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尘埃
2017-03-29刘国欣
刘国欣
“每一分钟,每一个在无意中说出来的字眼,每一个无心的流盼,每一个深刻的或者戏谑的想法,人的心脏的每一次觉察不到的搏动,一如柳树的飞絮或者夜间映在水洼中的星光——无不都是一粒粒金粉。”这是俄国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作品《珍贵的尘土》中的一句话。我看到这句话,无边的黑暗团团围住我的房间,我独自一人享受了这句话和这些黑,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在心里升起,我觉察到一种甜蜜的悲伤在句子里弥漫着。恋人之间因为不能继续,发出的各种诅咒和谩骂,也许也是珍贵微尘里的星光,是一粒粒金粉,那样浓烈的爱带了深刻的温度,也是可以铸造为金玫瑰的。
我在文字里召唤一种远逝的爱情,没有人来完成使命,也或者说,是文字召唤我写下爱情,召唤起我心里的爱意。我随时等待这种召唤。
第一次萌生爱情的憧憬是什么时候呢?我忘记了。当一个小孩子从第一次开始萌生爱情的时候,他(她)一生的灾难就在那里等待他(她)了,而此前我并不知道,现在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我的父母曾经很爱,有过短短的几年时光的爱恋,至多几年,也或者是几个月,从母亲怀上她的头生子我的哥哥出生之前算起,因为未婚先孕怎么说在当时都是丢人的,她生下了他,也许只是因为怀孕,爱情消失了。我的父亲在我幼年就过早的去世了,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记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能逃离我们那个疯狂的家庭。我的母亲过早的守寡,把自己守成了一截婚姻的朽木。必须逃跑,不断地逃跑,我才能脱离这种宿命的轮回。也许我的母亲并不是诚心实意在守寡,只是小地方残忍的习俗无意中制约了她,她也不想有任何反抗。
我母亲的灾难流淌在我的血液里,让我从不保留毫不吝啬的表达自己,从而表达这个时代,因为哪怕是一丝的谎言,我也觉得是对某种可能并不存在的神灵的不虔敬。我的母亲在几大宗教间辗转,而它们所有的要求都是忠诚、专一。不得不说,她把她的好品德遗传给了我,然而我又怀疑,读过高中终天捧着书本的母亲,其实并不是不懂得反抗,只是她过早的被命运吓到了,比如她的神经病母亲,她的一个傻舅舅,两个傻弟弟……
在文学作品里,这些都是最壮丽的景象,但真实的生活不该是这样的。
新农村建立了,旧村必须抛弃。搬家的时候,一些瓮,瓶瓶罐罐也会跟着一起走,可是毫无预兆,一件碎了,其他也开始跟着碎。有人说:这是它们不想走。哥哥关闭了门,倒退着出了院子,对于他住了近二十年的房子,他感觉到了某种害怕。
他打过兔子,在五六年级的时候,在大山上设下铁丝圈,那些铁丝是用来捆扎麻袋的,几乎每个春天,我们家都会做收售山药的生意,有无穷多斤铁丝圈。哥哥给兔子设置路障,套住兔子的腿或者头。一只兔子被套住,就是已经皮开肉绽,流了很多血,它也还会继续想办法逃走,不发一声,默默用劲。那种微微的声音我一直记着。套兔子在新雪下了的冬天最好,因为它们的脚印最清晰,整个山都被白雪覆盖了,它们灰灰的身子也像是白雪的样子,但是它们的脚会不断的出卖它们。
兔子被套住了,挣扎,山上的雪往下滚落,接着就形成了一条明显的雪袋,再接着就是轰隆隆的声响,半山的雪也被携带着奔跑,形成了一大片雪崩,就如女子踏空流掉小孩一样,雪,滚滚而下,整个村子都听见了那惊天动地的声响,山谷被惊动了,空气里到处都是晶莹的雪塵,飘到村子来了。仅仅是一只兔子,周围的一些村庄就感受到了地震。
我不断地写信,邮箱里的邮件一页一页地堆砌,一页是一百封。收信的人就像是已死去很久,这些信像尸骸一样堆积在那里,无人翻阅。信里的等待与恐惧逐渐扩大,又逐渐缩小,没有界限,不会消失,但已经是另一种东西了。信写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像是写给死去多年的自己。
他坐在椅子上,靠着,说着他可能到来的死,我平生第一次感受这种爱情,一个人可能因为我而死掉,得了神经性的头疼,非常重的疾病,大脑缺氧,随时可能。我平生第一次目睹并且享受了这种无限的爱,连死都不怕的爱。可是我的姐姐却嘲讽:“死是瞬间的事,日子却是一天天得过的。”我现在又记起那间光线昏暗的房子,我几乎每天都要想起,无数次的想起他的样子,他低垂的头颅,像一只耷拉下头的巨大的鸟。
我曾经租过这么一间房子,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女人共享两室一厅,她一间我一间。她几乎不出门,除了一个周去一次菜市。每天,几乎每刻,她都用一副纸牌在那里为自己展开占卜。我从来不敢问,她占卜的是自己的死亡还是自己的生。在那些占卜的间歇,她则是不断地从客厅走到厨房,经过我的房门,再依次来回。每个凌晨三四点,我都会被这样的脚步声吵醒,如同一万头骆驼踏碎我的梦境。
我曾经在冬天走过寒冷的苹果园和桃园,叶子几乎都已经掉光了,只偶尔有一些还挂着几片泛红的枯叶,夕阳托着最后一片浮云,僵硬的天空在慢慢丧失它的温度。我们去接一个新嫁不久的女子回娘家,是腊月。接的人不能住在新嫁的妇人家,我们在寒风里索索地抖着,看一个新妇穿着霞红的衣服踩着夕阳向我们走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她在背向夕阳走向死亡。天空的霞光正在掩埋着自己,她走向了我们。
我从小住着的那个院子,杂草丛生,每个夏转秋之际,我回去一趟。一座荒废了的院落在秋风里显出萧散的姿态,知了和蟋蟀数不清,蜗牛也一样,蒿草长的高过我的头,院落里也许住着蛇,我不敢踏进半步。这个我住完童年的院落,这两个房间,我居然不敢落脚。有时候我感觉这座院落里埋着我前身的尸骸,这样的想法一旦产生,就会凝结下来,好像那里真埋着一个你,在一些野生的花果树下,你似乎还发出微微的喘息。我站在近旁的小道上,闻着一股草丛里发出来的酒精的气味,这些草被牛啃过,羊啃过,它们后来遭受了抛弃,因为牛羊比人类更向往远方的草木。我的前身像是醉倒在地下,召唤着我。那么令我恐惧啊!我无法将睡着的自己带回家,无法挖出她来。
这所院落里住过我的祖母,一个养我长大的人,我却没有赶上参观她的死,也没有赶上合棺的最后一眼。那几年,我在远方锻炼我的情感的坚强,拿我在人世最爱的人做靶子,锻炼我思念所能承受的最长的限度和宽度。所以,后来,我的恋人以他的疾病远离我,每次在电话里,哼哼唧唧不断地发出死亡的预告,我也像是感觉遭到了报应,因为他在拿我的爱锻炼他自己。拿最爱的人炼造自己对抗世界的丹药,我们是那样的卑鄙。
我们热恋的时候是夏日,雷雨交加,闪电迟迟不熄,如同我们对彼此的咀嚼,一刻都不要停下来。那年夏天总是有凄婉的闪电出现在雷鸣之后,有大片大片的积雨云,有清凉的夜空,好闻的花香在我去看他和他来看我的路上传递着,我们在深渊上的墓地边行走,暮色苍茫,所以之后接着就不得不承受各种黑。
那个夏天我复活了触觉味觉和嗅觉,重新认识了世间的一切。其实在那之前我就认识很多,却是不甚了解,没有自己的个体体验。过去的好些年,那些词所标识的含义是死而不是活的,后来,那些词,包括“死”这个字,也因为他,我的恋人,都一一活了过来。
那个夏天我知道雷雨的样子,斜风细雨的样子,知道过云雨的样子,鲤鱼斑云的样子……一些雨特别热闹,一些雨则是恋人的絮语,是兔子用轻轻的爪子抚摸着树叶。
我的恋人认领托尔斯泰和毕加索为他的精神之父亲们,他既效仿了他们的多情,也效仿了他们对世间万物的关心,我的恋人喜欢对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实行户口登记制度,在他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一片叶子或者一朵花,一条路边干死的蚯蚓,一粒种子和一只蝴蝶是那样的完美有序,那样的令人尊敬。我不会想到路边沾衣的草籽原来如此之多情。我们短暂的恋情,像一种树的香味,越近前越没有味道;时日越久,离的越远,那种香味越形成巨大的圆环,把我锁在中间。
他唤醒了我世界那些所有沉睡的词语,包括“沉睡”。
每当下暴雨,刮大风,我童年住的那所房子就像河上的舟子一样眼看着要倒坍,要被倾覆,房门会不详的吱呀吱呀,像是喘息着最后一口气的老人,头顶的木椽子们,噼里哗啦地往下掉泥土。
——我童年的房子具备一切文学特征所要表现的因素。
有很多年,我不能听雨声,厌恶雨和雪,下雨下雪都可能使房子垮掉。可是我逐渐喜欢上了这种东西,在经过我的恋人加持之后,一切的雨,包括要落雨的云,我都喜欢上了,即使他已经不在身边,这些安详的东西仍然保留下来,它们让我心悦,尤其是大暴雨,我像是会得到一种慰藉。我喜欢在那种喧嚣不息的雨声里写东西,那雨是涛声,是血液的流动,是爱的积余。雨小的时候,或者停下来,我会有一种退潮的失望,会停下一切,这又让我苦恼,反正至少暂时我是找不到暴雨在的那种激情了。
我很难说出我对故乡的感觉,在那里我生活了十多年,可是那却完全像残骸,不断地有枣树叶子飘下,无论春天还是秋天,反正我就是这种感觉,树木最终是光秃秃的,像丧葬过后几天插在墓堆上的引魂杆。
我的恋人把一切复活了,对于我来说,故土也不再是孤独的废弃的院子,而我,有一片荷塘和一池蛙声,虽然在如此的夜半,绝对不会有一个人影,可是这一切让我觉得,我还是幸福的人,还可以因为爱,或者让爱因为我,写下这些。
姐姐拿出三个万花筒,不同颜色的,要么绿得深浓,要么蓝如海洋,还有一个是玫红。她小心翼翼的从柜顶的铁盒子里拿出来。我们两人跪在白色的地面上。她打开,递给我;接着又打开,又递开我……她让我看,鬼鬼祟祟的。——孩子们在一门之隔的室外叫着玩,三个,两个是她的,一个是隔壁邻居家的。姐姐已经三十岁了,却如此小心谨慎的搜集着这些东西。我尽量不发出任何感叹和声响,朝着万花筒里面各个方向看,沙漠在我眼前打开,接着是万里无垠的海。天啊,姐姐!
我的故乡在沙漠边,毛乌素沙漠边,我在那个地方见过朝霞,以后很多年,我南下,西南东南的跑,只见过血色残阳,没有朝霞,从来没有。就如我沙漠边一样,夏季再怎么干燥,我们都不会看到成片的虫子甘草一样倒在我们的脚下。在我的老家,朝霞燃烧的很慢,尤其冬天,一天里只有朝霞和晚霞的样子,霞光接着霞光,一天就过去了。
我书写爱情的时候会感到甜蜜,实际爱情却令我悲伤,我虚构爱情的能力比我在现实里感知爱情的能力大很多。一次短暂的爱情,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勇气和激情。
稗草怎么坏,都有雨露会滴在上面,都会有虫子在其上旅行,蜘蛛在上面织出好看的网,雨水形成一片晶莹的小海洋,夜间繁星在天空如何喧闹,稗草们也享受着怎样的喧闹。我的爱情是一朵谎花,是一大片狗尾巴草,还没有驯化无法家养,过程却已经可以让我甜蜜到不等秋尽就死了。
有很多东西并没有发生过,只存在于我的愿望和想象之中,是我的另一种生活,我需要这样做,在想象里让我的一切趋于完美。难道不该这样吗?
一个聋老头,聋了一辈子,在数不清的低矮的穷苦的一片村落的一个院子里,每个黄昏都用一把扫帚打扫一次院子,打扫通向远处的几条道路,扫完之后,他会用石头打火,然后烧掉这些残渣。总是会有一缕烟味在深浓的晚上紧紧抱团不肯散去,小村的上空一直飘着这缕烟,那篝火的样子我还记得,映着白天即将拉上的帷幕。
我一直不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做。终其余生,他都在每天磨刀,太阳越是好,他的石头和刀越是闪着银色的光。那块石头也已经几十年了,刀亦然,夕阳和院落亦然。
他在我的童年里只做两件事,磨刀,扫院子点火。
他死掉之后,老太婆的哭声一直持续漫到她自己死,那时候,惶惶不可终日的贫困早就脱离了他们,他们的儿子当了当地银行的行长,他们已经走出了物质的寒凉。
我不明白的是,他磨刀要杀的究竟是谁,他说他要杀人的,最后岁月将他拖上了归途,他的刀依旧明亮空洞。
我叫他三爷爷。
我的恋人在一所千年古墓旁居住着。那古墓是个大圆,被围拢起来,一年中有那么几个日子会举行一些悼念活动。我曾经无数次因为去看他,走过那片大墓,围着大墓地骑行。他在大墓地正门的出口不远处的一间居民楼上住着,我已经说过。总记得那风,古墓吹出的风,铁门发出干巴巴的嘎嘎声,还有风自己的飒飒声。
古墓里的被挖出的铁塑像是蓝绿色的,人物的眼睛被掏空了,四方样子,太阳神鸟在各个角落矗立着,神鸟旁边是蛇一样的花环,不同的蛇匍匐在太阳神鸟旁,形成一个圆。
我经常一个人在那里走,一生中我总是孑然一身,就是在爱情最浓烈的时候也经常如此,但是绝少像我最后一次在那个墓旁的那个夜上那样感到痛苦和茫然。我不能清晰地说那是最后一次,因为我现在都不能保证以后会不会再回去,我遏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我想见他,我迄今还对他有着最深浓的感情,而我也深切明白,他就像一朵玫瑰花一样,越关注越是于干燥中走向死亡,他对死以及别人以死缠绕他有着极度的痴恋。我不是这样的人,也或者我无能施行这样的举动,我的死是一次性的,不会展演。所以,我只是看看他。只是看看,我的失望来的那么剧烈。
在那所墓旁,附近的一所一百一十九平方米的房子里,有时温暖,有时光明,有时匮乏,有时默默无言,但是我被排斥在外边,墓园外。
一个人一生中会遇到无数的伤心事,也许是自取的。我告别的那个夜晚,在每一个料峭的日子里都会重新飘荡,色与光,影与味,宁静与漆黑,我仍然记得。
我离开时,三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在路上踟蹰,一黑两白,黑的瘦弱,白的毛长,黑的个头宽阔,白的一片肮脏,拖着半伤的腿,和黑的追逐我,它们追了我一阵,两只,远远地离去。另一只白的,栖息在人家的车道上一动不动,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喜欢云朵,我整个的人生,都像一朵被迫流浪的云朵,我的故乡最美好的一点,就是无论大地上怎样断瓦残垣,长城如何被废弃,黄河如何干涸断流,荒漠如何刮掉所有樹上的叶子,只要抬头看,我总能在一片废墟之上,看到镶了各色边的云朵的景色,因此我把自己叫做一片云。我明白整个生活,所有人的生与死,雨声、车声、闪电和雷声,扑进屋子里的风声,一切声音,整个的生活,连同那些污垢,在云彩之下,都是金粉金沙,都异常美好又令人绝望,都在每个夜晚睡去之后纷至沓来。
此时此刻,我纵容自己随心所欲的写下这些,而忽略那些人们命定的刻不容缓的事情,虽然感到委屈和难过,却也觉得甜蜜,爱情远去,失恋也是甜蜜的,你重新感知了一切,你在你的疼痛里不断发出谩骂和诅咒,最后你确认,你爱了,你还在爱着,你渴望,你不麻木。
夏天是这样的美,那些微弱的小草匍匐在行人的脚下,夜晚凝聚着雨露,早晨会送给它们晶莹的金子,也会送给我。我孑然一人享受了这些。恋人之间因为不能继续,发出的各种祈愿,也许也是珍贵微尘里的星光,是一粒粒金粉,也是可以铸造为金玫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