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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惧

2017-03-29万雁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外甥女局长老婆

万雁

1

那天中午,外面阴恻恻的,刮着干风。艾欣和往常一样,在几乎固定的时间从单位办公楼走出来,然后开着锡婚纪念日老公送给她的沃尔沃去接上小学的儿子。

学校附近已然被各种车辆占据。艾欣远远地停好车,向学校大门走去。走到路口转角处时,一阵冷风猝不及防地朝她猛扑过来,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下意识地拢了拢敞开的卡其色风衣。只见,地面上的灰尘、纸片、塑料袋被寒风吹了起来,飞舞着,回旋着,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时而紧紧的拥抱在一起,时而又无奈的分开,不知将要飘向哪里,也不知将要落在何处。艾欣停了下来,双手交叉护住前胸,好奇地看着,很入神。

就在这时,一个响亮而粗糙的声音划过耳膜:“哎,这本书怎么卖?”

艾欣循声看去,一个勾着背个子瘦小的中年男人手里正拿着一本破旧厚实的书,问书摊主人。

“十二块。”侧身蹲在地面整理书籍的女人看了一眼男人手中的书,面色略喜地回答道。

“咋這么贵?不就是一本旧书吗?”中年男人暗了表情,还着价:“八块卖不卖?卖我就买了,图个吉利。”

“不卖!我又没喊高价。你嫌贵,可以不买。旧书怎么了?旧书也是书。”女人的语气不容商量。先前不多的喜色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呛鼻的火药味。

“做生意,火气别这么旺嘛!好说好商量。十块呢?卖不卖?”中年男人仍不放弃,继续磨着价。

“也不能卖!卖了我就亏本了,亏了我喝西北风去啊。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不爽快!嘀嘀哆哆的,像个娘们似的!”女人的火气并没有减弱,也没有松口。

男人可能真看中了这本书。他皱着眉,沉着脸,不再说什么,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从牛仔裤兜里摸出一大把零钱,一张张地点好后,递给女人。

女人接过钱,抿了一口唾液在手指上,又重新清点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一把塞进挎在胸前起了毛边的黑色帆布包里。

就是这个吐唾液的动作,吸引了艾欣的注意,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心顿时一紧,差点叫出声:天呐,我认识这个女人!她怎会在这里卖旧书呢?她不是在……

艾欣不想让这个女人看见自己,尽管这个女人不一定能认出她。艾欣低下头,从包里快速地翻出一副琥珀色偏光镜戴上,从女人身后轻盈地绕了过去,在一株粗壮的玉兰树后停了下来,借着树杆的掩护,忍不住疯长的好奇心,暗地里偷偷观察起来。

女人约莫四十来岁,长得高大壮实,穿一套起了毛球的黑色拉筋运动衣裤,白色有两道红色斜杠的旅游鞋上布满了污渍,枯黄毛糙的头发用一根粗黑的橡皮筋紧紧地缠着一个马尾,稀疏的头顶露出一小块白色头皮,松驰的脸颊泛起两团高原红……

艾欣观察得正投入,叮铃铃的下课铃声骤然响起,她的心随之一抖,像心里有鬼似的。紧接着低年级的学生排着路队从大门陆续走了出来。看着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们有说有笑,艾欣那颗有些紧张的心舒驰了不少。此时离儿子平时出来的时间还有几分钟,艾欣朝树侧探了探头,调整了一下站姿,想要更清楚地打量这个女人,尤其是女人那张被垂落的刘海半遮的脸。正在这会,女人像发觉了什么似的,突然站起身,朝前后左右望了望,也许是怕摆在地面的旧书被人顺手盗走了,当发觉书们都很安全时,正准备蹲身继续整理书籍,视线却陡然回转,朝艾欣站立的地方突然投射过来,并猛然停下,狠狠地瞪了艾欣一眼,爆出一缕阴鸷的凶光,然后“呸——”地吐出一口恶痰。

这凌厉的目光,粗俗的举止,让人看了不觉心惊,这情形多么像小说《简爱》中阁楼上的那个疯女人啊!艾欣心里这样想着,赶紧撤回视线,调转身,低下头,佯装掏手机打电话,以解面前的危局。说起来,这一招还是艾欣小时候从奶奶的一句话中得来的灵感。

不知为什么,艾欣天生怕狗,也许是家里从没养过狗,对狗缺乏最基本的了解。也许是被狗咬伤的事件层出不穷,而心生惧意。另外,她讨厌被狗咬伤后得去防疫站连打几次狂犬疫苗的麻烦,讨厌自己的皮肤因此而留下难看的疤痕,这种不断被夸大的危险以及挥之不去的心理暗示,让艾欣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内心深处藏有极深的阴影。这阴影一层层累积,累积,终于根深蒂固,就像那脚掌心总想磨掉却总是磨不掉磨了又生的老黄茧。因此别说什么藏獒、狮虎、狼青这些凶悍型的厉狗,就连京巴、吉娃娃、泰迪犬这些温顺的宠物狗艾欣都要畏惧三分,退避三舍。每当与路上行走的狗类狭路相逢时,艾欣总是紧张得不行,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奶奶见她这样,就牵着她的小手说:欣儿,你别怕,这有什么好怕的呢?你不看就行了。它们顶多冲你汪汪叫几声,不会真咬你的。

艾欣将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中,并且付诸于实践。没想到在奶奶去世多年后,艾欣会采用奶奶所教的应对狗的办法来面对眼前这个女人。是的,不看,不看就行了,反正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连鬼敲门都不怕,怕她干什么呢?可是,这一招真的管用吗?没做亏心事就能避免受到伤害吗?对此办法,艾欣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深信不疑,开始持怀疑态度,心早已乱成一锅粥,如果这个女人像恶狗一样冲过来怎么办?该如何应对?这实在是个问题,不得不思考。硬拼显然不行,两者实力太悬殊,一个高大壮实,一个瘦小柔弱,如此肯定要吃大亏,弄不好还有毁容之险,这太可怕太丢人了!如果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就算硬拼也没有什么,至少可以放开手脚来干,不用去顾忌自己好不容易修炼而得的形象,因为周围没有观众嘛,丢什么也不能丢面子,至于旗开后能否得胜,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如果不硬拼,这个女人会和她轻言细语的讲道理?似乎不太可能。这是一个正常的、能讲道理的女人吗?其实艾欣并非患了主观臆想症,这样想是有缘由的。几年前这个女人又不是没有冲撞过,当时她凶神恶煞、大呼小叫的,搅动了好几层办公楼,像一条被激怒的疯狗到处横冲直撞。

此事已过去好几年了,艾欣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正在这时,儿子从艾欣身后扑了过来,拉着她的衣角,噘着肉嘟嘟的小厚嘴说:“妈妈,我今天走到你的面前你都没有发现,太伤我幼小、脆弱的自尊心了!”

“呵呵,是啊,是妈妈不好。”艾欣象征性地笑了笑,很快又收住了。心想,以往,母子俩的视线大老远就越过如织的人流相聚在一起了,可今天,却……

儿子歪着头,看着艾欣的脸说:“妈妈,你今天有点不同。”

艾欣怔了一下,问:“哪里不同呢?”

儿子说:“反正就是不同。”

“到底哪里不同呢?”艾欣继续追问道。

儿子虽然小,却能感受到妈妈这种想要知道的迫切心理,如果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于是不再偷懒似的敷衍了,而是很认真地回答说:“嗯,就是看起来没精神呗,愁眉苦脸的,就像一个苦瓜。嗯,还是那种放了几天已经变蔫了的苦瓜。呵呵,真有趣,妈妈今天像一个放蔫的苦瓜!”

艾欣看着儿子这张天真可爱、无忧无虑的小脸蛋,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说:“其实也没什么啦,妈妈就是,就是肚子有点疼。”

儿子听后,哈哈大笑起来,双眼都笑弯了,带着颤抖的笑腔说:“妈妈,你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啊?只是因为肚子疼,你就成了這个样子。如果,如果遇到大一点的事情,你会怎样呢?”儿子停顿了一小会,接着又说:“妈妈,告诉你哦,我今早肚子也疼,都快疼死了,可上完厕所就好了。呵呵,你说神不神奇?是不是比你经常说的九寨还要神奇呀?”

听儿子说这些话的同时,艾欣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地荡漾开来,不再像之前那么僵硬了。的确,这些年,儿子带给了她太多太多的欢乐,她在生活中所遭遇到的那些烦心事、委屈事、伤心事,常常会因为儿子的某句话而得到消解。

艾欣百感交集地摸了下儿子的头,然后回转身一望,蓦然发现,先前那缕阴恻恻的凶光已不复存在,稳稳地退回到属于对方自己的营寨,那个女人手上拿着一本半旧不新的漫画书,正和一个高年级的男学生说着什么,艾欣牵着儿子的手,从容地走了过去。

2

回到家吃完中饭,艾欣看了会午间新闻就上床休息了。她习惯了在午饭后小睡一会,以补充昨夜不曾达标的睡眠,再说睡一会下午精神也要好点。艾欣平时一挨枕头很快就能入睡的,可是今天,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内心如沸水,汩汩翻腾。她人在床上躺着,心却不由自主地飘回到那个女人身上。女人是单位同事帅康的妻子,也是退休已故仇局长的外甥女。

仇局长在台上时,可是一个威风八面、呼风唤雨式的风云人物,总有一群忠实的下属围绕在他的周围。他曾是北方某部队正团级干部,转业到地方后,被组织部门安排到局里任副局长。仇局长城府颇深,处事圆润,极善于经营与方方面面的关系,尤其是与上级的关系。当然他也具备一定的胆识、能力以及领导艺术,在仕途上很是顺风顺水,才一年多就升任一把手局长,快得就跟坐火箭似的。

仇局长在位十余年,经他之手安排的亲戚六眷,没有一个连也有一个排。在这些亲戚当中,有的曾是宾馆服务员,有的曾是食堂炊事员,有的曾是门房保安,有的曾是建筑工地小工……

艾欣在床上又翻了一个身,心想: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概就是这样的。又想:在这些亲戚六眷心目当中,仇局长大抵就像一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左手拿着静水瓶,右手捏着柳条,用柳条蘸着甘露,向他们播洒爱的阳光与雨露。想到这里,艾欣不觉好笑,如果只是给亲戚们解决工作上的问题,那也还算纯粹。事实上,有的人别说八竿子,就算是九竿子、十竿子也打不着,像什么表哥的女友,堂弟的小三,领导的情人……

仇局长从部队转业到地方时,并非孤家寡人的独转,他还带了一名司机到局里。这名幸运的司机就是帅康。帅康一米八零的个子,长得不胖也不瘦,不白也不黑,即便用最严苛的审美标准,长得也算气派和帅气。不仅如此,他的脑袋瓜也灵活,特会来事,转得比螺旋桨还快。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开车技术好。由于集多项优点于一身,帅康因此深得仇局长的信任与亲睐,成为不可替代的御用司机。

仇局长有一个外甥女住在城中村,二十岁出头,长相粗蛮浑实,满脸雀斑,皮肤黑得像块炭。没念什么书,但小学毕业证还是有的,初中上了一个多月就死活不去了,说读书是世界上最没意思的事情,还是跟着父母在集贸市场卖猪肉过瘾。

俗话说“姑姑亲侄子,娘舅疼外甥。”看见自己的外甥女在集贸市场卖猪肉,当舅舅的于心何忍?何况还是一个手握实权当局长的舅舅。

仇局长的姐姐想到这一点,再也坐不住了。选了一个合适的时间,扛着一个大猪屁股,另加一篮子土鸡蛋,登上了仇局长的三宝殿,先是回忆了往日的苦难史,说以前对弟弟如何如何好,紧接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老弟,你要知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你安排了那么多乱七八糟、毫无关系的人,难道就不能安排你的外甥女么?你要清楚,你就一个亲外甥女啊,难道你忍心看着她一辈子跟着我在菜市场卖猪肉?这说出去也不好听啊,你当舅舅的脸上也没有光,你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解决她的工作问题,你今天不表态,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吃住都在你们家……”

仇局长无奈地笑了笑,递给姐姐一杯新沏的大红袍说:“姐,你就放心,对我来说,这不是问题,我早就考虑过了,只是目前还没有合适的地方,这是迟早的事情,你急什么呢?”

听了这句话,仇局长的姐姐像吃了一颗定心丸,眉间的川字纹舒展了不少,她满意地站起身,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完扯了扯坐得皱巴巴的棉质衣裤,提着装土鸡蛋的空篮子脚底生风地下楼了。

送走姐姐后,仇局长靠在真皮沙发上,双腿搁在脚踏上,燃起一支限量版香烟,吧嗒吧嗒地拨弄着手中的纯铜打火机,陷入沉思的无底黑洞中:外甥女啊外甥女,不是舅舅不攒劲,你的文化程度实在太低了,才小学毕业,凭舅舅的权力和本事,安排当然是不成问题的,关键是安排在什么地方,你又能做什么呢?再说你的精神有时还有点失常……唉,这真是伤脑筋,太伤脑筋了!

伤脑筋归伤脑筋,外甥女的事不能不管,何况姐姐已经说话了。不久之后,仇局长为外甥女的工作问题颇花费了一番心思,主要分两步将这件看起来很困难的事情搞定了。起先,他吩咐手下的亲信给外甥女弄了张假的高中毕业证书,然后和关系很铁的某事业单位局长的侄儿巧妙地作了对调。于是,侄儿也好,外甥女也罢,各自的亲戚都拥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真是皆大欢喜。仇局长的外甥女再也不用起早去集贸市场卖猪肉了,她被安排进了一家待遇还不错的事业单位,自收自支的编制,工作很是清闲,平时就是接听电话、收发报纸、传递资料什么的。

工作的事情有着落了,可婚姻大事尚未解决。数月之后,仇局长的姐姐再次登上仇局长的三宝殿,不过这次她没有扛大猪屁股,也没有拎土鸡蛋,她是空手大巴掌来的,自己人嘛,何必每次都这么客气呢。扯了一会家长里短的闲话,仇局长的姐姐就奔向了主题,她继续打着“感情牌”,说:“老弟,工作的事情真是多亏你了,我们全家人都记得你的好。可你侄女的婚姻大事却愁坏人了,我最近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总操心这个事。你认识的人多,一定要给她物色一个好人家,你要将这事放在心上啊……她过好了,我的心才能安。她如果没有一个好归宿,我活得也没劲,你说是不是?”

仇局长扶着姐姐的肩膀,打着包票说:“老姐,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你就等着抱外孙吧。”

看老弟答应得如此爽快,当姐姐的又满意地走了。

一个月之后,仇局长外出学习考察。晚上,他将司机帅康叫到自己的房间,巧妙地说出了埋藏已久的心事……

帅康是一个灵光的人,连说感谢领导一进以来的关心、爱护,但这是终身大事,得先跟父母商量一下。

从外地回来后不久,帅康就给了仇局长一个满意的答复,说愿意先交往着看看。至于他有没跟父母商量,就不得而知了,当然这也不重要。

其实帅康已有一个同居的女友,看起来感情还不错,出门总是十指紧扣,浓情蜜意的,生怕彼此像鸟儿一样飞走了。他们已将结婚之事提到日程上来了,因为帅康的父母年纪大了,催得很紧,再说肚子里的孩子也等不及了,都快三个月了,眼看着就要出怀。说起来这女友还是艾欣的初中同学,不过可不是艾欣从中牵的线搭的桥,她们虽然同在一座城市居住,但彼此联系并不多,有着各自的生活、交际圈。他俩是自然相识的,据说在一个饭局上彼此对上了眼,互生爱慕之情,从而确定了恋爱关系。女友长得清秀苗条,浑身散发出一种古典温婉的气质,往人堆里一站,就是那么回事,只是家庭环境一般,父母同是一家民营企业的普通职工,往上追溯三代也没一个当官的。她从某学院美术系毕业后,找亲朋好友借了一笔钱,在本地开了一个小画廊,教一些上幼儿园和小学的孩子们学画画,收入也还过得去,至少养活自己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帅康自从答应了仇局长,就开始一门心思、紧锣密鼓地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在一个闷热无风的夜晚,他向女友痛苦地道出了自己的处境与烦恼,说两个弱势的人相结合不会有美好的未来,不如好合好散,各自寻找幸福,奔向新生活,这样对彼此都好……如果你需要,我会尽己所能地给你一定数量的补偿。不过……不过你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处理了比较好,不然你……你怎么再找人……女友听了这话后几近晕厥,心如刀片切割一样疼,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常常在枕边说爱她只爱她一辈子爱她永远都爱她的男人,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竟然如此薄情寡义,措词也是赤裸裸的,不加任何修饰,完全不顾忌她的感受。想到过去的甜蜜和快乐,泪水止不住地向下流淌,流成一条小河。可是,再多的泪水也换不回一颗冷漠绝情的心。也许一个人伤到深处就不会再伤心了,她用几天的时间收拾好悲伤,调整好情绪,然后转念一想:既然感情已无法挽回,不如随他去吧,让他去过灿烂幸福的生活。离了他,就不信活不下去,又不靠他讨生活,于是将牙一咬,心一横,独自去医院做了引产手术。与此同时,转让画廊,手机换号、Q号拉黑,彻底断绝和帅康的一切联系,独自远走天涯,告别这座伤心之城。

帅康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解決了自己的感情问题,他以为女友会和他大闹一出的,至少会要一大笔分手费或者青春损失费,可她既没闹,也没要,就这样安静地、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帅康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以及应急预案,可是这些都没派上用场,尽管他心里感觉有些对不起自己的女友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但是对新生活的无限向往很快就淹没了本就不坚固的歉疚,随之而来的是甩掉包袱后的轻松惬意。很快,帅康就与仇局长的外甥女热热闹闹地结婚了。那天,仇局长穿着笔挺的西服打着鲜红的领带,在婚礼上发表了重要讲话,说这是天作之合,祝愿这对新人相敬如宾,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结婚一年后,司机出身的帅康就不再是司机了。其实还可以更快一点的,但为了避嫌,必须悠着点,太猛了容易引发一些议论,这样不好。这是仇局长在一次私密谈话中对帅康说的话。就这样,帅康不再开车了,摇身一变成了某科室的管理人员,主要负责机关的行政接待、会务保障、车辆管理、安全防范等工作。虽然事情比较繁杂琐碎,但油水绝对是充足的,至少家里的烟酒茶不用自掏腰包,公车可以私用,在外面请别人吃饭K歌泡脚按摩桑拿钓鱼可以混着报销。

3

几年之后的某个早晨,艾欣正在食堂吃工作餐,无意中看见了帅康的老婆,也就是仇局长的外甥女。当时她趾高气昂地带着上小学的女儿走了进来,手上提着一个硕大的食品袋。她比以前更胖了,不是局部的胖,是全面发胖。双下巴,水桶腰,大象腿,整个人像施了化肥似的,看上去有点腻味,像一盘肥得冒油的大扣肉。她的女儿也遗传了她的肥胖基因,长得酷似《铁梨花》中的胖丫。更有趣的是,在这样的公众场合,帅康的老婆居然毫无顾忌地穿着一件粉红色绣花的连体睡衣。艾欣顿时惊呆了,睡衣竟然还可以穿到外面来,真是大开眼界啊!离开的时候,帅康老婆的大食品袋里已装满了包子、花卷和馒头。按照食堂的规定,她是买不了这么多的。说是买,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并不是个人掏现金来买,而是单位给内部人员发的储值卡。为了保障在职人员能吃上工作餐,食堂作了限购规定。因为在此之前,一些家属和退休老干部,常常拿着像脸盆一样大的器具来装早餐,等一些来得较晚的上班人员来进餐时,发现除了一点稀饭,就什么都没有了。帅康的老婆可不管这么多,她想买多少就买多少,没人可以阻止得了她,阻止她就洒泼,一洒泼别人就退缩,一退缩她就胜利了!

此后,艾欣就常常在食堂里看见帅康的老婆。并发现,她还有一个不同于其他人的习惯,就是每次离开食堂时,总要顺手将桌上放在塑料纸盒里的卷筒纸扯很长很长的一截塞到自己的包里,那长度足可以裹上半个她。艾欣心想,擦嘴也用不了这么多吧。再说谁会在食堂买完早餐之后,连同卷筒纸也一并带上呢?哪个女人的包里没有准备一点餐巾纸呢?艾欣以前总觉得没文化的人很可怕。现在觉得,没素质比没文化可怕多了!看见此情此景,艾欣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初中同学,也就是那个被帅康无情抛弃的女友。那个清秀苗条,浑身散发出一种古典温婉气质的苦命女子,也不知她现在何方?生活得怎么样?结婚了没有?身体还好吗?如果来食堂买早餐的人是她,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还有一件事让艾欣记忆犹新,也是发生在食堂。那天来食堂吃早餐的很多,大家都很自觉地按规矩排着队。帅康的老婆因为来得较晚,她可不管什么队不队的,一来就旁若无人地冲到了队伍最前面,大声说着要买的东西。当时也没人和她计较什么,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谁知她在端一杯豆浆匆忙转身的时候,将滚烫的豆浆洒在了一个美女高档的时装上。如果她说一声对不起也没什么,毕竟也不是故意的,可她不仅没说,还责怪那个美女怎么都不知道让一让,像一个木头桩!这下可惹怒了那个美女,两个人因此而发生激烈争执,双方各不让步,后来竟打了起来,她们抓扯着对方的头发,狠狠用脚踢,将口水吐到对方的脸上,骂很难听的话,将本来很清静的食堂搅得不得安宁……

周末的下午,艾欣处理完工作上的事情,轻松地走在去学校接儿子的路上,当时的她正回想起儿子曾说过的一件有趣的事情,忍不住将微笑浮在脸上。这时帅康的老婆恰好经过,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丢下一句:还好意思笑,狐狸精!然后就快速地走过去了。艾欣一时还没回过神来,觉得很是诧异,往前后左右看了看,没有其他人啊,难道是骂自己,这怎么可能?和她一无怨二无仇,也从没打过什么交道,可以说是陌生人。也许她这是自言自语吧,艾欣如此劝解自己,没往心里去,很快就释然了。

谁知,冤家路窄,第二天又碰见了,还是那个时间,像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一样准时。帅康的老婆这次更过分了,经过艾欣身边时,依旧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清晰地骂了一声:婊子!

艾欣还是不相信这女人骂的是自己,毕竟和她没有任何的瓜葛,于是又往前后左右看了看,还是没发现其他人,之前所有的自我劝解倾刻间轰然瓦解,本来良好的心情全被这女的给破坏了。无缘无故地被人骂,而且还是这么难听的一句话,让艾欣心里很是窝火,越想越来气,恨不得搧她几耳光,这究竟是一个什么女人啊!艾欣可咽不下这口气,当即给同事帅康打电话,没拐弯抹角铺垫情绪,直截了当地说,我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生活,和你老婆无怨无仇,她凭什么在路上骂我,而且骂得那么难听,我招她还是惹她了?发什么神经啊!你最好回家问问你老婆,这究意是怎么回事,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不然这事没完!

打完这个电话,艾欣心里暢快多了。下午上班时,艾欣在焦急地等待中,终于接到了帅康的电话。帅康有些难为情地说,我问过我老婆了,她说根本就不认识你,也没骂过你。说完这句话后,帅康在电话里匆忙地说了声对不起就挂了。语气很是清淡,怎么听都觉得是在敷衍,缺乏足够抚慰人心的诚意。

显然,艾欣是不满意这个回答和这个态度的。她放下手机,在心里冷笑一声,真是大白天遇见阎王爷,活见鬼了!

艾欣下班后回到家,依然忘不了这件事,越想越不舒服,很是闹心。活到这般年纪,什么时候被别人这样骂过?艾欣是藏不住事的人,原原本本地将此事说给在电脑上看电影的老公听,老公被她搅得不安神,按下暂停键,搂住她的腰说,老婆,多大点事啊,至于吗?何必跟这种人计较,你就当被疯狗咬了一下不就得了。

经老公这么一说,艾欣心里顿时宽解了许多。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几天之后,艾欣正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地填写统计报表,帅康的老婆居然冲到了办公楼,气势汹汹、大呼小叫的,见人就问:艾欣在哪里办公?谁是艾欣?当时几个处理突发事件颇有经验的男同事见情势不对,立马拦住了她,说局里没有这个人,你恐怕搞错了。帅康的老婆见找不到人,在男同事的连哄带推下,最后不得不怏怏地离开了。

艾欣算是躲过了一劫,可她的心里却留下了后遗症,她不敢想象这个精神上有些许失常的女人,如果找到了她,会做出什么事情。

这个闹剧发生后不久,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帅康的老婆居然再次来到办公楼,不过这次可不是找艾欣,也不再气势汹汹,她居然满面喜色的,手里提着一个购物袋,里面装着一件新买的衣服。她将此礼物送给了艾欣的一个女同事。那女同事很是纳闷,极力推辞,坚决不要,说:我从没做过需要你感谢的事情,你干嘛这么客气。帅康的老婆也不道明理由,反正就是要送给她,两个女人就这样拉拉扯扯好半天,引得不少人围观,将正常的办公秩序也给搅乱了,最后帅康的老婆显得有些不耐烦了,猛地一把推开艾欣的女同事,气愤地说:你的脑子是不是进地沟油了?送你衣服都不要!说完,扔下礼物就咚咚地跑下了楼。

艾欣的女同事立在那里,哭笑不得。

这也太离谱了!这究意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你说她正常,却做出这么多不可理解的事情。你说她有神经病,又缺乏医学上的有力证明。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疑而不明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它们像云雾一样笼罩在某些人的心头,没有办法去弄清楚,或者说没有足够的动力去促使自己弄清楚。只能隔岸远观,让这些疑而不明的微小事件,顺其自然地渐渐消亡于时间的无涯之中。

4

仇局长刚退休时,余威仍在,接任他的局长是他一手培养提拔的。虽然他人退休了,可待遇却不减分毫,出门有车代步,组织活动经费有保障,练习书法在内部宾馆设有专门的房间。如若平时没啥事,仇局长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宾馆练习书法,说宾馆清静,利于练习。有时他练着练着,就敲响了隔壁年轻女服务员的门……

几年之后,仇局长一手培植的亲信调入别处任职,新上任的局长来自外地,和谁都没啥交情,一来就烧了三把火,火光冲天,有人欢喜有人愁,将一些陈规旧习多数废除,包括仇局长所享受的某些特殊待遇。

失了特殊待遇的仇局长底气稍微弱了些,但头还是抬得很高,胸也挺得比较直。代步的专用车收了,就不出去钓鱼了。宾馆的书法练习室撤了,索性就不写了,家里不如宾馆清静嘛。他从此转变方向,将身体锻炼纳入生活日程,清晨和黄昏,他老是穿着一双内联升千层底布鞋、一件菊花牌纯棉白背心在院子里绕着花坛跑圈。

在单位每年组织的例行体检活动中,仇局长的各项指标总是在正常范围内,惹得不少人羡慕不已。谁知,前年一查却患了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只有一年的时间。快到一年时,医生的话果然应验,仇局长如期死去,没有出现任何奇迹。

仇局长患肝癌去世后不久,帅康所有的畏惧感顿然消失,很快就开始行动了,和他的老婆协议离婚不成,便托人花高价请了一名专打离婚官司的知名律师。这律师的名气还真不是虚的,不知他是怎么搞的,三下五除五,这难离的婚就离掉了。婚离了,帅康心里自是轻松,像武侠剧中内力深厚的人发功挣脱了身上的五花大绑,这情形如同几年前蹬掉同居女友以及女友肚子里的孩子,虽然过程和内容不尽相同,但轻松的性质却是一致的。

离婚后的帅康没有保持沉默,说自己这些年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说位高权重的仇局长曾威胁过他,至于如何威胁,他没有细说,但他细说了很多他与前妻之间的故事。他说前妻是个神经病,与他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说起来都是芝麻大点的事。

有次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他与别的女人在外地偷情,并且相拥着说了她许多坏话。她从梦中惊醒后,顿时七窍生烟,怒火中烧,一骨碌跳到床下,光着赤脚,冲进厨房,抽出一把亮闪闪的菜刀,架到帅康的脖子上,双眼圆瞪,歇斯底里地吼道:“姓帅的,你他妈的和欧阳克一样坏,你个狗日的跟老子老实交待,你到底偷情了沒有?偷了几次?和谁偷的?在哪里偷的?你偷的时候是不是还说老子坏话了?”

帅康睡得正沉,被脖子上的刀和老婆的吼叫惊得吓出一身冷汗,面对这一连串的逼供,他彻底地给震蒙了,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他闭上眼睛,像刑场上视死如归的革命者。

谁知,这样的态度更加激怒了她,她泼口大骂:“你个狗日的,王八蛋,简直不是人养出来的,连解释都不愿意,太目中无人了,天底下最大的侮辱莫过于此!”越说越气,气不打一处来,情急之下扔掉手中的刀,冲进卫生间,将用过的卫生巾往帅康的头上猛扔,然后将穿过的臭丝袜去勒帅康的脖子,帅康被勒得透不过气来,在一阵强烈的窒息感中突然苏醒过来,生命所受到的威胁让他感到了丝丝恐惧与黑暗,他再也不能任其摆布了,他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他猛地抓住老婆的双手,一脚踢向她的肚子,她松掉手中的丝袜,随即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紧接是一阵嚎啕大哭,然后是密集的、不堪入耳的咒骂声……

碍于仇局长的权势,帅康一直忍着,忍着,忍着,忍得快要精神分裂了。现在好了,仇局长终于被黑白无常抓走了,她背后的靠山倒了,没有人可以阻挡他了,他心里的畏惧感终于烟消云散。

帅康离婚的消息很晚才传到艾欣的耳朵里。一个单位,不是所有的人消息都那么灵通的。这取决于每个人的性情以及朋友圈广泛与否。那天,艾欣在学校大门附近看见帅康的老婆在地下摆摊卖旧书,觉得很意外,毕竟她是有工作单位的人,而且还是待遇不错的单位。但事后一想,也就明白了。仇局长退了,死了。她与帅康离了。自己的工作丢了。生活没着落了。无非如此。

艾欣后来又在相同的地方看见过已故仇局长的外甥女、帅康的前妻几次。奇怪的是,她对这个女人所有的畏惧竟然奇迹般的消失了。潜意识中,她甚至期待这个女人能与她的目光相接。可是,这种期待终究没有出现,这个女人已经消失于她的生活中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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