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体”是这样炼成的
2017-03-29文|王谦
文|王 谦
“弘一体”是这样炼成的
文|王 谦
提到弘一法师,很多人脑子里会瞬间闪出“李叔同”三个字。弘一与李叔同这两个名字在华文世界的认知度不相上下。他活了63岁,所经历的“俗世生活”有39年,僧侣人生是25年,如果不计少儿成长期而从成年算起,俗世与僧人两段生涯的长度大体相当,而且“李叔同”与“弘一”这两大阶段都活得十分有质量——当然,这是以其艺文成就和人生境界而论,而非以当下“成功人士”的标准。
李叔同于1880年出生于天津,幼名一个蹊字,稍长,学名为文涛。父亲李世珍,字筱楼(一说小楼),是道光举人、同治进士,做过朝廷的吏部主事。李叔同出生时,父亲68岁,生母王氏20岁,圣人孔丘出生时,父母的年纪便与此相仿佛。中国百姓素有老夫少妻生下的儿子超级聪颖的共识,虽未必四海皆准,但李叔同一生的发展给这种说法增加了一个正面例证。
但另一方面,老夫弃妻别子、先走一步的例子也很多,筱楼先生在李叔同5岁时,便匆匆驾鹤西去。好在家底殷实,王氏虽是妾的身份,但因为李家生养了健康儿子,母子名下分得的家产据说有三十多万银元,这可算是李叔同先天获得的“第一桶金”。他10岁之前便正式拜师受业,12岁习训诂、读《尔雅》,更由喜读《说文解字》而爱上篆书。当然,少年境遇的特殊,也令他的心灵时常受到压抑和创伤,以至于少年诗作中竟有“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的佳句,看似少年老成,不如说显示出一种“看透了”的迹象,后来在中年成就如日中天时骤然遁入佛门,似乎打这会儿就埋下了种子。
戊戌变法前,李叔同曾刻“南海康君是吾师”一印,以明心志。康梁变法失败,李叔同奉母携眷南下上海,一下子投入了广阔的艺文天地,大展才华,很快声名大振。1905年,他东渡日本留学,六年后带着美貌的日籍夫人归来。此时已过而立之年,艺术的自信已经形成,李叔同在自己主编的《太平洋报》副刊上公布了书例润格。此时他的书法路数基本是碑学,他秉性聪颖过人,但一样十分用功,临古法书完全忠实原作。挚友夏丏尊后来在《李息翁临古法书》跋语中写道:叔同“居常鸡鸣而起,执笔临池。碑版过眼便能神似,所窥涉者甚广”。李叔同同时还临写《石鼓文》,吴昌硕写石鼓文结字欹侧、颇有个性,他则是平正清劲,一样出神入妙,以至于吴昌硕曾断言,李叔同未来的书法造诣会超过自己。
1918年,在沪浙乃至全国艺术界已然声名鹊起的李叔同似乎在一夜之间突然结束了世俗的文艺家生涯,遁入空门。这一令师友们大惑不解的人生大反转,其实从他30岁在书法落款中称“翁”、34岁即署“当湖老人息翁”中便不难看出,那时他虽然长年沉醉于艺术,但俗世之心已经渐成灰烬。可以说,李叔同与弘一是同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如从佛家观点来看,他前半生是自度,后半生则是矢志度人了,境界之开张豁大,岂是一般人能领会出的呢?众人尽皆叹惋,他的学生丰子恺则一句话说到了事情的根本上:“李先生的放弃教育家与艺术而修佛法,好比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庆的。”
弘一书法作品
如将李叔同的一生作一归纳,当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15岁到26岁(1894-1905),是他比较系统地接受传统文化、吸纳“新学”的阶段;第二阶段为26岁到39岁(1905—1918),随着生母过世,他自认“幸福时期已过”,于是东渡留学,回来后开始美术教育与艺文创作;第三阶段起自1918年8月19日,39岁的他抛弃俗世,前往杭州虎跑定慧寺削发为僧,直到“悲欣交集”而圆寂。
后世诸多理论家评价弘一书法,多对其“禅意”谬加赞赏。弘一其实与禅宗无涉,甚且有所反感。他曾自言:“我非禅宗。”他初修净土宗,后来又修律宗。律宗向以戒律森严著名,一举一动都有规则,严肃认真之极,昔日弟子丰子恺等来拜访老师时,见弘一每次坐藤椅,都要先把藤椅拍一拍摇一摇,只为避免一下子坐下去会压死藤椅缝中的小虫,这便是戒律的一种体现。弘一承七百年南山律宗余绪,以弘扬自宋以后禅宗大行而几近灭绝的律学为己任,成为近世精研戒律、严正修持之第一高僧,也是近世律宗复兴之祖,人称“律宗第十一祖”。
弘一曾对弟子宽愿法师说:“人生在世,有三大难得。一是中国难得,二是佛法难闻,三是良师难遇。”七七事变后,弘一对日本帝国主义侵华的暴行非常愤慨。当一些胆小的僧侣想要离寺逃走时,他正色宣告:“吾人吃的是中华之粟,所饮的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于此时不能共行国难于万一,自揣不如一只狗子;狗子尚能为主守门,吾一无所用,而犹腼腆受食,能无愧于心乎!”1939年,弘一60岁,老友柳亚子赋两绝以寿,诗曰:“君礼释迦佛,我拜马克思。大雄大无畏,迹异小岂殊。”“闭关谢尘网,吾意嫌消极。愿持铁禅杖,打杀卖国贼。”弘一报以一偈,曰:“亭亭菊一枝,高标矗劲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他随之自题居室曰“殉教堂”,并每日书“念佛不忘救国”条幅数百,任人自取。1941年,在抗日的大背景下,泉州大开元寺结七念佛,弘一敬书奉献的字幅是:“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并作跋语:“佛者,觉也。觉了真理,乃能势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
弘一平素平易近人,性喜以步代车,每到一处讲法或挂单,总是谢绝迎送、款待,生活更是完全遵奉僧人规范。1925年秋季的一天,夏丏尊到宁波七塔寺拜访在此清修的弘一。弘一奉行日中一食、树下一宿的佛规,此时正吃午饭,便问老友要不要同吃。夏丏尊说:“吃不下,我看着您吃吧。”弘一便不再劝,继续用餐。夏丏尊见只有一碗白米饭、一碟咸萝卜干,想到大师出家前锦衣玉食的生活,一时心酸,便问:“这么咸的萝卜干,吃得下吗?”弘一竹箸微顿,说:“咸有咸的味道。”吃完了饭,又倒白水一杯悠闲地喝下。夏丏尊又问:“这么淡,喝得下吗?”弘一淡然一笑:“淡有淡的味道。”
除了佛学修为,弘一最大成就在书法方面,即世人所称赏的“弘一体”。对书法,他有过一段弃而再取的经历。披剃前需割舍一切尘缘,他遣散聚物,连笔墨瓦砚都送了人。1918年夏天,他为友人姜丹书一笔不苟地写完《姜母强太夫人墓志铭》,就把毛笔折成两段,以示与俗世一切作个了断。受戒后,他到嘉兴精严寺披阅经藏,据载,“时颇有知其俗名而求墨宝者”。友人范古农回忆说:“师与余商:‘已弃旧业,宁再作乎?’余曰:‘若能以佛语书写,令人喜见,以种净因,亦佛事也,庸何伤?’师乃命购大笔、瓦砚、长墨各一,先写一对赠寺,余及余友求者皆应焉。师出家后以笔墨接人者,殆由此始。”
刚入佛门的几年,弘一的书法还是沿碑派书风求发展,1923年才决意脱胎换骨,来一番大的转变。弘一重法轻身,常刺血写经以为功德,并把写经寄呈他最崇敬的前辈高僧印光法师。印光在这一年的第一封回信中表示,写字幅可以只取神趣而不求工整:“若写经,宜如进士写策,一笔不容苟简,其体必须依正式体。若座下书札体格,断不可用。”在下一封信中进一步申述:“今人书经,任意潦草,非为书经,特藉此习字,兼欲留其笔迹于世耳。如此书经,非全无益,亦不过为未来得度之因。”又说:“夫书经,乃欲以凡夫心识转为如来智慧。”经由印光这番点化,弘一决意依写经要求改换书风,他找到晋唐小楷作为借鉴,其着意处乃在魏晋书风之沉静典雅、淳厚洁净。不过,他仿学晋唐只是吸取养分以资过渡,借以在北碑书法面貌上消除森森锋锷之貌,正如马一浮所谓之“刊落锋颖”。
而“弘一体”的最后定型,与1928年出版的《护生画集》相关。《护生画集》宣传佛教戒杀精神,题书诗句的字体当以明晰易认并彻底摒弃繁华为佳,自然要去除复杂技巧的显露,笔锋之下更不能有一丝碑派书法常有的刚狠杀伐之气,而要以平和温仁、简澹明净的气息来感染读者。在这样的特殊要求下,“弘一体”终于酿成并集中呈现。
“弘一体”书法与弘一的人生一样,是绚烂之极终归于平淡,而这极度平淡的内涵却比早先的绚烂更见境界。弘一自称:“朽人写字时……于常人所注意之字画笔法、笔力、结构、神韵,乃至某碑某帖之派,皆一致屏除,决不用心揣摩。”此时他年近花甲,早年力学研究的各碑各帖与各派之菁华已被熔铸吸取,已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书法的最高境界,当是写到“人无称是处乃佳”,以这样的视角来看“弘一体”,非颜非柳非二王,不真不隶不行草,因此无法用历史上传承下来的评价某一路书法的标准来作衡量,欣赏者只觉其境界高妙,而欲明显指出妙处所在,却出口便舛,说得越多离要旨越远。从狭义上说,“弘一体”是弘一出家后修行过程中不断完善、真正成熟的书迹显现;从广义上看,弘一在俗世阶段之践习文艺,及生活经历等种种综合素养,早已为“ 弘一体”埋下了伏笔。笔者对弘一的书法面貌曾这样评价:“释门擅书者代不乏人,而智永之执着、醉素之酣恣,均非衲子所宜,若上人者,始称得体。”
1942年10月10日下午,弘一法师自感将不久于人世,便将自己的归期写信告知夏丏尊等几位知音,然后写下“悲欣交集”的绝笔交给弟子妙莲法师。在圆寂之前,他拒绝一切治疗与探问,苦念佛经,并告诉妙莲:“你在为我助念时,看到我眼里流泪,这不是留念人间,或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10月13日(农历九月初四)晚,弘一法师在陋室板床上安详圆寂,他的眼角沁出晶莹的泪花。
也许,这泪花正可以帮助我们对“悲欣交集”作出最直接、最真实也最生动的理解。
责任编辑/于溟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