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帝悼亡诗之孝贤皇后篇
2017-03-28陈圣争常建香
陈圣争,常建香
(楚雄师范学院人文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楚雄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乾隆帝悼亡诗之孝贤皇后篇
陈圣争,常建香
(楚雄师范学院人文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楚雄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云南 楚雄 675000)
乾隆帝一生作有44000多首诗,内容包罗广泛,其中悼亡诗是其御制诗中最富感情、最具艺术特色的诗歌之一。在众多后妃中,乾隆帝只为三位后妃写过悼亡诗,其中对孝贤皇后最为深情、写诗亦最多。在他的感情世界中,孝贤皇后的早逝,令他几乎痛不欲生,成为感情深处一个永久的缺,甚至直至老死他都在思念缅怀当中。
乾隆帝;御制诗;悼亡诗;孝贤皇后
从现存文献来看,乾隆帝一生作有44000多首诗,其内容包罗广泛,如天时农事、莅朝将事、时巡所至、山川名胜、风土淳漓等等。其中,悼亡诗是乾隆帝御制诗中最具感情、最具艺术特色的诗歌之一。
乾隆帝一生虽然妃嫔众多,但在御制诗文中他只为三个女人写过挽诗,而孝贤皇后是他情感世界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在六宫粉黛中,他与结发妻子孝贤皇后伉俪情深,虽不能说如唐明皇般将三千宠爱集于杨贵妃一身,但对孝贤皇后亦算得上专情。孝贤皇后在世时,让他体会到了平民百姓般相濡以沫的夫妻之情。然而,或许遭际天妒,二人夫妻情深并不长久,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薨逝,自此他的感情世界中就有了个缺。此后数十年,后宫佳丽再也难有其他女子用柔情来抚慰他孤寂的心,直至老死,乾隆帝内心深处一直思念的只有孝贤皇后。
一、同来何事不同归
孝贤皇后,姓富察氏,满洲镶黄旗人,大学士马齐侄女,生于康熙五十一年 (1712)二月二十二日,比乾隆帝少一岁 (实际上二人只差六个多月)。雍正五年 (1727)七月十八日,被雍正帝选为弘历嫡福晋。雍正六年 (1728),诞育皇二子永琏。乾隆二年 (1737)十二月,正式册立为皇后。乾隆三年 (1738)十月永琏薨逝,皇后颇受打击。乾隆十一年 (1746)皇后又诞下皇七子永琮,在乾隆十二年 (1747)年底时不到两岁的皇子又夭折,体弱的皇后再次遭受丧子之痛,几至长病不起。然而乾隆帝在十三年 (1748)二月东巡时,皇后又请同行以侍奉皇太后。三月十一日,皇太后、帝、后一行到达德州,当天深夜时分,本来身体虚弱的皇后再也经不起旅程的颠簸,仙逝于德州水次。
乾隆帝虽然一路担心皇后能否支撑到回京城,但他没想到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中午抵达德州水次时,乾隆帝站在御舟 “青雀舫”上,看到德州城郊的满目生机,还颇为高兴地即兴赋诗二首。[1](P224)没想到一天之内,瞬如天崩,他哀恸万分,整夜强忍悲痛安排皇后发丧的具体事宜。第二天,当他坐在停放着皇后遗体的兰幄前时,一股锥心的痛从心中涌起。不过,出于礼仪与皇权尊严,为了不至失态,他既不能放声痛哭,也不能泪泗汪洋,只能通过他最习惯的诗赋将心底的悲恸默默洩出。
孝贤皇后既是乾隆帝的贤内助,又是他的精神伴侣,与乾隆帝 “同甘共苦,休戚与共”,让他感受到了普通人的幸福爱情和婚姻生活。她的逝世,对乾隆帝的内心打击超乎寻常,她的音容、她的故物,让乾隆帝悲痛难禁。
三月十二日,他忍痛挥墨,连作3首悼亡大行皇后的挽诗:
恩情廿二载,内治十三年。
忽作春风梦,偏于旅岸边。
圣慈深忆孝,宫壸尽钦贤。
忍诵 《关雎》什,朱琴已断弦。
夏日冬之夜,归于纵有期。
半生成永诀,一见定何时。
袆服惊空设,兰帷此尚垂。
回思相对坐,忍泪惜娇儿。
愁喜惟予共,寒暄无刻忘。
绝伦轶巾帼,遗泽感嫔嫱。
一女悲何恃,双男痛早亡。
不堪重忆旧,掷笔黯神伤。[1](P224)
当乾隆帝手执不律时,脑海中不停地翻滚着皇后的音容笑貌,回想起与皇后22年来的朝朝暮暮之情。首先想到的是皇后的德行,入主后宫13年来,①按:乾隆帝即位之后,即册立嫡福晋富察氏为皇后,但因为在父孝期间,故册立大典推迟至乾隆二年举行,乾隆帝此处是以册立皇后的时间为计,而非是大典举行的时间为计。经常替他在皇太后面前尽孝道,并将后宫打理得井然有序,一切的一切,又怎么忍心再去念诵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呢?然而朱弦已断,皇后仙逝,千般好、万般好,想来都是痛。“夏日冬之夜”句,则将读者带入了二千多年前的 《诗经》悼亡传统之中——那个不忍听闻的在爱人坟前低声呜咽之声萦绕于耳边,[2](P366)或许此刻他才深深地领会到那股刺痛之情。相约白头到老,一人半途而夭,从此无法再见。这是哭诉,似乎也是在向苍天控诉。看到穿着袆服的皇后躺在冰冷的兰帷中,他又想起了昔日的恩爱情景,最后以无理的痛诉煞笔——难道你就这么忍心狠心地抛下幼女不管不顾了吗?看似无理之极,却又悲痛之至。再回想昔日,帝喜则后喜,帝忧则后忧,寒暖都关怀备至,体贴入微,是皇后给予了他温情的夫妻情感和生活。然而,这一切却都被上苍夺走,以后又有谁那么体贴呢?看着女儿伤痛的哭泣,感慨二子的早夭,心痛得让他难以再写下去……3诗虽是忍痛执笔,但亦颇有章法,第一首是从皇太后的角度入手,第二首是从娇女的角度着笔,第三首才写他本人的感受。3诗都饱蘸着他的哀思。
在德州停留3日之后,三月十四日,乾隆帝令护送皇后梓宫由水路起程还京,[3](P12269)到达天津之后稍作驻跸。十七日,乾隆帝还宫;下午,暂将皇后梓宫安放于通州芦殿,令皇子及在京官先行举哀;深夜时分,梓宫到京进东华门,从宁寿宫西行入苍震门,奉安于长春宫正殿。[3](P12270—12271)大行皇后梓宫在长春宫供放7 日之后,于二十五日奉移于观德殿。[3](P12281)
这七八天内,乾隆帝曾数次亲奠皇后。在奉移梓宫之日,他亲临送行举哀,望着缓缓移动的皇后梓宫,乾隆帝又不禁潸然泪下而赋诗曰:
凤輔逍遥即殡宫,感时忆旧痛何穷。
一天日色含愁白,三月山花作恶红。
温清慈闱谁我代,寂寥椒寝梦魂通。
因参生死俱归幻,毕竟恩情总是空。
廿载同心成逝水,两眶血泪洒东风。
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1](P224)
看着缓缓逝去的灵车,多少往事又涌上乾隆帝的心头。这一天的太阳都显得异常惨白,似乎在天地同悲;然而可恶的是那无情的山花,却不知哀痛地依旧红艳。从今以后,那寂寥的后宫再也不能看到、听到皇后的欢颜笑语,魂梦亦不知是否、何时能相通……他想勉强以佛教的空幻观念来安慰自己,但还是忍不住泪洒东风。他甚至有些悔恨,本来是希望安慰皇后而祈祷皇后再生儿子,但谁料到最后在短短3个多月内儿子、母亲一并亡去,人生之恨与痛莫过于此。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是乾隆帝的心理煎熬期,他的心绪极为低落,食无味、寝不安,宫中似乎处处烙着皇后的身影,处处让他不开心、伤痛、难受。如 《无悰》一诗:
心内芳型眼内容,但相关处总无悰。
思量不及瞢腾睡,犹得时常梦里逢。[1](P224)
内心所想、眼前所见,无不与皇后相关。伤心苦思,寝食难安,他甚至自我安慰地想:与其这样苦思痛想,不如迷迷糊糊地睡去,那样或许还能时常在梦中见到……然而梦又能否如愿呢?到底是 “魂魄不曾入梦来”[4](P4819)还是“夜来幽梦忽还乡”[5](P300)呢?
其来不告去无辞,两字平安报我知。
只有叮咛思圣母,更教顾复惜诸儿。
醒看泪雨犹沾枕,静觉悲风乍拂帷。
似昔慧贤曾入梦,尚余慰者到今谁。[1](P224—225)某一次在睡梦中,皇后的魂魄似乎出现了,但她来时没有一点预告,也没有再对乾隆帝温馨絮语,只是告诉他在那边一切安好,却仍免不了她贤惠而孝顺的本性,絮絮叨叨地对乾隆帝说她很想念皇太后,要乾隆帝好好孝顺皇太后,并且照顾好孩子……走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征兆,就突然消失了。从梦中惊醒的乾隆帝只看到自己留在枕上的泪痕还有些湿漉,四周静得离奇,似乎有股寒风掀开簾帷而去。乾隆帝的心被掏空了一般,为何连皇后的魂魄都离去得那么快,甚至连一句相思之情都来不及诉说?
睡梦中难受,醒来时亦难受,看到皇后的故物更难受。如有一次看到皇后给他制的一个燧囊,又想起了曾经读乃祖御制的 《清文鉴》时,了解到满人以前有取鹿尾氄毛,缘袖以代金线的旧俗。去年秋,他在塞外较猎时偶然想到了这件事,便跟皇后忆苦思甜地说了一番。没想到,贤惠的皇后默默记住了这番话,即刻亲手赶制了一个燧囊献给乾隆帝。当他在伤恸之时看到这一燧囊时,不胜悼怆,不禁赋诗道:
练裙缯服曾闻古,土壁葛灯莫忘前。
共我同心思示俭,即兹知要允称贤。
钩绦尚忆椒闱献,缜致空余彩线连。
何事顿悲成旧物,音尘满眼泪澘然。[1](P225)皇后贤惠的形象又跃然于纸上,帝后夫妻间的那种心意契合的情境仿佛就在眼前。尤其是“钩绦尚忆”二句,则又与潘岳的 《悼亡诗》“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6](P635)之情思,元稹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7](P98)所写之境,皆极为神似。
二、一别音容两渺茫
此后,甚至一切与皇后相关的日子,或皇后参与过的节日之类,都是乾隆帝回忆的一个情绪点。
如四月八日,佛诞日,更有意义的是皇后在这一天临盆产下皇七子永琮,但不幸的是永琮一岁多而夭,是以这一天更是令乾隆帝摧心肝的日子。在十三年 (1748)是日,乾隆帝又写下了 《四月八日叠旧作韵》一诗,并制长序说:“先皇后自端慧皇太子薨后,至丙寅始举皇第七子,是日适遇佛诞,再沛甘霖,喜而有作。丁卯周晬,因叠前韵。不意除夕,有悼殇之戚,及届今年佛诞,则后丧又将匝月矣。感旧抚时,回肠欲绝,悠悠天路,知同此痛耳。”
得失纷如塞马传,藉无喜者岂忧焉。
都来两岁光阴耳,恰似一番梦幻然。
讵意瓜沉连及蔓,实伤坤衍只余乾。
从今更不题新句,便看将来作么缘。[1](P225—226)
人在极度悲痛之时,尤其是事后追忆,极易将从前的一切否定,认为今日的恶果似乎一切都是之前相关联者所造成,这是人之常情。乾隆帝虽然是帝王,但皇后的遽然而逝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一时难以接受,故更恨之前所为。在三月二十七日皇后梓宫移入观德殿时,乾隆帝就曾在诗中表达悔恨之情,“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在这首诗中,起句就在否定过去,逆用 “塞翁失马”之意,既然早知得失相倚之理,那就当初不该向苍天祈求皇后再诞皇子,这样没有了喜,也就不会造成了现在的恨。两年前喜得皇子时,岂料两年之后昊天如此不佑,竟要以丧子亡妻为代价,令他遭此剧痛?是以乾隆帝似乎在对天咒誓一般,从今以后不再记题喜事,那就自然不再有悲事发生。
倏忽之间已到四月十一日,皇后已仙逝匝月,这天除了令大臣行周月之祭外,乾隆帝又亲临观德殿奠酒。[3](P12303)此时仍沉浸于悲痛之中的乾隆帝难以释怀,回想起1个月前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此时却连魂魄都难觅,又不禁悲从中来,提笔赋诗曰:
素心二十二年存,属纩何须握手言。
诗谶自尤临祖道,梦祥翻恨始添盆。
锦衾角枕惟增怨,落叶哀蝉非所论。
追忆袆衣陈画鹢,悲生痛定尚销魂。[1](P226)回想起夫妻22年的相濡以沫之情,此刻却面对着冰冷的梓宫,他仍是悔恨不已。 “诗谶”句,原诗有注曰 “予和唐人拟 《昔昔盐》诗,结句有 ‘一去不复返,谁能惜马蹄’二语,适在东巡命驾前一日,遂成诗谶云。”①按:乾隆帝东巡之日乃于二月初四起程,命驾前一日则为二月初三,则 《昔昔盐二十首》一组诗作于二月初三日。组诗其十九题曰 《一去无还意》,诗曰:“记得分离日,相期不日还。如何一契阔,长此望边关。条脱歌筵冷,步摇舞席闲。便令重会面,非复向时颜。”而 “一去不复返,谁能惜马蹄”二句,当出自薛道衡 《昔昔盐》结句 “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之前颇有兴致的和诗却突然称为诗谶,其迷信的追悔之情展露无遗;“梦祥”句亦如 “梦熊”之诗一义,即仍是悔恨不已。在这首诗中,感情色彩词极为突出,“恨”“怨”“哀”“悲”“痛”等一再涌现,可见乾隆帝此刻的情绪是如何强烈地波动,即便努力地痛定思痛,但想来还是黯然魂销。
然而,短时间内,无论乾隆帝如何故作镇定,还是无时无刻地遇事辄思皇后。如皇七子的遗棺将送往朱华山,乾隆帝又不禁引发思子思妇之痛,“此去想应兄待弟,都来何致母随儿?”[1](P227)首夏在游御园圆明园时,又似乎看到了昔日与皇后同游之景,感慨 “睫眼此来非昔往,惊心今日忆前时”,[1](P227)顿觉 “二十年来消底事,长春仙馆顿长秋。”[1](P227)望雨时,又想起以前每到夏季望雨殷切时,皇后都与之宵衣旰食之情,是以 “悯农岂为悼亡忘”;[1](P227—228)暑热时,又想起昔日皇后对他寒暄的照顾情形,因而 “芳型如在思何穷”,[1](P228)然而今时今日 “更谁关切寒暄适,一过椒房泪叙哀”。[1](P228)因为愁思过度,不到40岁的乾隆帝偶然揽镜时却发现两鬓开始华发, “鬓有二毛底事宣,盼霖伤逝两如煎。”[1](P228)甚至每年都亲临祭奠的常雩之祭,因为皇后之丧未过百日而由亲藩代祭,“失配心诚痛,勤民志敢移”,[1](P228)身为君主的他遭受丧妻之痛,国家大事虽不能完全不顾,但他已不能事事躬亲。当久盼之雨终于降临时,他又来到皇后梓宫前告慰皇后, “观德空陈幔,还能相慰不?”并还详细诗注曰: “忆十三年来,朕无日不以雨旸系念。先皇后实同此欣戚也。今晨观德殿奠酒,若常年此时遇雨应解愁而相慰,兹岂可复得耶?兴言及此,泪欲沾襟。”[1](227—228)所谓 “每逢佳节倍思亲”,对于突遭丧妻之痛的乾隆帝而言,每逢节日则倍思亡妻。此前的佳节或纪念性的日子,都有皇后相陪,今后却是他一人强颜欢笑地应对臣工的祝福,看着天下人沉浸在节日的祝福之中,他又不能把个人之哀加之于天下,能抚慰其心灵者惟有他的 “结习”。如这一年的端午节,他又写下 《午后漫成》二诗:
节物朱樽绣虎屏,强欢聊以慰慈宁。
岂知圣母思贤妇,何况同心只异形。
似幻佳祥徒梦月,示人明象已占星。
去年光景分明记,渌水含风漾画舲。
亶矣光阴逝水遒,墨辛夷败绿蒲稠。
天中忽复临佳节,时雨犹难解宿愁。
新茧献丝虚后望,彩囊结佩忆前头。
晓来那更陈青粽,举案回思泪啜流。[1](P229)
在端午节时,一向恪遵孝道的乾隆帝又强颜欢笑地来给皇太后请安,但没想到皇太后看到他双鬓带白、满脸憔悴的笑容时,亦不禁地怀念皇后。母子二人的寒暄之语,又勾起了他的思绪。“示人”句原有诗注曰:在东巡出发前,钦天监已向他奏报 “客星见离宫,占属中宫有眚”,可见他又陷入悔恨之中。当看到宫中门墙挂满的艾叶蒲草、玉盘满盛青粽时,眼前不禁浮现出皇后的身影。
五月十五日,皇后已仙逝两个来月,乾隆帝在十三日时遵旧制而释服,诣几筵,但想着丧事日远,更加哀悰,因而又不禁题诗道:
寤寐求无得,梦魂时尚牵。
亦知悲底益,无那思如煎。
环佩声疑杳,鸾凰信绝传。
椒涂空想像,两度月轮圆。
衷愫心常结,音尘日已遐。
芳踪付彤史,时服换轻纱。
情自长无绝,礼惟当岂加。
底知忧用老,新鬓点霜华。[1](P230)
月圆之夜,月圆人缺,所思之人却寤寐难见,魂梦难牵,乾隆帝也内心如焦两个多月。“环佩”句则反用杜诗 “环佩空归月夜魂”[8](P2511)句意,“鸾凰”句则化用李璟 “青鸟不传云外信”[9](P7)句,对仗极为工整,益发凸显乾隆帝思苦之情。忧思难忘之中,不觉两鬓又新增霜华。
无可奈何之中,惟有题诗以寄哀思:
无那愁中频入想,只余梦里数相逢。
空思专夜挑银烛,不畏经寒度禁松。
月宇几曾轻独步,星街常杳更谁从。
珊珊幻术非吾慕,未断情田来往踪。[1](P230)
两个多月来,乾隆帝的苦思冥想也只有迷迷糊糊地在梦中有几次见到了皇后,每次梦醒之后更增伤怀。耿耿长夜,他挑灯换檠,希望皇后的魂魄来相见,然而,月夜之中,只有他独自徘徊的身影。他想到过招魂之术,但他并未如汉武帝思李夫人、唐明皇求杨贵妃般诏求幻化招魂,以饮鸩止渴地聊慰哀思之情,而是始终相信他与皇后的未断情缘会牵动着皇后的魂魄往来。
五月二十一日,乾隆帝在观德殿奠酒之后,又素服御太和门,令允禄、福彭二正、副使持册宝往观德殿册谥。“孝贤皇后”,[3](P12360)关于皇后的谥号,按照 《大清会典》规定,乃由大学士酌拟,再奏请钦定,但这次乾隆帝完全抛开 《会典》祖制,而由他本人定谥。早在三月二十二日时,他就谕旨礼部说:皇后 “作配朕躬,二十二年;正位中宫,一十三载。逮事皇考,克尽孝忱;上奉圣母,深蒙慈爱。问安兰殿,极愉婉以承欢;敷化椒涂,佐忧勤而出治。性符坤顺,宫廷肃敬慎之仪;德懋恒贞,图史协贤明之颂。覃宽仁以逮下,崇节俭以禔躬,此宫中府中所习知,亦亿人兆人所共仰者。……从来知臣者莫如君,知子者莫如父,则知妻者莫如夫。朕昨赋皇后挽诗,有‘圣慈深忆孝,宫壸尽称贤’之句,思惟 ‘孝贤’二字之嘉名,实该皇后一生之淑德,应谥为孝贤皇后。”[3](P12276—12277)在五月二十一日,册谥孝贤皇后之册文亦或许经过乾隆帝的御笔钦定,“在昔黔娄,谥定于其妻;亦越展禽,诔传于乃妇。盖由伉俪之笃,匪朝夕伊以相从,斯能纤悉无遗,有美而文之备至?追思皇后之淑德,惟朕知之为最深,畴咨谥典之隆称,自朕衡之而允协。惟贤与孝,实乃兼优;曰孝且贤,词无溢美。兹以册宝,谥曰孝贤皇后。”[3](P12360)由此可见,乾隆帝再次强调只有作为丈夫的最了解孝贤皇后,因为他们不仅伉俪情深,且朝夕相从,是以亲定谥号曰 “孝贤皇后”。何谓 “孝贤”呢?据记载,在列后尊谥中,“慈惠爱亲曰孝,徽音克嗣曰孝”“明德有成曰贤,内治隆备曰贤”。[10](P166)在乾隆帝看来,以 “孝贤”二字谥皇后并非溢美之词,而是恰如其分地形容。
当他轻抚册宝,细阅册文时,想着与皇后昔日恩爱之景,此刻她却离他愈来愈远,又不禁悲从中来,怆然泪下。或许当福彭等人在高声念册文时,乾隆帝在宫中泣不成声地低吟道:
鸿文扬淑德,琬叶式精镌。
纪实辞无溢,称徽礼有传。
丧仪惊渐远,吉祭已如然。
定论符宫府,芳名协孝贤。
展禽聊比例,北海那寻仙。
不忘平生志,非私恩爱偏。[1](P230)
听到隐隐传来的册典仪式的仪仗声,他惊心地感觉孝贤皇后已越走越远,或许连魂魄都难以入梦。“展禽”句有诗注曰: “后谥 ‘孝贤’二字,乃朕所自定。盖以夫妇相知为深,辞足征信,故册文中以 ‘黔娄柳下’为比。”①按:“册文中以 ‘黔娄柳下’为比”,即指册文中 “在昔黔娄,谥定于其妻;亦越展禽,诔传于乃妇”二句所言。又“不忘”句后亦有诗注曰:“先慧贤皇贵妃定谥时,皇后尝云 ‘吾异日期以孝贤为谥可乎?’燕语竟成久要,追忆尤增痛悼。”此真有元稹“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7](P98)的悲慨之情。
册谥之礼后,乾隆帝虽然早已释服,然而一时间仍难以从悲哀中缓过劲来。在夏日的凉爽之中,看着御舟 “青雀舸”,又不禁感慨“夜台之人独不见”。[1](P235)他甚至还想到读佛经以释怀, “漫称古佛早安心”,[1](P235)但是片刻的安宁之后,又是无底的痛苦。他也想到过写字作诗以消磨时间,以庄子之豁达来对待生死, “随缘禁痛定,任运息情营”,[1](P235)亦难以求得解脱。
夏至日,他仍无心躬行郊祀之礼,依然遣官代祭,并解释说:“朕自即位以来,北郊之祭,每岁无不亲行。今以后丧未踰百日,故遣代祭,诚虞不洁,匪虑身劳也。”[1](P236)为稍作排遣,他郊游香山,在晚晴中刹那间的滌暑消烦后,归来又不禁感慨:“谁能解此意,归来独旦眠。”[1](P238)在香山赏景期间,恰值六月十一日,这一天正是孝贤皇后仙逝届满3个月,乾隆帝又不禁思从中来, “一日不见如三月,三月胡为瞥眼临。”[1](P240)当起驾回宫经过德胜门外时,他又折道观德殿中奠酹孝贤皇后,本来想在御园中小驻以散忧,但触目的却是皇后绣阁奁寂,反而 “到处牵情更惘然”。[1](P240)
月夜之下,一个人独坐在寂静的深宫之中,他又感到极为烦闷,于是泛舟御湖之上,但看到玉轮清朗依旧,而同观之人却不再时,本来想息情宁心一游,却又惹起感思:
独坐懑无聊,向晚扁舟放。
望前轮渐圆,雨后气偏爽。
湖山供静参,花木惬幽赏。
蝉韵出槐堤,荧光逐兰桨。
万汇争其时,吾宁息情想。
同观人去遥,玉轮依旧朗。[1](P241)
在六月十五的后半夜,乾隆帝睡梦之中,孝贤皇后似乎安慰其苦思之情而来到梦中:
深情赢得梦魂牵,依旧横陈玉枕边。
似矣疑迟非想象,来兮恍惚去迁延。
生前欢乐题将遍,别后凄愁话未全。
无奈彻人频唱晓,空余清泪醒犹涟。[1](P242)
或许是乾隆帝的深情打动了上苍,在迷迷糊糊间,乾隆帝似乎感觉孝贤皇后恍如昔日地躺在自己的枕边,“似矣”二句有逆用 “犹恐相逢是梦中”[11](P225)之意,而更显 “夜来幽梦忽还乡”[7](P300)的弥足珍贵。他明知是在梦中,有点难以置信,却又感觉孝贤皇后好像就在自己枕边,两人自是一夜情话绵绵,更夫已经一再敲更提醒天即将亮,但他似乎要把满腹情肠倾诉,故一再迁延孝贤皇后的离去。然而,梦境终究是梦境,即便再真实,尽管他一再宁愿呆在梦中,但也无奈地被上苍、世人无情地打断,醒来惟有两行热泪涟涟不断。
三、一片伤心画不成
短诗不足以寄哀,乾隆帝便用长歌以当哭。这种离思困扰了他3个多月之后,在孝贤皇后丧满百日之时,他终于打起精神,决心效潘岳之诗以悼亡,是以在六月二十一日,赋长歌曰:
十旬倏以临,服制众云易。予怀未觉遥,有如一日隔。偕老欢莫追,叹逝愁奚益。因悟宇宙间,率为形神役。别后已杳杳,忆前犹历历。惟其无显名,是以贻芳迹。嗟哉长春宫,遗像空悬壁。欢去悲以归,每念增忧惕。兰湘陈豆核,椒浆泛爵只。三奠尽一心,一心纷百析。倾爵酒频酹,拭巾泪犹滴。滴泪不能干,平生恩爱积。齐物惭未能,难学庄盆击。
独旦不能眠,欹枕怀百端。魄渊促代谢,朱明行欲阑。凉秋率感人,况逢形影单。未闻蛩杵声,已觉衾簟寒。寒宵那更同,梧月虚朣胧。九御咸备位,对之吁若空。所重在四德,《关雎》陈国风。讵如汉武帝,惟希见美容。愁思郁以纡,啜其泪沾胸。入梦诉未已,揽衣晨复起。脱珥赋鸡鸣,回思常事耳。已蹈东门吴,更如蒙庄子。安仁才一悼,予作实双纪。悲兮悲如何,遑论辞工鄙。
达人应尽知,有生孰免逝。况年近不惑,亦岂为夭厉。独惜窈窕质,忽作朝云翳。永别乍一日,积日将成岁。代月只十二,容台有典制。观德逢月忌,聊复一临祭。临祭知徒然,悲悰稍以尽。城隅葺静安,涉冬将发引。相待两皇妃,慧贤与哲愍。念此总伤神,那免泪泉陨。胜水卜佳城,终焉东结轸。为期指三年,欲言意不忍。不忍可奈何,沉痛以躇蹰。每因时序迁,一往景山隅。凤帷空想像,鸾驭终虚无。湘江愧交甫,曾逢帝子车。声吞语难罄,神往伤有余。[1](P242—243)
在这3首长诗中,乾隆帝一再感慨泪不能尽之情,“倾爵酒频酹,拭巾泪犹滴。滴泪不能干,平生恩爱积”。在日常生活中,“独旦不能眠,欹枕怀百端”;迷迷糊糊中,似乎还没见到皇后的魂魄,则又不知岁月悄度,“未闻蛩杵声,已觉衾簟寒”;即便是偶尔入梦,则有 “入梦诉未已,揽衣晨复起”,总而言之是 “声吞语难罄,神往伤有余”。此等伤痛之语,千百年来又有几人复能道哉!
虽然乾隆帝服皇后之丧,遵礼制以月代日,服缟12日,13日之后已能素服临朝,但后丧一百日以来,乾隆帝几乎无日不在思念孝贤皇后。百日一过,则臣民亦将遵国制满百日除服,从此之后,举国不见哀思,乾隆帝也日觉孝贤皇后的远去,思来又悲难以禁,长歌仍不足以当哭,故更效潘岳 《悼亡》之作,缘情而作 《述悲赋》。赋文之前有长序曰:“乾隆十有三年春,车驾幸山左,礼成返跸。皇后以三月十一日崩于德州舟次,星夜解维,兼程旋轸,归殡于长春宫,奉迁于观德殿。丧仪有制,时日如流,触绪增悲,非文奚述?感孙楚《除服》之篇,效潘岳 《悼亡》之作,用缘情而遣藻,聊写恨于哀弦。”其赋曰:
《易》何以首乾坤, 《诗》何以首《关雎》?惟人伦之伊始,固天俪之与齐。念懿后之作配,廿二年而于斯;痛一旦之永诀,隔阴阳而莫知。昔皇考之命偶,用抡德于名门;俾逑予而尸藻,定嘉礼于渭滨。在青宫而养德,即治壸而淑身。纵糟糠之未历,实同甘而共辛。乃其正位坤宁,克赞乾清,奉慈闱之温清,为九御之仪刑。克俭于家,爰始缫丝而育茧;克勤于邦,亦知较雨而量晴。
嗟予命之不辰兮,痛元嫡之连弃。致黯然以内伤兮,遂邈尔而长逝。抚诸子如一出兮,岂彼此之分视叶?值乖舛之叠遘兮,谁不增夫怨怼?况顾予之伤悼兮,更怳悢而切意。尚强欢以相慰兮,每禁情而制泪。制泪兮,泪滴襟;强欢兮,欢匪心。
聿当春而启辔,随予驾以东临。抱轻疾兮念众劳,促归程兮大故遭。登画舫兮陈翟袆,由潞河兮返内朝。去内朝兮时未几,致邂逅兮怨无已。切自尤兮不可追,论生平兮定于此。影与形兮难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对嫔嫱兮想芳型,顾和敬兮怜弱质。望湘浦兮何先徂,求北海兮乏神术。循丧仪兮怆徒然,例展禽兮谥孝贤。思遗徽之莫尽兮,讵两字之能宣?包四德而首出兮,谓两字之可传。惊时序之代谢兮,届十旬而迅如。睹新昌而增恸兮,陈旧物而忆初。亦有时而暂弭兮,旋触绪而欷歔。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事之皆虚。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佐兮孰予随?入椒房兮阒寂,披凤幄兮空垂。春风秋月兮尽于此矣,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12](P213—214)
在这一百来天里,乾隆帝几乎快到崩溃的地步。昔日的恩爱再也不可能,而从今以后,笑有谁会跟他会心地相视一笑,愁又有谁会跟他一样宵衣旰食?诸如此类等等,孝贤皇后的仙逝让乾隆帝犹如丧失了内心的避风港。在这一百天里,他的身体也经受着折磨,食不知味,寤寐难眠,甚至40岁不到的他都开始双鬓日增霜华。他想过也尝试过一些解脱的方法,如读佛经、看 《庄子》、练字、写诗、出游、泛舟等等,但正如赋中所言 “睹新昌而增恸兮,陈旧物而忆初。亦有时而暂弭兮,旋触绪而欷歔”,暂时的安宁却怎么也让他难以释怀。从今往后的多少个夏日冬夜里,他又如何才能停歇呢?
或许经过3个多月来情感上、精神上、身体上的煎熬,又借这些长诗、长赋的发泄之后,他的内心逐渐回复一些平静,开始慢慢适应没有孝贤皇后在身边的日子,思念不再像之前那么猛烈。但若偶触故物或故景,或适逢一些节日,他又难免触景伤怀而心生孤独落寞之情。
如在吃一些贡品时,又想到这或许是孝贤皇后心爱之物,每次都会赐予孝贤皇后共食。如荔枝,“岁贡非劳驿骑驰,雌黄久足息腾词。常年每感寝门赐,今夏重增椒室悲。可识人生皆梦幻,只凭陈迹引怀思。玳盘玉椀清无暑,满贮芳甘欲举迟。”[1](P245)唐人杜牧曾嘲讽唐玄宗说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13](P5954)这在乾隆帝看来自是文人的信口雌黄。然荔枝又确是孝贤皇后的爱食之一,是以每有贡来时乾隆帝都会想到送到孝贤皇后的寝宫去。如今故人已逝,看着满盘洁白如冻而芳甘的荔枝鲜肉,乾隆帝却茫然若失地将手停在了半空……
转眼七夕节又临,传言这一天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会有喜鹊飞架银河两岸以便二人之会。这对乾隆帝而言,“似彼何妨别,如予岂复逢”。[1](P245)这一天又是传统的乞巧节,民间妇女常祈于月下,以求得心灵手巧,贤惠的孝贤皇后生前也常带领妃嫔、宫女们于宫中乞巧。这一年的七夕,却再无孝贤皇后的身影,乾隆帝惟有来到她的梓宫之前奠酒。[3](P12413)当“宫监陈往例”,摆好供设乞巧时,乾隆帝睹此情景却又被勾出往事, “弥引思愀然”,[1](P245)他只能默默地一个人在 “向同欢笑处,倚槛独吟叹”。[1](P246)
七月十五日,民间习俗的 “鬼节”,这一天乾隆帝遣官去拜祭列祖列宗的陵墓,他本人却来到观德殿孝贤皇后的梓宫前奠酒。[3](P12427)夜里下起了霏微的细雨,不禁感慨这些细雨是在 “助我泪棼丝”。[1](P248)
七月十八日,乾隆帝又来到观德殿孝贤皇后的梓宫前奠酒,[3](P12431)因为这一天是他二人的结婚纪念日。乾隆帝在亲奠完后,又伤怀地作诗一首,其在长序中表明他的奠祭原因及神伤之情:“皇后以雍正丁未来嫔于予,七月十八日亲迎之佳辰也。崩逝以来,四易弦望,倏度中元之节,重经嘉止之期。抚时追旧,黯焉神伤,亲奠殡宫,寓哀有作。”[1](P248)
天公作美的是,是年闰七月,鹊桥又可再度;天公不作美的是,孝贤皇后已然仙逝,即便再能乞巧,不过是又增悲伤。是以乾隆帝在这天又提笔写道:
闰七月七日,萧晨增感伤。
鹊桥疑再驾,凤驭不回翔。
萝月凄清色,竹风飒沓凉。
黄姑饶厚幸,两度会仙郎。[1](P252)
清晨时,乾隆帝就被感伤笼罩着,因为他感觉鹊桥有可能再度飞架,可是孝贤皇后却一去不再复返。当晚上看到凉如水的天街时,恍惚中似乎牛郎织女再度相会,他不由地感慨上苍何其偏心,待牛郎如此之厚,对他却如此之薄。
秋夜里,听到秋虫的鸣叫声,他都会觉得“枕箪凄以清”,而 “反侧不成眠”,往事又一幕幕地萦绕心头,浮于面前, “懭悢曷有涯,独旦听漏刻”[1](P246),但那些虫子却不知生离死别的愁苦,迎秋气而鸣叫得更为卖力。如果是下雨的秋夜,听着夜雨溜檐的声音,则更添枕簟的寒意,他又恨青鸾迟迟不传信,而焦灼地希望快点入睡, “知复今宵有梦无”,[1](P248)殷切地希望在梦中或许能见到皇后。甚至看到桂花,亦会想到皇后,因为去年中秋在塞外赏桂花时曾与她相约今年中秋时再一同赏月赏花,岂料宫中的桂花却提早开放,他惟有 “独自看花泪暗流”。[1](P252)
八月十四夜的一场怪梦,让乾隆帝逐渐意识到皇后将要告别他的精神困厄,甚至以后魂梦都难以相见,醒来时他不禁泪如霰下,忍痛题诗:
向者梦较可,暂会生时面。
昨忽懵腾中,梦临观德殿。
吁嘻人之情,安能久不变。
梦缘一以绝,渍枕泪如霰。[1](P258)
在这次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他梦到的竟然不是活生生的孝贤皇后,而是皇后冰冷的梓宫。他沉浸在悲痛中已有5个多月,作为帝王的他又不能完全抛开国事,是以他渐渐地调控自己的情绪,振作以临政务。这一夜的梦,或许也是皇后的告别,此后她可能再也难以入梦,乾隆帝猛然惊醒,不禁泪流满面。
此诗的弦外之音也意味着此后皇后将逐渐淡出他的日常生活,只有在节日或纪念性的日子或由某种故物触动时,才会再让他陷入对皇后的思念之中,而不是如此前的5个多月一样——乾隆帝的衣、食、住、行、游、庆、醒、梦,到处都有孝贤皇后的身影,随手触及都让他哀痛不已,他甚至掰着手指过日子,计算着孝贤皇后离去的时间。
在这之后,乾隆帝的伤心之诗逐渐减少。中秋节时,他仍不禁想到昔日团圆时与皇后的恩爱之情,作有 《中秋漫赋》一首而感慨 “即景偏伤黯淡魂”。[1](P258)九月底时又曾写 《梦》一首,已不再详述梦境,但从 “星宫独自归”[1](P267)句来看,乾隆帝又是泪水沾襟,可见仍是怀念孝贤皇后之作。
四、人间此病治无药
十月初七日,孝贤皇后的梓宫奉移于静安庄,是日皇太后亲至观德殿临送,乾隆帝则亲至静安庄奠酒。[3](P12578)乾隆帝又用诗以描绘下奉移孝贤皇后梓宫的情景:
凤幰平明将奉移,欲留不住我心悲。
幽宫闷殿仍同叙,旧感新愁并一时。
廿载恩情惟梦会,千秋懿德尽人知。
重垣纵复如中禁,肠断荒郊朔籁吹。[1](P268—269)
天刚蒙蒙亮,载着孝贤皇后棺椁的灵车缓缓地向宫外驶去,他无力挽留,不禁欲哭无泪。一个呆在幽深的宫中,一个却将被埋葬在圹殿之内,想着昔日夫妻恩爱之景,如今却天人永隔,悲痛让乾隆陷入神情恍惚之中,仿佛爱妻又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两人依偎着絮叨,然而一切都已不可能,越是思念,越是悲恸。20年的恩爱,或许只有在梦里才能相会。读到此句,元稹 《遣悲怀》那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7](P98)的情景跃然于眼前。尾联更是与苏轼 《江城子》 “明月夜,短松冈”[5](P300)和贺铸 《鹧鸪天》 “旧栖新垅两依依”[14](P502)之景一样的凄清。最后一句尤为力透纸背,隐隐可闻那冰冷寒风 “嗖嗖”地袭面而来,凄苦而催人泪下,令人不忍卒读。
孝贤皇后的梓宫移奉静安庄后,乾隆帝往来奠酒已颇为不便,惟有逢节日时或出行之便一临之。此诗或许是乾隆帝最终情感发泄的高峰,此诗之后,短时间内不太常见乾隆帝的哀恸之辞。
乾隆十四年清明节 (二月十八日),乾隆帝又来到静安庄孝贤皇后梓宫前奠酒,事后作七绝二首。[1](P279)
端午节前的一次夜雨,敲开了乾隆帝心扉,看着 “暮雨才收夜雨随”的连番大雨,他又回想起以前曾与孝贤皇后一同较晴量雨地情景,反而翻惹起他 “忻余翻觉助清悲”[1](P294)的心情。端午日,乾隆帝再次来到静安庄前奠酒,此时的他也逐渐感慨 “日远何堪已阅期,惟因路便一临之”。[1](P294)
乾隆十五年二月二十二日,乃是孝贤皇后的生辰忌日,他想起了前年即便是在东巡的途中,驻辇为她庆生,没想到岁月倏忽,皇后辞世将近2年,于是又情不能已地为孝贤皇后赋诗悼念:
东巡二月忽思前,敬奉慈闱喜比肩。
将谓齐龄长御壸,奈成永诀乍登船。
今朝仍值千秋节,两岁空悲独旦天。
《文赋》遣愁披叹逝,行年恰并士衡年。[1](P366—367)
昔日誓言同生共死,却不料皇后弃誓而逝,这2年来多少个日夜让乾隆帝思念不已。如今恰逢40岁的他,两鬓霜华又增不少,其中不无因对孝贤皇后的思苦所致。
乾隆十五年六月十一日,乾隆帝又亲至静安庄孝贤皇后梓宫奠酒,[3](P13232)乃是因为孝贤皇后仙逝已匝27个月,而诸皇子孝期满、当释服,是以乾隆帝亲临致祭以告之。面对皇后的梓宫,他又不禁 “感星霜之迅迈,思窈窕以难追”,在一瞬惊心之下,又作五律一首以志痛:
旧恨千秋永,新昌两度妍。
望帏神黯尔,举爵泪澘然。
儿辈临祥禫,予心警岁年。
重翻孙楚什,不忍读终篇。[1](P398)
即便已过了2年多,但乾隆帝一看到兰帏之下的梓宫时,依然悲从中来,黯然心伤,举杯酾酒洒地时,又不禁潸然泪下。
七月初十日,乾隆帝又来到静安庄孝贤皇后梓宫前奠酒[3](P13254)。这一次的到来,他是向孝贤皇后倾诉内心的无奈,他将要遵从皇太后的懿旨颁发明诏立娴贵妃为皇后。其实,在乾隆十四年时,由于孝贤皇后的仙逝,这一年的祭先蚕礼因为没有皇后亲临主持,礼部在二月初时就提出要册立皇贵妃一事。兼之第一次金川战役的胜利,在皇太后的强烈要求下,更需要册立皇贵妃以摄六宫。四月初五日,由大学士来保为正使,礼部尚书海望为副使,持节册封娴贵妃那拉氏为皇贵妃摄六宫事。[3](P12841)初八日,恭上皇太后为 “崇庆慈宣康惠皇太后”徽号。[3](P12847)初九日,行贺皇太后上徽号、册立皇贵妃庆礼。礼成之后,却突然让乾隆帝感到“六宫此日添新庆,翻惹无端意惘然”。[1](P288)“无端意惘然”句当是从李商隐《锦瑟》[15](P6144)一诗而来,表达了乾隆帝对于册立皇贵妃一事的无奈。在六宫的热闹之中,却又让乾隆帝想起了孝贤皇后,此时此刻,真有种 “快乐是他们的,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的无奈而又神伤的怀思之情。
此刻,皇太后又懿旨要册立皇后,尽管乾隆帝心底十二分的不愿意,但恪守孝道的他不得不勉强遵从。为什么说不愿意呢?因为在他的心中谁也无法代替孝贤皇后,皇后这个位子只属于一个人。《实录》中记录的一段乾隆帝转述皇太后的懿旨颇为有趣:
乾隆十三年,值孝贤皇后大事,内治需贤,即谕皇帝宜敬循祖制,以娴贵妃那拉氏继体坤宁。皇帝秉礼准情,不忍遽行册立,粤从权制,册命娴贵妃那拉氏为皇贵妃摄事六宫。阅今三载,嫔嫱效职,壸政茂修。兹逢皇帝四十大庆,所当举行册立皇后典礼,以惬予怀,以符成命。钦此。[3](P13255)
由此可见,早在乾隆十三年时,皇太后就想要新立皇后,处于悲恸情绪中的乾隆帝肯定强烈反对。然而,他又不忍有违慈训,于是互相妥协地推到十四年四月才册立皇贵妃摄事六宫,而皇太后则要求3年后必须立后。如今3年之期已到,且又逢乾隆帝40万寿,册立皇后势在必行,乾隆帝已无任何借口以推缓或搁置不议。心情极为不舒服的乾隆帝无处可倾诉,在颁布册后诏书之前,他又跑到了静安庄对着爱妻的遗体倾诉心中的苦水和对亡妻的爱意。酹酒之后,又作诗以舒缓情绪。诗前还有一序曰:“恭奉皇太后懿旨,以中宫久虚,宜行册封之礼,岁月既易,吉庆臶临,勉遵慈谕,益睠芳踪,将颁明诏,奠以申怀。”
鸾车邈仙踪,彤管垂思媚。
齐眉予夙愿,续弦谁所致。
上以奉慈宁,下以率九位。
惟此苹蘩重,义不容虚置。
十行竚颁诏,百感纷萦思。
仿佛凤帏前,翻然来相慰。[1](P404)
在诗中,乾隆帝直言不讳地对着爱妻的梓宫说,他一直希望能与皇后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但她却弃他而去。如今上迫于皇太后懿旨,下碍于群臣谏诤,他只能无奈地册立他人。“百感”句极可玩味,既有一种认为皇后之位惟有孝贤皇后可当之意,又暗含即便那拉氏借势得位也难以胜任之意,他与那拉氏日后的帝后不悦或由此而埋下心结。
乾隆十六年,因为南巡,他怕错过孝贤皇后的忌辰,是以在正月初七日,又先行亲临静安庄祭奠孝贤皇后,并赋长律。[1](P448)在南巡返跸经过静安庄时,又去亲祭孝贤皇后,并赋诗寄托哀思之情。[1](P528)当 “孝贤皇后亲蚕图”绘成后,又命弆藏蚕馆,并志以诗。[1](P540)
乾隆十七年十月二十二日,乾隆帝谒东陵,并临送皇后梓宫奉安地宫。[3](P13973)启跸经过通州时,又赋诗一首即事言怀。[1](P650)十月二十七日,安放孝贤皇后于万年吉地宫,旁边即是皇后少时姐妹慧贤、哲悯二皇贵妃的陵寝。此时乾隆帝不禁悲感丛生,更有种人生如梦的感觉,又赋诗以志之。[1](P651)
此后,乾隆帝亦常有缅怀孝贤皇后之诗作。如乾隆十九年三月十一日,孝贤皇后的第七年忌辰,他又再题牟益 《捣衣图》以写悲怀,而感慨 “怆念前人非”。[16](P83—84)乾隆二十三年时,又亲到孝贤皇后陵前酹酒,而悲怀赋诗曰:
未可漠然去,酹临取便中。
十年拟庄蝶,百岁咏唐风。
彤管芳犹在,椒涂颂莫穷。
朱华山咫只,埋恨我心同。[16](P487)
“十年” “百岁”二句,颇为怆神,面对着皇后的陵墓,乾隆帝唏嘘不已。这十多年来,他就好像在迷梦中一般,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在他的内心世界中,魂牵梦绕的惟有皇后,他的耳边经常想起那令人断肠的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2](P366)歌声。 “百岁”句又透露出他的心曲,他可能在暗暗地发下誓言,在他百年之后要与孝贤皇后同葬,所谓 “穀则异室,死则同穴”。[2](P333)
其后每躬亲祭祖,乾隆帝都会到静安庄祭奠孝贤皇后,并将他的思念之情化为文字,他的一生写下百十多首关于孝贤皇后的悼亡、思念之作。直到86岁高龄,乾隆帝仍在孝贤皇后陵前感慨: “偕老愿虚,不堪追忆”。[17](P500)此等诗作,非真情、深情、痴情之人,又焉能写之?
五、“千古第一伤心人”
从孝贤皇后薨逝时起,乾隆帝已将心中所念、眼前所见,都饱蘸深情地展现在他的诗歌之中。孝贤皇后逝世后的5个多月时间里,乾隆帝几乎整个身心都陷入了悲恸的煎熬之中,其后每遇事逢节多伤神不已。这些诗歌,恐绝非他人 “代笔”所能写出;这份伤心,或许只有深爱过、真痛过的人才能切实感受。在这些诗歌当中,我们看到的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肃严的九五至尊,而是一个痛失爱妻的平凡人的哭诉。如果有人还质疑乾隆帝对孝贤皇后的感情,或者觉得是政治作秀,那么只能说他过于偏执——或认为帝后、帝妃之间并无真感情,或乾隆帝就是个风流天子——而置明显事实不顾;或者其人完全是木石之人,则不足与论。
翻开中国诗歌长卷,悼亡传统或许可以上溯到 《诗经·葛生》篇,而以悼亡闻名者,有潘岳、元稹、苏轼、贺铸等数人而已,他们对于亡妻的怀念也多半是当下的,或数年、十来年,所留下的悼亡诗文,多者亦不过十数篇。乾隆帝对孝贤皇后的怀念却几乎持续到生命的终结,而他的一生为之写下百数十篇悼亡或缅怀的诗文,且他对孝贤皇后的感情更远非汉武帝、唐玄宗等人可比。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乾隆帝将他一生的情感主要寄托在了孝贤皇后的身上,而孝贤皇后的韶华早逝,也让乾隆帝成了千古第一伤心人。
[1](清)弘历.御制诗二集 (收入 “清代诗文集汇编”320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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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清)弘历.御制文初集 (收入“清代诗文集汇编”320册)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3](唐)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A].彭定求等编.全唐诗 [C].北京:中华书局,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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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唐)李商隐.锦瑟 [A].彭定求等编.全唐诗 [C].北京:中华书局,2003.
[16] (清)弘历.御制诗二集 (收入“清代诗文集汇编”321册)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7] (清)弘历.御制诗余集 (收入“清代诗文集汇编”329册)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A Study on Emperor Qianlong’s Elegy about Empress Xiaoxian
CHEN Shengzheng&CHANG Jianxiang
(School of Humanities,Chuxiong Normal University,Chuxiong,675000,Yunnan Province;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Chuxiong Normal University,Chuxiong,675000,Yunnan Province)
Emperor Qianlong has more than 44000 poems for his life,and its content is inclusive,in which one of the most emotional and artistic is elegy.In the numerous concubine,Emperor Qianlong only wrote elegy for three queens,one of whom is Xiaoxian,who was Emperor Qianlong's deepest lover,and he has written poems for her more than others.Because of her early death,the Emperor almost was overwhelmed with great sorrow,which became a gap in his heart.Even near the end of his life,the Emperor was still missing her and writing poems to express his pain,and thought of love.
Emperor Qianlong;Emperor Qianlong's poems;Elegy;Empress Xiaoxian
I207.22
A
1671-7406(2017)05-0054-11
2017-08-29
陈圣争 (1985—),男,文学博士,楚雄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和文学批评史。
(责任编辑 王碧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