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小说《耻》中白人的生存困境与历史宿命
2017-03-28陆海霞
陆海霞
(重庆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重庆永川402160)
库切小说《耻》中白人的生存困境与历史宿命
陆海霞
(重庆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重庆永川402160)
为库切赢得诺贝尔文学奖奠定基础的《耻》是一部思想深刻的作品,小说以后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为背景,讲述了白人卢里和露茜父女深陷生存困境的故事。他们的遭遇如实地展现了生活在新南非的白人如何一步步丧失话语权,陷入生存“耻”境,最终难逃历史性悲剧宿命的图景。故事背后隐藏着作者对人性的思索和对个体生命历史宿命的感悟。
库切;《耻》;生存困境;历史宿命
一、引言
小说《耻》是南非当代著名白人作家J.M.库切的代表作之一,出版于1999年,该作品使他成为首位两度获得英国最高文学奖——布克奖的作家,并为他在2003年赢得诺贝尔文学奖奠定了基础。《耻》以后殖民时代、后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为背景,作者用近乎白描的手法,讲述了52岁的白人教授戴维·卢里及其女儿露茜在南非遭遇的生存困境的故事。卢里因一桩性丑闻事件丢掉了在大学任教的工作之后,从城市来到女儿居住的乡村,从大学里的教授沦为护狗所里的打杂工。而一直对人友善、阳光开朗的露茜在自己的家里遭受了三个黑人的轮奸,自此,她的生活也几近陷入绝境,最后为了在南非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只能成为自己原来农场的黑人帮工佩特鲁斯的佃户和第三个老婆。
《耻》自发表以来,一直备受关注,同时也引起了国内外文学评论界的热烈评论。许多学者用后殖民主义理论研究了小说中人物的文化身份问题,也有人从作品的创作艺术角度分析了其叙事风格等,更多的学者则是从政治、历史、道德伦理及哲学等角度对小说中的主题进行了探讨。本文通过对小说中白人卢里和露茜遭遇的分析,探讨南非后种族隔离时期白人生存的困境及原因,进而引发对个体生命在历史转型过程中的宿命归向的思索。在后种族隔离时代的新南非,白人和黑人的身份角色实行了大逆转,随着政治权力的变更,白人原有的主导话语权被颠覆,特权和优越感消退,从中心的主体沦为边缘化的“他者”。卢里和露茜的遭遇真实地反映了种族隔离制度消亡后白人的生存处境,他们一步步丧失了话语主导权,陷入生存“耻”境,最终难逃历史的悲剧宿命。他们的故事背后隐藏着库切对人性的思索,对个体生命在历史中的无奈、被动生存的感叹与担忧。
二、痛失话语权
1994年,曼德拉就任南非总统后,正式宣布种族主义和殖民主义的终结,维系了四十多年的种族隔离制度彻底废除,新南非诞生。这就标志着白人享有的特权不复存在。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的权力与话语的关系理论在《耻》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福柯认为:“影响和控制话语运动最根本的因素是权力,话语与权力是不可分的,权力是通过话语来实现的。”[1]在政治权力更替的新南非,白人在殖民时期享有的特权不复存在,随之而来的是白人对话语的操控力和影响的丧失。《耻》中的白人典型代表卢里就是如此一步步从话语主导者沦为话语缺失者的。
52岁的卢里是南非老一代白人的代表,他集西方中心主义、殖民主义和男权主义于一身,对自己的白人身份也是倍感优越与荣耀。而且,他一直试图用这种给他带来荣耀与优越感的特权来操控自己以及身边人的生活,尤其是他想掌控的女人。首先是妓女索拉娅,然后是学生梅拉妮。他和黑人女性索拉娅属于钱色交易关系,他们每周进行一次90分钟的会面,他在她身上宣泄情欲,获得满足。作为一个离过两次婚的男人,他认为自己“性需求的问题可算是解决得相当不错了”[2]1。索拉娅就是他解决性需求的对象,显然在这层交易关系上他处于强势的主导地位。正因为如此,当他们在交易关系之外无意间相遇时,他还试图强行介入索拉娅的生活,不料却被无情地拒绝。他对此十分懊恼,他曾以为:“他若想要一个女人,……得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把她买下来。”[2]8-9这次的受挫使他深感曾经的吸引力不复存在,自信心受打击。他意识到了自己支配女性的霸权地位受到了威胁,却并未清醒地意识到在当下的新南非,昔日白人的特权已不复在,他再也无法为所欲为地以他特有的主导的思想和话语左右黑人女性的行为和生活。
如果说对索拉娅掌控的失利挫败了卢里作为男人的优越感和主导权力地位的话,那么与黑人女学生梅拉妮的性丑闻事件则宣告了他作为白人的特权及话语主导者的终结。卢里引诱比自己小30岁的女学生梅拉妮,并在对方不情愿却难以抗拒的情况下与之发生了性关系。在这场关系中,显然,作为白人、教授,卢里处于强势话语者地位,他利用这一身份优势,性侵了处于无话语权的黑人女学生梅拉妮。在事情败露之后,他仍然沉溺在殖民时期的优越感中,不愿接受历史变革的现实。因此,在听证会上,他采取了强硬的不合作的态度。“卢里对性骚扰案听证委员会的态度基于一种矛盾的立场,他从法律意义上接受他们的审判,可在哲学意识上保留自己的意见。”[3]他一方面愿意认罪,另一方面又拒绝忏悔。承认自己有罪,而又拒绝反思、忏悔与和解,宁愿丢掉体面的工作。这正是他体内根深蒂固的殖民意识在作祟,他在后来与女儿的交谈中说出了心声:“当众认罪,自我批评,公开道歉,……我宁愿别人把我往大墙前这么一推,一扣扳机,一了百了。”[2]77在他看来,向黑人低头道歉有失身份、有损尊严,他宁死不屈。然而,他并未意识到此时的南非今非昔比,话语的主导权已悄然随着政权的变更而转入到黑人手中。若是在昔日的殖民时代,在各种偏袒白人政策的庇护之下,或许他所谓的尊严能够得以维护。相反,事情引起媒体高度关注和广泛报道,卢里的行为引起校园内及社会上的一片讨伐之声。“没人同情你,没人可怜你,这年头,这时代……”[2]52,在殖民主义消亡的年头,在后种族隔离的时代,他的声音只能被淹没在黑人掌控的主流话语中。
在与两位黑人女性的关系中已然凸显出卢里作为白人的优势话语权的丧失,那么,到了黑人聚集的乡下,白人更是毫无话语优势可言,卢里逐渐沦为话语缺失者,甚至是失语者。首先,作为白人殖民者主导话语载体的“英语语言显然是一种权利工具和压制手段”[4],而如今已犹如“垂死的恐龙”,变得“僵硬起来”,卢里感到英语已“极不适合用作媒介来表达南非的事”[2]136。在露茜受难时,卢里会说的英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都救不了她。其次,露茜的农场遇袭,财产被抢劫一空,露茜被人轮奸,他们却无法通过申诉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另外,白人话语权的丧失在卢里和佩特鲁斯之间表现得尤为突出,卢里在农场遇袭后想去质问可疑的佩当天他不在场的原因,可佩对此不作任何解释;当发现了强奸者之一竟然是佩的妻弟的时候,卢里极力想找佩去讨回公道,惩治施暴者,但却遭到了佩的拒绝,最终只能不了了之。可见,白人与黑人政治权力的更替必然带来白人与黑人话语权的位移,白人原有的主导话语权必然被颠覆,失去了话语权的白人和昔日的黑人一样无法维护自身的合法权利,陷入了生存的困境。
三、深陷“耻”境
库切用“耻”(disgrace)为小说命名,“耻”承载了多层含义,在小说中的寓意深刻。卢里和露茜遭遇的“耻”境背后隐含的是深刻的历史训诫,传达的是殖民者必须为自己所造的孽付出代价的信息。读者对“耻”有着多种不同的解读。而从卢里的视角看,他和女儿的遭遇及处境充斥着“耻”,梅拉妮事件让他蒙受羞耻,沦落乡村令他深感可耻,女儿被轮奸更使他们无奈地深陷“耻”境,难以自拔。
卢里与两位年轻黑人女子发生的关系,无论是他们的年龄差距,还是他们的师生伦理关系,都有悖伦理道德准则,令他身负道德之耻。失去教授身份来到了乡下之后的一系列遭遇,更是让他跌入了“耻辱的最底端”。初到乡下的他内心依然残存着白人身份的优越感,“说到底,白人、白人的教育和白人身份感这些‘历史性’的‘荣耀’已深深潜入卢里的灵魂与血液”[5]。他对黑人佩特鲁斯的不屑,对长相难看的贝芙·肖的鄙夷,都表明他无法消除心中的成见,无法平视当下的生活。更不愿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而悔改,认为按照自己的本能行事是没有错的。当女儿让他到肖的诊所帮忙时,他对女儿说:“别指望我会改过自新……我就是我,永远也不想改。”[2]91也正是由于这种身份优越意识,卢里对“耻”的感受更加刻骨铭心。他深感自己从城市到乡下,沦落到给狗做护理,给黑人打下手的处境是一种耻辱,并哀伤地感叹到自己跟可怜的母狗凯蒂一样“让人抛弃了”。这同时也道出了失去特权的白人在新南非无奈的生存困境:不愿意接受这种“耻辱”,却又无法逃避。
如果说性丑闻事件是卢里身份转变的一个转折点,那么遭袭事件是小说整个故事的重大转折点。露茜遭受轮奸对卢里和露茜的身心都造成了重大的打击,生命安全受到了空前的威胁,生存陷入绝境,卢里身上残存的白人优越意识也被彻底粉碎。事后他一次次想要讨回公道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他感到“他的自我在一天天地消失”[2]141。自我的消失实指自我身份认同的危机。哲学家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指出:“自我意识只有在一个别的自我意识里才能获得它的满足。”[6]即自我意识需要他人证明它的存在,自我身份的认同需要一个他者的反映来实现。库切在小说中也透示出了这一哲学思想,自小受西方哲学和殖民文化熏陶、自我主体意识浓厚的卢里在事发后的力不从心,曾经作为“他者”的黑人对他诉求的无视,使得他的自我意识无法得到满足。他深感自己的处境就跟待宰的羊和狗一样,不能主宰自己,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已然沦为了“他者”。卢里和露茜一步步陷入“耻”境的过程实质上也是白人在黑人掌权的南非一步步从主体沦为他者的过程。可以把这种角色的转换视为库切有意的倒置安排,让卢里经历昔日黑人的遭遇和处境,体验“耻”背后深刻的历史性含义,反省自己及白人对黑人所犯下的罪行。虽然对自己及白人的处境表现出无奈,甚至抗拒,但也只能“无条件地生活在耻辱中”[2]200。相对于父亲卢里而言,露茜从一开始对整个事件的态度表现得更加清醒和理性。长期生活在黑人圈的露茜深知,他们既不能实施自我声讨,也不能指望借助法律维护自己的权益,而唯有忍受“耻辱”。无论抗拒还是面对,沦为“他者”的白人只能接受现实,“像狗一样”“没有权利,没有尊严”[2]237,以隐忍的方式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下去。这或许是减去生命之耻的一种选择和方式。
四、难逃悲剧的宿命
“宿命”即命运的归宿,个体在历史中的命运归宿是库切小说关注的重点之一。历史这个严肃而又敏感的话题也是《耻》所探讨的问题,这一话题展现了作者对历史沉重的思考与感悟。小说中的白人父女卢里和露茜在后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一步步陷入耻辱的生存困境,难逃悲剧的宿命。他们的悲剧实质上是历史性的悲剧,这包涵着两层含义:一是他们的悲剧并非私人因素导致,而是历史造成的;二是他们的悲剧并非个人的,而是整个历史的悲剧。
尽管卢里殖民意识浓厚,高傲自大,他深陷生存困境有些咎由自取的意味,但他悲剧宿命背后更多的是历史的烙印。梅拉妮事件是因他个人的错误而引起,但最终的审判结果却掺杂着种族的、历史的考量。“又是忏悔,又是道歉,为什么个个都急不可待地要人出丑?”[2]65库切这一问无疑是向读者透示:卢里与梅拉妮的事情并非只是他们个人间的年龄差距、师生伦理关系问题,而是黑人与白人的整体关系问题。私怨升华成公愤,这就是关乎历史的问题。他所犯的错和昔日黑人男性对白人女性一样不可容忍。深陷困境又倍感无奈的卢里不止一次地把自己与动物联系在一起,在听证会后被媒体追问时,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被猎人围堵的怪兽。到了乡下后他觉得自己跟被抛弃的狗、待宰的羊和即将屈辱而死的狗一样。“并不是我们必须承受苦难,面临死亡,而我们也如动物一样,……我们无能为力。”[7]身处历史中的人,如动物一样无奈、被动,对自己的生命无法掌控。露茜的宿命则完全是历史的迫害。露茜性格开朗,与人和善,乐于生活在黑人之中并积极地与黑人和睦相处。可这并未使她逃脱历史的悲剧,她个人完全成了自己的族人在南非所犯下的历史罪过的无辜牺牲者。三个黑人青年对她的强暴是在“泄私愤”,他们的行为、他们的仇恨都源于昔日所体验和拥有的历史。从这一切的安排中,我们可以看出库切的历史观:历史中的人是被动的,无法逃脱历史的宿命。
人无法脱离历史而孤立存在,而历史与现实又是永远相关联的,因此人既是历史中的人,也是现实中的人,个体同样也无法逃避历史带来的现实的悲剧后果。白人在殖民主义解体的现实中必然要面对昨日的历史所酿成的苦果。卢里最终意识到黑人的行为并非私怨,而是“有历史原因,……一段充满错误的历史”[2]181。他开始审视历史、自我反省,并主动到梅拉妮家忏悔,寻求原谅与和解。露茜则选择勇敢地面对现实,她断然拒绝了父亲提出的逃离南非的建议,把接受耻辱地生存作为在新南非待下去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最终走上了一条为父辈所造的孽而赎罪的路。对于现实的耻辱困境,无论是拒绝还是接受,身处在“他们的领地”的白人都终究难以逃避。正如梅拉妮的父亲所说:“你现在走的路是上帝规定的,我们不好插手。”[2]201这也正好彰显了库切的历史宿命观:个体永远无法逃避历史与现实。无论是卢里的转变还是露茜的坦然面对都是个体在滚滚历史洪流中不得不做出的一种选择。
五、结语
《耻》的成功和伟大之处不仅在于它的艺术价值,而更是因为它所蕴含的历史价值,所提出的发人深思的人类历史、社会发展的重大问题。有人认为:“库切的伟大,在于他对历史、对未来的洞察力。”[8]在小说中,库切并未大量描写任何历史事实,也未曾介入任何评论性的叙述,却用不动声色的笔调讲述着蕴含深刻历史思考和感悟的故事。白人父女卢里和露茜今日所遭遇的生存困境实际是昨日黑人所遭受的种种的重复,而如今黑人青年的行为则是对昔日白人所作所为的一种复制,这不禁引发人们对过去历史的反省,对人性的反思,同时,也引发人们对新南非乃至整个人类历史未来走向的忧虑。对《耻》中白人生存困境及历史性宿命问题的研究,有助于读者对库切作品及思想的深入了解,进而唤起人们对个体的命运归宿、各种族之间真正的和解、人类的和平相处等问题的关注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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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恺蒂.J.M.库切:自我放逐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N].南方周末,2003-10-09(23).
责任编辑:罗清恋
The Whites’Survival Predicament and Historical Destiny in Coetzee’s Disgrac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Chongqing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s,Yongchuan Chonging 402160,China)
LU Haixia
Disgrace,laying a foundation for Coetzee to win the Nobel’s Prize for literature,is a meaningful work.Set in the postsegregated South Africa,the novel tells a story of the white father and daughter,Lurie and Lucy,whose experiences demonstrate a picture of how the whites lost the dominant right of discourse,got stuck in a disgraceful existence situation and couldn’t escape from the historical tragic destiny in the end in new South Africa.The writer’s reflection on humanity and interpretation to individual’s historical destiny are held deeply in this story.
Coetzee;Disgrace;survival predicament;historical destiny
I106
A
1673-8004(2017)03-0055-05
10.19493/j.cnki.issn1673-8004.2017.03.007
2016-11-30
陆海霞(1978—),女,苗族,湖北咸丰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