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红学大师、“瓜饭楼主”冯其庸先生
2017-03-29慕津锋
文|慕津锋
忆红学大师、“瓜饭楼主”冯其庸先生
文|慕津锋
上图:冯其庸先生
2017年1月22日12时18分,我国著名红学大师冯其庸先生在北京潞河医院逝世,享年93岁。冯先生毕生治学不怠,笔耕不辍;奖掖后进,诲人不倦。其人其学将长留文史。
红学大师
冯先生生于1924年,字其庸,号宽堂,江苏无锡人,是我国著名的《红楼梦》研究专家。冯先生与《红楼梦》的缘分起于1954年。那一年他从无锡第一女中调到中国人民大学任教,正赶上当时“批判新红学派胡适唯心主义思想”运动,作为研究古典文学的专家,而立之年的冯先生开始通读《红楼梦》。他中学时读过《红楼梦》,但当时没有读完。冯先生后来回忆说:“中学时一位范先生叫我读《红楼梦》,读了一半就读不下去,觉得婆婆妈妈,我喜欢《三国演义》《水浒》,看这个觉得没劲。”1969年,冯先生看到许多知识分子被抄家,他怕自己珍藏的《红楼梦》被造反派抄走,就偷偷留下来,趁每天晚上没有人的时候抄写。整整一年,冯先生按照《红楼梦》的原页原行,用朱墨两色抄写,终于在1970年被下放江西余江干校前抄完,一共16本。书后,他赋诗一首:“《红楼》抄罢雨丝丝,正是春归花落时。千古文章多血泪,伤心最此断肠辞。”这次抄写让冯先生与《红楼梦》结下了一辈子的缘分。
1974年下旬,袁水拍担任国务院文化组副组长,冯先生向其建议着手校订《红楼梦》。1975年,国务院成立《红楼梦》校订组,冯先生任副组长,主管校注业务,用了七年时间对《红楼梦》进行了仔细的校注。对于这段岁月,冯先生晚年曾谈道:“1975年左右,我们要确定校订本究竟用哪个底本。我主张用庚辰本,有人主张用戚本,有人主张用杨本。这是个学术问题,大家争得不可开交。当时正好‘四人帮’垮台,大家都投身到揭批‘四人帮’上面,工作停止了一段时间。我就抽空写了一本《论庚辰本》,本来是要回答他们的质疑,准备写一万字左右,结果一写就写了将近10万字。这本书就是这么一场争论的结果。这本书出来,大家意见也就一致了。”
1980年7月,冯其庸(左)、周汝昌在香港
随后为了研究《红楼梦》不同的文本,冯先生曾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把13种《红楼梦》抄本一句一句对照着排列出来。他将不同版本的相同句子逐一排列,通过这种排列的校法来研究不同版本的变化。研究成果后来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共30卷。为了更好地研究《红楼梦》,冯先生对曹雪芹的生平、家事、祖籍也进行了深入的探究。他强调:“作品研究,离不开‘知人论世’,《红楼梦》是以曹雪芹家族的兴衰为背景展开描写的,当然就更需要弄清作者家世。否则其他方面的研究很难深入下去。”但《红楼梦》作者的生平资料一直不多,冯先生通过他独特的“三到”研究——历史文献典籍到、地下考古发掘文物到、地理实地考察到,确认了《五庆堂重修辽东曹氏宗谱》的真实可靠,加上他亲自发现的两篇《曹玺传》、辽阳三碑等重要资料,基本理清了曹雪芹的家谱身世。这些对于研究《红楼梦》的思想内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冯先生在其近63年的学术生涯中,将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对《红楼梦》和曹雪芹的研究上。他先后撰写出版《记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红楼梦概论》《〈石头记〉脂本研究》《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敝帚集:冯其庸论红楼梦》《曹雪芹家室新考》《曹学叙论》《增订本曹雪芹家世新考》《曹雪芹家世-红楼梦文物图录》等著作,主编出版《〈红楼梦〉新校注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红楼梦大辞典》等重要红学文献资料。回顾冯先生一生对于红学的研究和贡献,“红学大师”之名当之无愧。
2012年5月31日,周汝昌先生去世;2017年1月22日,冯先生去世,时隔不到五年,中国的两位红学大师先后辞世。周先生去世后,冯先生向其子女发去短信,表示哀悼和慰问。同为红学研究巨擘的二老,因红学研究成为朋友,周先生曾在1979年撰文称:“我个人十分佩服冯其庸同志。他最近付梓的《论庚辰本》,是一部多年来少见的有质量的版本专著。”但后来二老在一些学术研究上产生了分歧,分歧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曹雪芹的祖籍,冯先生主张是辽阳,周先生认为在河北丰润。对于这一分歧,冯先生表示:“‘辽阳说’并不是我的发明,而是曹家老祖宗自己留下来的记述,我只是发现了这些历史文献而已。我对《五庆堂重修辽东曹氏宗谱》进行了长时间的调查和考证,找到了大批有关曹家的早期信史。”二是《红楼梦》版本孰优孰劣。冯先生认为“文革”期间的庚辰本最接近原著,周汝昌则推崇当年胡适借给他的甲戌本。三是对作家刘心武在《百家讲坛》里对《红楼梦》进行的解说持不同观点。其实二老在肯定《红楼梦》是曹雪芹所作并高度评价其思想艺术等大方向上是一致的,他们在一些细节上持有不同的观点,也无可厚非,因为学术研究本来就是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一些媒体夸大了二老之间的矛盾,其实说到底就是学术问题,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私人恩怨,也不存在媒体所谓的学术“打压”。
老一辈红学家合影,左起:蓝翎、李希凡、冯其庸、周汝昌、俞平伯、吴世昌、吴恩裕
2014年,笔者与冯其庸合影
两次拜访
冯先生晚年身体不太好,长期居住在北京通州区张家湾的家中。我因征集工作而与冯先生相识,曾两次到他的“瓜饭楼”。第一次是2012年2月3日,我陪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领导去向冯先生祝寿。冯先生的家开车过去路途并不算近。我当时不太理解这位红学大师怎么会住在这么远的地方,这对一位老人来说,出门、会友、看病其实都很不方便。因为是第一次来,我们一直找不到他家,最后还是通过冯先生家人在电话中的指引,才来到他家的小院。那是一座从外观看就很精致的院子,四周砌了白色的院墙。院子很大,有花木扶疏的园圃,有惊奇的石头,中间是一幢精致的中式小楼。院门与小楼之间是一条方砖小路,路两旁栽植着花草树木。我们去的时候因为是初冬时节,花草已经枯败,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木。
我们走进一层的客厅,冯先生坐在椅子上,看得出来他的腿脚不太方便。他招呼我们在他身边坐下,我把中国现代文学馆的祝寿鲜花送到他面前,他高兴地收下,并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欢迎。我注意到冯先生背后的墙上挂着一个小木牌匾,上面有刘海粟先生书写的三个古朴雄浑的绿色大字“瓜饭楼”,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客厅里有许多摆设,如名家字画、菩萨造像、古盘陶罐、动物泥塑、盆景等,简直就像个小型博物馆。
冯其庸通州张家湾家中庭院
坐下后,吴义勤馆长送上了对冯先生的生日祝福:“冯老,今天是您的生日。我们祝您生日快乐、身体康健!”
冯先生笑着说:“谢谢你们!还麻烦你们专门跑过来,我这里离城比较远。文学馆这几年我一直有关注,你们办了很多文学活动,很不错。”
“冯老,谢谢您对我们的支持和关心,我们也希望在可能的情况下,能多征集一些您的资料丰富馆藏。您是红学大家,如果有您的资料入藏,对于丰富文学馆的《红楼梦》研究有很大的帮助。”吴馆长笑着向冯先生发出了征集邀请。
“昨天,听说你们要来,我就给你们准备了一套青岛出版社刚出版的35卷本文集。”
“太感谢冯老了!谢谢您对我们的支持。”吴馆长从冯先生家人的手中接过了一套印刷精美的35卷本《瓜饭楼丛稿》。
那天因为是冯先生的生日,考虑到前来祝寿的朋友一定会很多,为了让冯先生多休息,我们不久便起身告辞了。
回馆之后,我在整理、登记冯先生的文集时,发现有11本书的名字中都有“瓜饭楼”三个字。我对频繁出现的“瓜饭楼”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特别想知道冯先生给自己的住宅起这个名字的渊源。查阅资料时,我读到他晚年曾说过的一段话:“我家穷,小学五年级失学,然后就下田种地、养羊,什么都会。抗战时家里没粮食,就吃自己种的南瓜,南瓜少,一家人不够吃,靠邻居再送点勉强度日。所以我给这栋小房子起名瓜饭楼。”在文章《永不忘却的记忆》的开头,冯先生也写道:“我家老屋的西墙下,有一片空地,长满了杂草,面积不大,倒有个名字,叫‘和尚园’。每到秋天,大人在这里种的南瓜就会丰收,那硕大的金黄色的南瓜,一个个在南瓜叶底下露出来,它就是我们一家秋天的粮食。”看来,冯先生从小就对“南瓜”和“用南瓜做的饭”情有独钟。“瓜饭楼”三个字也许代表了他对自己童年的追忆。
第二次拜访是2014年春节前夕,我陪征集室领导去冯老家里拜早年。两年后再去,还是那座院子,还是那栋“瓜饭楼”,只是冯先生显得更体弱了些。我再次走进他的客厅,他还是坐在上次的那把椅子上,腿上盖着一个厚厚的小被子。那天冯先生精神状态不错,跟我们聊了许多,讲了当年在新疆考察时的一些经历。他说:“八九十年代我跟随调查队,在当地老乡的带领下在大沙漠里寻找一座古城。沙漠面积太大了,前两次都走错了路,无功而返。第三次终于走了进去。老乡带着锄头,一刨就是一个骷髅,一刨一个骷髅,当年屠城的遗骸,都还在沙漠里头,风吹过后盖了起来,稍微一刨就出来了。还有一次是为了考察,我登上海拔4000多米的帕米尔高原,当时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同行的年轻人有的出现剧烈的高原反应,眼花气喘,有些撑不住,我则基本如常。”
我说:“冯老,我没去过新疆。有机会我一定去看看。我去过敦煌,我喜欢那里的壁画。我对绘画没有什么研究,当我走进莫高窟看见那一幅幅壁画时,被震撼了。我知道您对敦煌很有研究,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读读您在这方面的文章。”
冯先生听后,说:“年轻人应该多读读书,多到处看看、多到处走走,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随后他又给我们介绍了客厅中的一些摆设及其背后的故事。
快结束时,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对冯先生说:“冯老,我想请您给我题句话,您喜欢的一句话就可以。我想做个纪念。”
“好啊!没问题,我想想啊。”冯先生想了几分钟,提笔给我写下了“读书就是生活。癸巳岁末 冯其庸九十又一题”。
写完后,冯先生把本子递给我,说:“年轻人,有时间一定要多读读书,读书对一个人很重要。”
“谢谢冯老,我一定会记住您说的话。”
那次见面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冯先生。今年春节前,我本想去给冯先生拜个早年,没想到,冯先生却永远离开了我们。缅怀之余,不禁有“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之叹!
责任编辑/于溟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