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中后期诗词干谒现象探析
2017-03-28徐畅
徐畅
(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重庆沙坪坝400044)
南宋中后期诗词干谒现象探析
徐畅
(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重庆沙坪坝400044)
自唐代以来,干谒便成为中国传统交情世态中的常见行为。继唐代的盛行之后,诗词干谒在宋代逐渐衰落。及至南宋中后期,江湖游士的干谒活动再次引起了世人的关注。与唐人相比,江湖游士的诗词干谒行为呈现出新的面貌:干谒目的从科举仕途转变为钱财谋生;干谒对象不再局限于权贵名流,而是覆盖到整个士大夫阶层;干谒者的心态逐渐由原来的骄傲自信变得谦卑压抑,世人对于干谒行为也给予了不少批评指责。受到科举制度的变化、政治高压与朋党之恶、诗歌地位的变化、礼遇士人的传统等因素影响,南宋中后期的干谒之风兴起,彰显了底层士人的生存状态以及当时独特的权力制约与文化氛围。
江湖游士;诗词干谒;生存状态
现存文献中,干谒一词最早见于《宋书·臧质传》[1],其基本意义是为某种目的而求见位高之人。唐代干谒风气盛行,干谒一词在文人作品中十分常见,包括李白、杜甫、王维和王昌龄等著名诗人都有此类诗作①。然而到了宋代,干谒活动逐渐衰落,再也无法呈现唐代的炽热气象。钱穆先生论及此现象称:
唐人此等风气,盖至宋犹存。直至仁英以下,儒风大煽,而此习遂变……盖下迄宋世,门第之旧荫既绝,朝廷之俸给亦觳,唐代士大夫豪华奢纵之习已不复存,而学者以清苦高节相尚……至于宋代科举考试规则之谨严,与夫及第即释褐得禄仕,又政权集于中央,地方幕僚自辟署者亦少,此亦唐人干谒不得再行于宋世之诸缘也。[2]
宋代干谒活动衰落的主要原因恰如其言,但称“唐人干谒不得再行于宋世”则过于绝对,其实,干谒行为在宋代并未消亡。三苏的传世文集中便有一些书信是作干谒之用,如苏洵的《上欧阳内翰书》[3],苏轼的《上梅直讲书》[4],苏辙的《上枢密韩太尉书》[5]等,到了南宋中后期,诗词干谒在一部分文人中几成风气。
对于在当时引人注目的这类现象,研究者主要从两个方面予以关注。一是在讨论江湖诗人时,注意到他们或有诗词干谒谋生的经历,故而从诗人群体入手,聚焦于干谒目的与干谒方式;二是为了分析时代与文学关系,研究者立足于南宋中后期的社会环境,讨论士人阶层的分化、士风的变化对干谒行为的催生,以及干谒行为对诗歌创作的影响②。这些研究多是从作者群、文学生态的宏观角度出发,并非专门针对本文主题,对于干谒对象的选择、诗词在干谒中的具体作用、干谒者自身的心态以及世人就干谒行为的评价等问题的阐释力度尚有欠缺。总之,“南宋中后期诗词干谒现象”这一课题还有很大的深化空间。本文将聚焦南宋中后期的干谒之作,对干谒目的、对象、作用、干谒者自身心态、他人评价等问题详加探讨,尽量勾勒出南宋中后期的诗词干谒全景。同时,也希望通过对当时独特政治文化背景的考察,揭示干谒对于南宋底层士人的价值及干谒行为的历史命运。
一、诗词干谒目的
与文学大家辈出的北宋相比,南宋中后期的文坛喧腾却不辉煌,一个新的群体——江湖诗人开始成为当时诗坛的主要力量。江湖诗人是一个松散而又复杂的群体,其主要构成为中下级官吏、游士和隐士三种人[6]。整体上看,这个群体是远离政治中心的,囿于这样的身份,不少江湖诗人、词客选择四处游走,干谒权贵,形成了“江湖谒客”这个特殊的阶层。方回曾就戴复古《寄寻梅》一诗议论说:
盖江湖诗士,多以星命相卜,挟中朝尺书,奔走阃台郡县糊口耳。庆元、嘉定以来,乃有诗人为谒客者。龙洲刘过改之之徒不一人,石屏亦其一也。相率成风,至不务举子业。干求一二要路之书为介,谓之“阔匾”,副以诗篇,动获数千缗以至万缗。[7]840
方回的这段话不仅指出了江湖谒客之多,也说明了江湖诗人干谒行为的目的,即为“糊口耳”。从一些江湖诗人的生平活动来看,他们的生存状况确实堪忧。周弼在《罗家洲》中写道:“入秋破褐惟存线,尽日收钱不满缗。”[8]姜夔《书乞米贴后》[9]卷上、戴复古《谢王使君送旅费》[10]115等作品也表达了同样的主题。正是由于不少江湖诗人常常面临穷困潦倒的现实困境,以诗词干谒权贵名流,获得钱财资助,成为他们重要的谋生方式。
值得注意的是,在生存条件得到满足之后,江湖诗人也开始追求文人的风雅生活。危稹在《上隆兴赵帅》一诗中极力表现自己对先贤寄情山水,与风雅人士交游的向往之情,希望能够效仿他们得一山林而居之[11]卷六十,为此不惜向权贵干求买山钱。考察《江湖小集》,可以发现江湖诗人似乎十分热衷于买山:“买山犹未得,吊古却成悲”[11]卷四,“十万买山浑可事,放教身死骨犹香”[11]卷五十五,“半路袖回攀佳手,一生才遂买山心”[11]卷八十一等诗句比比皆是。魏晋之后,中国传统文人往往将田园山林与高蹈隐逸之风联系起来,而隐逸文化发展到宋代,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弥漫于文人士大夫之间的一种时尚,山水庭园也逐渐凝固成文人身份的象征。对于南宋文人来说,买山不再是单纯地追求隐逸之风,而是希望享受带有“富贵气”的山居生活。另一方面,不少人为了子孙后代的生计着想,会选择买田作为一项长期的经济保障,相比之下,买田是为了满足物质需求,买山则是更文雅的精神享受。对于江湖诗人来说,这些往往只能依靠干谒权贵获得,正如方回所指出的“动获数千缗以至万缗”“以造华居是也”[7]840。
当然,除了经济利益,也有一部分人干谒的目的是获得名流印可,希望借助他人的力量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例如,乐雷发《谒山斋先生易尚书》[12]24、《送骆起谒襄帅广西宪》[12]62、《谒张兵部时守临江新除湖南仓》[12]73、柴望《送叶苦几之金陵谒信菴》[13]39909、《塞下行赠韦士颖归鄂渚上江陵谒阃相》[13]39914等,均是以诗作拜谒名流权贵,从而表达抗击敌寇、收复国土的政治主张。宋代更为普遍的是下级官员为了谋求幕职或推荐而干谒权贵,前者针对的是南宋后期地方大员逐渐获取的奏辟属官的权力[14],后者则是寻求“选人改官”所必需的推荐信[15]。然而,相比唐代文人大规模写作干谒诗文以期获取官职,此时以实现仕途理想为目的的干谒行为较少,诗词干谒已经转变为一种主要以获取经济利益为目的的士人行为。
二、诗词干谒对象
江湖游士交游广泛,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地域、家族、师友、同僚和婚姻等关系构成的交际网络往往能够为干谒活动提供重要的社会资源。从现存诗词来看,干谒对象主要分为官员和文豪名儒两类,而干谒者所要达成的目的也因对象的不同略有差异。
(一)官员
南宋中期以来一些文士的成功干谒、交游经历显示,各级官员构成了干谒对象的主要群体。刘过是早期江湖谒客中的代表人物,屡试不第之后便游谒各级官员和将领,以期获得赏识和荐举。刘过漫游江湖的历程中,最为人说道的是对辛弃疾的干谒行为。“只欲稼轩一题品,春风侯骨死犹香”,《呈徐侍郎兼寄辛幼安》[16]67、《呈稼轩》[16]68等诗作皆洋溢着对辛弃疾的敬佩之情。而来自辛弃疾的赏识,不仅使其获得了大量钱财馈赠,同时也提升了名气[17]。曾居相位的周必大可能是刘过投赠最多的官员,但他却拒绝了周氏“欲客之门下”的“好意”[18]。从《辞周益公》[16]23一诗看,刘过的干谒之举绝非晚宋末流般追名逐利,他之于干谒对象,除了奉承之意,更多的是出于敬重之情。正是由于对钱财物质的不断需求以及渴望报国的强烈愿望,刘过的诗作中往往展现出潦倒落魄与豪迈不羁的双重形象。值得注意的是,襄阳帅高夔、镇江都统陈孝庆、侍卫马军统帅郭倪等一些都是也成为刘过干谒、交游的对象[16]7-96。此外,《谒易司谏》《谒淮西帅》《谒京口张守》《谒江华曾百里》[16]24-29等诗作显示,刘过的上谒对象包括谏官一类朝臣、安抚使等地方大员、知州和地方缙绅等众多层面。
应该说,刘过的经历在当时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比如文学史中,姜夔大多以不问世事的隐士身份出现,实际上他是以文学作品为生存手段的“清客”。先后结识范成大、萧德藻、张鑑兄弟等中高级官员,使得姜夔能够较为安心地进行诗词创作[19]212。尽管姜、刘二人志趣抱负有所差异,但在以诗词为媒介进行干谒、以交游为谋生的目的上颇为相似。
戴复古比前述二人时代略晚,布衣出身的他不肯作举子业,一生以诗行谒江湖。由于其享年八十余岁,所以他经历了诗词干谒现象走向鼎盛的时期。《石屏诗集》中,有些作品极力渲染诗人遭受饥寒交迫的折磨以及遇合无门、归隐无地的痛苦,如《都中书怀呈滕仁伯秘监》一诗称:“儒衣历多难,陋巷困箪瓢。无地可躬耕,无才仕王朝”[10]4。表达对他人资助的感激、感慨之作则更多,如《园亭即事十首》[10]7、《谢王使君送旅费》[10]115、《谢史石窗送酒并茶》[10]183等。前人曾论戴复古交游广泛称:“所酬唱捻订,或道义之师,或文辞之宗,或勋庸之杰,或表著郡邑之英,或山林井巷之秀,或耕钓酒侠之遗。凡以诗为师友者,何啻数十百人。”[10]322其实这一交游圈中的位高者,往往也是其干谒对象,试观有关重臣赵葵的三首诗作品[10]165-221,即可明了其中玄妙。由此看来,戴复古的人生经历中尽管存在介于干谒与交游之间的模糊,但干谒倾向更为明显,对象范围也更广。
在官员与谒客的交往中,值得一提的是权相贾似道与文士的关系。早在贾似道当任两淮制置大使、知扬州期间,翁孟寅曾因《摸鱼儿》一词获赠“席间饮器凡数十万”[20]。《宋诗纪事》称阮秀实“早见知于赵蕃。岳珂主淮南饷,秀实妙年布衣登门。游贾似道之门最久,人号阮怪。咸淳初,摄芜湖茶局。”[21]1855另,方回也提到孙惟信、阮秀实和宋自逊等人均曾以诗词游谒贾似道,并且所获匪浅[7]840。此外,江湖诗人薛嵎有几首写给朋友刘植的诗,《送刘荆山》《刘荆山谒贾秋壑》《刘荆山过维扬再谒贾秋壑》《刘荆山归自维扬新营渔屋退居》[22]等。这几首诗粗略地勾勒了刘植干谒贾似道的前后经过:从满怀豪情地布衣入京上疏,到遇合无门转而拜谒贾似道,并且是一谒再谒,“陪宴平山晓,寻梅古署寒”[22]正是对其谒客生活的直白描述。这些谒客的经历显示,贾似道于政坛不仅翻云覆雨,更是对前来干谒的文人挥金如土,助长了当时的干谒之风。
必须明确的是,有机会拜谒、获知于高官权相的谒客毕竟有限,同是浪迹天涯的江湖谒客也存在身份上的差异,费君清便曾指出:“普通的江湖诗人所依靠的主要是一些级别并不很高的官员和各地的财主富绅。”[6]像许棐《上嘉禾赵守》[11]卷七十六、张榘《相公新创云山观于州治之东诗以颂之》[8]卷八等诗作干谒的对象都是州县一级官吏。至于“出门无遇合”[11]卷十二者也应不在少数,他们或干谒不成,或干谒无门。当然,造成这种差异的,除了机遇之外,更多的是诗人自身创作水平以及文化素养的不同。
(二)文豪与名儒
南宋士大夫阶层普遍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往往是官僚、学者和诗人三者兼备的复合型人才。刘过、姜夔等人干谒的辛弃疾、范成大等人,固然与他们在官场身居高位有关,但更多的是源于他们在文坛上的名声。对于许多籍籍无名的文人来说,能够得到这些文坛巨匠的肯定与赞赏,就意味着走上了一条通往功名利禄的捷径,而诗作便成为他们获得名流认可的“敲门砖”。
辛弃疾在当时的词坛独领风骚,为人豪阔,不少文人墨客皆慕名前往拜谒。前文提及刘过获知辛氏,其因即“效辛体《沁园春》一词,并缄往,下笔便逼真”[17]22-23。胡时可的经历与此颇类,《宋诗纪事》载其于辛弃疾宴客时通谒,因赋诗有佳句既获与宴,且得厚赒[21]1596。据此可见,干谒文坛前辈必须要有真才实学。
作为江湖诗人的领袖,刘克庄自然也是众多江湖游士的干谒对象。刘澜足迹遍江湖,然而干谒无所成,曾经携诗词见刘克庄,获赠两序[23]4520,4535。刘克庄在《赵崇安诗卷》还提到“崇安明府赵君,宝示余新旧诗二卷”[23]4458,这是宗室以诗游谒刘克庄的例子。然而,与辛弃疾动辄给予干谒者厚赠不同,刘克庄本人仕途坎坷,一度清贫如洗,面对投赠干谒之人,只能无奈表示:“倒囊欲答骊珠赠,奈此家徒四壁何。”[23]773其实刘克庄对干谒之人的帮助更多是声名奖掖,这在客观上有助于其干谒权贵。
南宋后期理学的正统地位逐渐奠定,于是著名学者的声名影响也足以耸人视听。欧阳守道曾任岳麓书院副山长,文天祥、刘辰翁等皆出其门下,声望之高使得干谒者慕名而来。其《送彭士安序》记录了彭氏以诗干谒,希望谋求“阔匾”的事迹,且劝诫称:“顾世道于前时,损金惠人者不一遇,君奈何事此左计哉。”[24]卷十二显然,欧阳守道作为一个严正的理学家,对于以诗干谒的行为并不认同。与权相高官不同,真正的文豪名儒不需要曲意逢迎,他们看重的是干谒者的文学才华,出于爱才之心才会与之结交或与之馈赠,而在纯粹的谒客眼中,文豪名儒抑扬声名的价值是其关注的主要内容。
三、干谒行为原因分析
由宋入元的刘辰翁《逍遥游庵记》曾言:
常少年厌乡井,志游侠,拂衣草履出门,左湖右湘,诸公贵人,咸飞觞共赋,纵观远赏,犹有郁郁不自得。高者谈边,下者觅举,已得举复不乐,视庸夫高等,同官争宠,科举外复大有事。或从是远引,闭门息迹,而诸贤论荐,当路踵馈,直疑殷生不起,名山绝境,俗驾交横。或间王事,携妓女。世未尝一日无客,客未尝一日不游,然飞扬跋扈者,常有不见知己,辞君北上之意,由今言之,竟何如也?[25]727
这段话说明游谒在宋末已经成为士人普遍的一种生活方式。与唐代伴随着科举考试应运而生的干谒风气不同,南宋中后期干谒行为的出现有着更为复杂的时代背景,并非由单一因素所决定。
(一)科举制度变化引发的生存危机
前文所引钱穆先生的论断也已说明,宋代科举制度在保证录取公平性上的努力,使得士人无法像唐代那样通过行卷与献书获得考官提携③。然而南宋时期,在科考录取人数并没有多少变化的条件下,参试举子大量增加,由此出现了数量庞大的科举落第之人,许多江湖诗人均在其列。正是科举制的这种变化,为干谒行为提供了滋生的土壤。黄溍《送叶审言诗后序》称:“四民失其业久矣,而莫士为甚。”[26]卷三士人既然“失其业”,就不得不谋求其他的出路,有人选择收徒授学、卖文卖字,有人凭借一技之长转入各色行业,有人则以清客幕僚的身份游谒权贵之门,还有人干脆遁入释道。相形之下,干谒权贵最有可能名利双收,面对这样的诱惑,江湖士人自然趋之若鹜。
(二)恶劣政治环境中的士风颓坏
中国历史上从来不乏政治斗争,南宋朝政多由权相把持,当权者为了迫害政敌而实施高压政策,为了控制舆论而实行文化专制[27]。此时,大兴文字狱已经成为官僚群体中一种习惯性政治行为,是他们在党争中打压异论的有效手段。正如一些研究者所言,在此种政治条件下,要维护儒家名节,“确是难乎其难”[28]。受儒学复兴运动影响,宋代读书人皆有强烈的入仕之心,但诡谲多变的政治风云远非一介书生可以理解,他们中一部分人在宦海沉浮中逐渐由清狂无畏变得忧谗畏讥,以致文人清高不再,谄谀之风盛行。于是,在政治、经济上均处于弱势地位的江湖士人,也就更加难以保持读书人的气节了。位沉下僚之士、游谒江湖之人,或求提携照应,或谋声名衣食,纷纷干谒结交权贵。士人在干谒时阿谀之态尽显,而阿谀之风也提供了视干谒为当然的社会环境,两者在晚宋似乎已密不可分。
(三)诗歌地位变化带来的诗人“职业化”
宋代科举中诗赋一直面临策论、经义的挑战,尤其在理学成为官学之后,诗歌在士人学养中的地位进一步降低。同时,宋代商品经济的长足发展,使得新的都市风情、文化娱乐不断产生,文学艺术走向世俗化、商品化。在此过程中,作为正统文学的诗歌也逐渐被市井艺人所利用,成为他们挣钱谋生的工具,南宋中后期已出现了诗歌“市场化”现象。例如,宋代流行的民间技艺“合生”就是艺人根据他人临时出的题目,当场作诗以博得酬劳[29]。此外,敖陶孙、周弼和徐集孙等江湖诗人都有“卖诗”的经历[6],戴复古便自称“七十老翁头雪白,落在江湖卖诗册”[10]19,这种将诗作正大光明出售的行为使得诗歌有了成为大众消费品的趋势。
诗歌地位的变化自然也影响了诗人的社会认同度。刘克庄《送谢旿》对唐宋诗人际遇的不同进行了比较,认为唐人多因诗才而进用,而“本朝文治过唐远甚,经义词赋之士,悉尊崇用事,惟诗人遇合者甚少”[23]4072。显然,唐代诗人的境遇是宋代诗人难以企及的,及至杨万里、范成大和陆游等极具影响力的诗人相继谢世之后,南宋中后期的诗坛便渐呈颓势了。从现存南宋后期的文集来看,许多科举出身的士人皆不工诗歌,江湖诗人便成为当时诗坛的创作主体,但他们介于平民与士人之间的身份,使得其诗歌既不能通俗易懂,又无法真正脱俗入雅,难以成为传之后世的经典之作,只能沦为不少底层士人的干谒之资。在江湖诗人那里,诗歌逐渐由对政治的依附转向了对经济的依附,诗歌不用于场屋科举,而成为交游邀誉、获取钱财的手段。
(四)礼遇士人传统的延续与塑造声名、攀附关系的需要
以上是从干谒者角度展开分析的,接下来从干谒对象角度再作探讨。北宋以来,善待游士都是士大夫阶层普遍效仿的懿范高行。作为一时士大夫领袖的范仲淹“尝推其奉以食四方游士,诸子至易衣而出,仲淹宴如也”[30]。此后,欧阳修、苏轼、范成大、周必大和辛弃疾等声名赫赫的文学大家都喜欢招纳文客,奖掖后进。又有方信孺之类,由于无私资助干谒者以致“家无担石而食客常满门”[23]6457。这些文坛名士一般是出于欣赏或同情而给予干谒者馈赠,但对权相官员来说,礼遇士人往往是出于塑造声名、攀附关系的需要。
贾似道当权时声名威望之高、权势地位之稳固,与他注重对士人的招徕不无关系。贾似道每年生日大兴寿词,动辄上百万的赏赐,吸引了众多士人前来,以至“每岁八月八日生辰,四方善颂者以数千计”[19]219。江湖游士通过干谒贾似道获得了名利,而贾似道也需要利用这些士人管控舆论。在某种意义上,江湖游士成了权相与一般官员之间建构权力关系的桥梁。方回曾提到江湖谒客“雌黄士大夫,口吻可畏,至于望门倒屣”[7]840,可见他们虽然在政治、经济上均处于弱势,却利用出入权门之便高下雌黄、造谣生事。尽管手段低下,却能够达到“士大夫畏其口,姑厚馈弥缝之”[31]卷二十七的效果。所谓“畏其口”,一般官员不仅要顾惜自己的声名,也希望借江湖游士表达自身政治立场甚至攀附权贵,于是对干谒者采取友好的态度。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不可否认的是,士大夫阶层对干谒者的礼遇,极大地鼓舞了干谒之风。
四、干谒者心态及世人的态度
(一)干谒者自身心态
在初、盛唐时期,文人可以毫无顾忌地高喊“有才不肯学干谒,何用年年空读书”[32],行干谒之事时也动辄以经邦之才、千里之驹自比,其高标自持、张扬自得之态尽显。到了中、晚唐,虽然“违心地吹捧他人和自觉地自我贬值相结合,似已成为文人压抑心态凝固后的干谒模式”[33],但干谒者在事后也大都会有“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34]的悔恨之心。直到干谒行为延续到南宋中后期,干谒者心态的变化显而易见。
前期的江湖诗人中,刘过不愿为周必大门客,姜夔拒绝张鑑为其出资买官[19]212,他们虽然也从事干谒行为,但内心还保留一份盛唐时的骄傲自信。中期的江湖诗人戴复古,干谒诗作不乏谦卑压抑之情,对此他不免有厌倦悔恨之感。所谓“读书增意气,携刺减精神”[10]105,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适合“作帝乡人”,“携刺”也只会失了文人风骨,虽然没有像韩愈那样的痛定思痛,却也深刻地反映了戴复古对“携刺”即干谒行为的反省。然而,这种反省却只会加深他的矛盾痛苦,在现实面前,即使一度放弃干谒权贵的生活方式,最终也会兜兜转转回归到这条道路上。
迨至晚宋,这种压抑悔恨的心态几乎不存在了,江湖士人已经将游谒视为一种普遍的生活方式。盛烈的《送黄吟隐游吴门》直言:“此行一句直万钱,十句唾手腰可缠。”[8]卷十一诗人送友人外出干谒,认为其凭借无数荐书所获必厚,赤裸裸地道出了干谒行为的物质化。上文薛嵎在给刘植的诗中,也是祝愿他早日谒得金钱,可见江湖士人对这种生活方式的坦然认同。令后人诟病的是,有些谒客为达到目的,不惜伪造名流权贵的“阔匾”以骗取钱财,方逢辰《回吴退庵书》即云:“乃知江湖不肖子以赝书干渎,且辱台馈而遣之,是使某重速馈也。”[35]如此玩弄手段足以反映部分干谒者毫无惭愧羞耻之心,干谒风气的流弊日显。
(二)世人的态度与评价
不论江湖谒客自身对其行为是愧恨反省还是泰然处之,时贤、后人对此多有批判。本来南宋愈发严重的员多阙少的危机,使得官场奔竞之风颇盛,周必大便曾上疏称“干求腾那,失涵养之本指”[36]卷一九八。一旦此种不当行径与传统上言志之诗相结合,受到的质疑之声更多。江万里《懒真小集序》云:“诗本高人逸士为之,使王公大人见为屈膝者。而近所见类猥甚,不能于科举者,必曰诗,往往持以走谒门户,是反屈膝于王公大人不暇。”[8]卷十五在他看来,谒客以高雅的诗篇作为衣食之技,放低姿态、委曲求全,其形象更趋低俗。稍晚一些的学者黄震干脆将那些手持阔匾、四处干谒之人称为“江湖乞丐”[37]卷七十七,且严加斥责。大概说来,此时的江湖谒客已成许多士大夫眼中的社会痼疾,是世风沦丧的具体表现。
在众多批评指责之中,宋元之际著名诗人方回的评论最具代表性。除了前引议论,其《送胡植芸北行序》亦云:“互谀大官,互称道号,以诗为干谒乞觅之资。败军之将、亡国之相,尊美之如太公望、郭汾阳,刊梓流行,丑状莫掩。呜呼,江湖之弊,一至于此!”[25]33又《滕元秀诗集序》云:“近世为诗者,……借是以为游走乞索之具,而诗道丧矣。”[25]74与江万里的论调相似,方回严厉地批评了江湖士人将诗歌作为干乞游谒的工具,在权臣面前低声下气,丧失了诗格与人格。上述诸人对江湖士人的态度也极大地影响了后人的评价,四库馆臣评江湖诗人许棐《梅屋集》时云“终南宋之世不出此派”[38]1,即使肯定了江湖诗派的巨大影响力,也在提要中对众多江湖诗人提出了批判。至此,对江湖游士的历史论断已然确立——游离于江湖与庙堂之间,以出卖诗文为生的底层士人。
五、结语
干谒行为在南宋中后期已经成为一种交游邀誉的手段,干谒之初,双方地位有高低尊卑的落差,干谒者或展露自己的才情以求得欣赏,或倾诉自己的遭遇以博得同情;相识之后,干谒者在与干谒对象相交之时,要揣摩对方的性情爱好及精神诉求,尽量经营一种友人关系。干谒者为获得名声或者钱财,干谒对象出于欣赏同情或为顾惜名声,双方形成一种世情默契,自然使得干谒行为得以延续。
然而,干谒活动在宋代其实经历了一个衰落的过程,干谒之作不论是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不及唐代。其中的原因相当复杂,综合来看:其一是宋代科举制度的变化,导致士人失去了通过干谒获得科举题名的途径,干谒者只能转求获取经济利益;其二是宋代朋党之争十分严重,高压政治肆虐,士人们或迫于权势,或诱于利禄而干谒权贵,却因阿谀之风而落于下乘;其三是宋代商品经济的发展,诗歌“商品化”,诗人“职业化”。加之礼遇士人传统的延续与官宦塑造声名、攀附关系的需要,干谒活动虽然在政治上受到了限制,却在经济上得到了进一步的延伸。由此也造就了一批以诗词干谒为生的江湖游士:希求居于庙堂之高,却只能处江湖之远;活跃于南宋中后期文坛,却缺乏高深的诗词造诣;游走于权贵之门,却往往只能落魄而终。他们的干谒活动,在晚宋逐渐沦为士人不齿的乞丐行径。总的来说,南宋中后期的诗词干谒行为,不仅反映了底层士人的生存困境与人格形象,也从侧面显示了干谒对象之间的权力制约,以及诗词这种文学体裁的社会功用的变化,成为我们窥探整个时代风气与情感印迹的重要线索。
注释:
①今人对于当时干谒行为的研究多不胜举,如程千帆:《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王佺:《唐代干谒与文学》,中华书局2011年版。代表论文有薛天纬:《干谒与唐代诗人心态》(《西北大学学报》1994年第1期);葛景春:《李白与唐代的干谒之风》(《中州学刊》1995年第2期);张玉璞:《论盛唐干谒文》(《中国石油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等。
②代表性研究有:张宏生的《江湖诗派研究》(中华书局1995年版)对于江湖谒客的形成与生存问题进行了分析和描述;费君清《南宋江湖诗人的谋生方式》(《文学遗产》2005年第6期),具体阐释了江湖诗派的谋生方式,从而揭示其生存状况;丁楹《南宋干谒与文学论纲》(《重庆文理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着重分析了南宋干谒之风盛行的原因;吕肖奂《论南宋中后期游士阶层的崛起:游士的舆论力量与社会功用》(《中山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论述了游士阶层的崛起及其政治力量与社会力量。此外,刘婷婷《宋季士风与文学》(中华书局2010年版),侯体健《刘克庄的文学世界:晚宋文学生态的一种考察》(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史伟《宋元之际士人阶层分化与诗学思想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等著作对晚宋社会士人生存状况及干谒行为均有一定的探索。
③刘祥光《宋代的时文刊本与考试文化》(《台大文史哲学报》第75期,2011)一文认为,太学投贽之风在南宋再次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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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罗清恋
Study on the Phenomenon of Chinese Poems Ganye in the Mid to Late Period of Southern Song Dynasty
XU Chang
(IAS,Chongqing University,Shapingba Chongqing 400044,China)
Since the Tang Dynasty,Ganye has become common in Chinese traditional intercourse.After the prevailing in the Tang Dynasty,poems Ganye gradually declined in the Song Dynasty.Until the mid to late period of Southern Song Dynasty,Ganye activities of the Jiang-hu poets attracted popular attention once again.Compared with Tang Dynasty,their activities took on new aspects.The purpose of Ganye was changed from passing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to making money.The object of Ganye was no longer confined to dignitaries,but covered the entire intelligentsia.The mentality of Ganye was gradually changed from the original pride to depression.In addition,Ganye activities has taken a lot of criticism.By the change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the political pressure and political evil,the change of poetry status,and the influence of traditional literati courtesy,Ganye upsurged in the mid to late period of Southern Song Dynasty,revealing the existence appearance of scholars in the bottom,as well as the existence of unique power restriction and cultural atmosphere.
the Jiang-hu poets;Ganye of Chinese poems;situation of existence
I206.2
A
1673-8004(2017)03-0047-08
10.19493/j.cnki.issn1673-8004.2017.03.006
2016-12-10
徐畅(1992—),女,湖北鄂州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