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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恕:镜中的忧郁奔涌而下

2017-03-29何房子

红岩 2017年2期
关键词:柏桦波德莱尔抒情

何房子

温恕,一个敏感、纤细又愤世的诗人,一个在2016年夏天离开了我们的兄弟,一个有着非凡学识却壮志未酬的大学老师。他在重庆20多年,过着深居简出的书生生活,和诗歌圈几无交集,只和少数几个朋友偶有诗话、酒局。即便如此,20多年我和温恕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这不免让人有些神伤。

我试图努力去还原一个真实而完整的温恕,很快我就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就像眼前的雾霾,让我们看不清行道树的枝蔓和叶子,生活的雾霾和时代的雾霾放大了集体的污浊,后现代的节日、垃圾和狂欢。干净的心灵、抒情的歌者、哀痛的声音已经没有了舞台和观众。

对于少年时代就专注于内心生活的温恕来说,他诗歌上的早熟如同重力加速度迅速地把他带离了常规的生活之所,“是什么让我总是在想像中/而不是在行动中,感受到春天?”(温恕《我有这种本领》),一个沉湎于想像的诗歌之子与行动的江湖无关。

在诗歌的江湖里,温恕是一条深水里的独来独往的鱼,骄傲与谦卑并存,焦虑和孤寂同在。他有他自己的诗歌家族和精神谱系,但决绝地疏离了诗歌江湖。“拖着早熟的无聊而沉重的脚/还有微湿的前额,黑夜的颓丧”,波德莱尔的诗句准确地预言了那些早熟的大脑,“早熟的无聊”让温恕更早地洞悉了“黑夜的颓丧”,因此,温恕诗歌被遮蔽并非时代的偶然事件。他诗歌的早熟拉大了他和时代的距离,于各种诗歌流派,他是旁观者,于现实生活,他是愤怒者,于诗歌自身,他是忧郁者。诗歌的忧郁之眼总会看见相反的方向,不是向前,而是向后,不是光明,而是黑暗,在向过去和亡灵的致敬中,温恕开辟了自己独特的诗歌道路,“对于今天,我来得太早/昨天正是时候”(温恕《奥斯卡·王尔德的最后时光》)。

“昨天”是什么时候?温恕“昨天”的形象接近波德莱尔的“浪荡子”和“雅士”。“他们同出一源,都具有同一种反对和造反的特点,都代表着人类骄傲中所包含的最优秀成分,代表着今日之人所罕有的那种反对和清除平庸的需要”(波德莱尔《现代生活画家》)。拒绝平庸,这是温恕一生的信条,他用颓唐而壮丽的想象力维系着一个精神贵族最后的骄傲。

诗人的怪癖正来自于此,这份怪癖的深度与想象力成正比,与行动成反比,甚至让他与人交往时形成巨大的障碍。于是我们看到的温恕,对朋友有赤子般的童心,可以一个下午滔滔不绝,对他不喜欢的人和事,他愤怒,然后长时间的沉默。他是一个情绪写在脸上的人,对所谓诗坛成名者,他有一脸的不屑,同时你能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处境又有深深的悲哀。对汉语的迷恋给了他激情和深渊,他宁愿让自己的诗歌沉入箱底也不愿在任何公开杂志发表,不,是沉入心底。“在这个星球上孤零零的一点/它远离大陆,静静地向前”(温恕《空气——童年纪事》)。

我们没有理由去苛求一个生活在并非抒情年代的抒情诗人。无可名状的痛苦和忧郁对于少数诗人来说就是使命,个人趣味和现世秩序的尖锐对立,他必须承担写作的痛苦、诗歌的忧郁,因为“我的心灵高踞于众人之上”(温恕《无题》)。

很多年,温恕总会在酒后痛哭,没有任何具体的原因,只因他心中的块垒需要泪水的浸润。他犹如“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的当代阮籍,要“用古典的听觉战胜/破碎的图像和晕眩的视觉”(温恕《新年钟声——致林克》),这是一场令人绝望的战斗。“古典的听觉”以及它的荣光早已四散了,而“破碎的图像和晕眩的视觉”正是我们每天都会看到的场景。叶芝说“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里尔克说“哪里有胜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温恕用它短暂的一生呈现了抒情诗歌的古典忧郁之美,作为朋友,我总觉得这个代价太大了。我又一次想起波德莱尔的“早熟的无聊”,美是不幸的,它滋养了诗歌。

一个地方就是一种命运。温恕命运的三个重要地点分别是德阳、成都和重庆,三地在他的诗歌生涯中具有不同的隐秘的关联。终其一生,他没有离开过大四川。四川复杂的地理和江湖文化为诗歌提供了中国最好的原生养料,但诗名的传播则必须仗剑出川,这几乎是古往今来诗歌传播学的不二法则。

温恕在第三代诗人中,无疑是一个另类。他身在诗歌流派众多的四川,又在流派之外,他和不少杰出的当代诗人素有交集,又在交集之外,他有极高的诗歌才情,又被才情所困。他“外省人”的诗歌形象在岁月的共谋中愈来愈突现,一方面他不断用想象力和学识拓宽抒情的边界,一方面他不让任何现实的地点出现在他的诗歌中。如果这不是温恕有意为之,也一定是他心中的隐痛所在。在当年风生水起的四川诗歌界,他是孤独的。也许,每一个现实的地点都会刺痛他,惟有逝去的年代能给他带来心灵的慰藉。

德阳是他的出生之地,据百度百科介绍,德阳市生产了全国45%以上的大型轧钢设备,也是世界最大的铸锻钢制造基地。显然,这是一座坚硬的城市,当然,它也有它柔软的一部份, 三星堆古蜀文明遗址就在此地。温恕诗歌中抒情性未必与此有关,但他抵抗冰冷的坚硬的现实的诗歌雄心一定与他在这座城市的经历密不可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他从四川大学退学后,回到德阳,成为一家大型制造企业的工人。一个优秀的校园抒情诗人,曾经的川大诗社社长如今被生计所困,从美的探险队员跌入劳动车间,期间的反差过于刺目。我一直记得八十年代末的那个夏天,我游荡至德阳和他见面的情景。我在厂门口,他推着翻斗车向我走来。一身厚重而布满灰尘的工作服包裹着他瘦小的身体,看起来有点滑稽,随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袖珍英汉词典说:“我还在学英语。”那真是一个灰暗的夏天。

温恕写过一首《回乡之旅》,“这是你的回乡之旅/在车站,苹果树和蝴蝶/你决定把它们珍藏起来,珍藏一枚徽章”。事实上,这是一次想象中的回乡之旅,他书写的伟大的鋼琴家拉赫玛尼诺夫自1914年离开俄罗斯后,再也没有回到过故乡。无望的苹果树,无望的蝴蝶,无望的故乡,沉痛而不动声色,温恕借此解构了他对故乡的全部想象。

而成都和重庆,前者是他诗歌发育之地,后者是他人生隐居之城。他在本可修身养性的成都几年时间,就把自己的青春折腾得体无完肤,他在起起伏伏风风火火的重庆,一呆就是二十多年,他躲进书斋,借诗歌疗伤。但现实并非如此,“生活的微积分多么烦人/我沉默了这么久/我们的街道多么寂静/我们的心多么火热”(温恕《谁的一瞥》),而在另一首诗中,与生活和解的意愿又如此强列,“全部宽恕/全部置入,一个温和的心灵”(温恕《与海亚姆、菲茨杰拉德有关的诗》)。抒情的心灵是火热的,也是尖锐的,温和的宽恕,一如他的名字,二者之间,构成了惊人的对称,反向的,冲突的,这两股力量似乎是重庆和成都这两座城市的异质,隐秘地推动温恕诗歌走向孤寂的星辰和大海。

是暗合?还是必然?我更多地嗅到了宿命的气息。

希腊神话中,美少年纳喀索斯,常在水边顾影自怜,爱上了自己水中的倒影,最后顾影而死。

自恋和忧郁的文学母题一直被世界的诸种面容所揭示,那清澈的湖水,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中,是理查二世必须跳进的深井,是理查二世携带的镜子,一面忧郁而悲伤的镜子。在波德莱尔的诗歌中,是无尽哀伤的“喷泉”,“我俯身向你的乳房/静听水池里的啜泣”(波德莱尔《喷泉》)”,是波涛无尽的“大海”,“你的精神是同样痛苦的深渊/你喜欢沉浸在你的形象中”(波德莱尔《人与海》)。这样的形象在汉语诗歌中,依然沉浸。李白说:“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杜甫《石镜》云:“独有伤心石,埋轮月宇间”。

可以说,每个诗人都有一面自己的镜子,镜中的来和往,正是诗歌一次次神奇的旅行。博尔赫斯曾谈到镜子的神奇,“那里面,普通的陈旧的日常生活节目,会包含着反影所精心制造的一个虚幻而深刻的世界。” 忧郁的图像通过镜子或镜子的替代物投射出来,于观看和投射中,忧郁和不同的词汇,不同的质地,不同的色彩结为亲密的伙伴,这一古老的文学意象在温恕的诗歌中不断重现。

温恕当然是熟知文学传统的,但上个纪八十年代的诗歌语境才是真正进入温恕诗歌的窄门。在第三代诗人中,温恕最敬重的诗人无疑是张枣,古典和现代性的完美结合成就了张枣诗歌的迂回和优雅,语言中的轻与重、缓慢与迅疾的自如转换使他的诗歌似乎很容易地穿透艰难之物,并且精准而开阔。张枣写于重庆的《镜中》正是这样一首当代经典作品,“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多年后,温恕感叹“你没有一面可以照彻全身的镜子,或许多面/镜子,像他/在异国的天空下/从镜子中看见往事/看见细节的头发奔涌而下”。温恕并没有标示《镜子》是写给张枣的,这首诗写于1996年,其时张枣旅居德国,致敬的意味深长。

这就是温恕,他珍视写作的秘密,又有一颗永不服气的诗歌之心。与以“悔”为主题的《镜中》不同,温恕对镜子的反复书写不断地流淌着忧郁的胆汁,镜中的头发奔涌而下,每一丝皆是忧郁的隐喻。

在《反对怀疑主义者》中,蠢人把世界压成平面(镜子),“而天才却用这面镜子/照见人世孤寂难耐的美”。诗歌以自我戏拟的方式,以怀疑主义者的姿态反对怀疑主义者,这正是镜像给诗人的启示,忧郁因为不断地“观看”成为了诗人身体的一部分。在《谁的一瞥》中,“谁递给我镜子/难道是春天的风吗?也许并不太迟”。这真是诗人命运的一道无解之题,一方面,没有“镜子”的生活,谁都可以把你抹去,你只能“潜入冰冷的水底”;另一方面,如此轻的“风”真的能递给我一面拯救我们的“镜子”?

“真理是个虚设/我们只能哭泣、自恋”(温恕《比喻》),自恋是忧郁的早晨和黄昏,狂热和沮丧如同姐妹伴随。这不可救药的抒情疾病最终落实到诗歌中就是角色的转换,从独白式的歌唱到戏拟化的抒情,温恕找到了另外一条通往抒情的道路。在镜中,他是他,亦不是他,不同的角色观看镜中的镜像,同时也在分担他的忧郁。“良心、道德、人类的疾病/在我衰亡的余生反复发作/悬而未决”(温恕《奥斯卡·王尔德的最后时光》),他可能是奥斯卡·王尔德,他可能是波德莱尔,他可能是迪兰·托马斯,这是一条充满生命悲剧意识的诗歌长廊,他和他们之间彼此互为镜像,“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伤逝》),分散的精神谱系从四面八方重新汇集到温恕的诗歌中,这些忧郁者把转瞬即逝的美提升到了永恒的天空,后来者,如温恕,在一次次狂热的诗歌演出之后,不得不退居孤独之穴,不得不独自演算着忧郁的乘法,他的世界里甚至容不下了人间烟火。

温恕的焦虑因此显而易见。我们可以从很多方面去解读这份焦虑,但我更愿意用美国批评家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来描述温恕的精神成长史。

在诗歌的“我辈”中,温恕是自我期许极高的人,少年时代即和柏桦、张枣交集,诗人杨政回忆:“86年夏,柏桦录为川大中文系龚姓教授研究生,未到校而温君已告我,有大诗人来也,并示我柏君手书《再见吧,夏天》,甚赞。及柏君至,则迫不及待约我访之,情甚殷切,遂成一丘。”事实上,在八十年代,从精神气质上,温恕是最接近柏桦的诗人,敏感、怀疑、锐利,具有天然的语言洁癖。

温恕早年的诗歌深受柏桦影响。“美好的夏天结束/四十分钟,全体同学出生入死”,1986年,温恕以这样的诗句回应他热爱的柏桦的诗歌《再见吧,夏天》。回应值得期待,三年后,柏桦在傅维和钟山创办的《写作间》看到温恕的《奥斯卡·王尔德的最后时光》,显得有些激动,“我终于见到他初露的光芒”,并且认为“温恕,我一直长期关注的诗人是《写作间》供献出的一颗诗歌之星”(柏桦《今天的激情》)。

持久的精神上的影响必然带来写作上的焦虑,只有能够战胜精神父亲之强力的后来者,才可能真正站立,用四川话说,你写得好,老子要比你弄得更好。在抒情诗歌的道路上,这真的很难.诗歌不是比吼叫,不是比打架,比的是你对汉语别样的心裁。温恕的痛苦和焦虑在于世俗不堪的生活叠加在神秘的汉语之上,生活和写作,双重之困。直到有一天,他在小范围宣示,我又在写诗了,对于一个自觉“影响的焦虑”的诗人来说,我不得不说,这是一次诗歌的重生。我不得不说,这也是温恕诗歌真正的价值所在。

在沉寂多年后,他重新开始,自1996年(这一年,他研究生毕业),他写出了一系列充满智慧的致敬之诗。无疑,在重庆的三年读书生活让他具有了更开阔的诗学眼界,在与“影响的焦虑”的搏击中,他找到了自己的抒情复调和视角。

温恕微信个人名片命名为:Here I stand溫恕。我相信,这是温恕在互联网时代的一次自我精神确认的命名。“我站在这里”,这是一次并肩的宣示,宣示自己的强大所在,宣示自己有能力在抒情诗歌的道路上独立行走。在“我辈”的汉语语境里,他多年面对两位当代诗歌太过强力的抒情诗人,柏桦和张枣,如今,他已度过诗歌最苦涩的时光,他满怀信心地去迎接属于自己的抒情的大地的修辞。“什么也挡不住/这冷酷的穿越/直达黑暗的心脏”(温恕《一切皆无关》)。

如果选用两个不同的几何图形来表示柏桦和张枣的抒情路径,我愿意用三角形和圆。柏桦的诗歌陡峻、急速、紧张,张枣的诗歌迂回、缓慢、圆融。温恕往返在两条不同的抒情之路上,他一直在寻找抒情的第三条道路,抒情的另外的几何图案。他找到了,那就是“分散”的点和“连为一体”的线,点聚合成线,线上无数的点分散、流失,直至虚无。精神上的关联和独立通过点线的关系获得了合法的诗学解释。

《岁月流到这里》就是这样一首注定会进入文学史的作品。温恕通过“父亲”和“母亲”的形象展示了现实之物如煤油、木材、计划如何“连为一体”,又在不断“分散”,比如锅和锅铲的分散,电视和电视剧的分散,最后,“他们静静地等着,分散的事物从四面八方涌入小屋”。这首诗有一个副题,特别值得注意,他引用了英国诗人拉金的一句诗,“Things are tougher than we are”。简单的单词,但这是一句无法翻译的诗,正如温恕诗歌中的现实之物如何转化为精神光谱的“连为一体”,又“分散”,最后又渴望“涌入小屋”,这是温恕最后留给我们的诗歌之思。

抒情的劳作如此艰辛,又如此不合时宜。他本可以等到这一天,把所有的焦虑都化为精神共同体,汇入心间,成就一个真正的强力诗人。但更大的黑暗淹没了他,拉金说过“真理是隐喻组成的机械化部队”,温恕说过“正如轰鸣的机器/并不需要动机”(温恕《一个人成为恶棍》),因为在城市的街道,“我们什么也看不到/没有名词、没有系词、没有事物/没有恐怖”(温恕《大学的一课》)。虚无和绝望,本雅明的“单向街”,一个复制的时代已经来临。

柏桦说得对,“抒情的月经已经流尽”。

康宇辰 1991年生,四川成都人。获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学士、现代文学硕士学位,现为北大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2016级博士生。

主要作品:

诗集

·《诗灯》

·《一个人的当代史》

·《彩色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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