于是产生了“异物志”“风土记”之类的地志著作。

3 存史的需要

地记本属史部,正史中有地理志,以作为统治者进行政治、经济、军事活动的参考和依据,这是古代地理学的核心和主流,被称为王朝地理。这些地理内容,也需要不断地修正、更新,以适应新的情况和需要,正如裴秀《禹贡地域图序》中所说:“图书之设,由来尚矣。自古立象垂制,而赖其用。三代置其官,国史掌厥职。暨汉屠咸阳,丞相萧何尽收秦之图籍。……大晋龙兴,混一六合,以清宇宙,始于庸、蜀,冞入其岨。文皇帝乃命有司,撰访吴蜀地图。”[7]但正史中的地理志,为体例和篇幅所限,只能记录国家地理之大纲,至于小地域具体的山川形态、土地物产、历史掌故、乡贤士女、风俗民情,则不可能详加载录,地志则刚好承担了这个任务,因此,内容异常丰富的地志,可以补正史之缺,如《三辅黄图》记录长安地区秦汉时代的宫殿建筑情况,“裒采秦、汉以来宫殿、门阙、楼观、池苑在关辅者著于篇,曰《三辅黄图》云。”[14]书中载录的秦汉宫殿的位置、规模、建筑过程及有关史事,多为正史所不载,人们正是通过这部书,了解了这方面的详细情形,为进一步研究那个时代及有关历史提供了可贵的资料。

再如阳衒之的《洛阳伽蓝记》,记录北魏都城洛阳寺院的分布、建筑过程及有关史事,“然寺数最多,不可遍写,今之所录,止大伽蓝。其中小者,取其祥异,世谛俗事,因而出之。”[15]阳衒之的本意是借写寺院的兴废表达兴亡之感,黍离之悲,但他的著述有正史不能比拟的内容和作用,不仅深刻地反映了北朝贵族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的状况,反映了他们的精神风貌,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北朝文化的特点,特别是北朝作为一个少数民族政权,容纳、吸收多种文化所表现出来的鲜明特点。

至于那些地方史性质的地志,如扬雄的《蜀王本纪》,袁康、吴平的《越绝书》,赵晔的《吴越春秋》,诸葛亮的《哀牢国谱》,记录一个区域的历史、地理和民风民俗;地方“人物传”性质的郡书,如 《陈留耆旧传》《会稽先贤传》《桂阳先贤画赞》等,记录地方人物的事迹,从中可以看出地域文化的特点;“风俗传”性质的地志,如《陈留风俗传》《吴地记》《会稽土地记》等,记录郡邑沿革、地方掌故和风土民情。所有这些内容,大都为正史所不载,它们不仅可以补正史之缺,更是我们研究文化现象和文化发展的珍贵资料。

4 因注释经典而产生的专门之学

《诗》《书》《礼》《乐》《易》《春秋》等作为元典,从它们产生起就对华夏文化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成为士人的必读书。到战国秦汉,它们又被儒家奉为经典而备受崇奉,称为“六经”。“六经”中包含着丰富的地理知识和地理观念,特别是《诗》《书》和《春秋》。人们在对经典进行解读的过程中,产生了专门的地理学内容,这也影响了地志的创作,是地志产生和兴盛的原因之一。

《尔雅》的产生很早,人们一般认为它是为配合儒家经典的解读而创作的,邢昺 《尔雅疏叙》说:“夫《尔雅》者,先儒授教之术,后进索隐之方,诚传注之滥觞,为经籍之枢要者也。……虫鱼草木,爰自尔以昭彰;《礼》《乐》《诗》《书》,尽由斯而纷郁。”[16]《尔雅》除解释字义、名物、制度外,还专门解释了地、丘、山、水、草、木、虫、鱼、鸟、兽等内容。此后,产生了专为解经的地理性著作,如《尚书地说》,郑玄《诗谱》,三国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晋杜预的《春秋古今盟会地图》《春秋释例地名谱》,裴秀的《禹贡地域图》,京相璠的《春秋土地名》等。特别是《尚书·禹贡》,是专叙地理知识的经典篇目,历代经学家,尤其是古文经学家,结合当代的地理知识和现实需要进行解读,形成了系统的地理学知识,东汉人就用《禹贡》治河。

对儒家经典的解读和修习,是当时士人最重要最基本的学术活动,其对士人知识结构、学术观念和创作习惯的影响无疑是最为根本和非常巨大的,因此,对儒家经典的解读,也直接影响了地志的创作,班固撰著《汉书·地理志》,不仅从儒家经典中获取知识资源,而且其对现实地理内容的叙述,也要符合儒家经典的观念意识和价值取向。颜师古注云:“中古以来,说地理者多矣,或解释经典,或撰述方志,兢为新异,妄有穿凿,安处互会,颇失其真。后之学者,因而祖述,曾不考其谬论,莫能寻其根本。今并不录,盖无尤焉。”[17]陈光贻说:“秦火之后,周室的方志已片卷不存,至汉代,为考证《尚书》《诗经》中的地名和山川之名,于是产生了为现实应用的新方志。清代包慎言《校勘汉书地理志补注》序说:‘秦并兼四海,分为郡县,汉因秦制,先王之迹既远,地名又数改易,是以采获旧闻,考迹《诗》《书》,推表山川,以缀夏周春秋战国,下及秦汉。而颜氏(颜师古)说之曰:中古以来说地理者多矣,或解释经典,或撰述方志,竟为新异。’我认为这是新方志产生的原因。”[18]因解释经典而影响于地志者,当然不限于对新旧地名的对照和名物变更的解说。

5 因记录出行而形成的地志著作

中华民族是一个农耕民族,农耕文化的品格便是安土重迁。作为中华文化主体的儒家思想,倡行孝道,不主张人们离父母远行,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所以,对古代中国人来说,无论什么理由,出门远行都是一件大事,常言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也说出了出门远行者的体验。于是,记录出行者的经过及所见所闻所感也成为地志的重要内容。这种地志,按其出行的原因,大致可分为如下几类:1.记录帝王巡狩的,如《穆天子传》(又称《周王游行记》),诸葛颍的《銮驾北巡记》《幸江都道里记》。2.记录出使的,如陆贾《南越行记》,《张骞出关志》等。3.记录朝聘的,如江徳藻《聘北道里记》、姚察《西聘道里记》等。4.记录从征的,如郭缘生《述征记》《续述征记》,裴松之《西征记》,伍缉之《从征记》等。5.记录求法的,如法显《游历天竺记》、释法盛《历诸国传》、释智猛《游行外国传》等。6.记录远游的,如伏滔《北征记》、续咸《远游志》、姚最《序行记》等。7.记录游赏的,如伏滔《游庐山序》,王羲之《游郡记》《游四郡记》,谢灵运《游名山记》等。这些纪行作品,出行的理由不同,经历的过程也千差万别,但记述的内容却大同小异,不外乎经行道里、所经之地的自然风景、名胜古迹、民风民俗等,往往显示出较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

6 博物志异意识

追求知识是人类的本质特征之一,儒家创始人孔子教导学生要“多见”“多闻”,其修习《诗经》的目的,除政治实践和道德修养的目的外,还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目的。两汉是经学兴盛的时代,解经重师法和家法,然自西汉末期,文人渐重博学多通,如刘向,既是著名的经学家,精通今古文,又熟知诸子百家和天文星历。西汉末的扬雄,把追求知识当做他的人生目标,“博览无所不见”。他用近三十年的时间,日积月累,坚持不懈,写成一部语言学著作《方言》,如果没有对知识的强烈渴求,没有持之以恒的坚强意志,是绝难做到的。在《法言·君子》中,扬雄说:“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伎。”[21]后面他又说:“圣人之于天下,耻一物之不知;仙人之于天下,耻一日之不生。”[21]全知全能成为圣人的终身追求和根本特征。时至东汉,博涉多通成为文人的自觉追求,王嘉《拾遗记》说:“观乎刘向显学于汉成时,才包三古,艺该九圣,悬日月以来,其类少矣。逮乎后汉,贾、何、任、曹之学,并为圣神,通生民到今,盖斯而已。若颜渊之殆庶几;关美、张霸,何足显大儒哉!至如五君之徒,孔门之外未有也,方之入室,彼有惭焉。 ”[19]

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王充都崇尚博学洽闻的通人,而鄙视拘于一隅的陋儒,他的《论衡》就是包括各方面、各层次知识的著作,在《别通篇》他说:“禹、益并治洪水,禹主治水,益主记异物,海外山表,无远不至,以所闻见作《山海经》。非禹、益不能行远,《山海》不造。然则《山海》之造,见物博也。董仲舒睹重常之鸟,刘子政晓贰负之尸,皆见《山海经》,故能立二事之说。使禹、益行地不远,不能作《山海经》;董、刘不读《山海经》,不能定二疑。”[12]博学多识,意味着多智多能,这是社会发展、知识积累的必然结果,也是人类进步、人们不断适应日益复杂的社会实践的必然要求。

东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博学多识”成为士人们的自觉追求,“博学洽闻”也成为高度评价文人的常用语,如说马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说应劭“少笃学,博览多闻”;说曹丕“博闻强识,才艺兼该”。曹丕赞扬王粲等七子“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两晋南北朝时期,这样的人物和赞语更是比比皆是,最典型的莫过于张华,《晋书》本传说他:“华学业优博,辞藻温丽,朗赡多通,图纬方伎之书莫不详览。”“华强记默识,四海之内,若指诸掌。武帝尝问汉宫室制度及建章千门万户,华应对如流,听者忘倦,画地成图,左右属目。帝甚异之,时人比之子产。”[7]

张华的《博物志》就是一部具有丰富地理内容的著作,王嘉《拾遗记》记载张华创作《博物志》:“捃采天下遗逸,自书契之始,考验神怪,及世间闾里所说,造《博物志》四百卷,奏于武帝。”因太繁琐,晋武帝令其删为十卷,“帝常以《博物志》十卷置于函中,暇日览焉。”[19]张华《博物志》的创作,在创作的知识储备和创作心理上,代表了当时许多地志类著作的创作情况。两晋南北朝时期的许多地志著作,其创作并无确定的功利目的,有时主要是为了呈才炫博,如庾仲容 “专精笃学,昼夜手不辍卷”,“抄子书三十卷,诸集三十卷,《众家地理书》二十卷,《列女传》三卷,文集二十卷,并行于代”[22]。陆澄“少好学,博览无所不知,行坐眠食,手不释卷”,“家多坟籍,人所罕见,撰地理书及杂传,死后乃出”[22]。顾协“博极群书,于文字及禽兽草木尤称精详,撰《异姓苑》五卷,《琐语》十卷,文集十卷,并行于世”[22]。顾野王“十二,随父之建安,撰《建安地记》二篇。长而遍观经史,精记默识,天文地理,蓍龟占候,虫篆奇字,无所不通”。“所撰《玉篇》三十卷,《舆地志》三十卷,《符瑞图》十卷,《顾氏谱传》十卷,《分野枢要》一卷,《续洞冥记》一卷,《玄象表》一卷,并行于时。又撰《通史要略》一百卷,《国史纪传》二百卷,未就而卒。有文《集》二十卷”[22]。阚骃“博通经传,聪敏过人,三史群言,经目则诵,时人谓之宿读,注王朗《易传》,撰《十三州志》”[23]。薛寘“所著文笔二十余卷,行于世。又撰《西京记》三卷,引据该洽,世称其博闻焉”[23]。南北朝时期,地理知识成为士人知识结构的组成部分,地志著作也成为士人著述的有机组成部分。

博物意识对地志创作的直接影响是异物志的创作。东汉时期,中央政权加强了对南方地区的管理和开发,北方的官吏来到南方,迥异于北方的南方风俗物产让他们感到新奇,于是出现了异物志的创作,如杨孚的《南裔异物志》。三国时期,吴国和蜀国大力开发南方和西南地区,异物志类地志大量创作,如沈莹的 《临海水土异物志》、朱应的《扶南异物志》、万震的《南州异物志》、薛莹的《荆扬已南异物志》、谯周的《巴蜀异物志》等。两晋南北朝时期,异物志成为当时地志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类地志的创作,并没有明确的功利目的,主要是出于文人的博物志异意识。

7 立言不朽意识

中华民族很早就进入理性文明时代,很早就已清醒地认识到生命的局限,于是他们开始思考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其经典的阐述是《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叔孙穆子的名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24]范宣子向穆叔询问“死而不朽”的含义,表明我们的先人很早就提出了这个问题,而穆叔的回答则表明,当时人们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文化精神的高度,从此,“三不朽”之说便成为我们民族仁人志士对待生命的崇高准则和不懈追求,如司马迁遭遇李陵之祸,蒙受奇耻大辱,但他仍以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意志,蒙羞被耻,写成千古名著 《史记》,他说:“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他创作《史记》,就是要像孔子左丘明那样借助著作而求得不朽,“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7]的确,如果司马迁不堪忍受屈辱而自杀,或者虽苟延残喘而灰心沉沦,不再有所作为,则后世很可能不知道当时有一个司马迁,或至多只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只是因为有了伟大的《史记》,才有了伟大的司马迁。扬雄“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他淡泊名利,著述不辍,正是要通过立言使自己获得不朽。王充著《论衡》也是因为“仕数不耦,而徒著书自纪。”[12]

两汉儒生修习经术,固然很多人是为了博取青紫,获得利禄,但像扬雄、王充这样不懈地追求知识,希望通过立言以求不朽的士人也不在少数。

东汉中晚期,道家思想盛行,人们的个体意识增强,对于生命的体验更加深刻,生命的短暂和局限,成为文人思考和表达的主题之一,他们对于生命的书写,充满了幻灭感和哀伤情调,于是他们思索生命的本质以及如何才能使生命得以延续,立言不朽的观念得以明确和强化,这一点,曹丕的创作实践和理论表述最为典型和明确,他在《与王朗书》中说:“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 ”[20]徐幹创作了《中论》,他称赞说:“伟长独怀文抱质,恬谈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20]西晋杜预“博学多通,明于兴废之道,常言:‘德不可以企及,立功立言可庶几也’”[7]。魏晋以后,立言以求不朽成为文人的创作实践和生命追求,所以这个时期子书特别多,南北朝时期则以有文集传世为无上的荣耀,葛洪在其《抱朴子·自叙》中说:“洪年二十余,乃计作细碎小文,妨弃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创子书。”[25]葛洪轻视世俗事功,欲以篇籍求得不朽。

两晋南北朝时期,地记著作特别多,它不仅是当时文人著述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同其他著作一样,成为文人文化生命的载体。如《南史·沈怀文传》:“(沈怀远)坐纳王鹦鹉为妾,孝武徙之广州。……终孝武世不得还。前废帝世归,位武康令,撰《南越志》。”《萧几传》:“(萧几)末年专尚释教。为新安太守,郡多山水,特其所好,适性游履,遂为之记。”《李膺传》:“乃以(李膺)为益州别驾,著《益州记》三卷行于世。”《江德藻传》:“天嘉中,兼散骑常侍,与中书郎刘师知使齐,著《北征道里记》三卷。”《姚察传》:“寻为通直散骑常侍,报聘于周。江左耆旧先在关右者,咸相倾慕。沛国刘臻窃于公馆访《汉书》疑事十余条,并为剖析,皆有经据。臻谓所亲曰:‘名下定无虚士。’著《西聘道里记》。”《文学传》:“(孔)逭抗直有才藻,制《东都赋》,于时才士称之。陈郡谢瀹年少时游会稽还,父庄问:‘入东何见,见孔逭不?’见重如此。著《三吴决录》,不传。 ”“(崔)慰祖著《海岱志》,起太公迄西晋人物,为四十卷,半成。临卒,与从弟纬书云:‘常欲更注迁、固二史,采《史》《汉》所漏二百余事,在厨簏,可检写之,以存大意。《海岱志》良未周悉,可写数本付护军诸从事人一通,及友人任昉、徐寅、刘洋、裴揆,令后世知吾微有素业也。 ’”“(吴)均注范晔《后汉书》九十卷,著《齐春秋》三十卷,《庙记》十卷,《十二州记》十六卷,《钱唐先贤传》五卷,《续文释》五卷,文集二十卷。”《隐逸传》:“宗测善画,自图阮籍遇苏门于行鄣上,坐卧对之。又画永业佛影台,皆为妙作。好音律,善易、老,续皇甫谧《高士传》三卷。 尝游衡山七岭,著《衡山庐山记》。”这个时期,甚至出现了专门的地志作家,出现了在其他方面建树不大而以创作地志留名的学者,如郭缘生、王韶之、戴延之、庾仲雍、郭仲产、刘澄之等,特别是刘澄之,在文学上无所建树,但独自创作地志十余种之多,堪称地志创作专家。

总之,地志是中国古代的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它是一个历史概念,有一个发生、发展和不断演变的过程。随着社会历史形势的变化和文化语境的迁变,它的内容不断丰富,体式也越来越多样化,到南北朝时期达到高峰,此后逐渐趋向综合,唐宋时期形成内容完备整齐、体例严谨、形式相对固定的所谓 “方志”,也即成为形势相对单一、体例固定的“地理八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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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CAUSE OF LOCAL CHRONICLES

XING Pei-shun
(Binzhou University,Binzhou Shandong 256603)

Local chronicles is an important cultural phenomenon in ancient China.It is a historical concept with a process of occurring,development and evolvement.With the changes of the social and historical situation and the transmutation of the cultural context,its content continuously enrich and its forms become more diversified.Its contents became comprehensive and its style tends to be logical in Sui and Tang Dynasties,and"Local Chronicles"were formed finally.The early form of local chronicles has exceptionally rich cultural implication.Therefore its generating mechanism is very complex.

local chronicle;generating mechanism;local culture

I206.2;K29

A

1672-2868(2017)04-0076-08

2016-06-10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项目编号:15FZS036)

邢培顺(1964-),男,山东潍坊人。滨州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魏晋文化与文学。

责任编辑:陈 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