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以来袁宗道研究综述
2017-03-28赵晓晗
赵晓晗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20世纪以来袁宗道研究综述
赵晓晗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袁宗道是公安派主将——三袁之一,在公安派的研究中,他是不可忽视的人物。近年来,随着公安派研究的深入,有关袁宗道的研究成果也愈加丰硕。本文试图对20世纪以来的袁宗道研究成果进行盘点,借以推进公安派及袁宗道研究的深入开展。
袁宗道;公安派;研究阶段;文献综述
一、袁宗道与公安派研究的分期
在开始盘点有关袁宗道的研究成果之前,我们不得不先关注公安派,其原因有二:一是袁宗道乃公安派重要成员之一;二是若非得益于声名显赫的公安派,袁宗道或难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如此声誉。明代尤其是明代中晚期,是一个文学流派竞出的时代,前七子、后七子、唐宋派、公安派和竟陵派等,你方唱罢我登场,构筑了中晚明精彩纷呈、热闹非凡的文学场。在这个文学场中,公安派以狂飙突进之势将整个文坛裹挟进“独抒性灵”的狂欢之中,为晚明文学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虽然其后在清朝政府的压制下,公安派一度湮没无闻,然而“五四”之后,周作人振臂一呼,它又被重新簇拥进文学史的舞台,且风采更胜于往日。“文革”之后,学术界继承“五四”成果,对于公安派的研究俨然成为热门。短短30多年间,研究成果十分丰硕。
袁宗道是公安派主将——三袁之一,因此在公安派的研究中,他是不可忽视的主要人物。近年来,随着公安派研究的深入,有关袁宗道的研究成果也愈加丰硕。20世纪迄今的公安派研究大致可分为两个时期:一为五四之后,新中国成立之前;一为改革开放至今。有关袁宗道的研究则可分为三个阶段:一为五四之后,新中国成立之前;一为改革开放之后至2000年;一为2000年至今。两者的阶段划分大致相同,但又略有不同。这主要是因为2000年之前,有关袁宗道的研究大多混杂在公安派的整体研究中,其个人专论只有零星几篇,对于袁宗道个人的研究很少;而2000年之后,研究他的个人专论逐渐增多,并形成了一定的规模。
第一阶段:由于这时的公安派研究尚处于起步期,因此对于公安派的研究往往被置换为对袁宏道的个人研究,即以中郎一人代表整个公安派;袁宗道虽与中郎并列于三袁,却并未受到研究者的重视。这一阶段有关袁宗道的专论仅2篇,一为钱杏村的《白素斋尺牍》(2003),一为周木斋的《袁伯修和公安文学》(1936),均止于简单介绍。比较值得一提的,倒是当时诞生的几部文学史中有关公安派的部分。其中,郭绍虞的《中国文学批评史》(1955)是此期公安派研究的集大成者,虽然由于篇幅所限,该书所论仍是以袁宏道为主,但也专门对袁宗道的文学主张进行了阐述。郭绍虞拈出袁宗道的《论文》两篇,认为“中郎所长在于论诗,而伯修有论文二篇,正足以补中郎之所未及”[1]346。此外,还有宋佩韦的《明文学史》(1996)和钱基博的《明代文学》(1934)。这两本书虽然描述公安派的篇幅都很短,并且对公安派均持极严厉的批判态度,但于三袁并未特别突出袁宏道而忽视二修。他们尤其强调了袁宗道在公安派中的地位和作用,认为其才思虽不及二弟,但“公安一派的始作俑者,实在是他”[2]。他们还对袁宗道的文学主张和创作风格进行独立论证,为以后袁宗道的个人研究开辟了道路。
第二阶段:公安派研究呈现出持续时间长、论著数量多、研究面深广的特征。然而,这些研究大多数仍集中在公安派整体及其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袁宏道身上,无暇顾及包括袁宗道在内的其他成员。即使在以公安派整体为研究对象的论著中,袁宗道所占的篇幅也极少,且往往为袁宏道的光芒所掩盖。不过,还是有一些研究显示了对他的关注。这方面的论文有吴调公的《论公安派三袁文艺思想之异同》(1986)、《论公安派三袁美学观之异同》(1986)等。因为着眼于对三袁的比较,于相同中找出差异,故这两篇论文对三袁的性格、主张、作用等均做了比较细致深入的分析。但因为篇幅原因且重在比较,所以论述还不够全面充分。这方面的专著则有李寿和的《三袁传》(1991)、王承丹的《明代诗文综论》(1999)、周群的《袁宏道评传》(1999)、蒋松源的《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1999)等,这四部专著皆设有袁宗道专章。
第三阶段:随着公安派研究的逐步深入和细化,研究者开始把目光转向袁宏道以外的公安派成员。袁宗道和袁中道作为三袁中人,继袁宏道后首先受到关注。据笔者统计,自2000年至2016年间,关于袁宗道的专论有37篇,设有袁宗道专章/节的专著有9部。本文以第三阶段为主,以第一、二阶段为辅,对20世纪以来袁宗道研究所涉及的主要问题进行梳理和概述。
二、袁宗道在公安派中的地位和作用
这是袁宗道研究中的首要问题,因为它一方面决定着袁宗道本人在文学史上所处的地位,一方面决定着整个公安派的发展演变轨迹。第一个对此问题发表意见的人是钱谦益,他在《列朝诗集小传》中称,“公安一派,实自伯修发之”[3]566,认为袁宗道是公安派的开创者。钱氏的这一观点影响深远,后人多附其说。清初朱彝尊就在《静志居诗话》中进一步说:“自袁伯修出,服习香山、眉山之结撰,首以‘白苏’名斋,既导其源,中郎、小修继之益扬其波,由是公安派盛行。”[4]464近现代研究者宋佩韦、钱基博、吴调公等大都赞同此说。那么,袁宗道于公安派的开创之功具体为何?近人对于“袁宗道在公安派中的地位和作用”的论述主要集中在此。对于这一点,钱氏虽有“伯修在词垣,当王李辞章盛行之日,独与同馆黄昭素,厌薄俗学,力排假借盗窃之失。于唐好香山,于宋好眉山,名其斋曰‘白苏’,所以自别于时流也”[3]566之语,将袁宗道的开创之功指向反复古和效仿白、苏,但却失之简略,语焉不详。不过,这也为后人留下了探索和阐释的空间。
这一问题可以进一步细分为两个:其一,袁宗道对整个公安派文学运动所做出的开创性贡献;其二,袁宗道对于袁宏道和袁中道的影响。钱氏之语算是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虽然失之简陋,但亦指出了一个方向。在这个方向的指引下,近现代研究者首先将袁宗道的开创之功锁定在文学理论的倡言反复古上。吴调公在《论公安派三袁美学观之异同》中说:“他(袁宗道)最大的贡献,是从历史回顾中找到文学语言必须和时代相适应这一关键,从而得出‘达’的规律。唯其如此,文学要通变而不应拟古,这就有了理论根据。”[5]易闻晓《公安派的文化阐释》[6]一文在认同此说的基础上作了进一步拓展。他认为:“文学意义上的公安派实亦自宗道启之,这主要是由于他对七子复古主义的激烈抨击。公安之前虽不乏此类论调,但唯宗道藉馆阁之便影响词坛,又以兄弟之亲开启二仲,是以能掀卷一时波澜。”除此之外,他还认为袁宗道“在文学理论上,首次确立了佛禅之学的理论基础和性情自适的主题”,将宗道在文学上的贡献深化到了“理论基础”和“主题”一层。他还跳出文学理论的框架,进一步将袁宗道的贡献扩展为对于“公安派的全面定性”,即除文学理论外,他认为袁宗道亦“在人格心态上,首先表现了强烈的自适精神;在心性之学上,率先阐发了随缘任运的士大夫禅学……在文学创作上,最先尝试了文学的自适并显示了公安创作的基本风调”。易氏的这一评价无疑是全面的,但未免失之过高。尽管他敏锐地挑出了袁宗道人格心态、文学创作中的“自适”成分和思想中“随缘任运”的禅学因素,但却忽视了对这种成分和因素的来源和产生时间的考证(即这种“自适”和“随缘任运”的思想可能是受了其弟袁宏道的影响),这导致他片面地将公安派的“定性”工作全部归之于袁宗道。而更多的研究者将袁宗道的作用归结为第二点,即其对弟弟袁宏道和袁中道的影响上,认为其通过对两个弟弟的影响间接对公安派发生作用。孟祥荣、毛洪文在《公安派形成时间和原因的考察》一文中认为,袁宗道对两个弟弟起着科举仕途上的榜样作用、学问上的引导作用、友朋上的推介作用[7]。李展亦在《论袁宗道与公安派的兴起》一文中称袁宗道“从家庭的兴盛、对两位弟弟自信心的培养、智慧的开发(禅学实践)、学术探索以及文学培养等方面,完成了‘公安派’的前期准备阶段”。[8]需要注意的是,袁宗道对于两个弟弟的这些影响只是起到了引其入门的作用,至于其文学主张、思想等的形成,则靠的是自己的学习和领悟。
袁宗道是公安派的开创者一说自钱氏提出后,虽然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但也有反对的声音。戴红贤在《袁宗道在公安派中作用和地位探析》[9]一文中就否定这一说法,她认为袁宗道在公安派中的地位被钱谦益等人误解了,公安派完全是由“袁宏道发起和倡导的”,而袁宗道在公安派中的地位,“主要来自公安派文学运动由吴地转移到北京的过程中,他所做出的接受传播贡献”。至于误解的原因,戴氏认为有两个:一是“将馆阁翰林文风的转变与公安派文学运动混为一谈”。她认为袁宗道开创的是馆阁文风革新运动,而非公安派的文学运动,两者之间存在“根本性质的差异”。二是“对袁宗道、袁宏道心性学术思想与公安派文学思想的认识尚有模糊之处”。具体表现为:一是将宏道和中道引入性命之门的人不是宗道,而是龚惟学;二是“三袁心性学说呈现出共同研读、互相启发、自证自得的态势”;三是“袁宗道和袁宏道心性学说的旨趣差异明显”。可以说,戴氏此文为人们提供了另一种思路,这是值得肯定的,但该文也有不少可议的地方,需要进一步梳理讨论。
雍繁星和肖鹰则分别从思想观念、文学主张等不同层面对袁宗道的开创之功进行了评判。雍繁星《试论袁宗道对公安派的开创之功》[10]一文认为:“宗道在思想上对两弟有启沃之功,而在文学方面则转受宏道影响大一些。”对于第二个观点,他以为“宗道早年受复古之风影响甚深”,其“由宗模拟而变为重性灵,是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前后”受宏道影响。肖鹰《袁宗道与性灵论的精神冲突》[11]一文则在简单肯定了袁宗道在学术思想上对二弟的启迪之后,着重论证了其文学思想与袁宏道“性灵说”的抵牾,认为他的文学精神“不仅不是袁宏道性灵论的‘先声’,反而是袁宏道文学革命必须冲击的精神之敌”。
总而言之,20世纪以来,研究者对于“袁宗道在公安派中的地位和作用”这一问题进行了广泛的讨论,因为无论形成专篇论文与否,只要与袁宗道相关的研究都必然对这个问题有所涉及。然而就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对这一问题的讨论尚有不少模糊之处。比如,袁宗道到底是否为公安派的开创者,在哪些方面可称之为开创者,在有所开创的地方产生的影响有多大等,这些问题都有待进一步讨论和梳理。笔者认为,解决这些问题的关键有两个:一要对袁宗道的文学主张、思想、人格心态等的发展演变有精确的时间点的认识,比如他的文学主张到底是在何时由宗模拟变为重性灵的,在此之前有无反复古的倾向和苗头;二要将袁宗道对于两位弟弟的启迪和公安派的贡献区分开来。现有的论文似乎都未意识到这一点,因此论述起来往往显得混乱驳杂。
三、袁宗道的文学主张和风格
(一)文学主张
作为一个文学流派中的主要成员,袁宗道的文学主张无疑是后人最为关注的。目前学界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分为两个层面:一是将袁宗道的文学主张与整个公安派(主要是袁宏道和袁中道)进行比较,寻找两者之间的共性和差异;二是专注于对袁宗道自身文学主张的精细研究。
1. 比较研究
袁宗道首先是公安派的一员,这一集体性的身份远远大于其作为个体的身份。因此,对其文学主张的认识必然要先从整个公安派的层面出发。公安派的文学主张主要有两点:一是主张文学发展观,反对拟古;二是提倡“性灵说”。一般认为,公安三袁在这两种观点上的态度是一致的,尤其是在公安派研究的第一阶段(建国之前),研究者往往以袁宏道一人代表三袁乃至整个公安派。率先对此提出异议的是吴调公,他连发两篇论文《论公安派三袁文艺思想之异同》[12]和《论公安派三袁美学观之异同》[5]对三袁的文艺观进行辨异。不过,这两篇文章并非对之前的观点进行颠覆,而是在已有的基础上对三袁进行了更细化的研究。吴氏首先承认三袁文艺观大方向——反拟古,主性灵——的一致性,继而提出由于个性、身份等的差异,三人对这两大主张的具体理解呈现出不同之处。袁宗道性格持重,且受儒家中庸思想影响较深,他的审美观在总体上“趋于内向式的木讷刚毅的自我观照”。因此,相对于袁宏道和袁中道的“无多顾忌”和“狂放不羁”,袁宗道的文艺观显得更为内敛和保守。具体表现为:(1)袁宏道的“性灵”突出强调“性情的纵姿”,袁宗道的“性灵”则指“性情、事理和器识”三者的总和;(2)“性灵”说的核心特质“真”在袁宏道身上表现为“趣”,在袁宗道身上则表现为儒家的“诚”;(3)对于自然之趣,袁宏道强调“新颖和神奇”,袁宗道则强调“清夷冲淡”。总而言之,袁宗道更加保守,袁宏道和袁中道则更为张扬。吴氏认为,这些观念上的差异正反映了“公安派的兴衰史”,即“宗道的低潮,宏道的高潮,中道虽有所匡正而仍不免于低潮”的演变历程。
可以说,吴氏对三袁的差异之辨标志着公安派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即由对袁宏道一人的研究拓展到对公安派其他成员的研究阶段。继吴氏之后,对于袁宗道及公安派其他成员文论观的精细、专门研究相继出现,不过在大多数研究中,都存在这样一个问题:以袁宏道的文论主张去框定其他人的文论观,即先入为主认为袁宏道的两大文论主张适用于所有公安派成员。这一思维方式当然有其道理,因为公安派作为一个文学派别,其成员之间的文论主张必然存在相通之处,然而这种方式也很容易掩盖其他成员不同于袁宏道的文论观。或许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近些年的袁宗道研究开始着力论证其文论观与袁宏道的差异。如肖鹰的《袁宗道与性灵论的精神冲突》[11]一文就提出了颇具颠覆性的观点。肖氏认为,袁宗道的“文学精神不仅不是袁宏道性灵论的‘先声’,反而是袁宏道文学革命必须冲击的精神之敌”,因为在兄弟情谊的遮掩下,二袁之间实际上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条鸿沟即袁宗道“维护传统儒家道学文论”与袁宏道“张扬自我的性灵文论”之间的分裂。肖氏主要从袁宗道文论中“以道学为求学宗旨”、“明确的教化文学立场”和“以‘师古人为达’的创作原则”三方面对其“维护儒家道学文论”的观点进行全面论证。这些论证虽然尚有可议的地方,但的确打破了对袁宗道文论观的固定思维。
2. 自身研究
通常认为,袁宗道作为晚明反复古运动的风云人物,其文学主张包含“破”和“立”两个方面。首先,“破”指袁宗道用文学的发展观反对复古派的模拟剿袭,郭绍虞称之为“消极的主张”[1]4。其次,袁宗道文学发展观的理论依据是语言的时代性,如吴调公在《论公安派三袁美学观之异同》中所说:“他(袁宗道)最大的贡献,是从历史回顾中找到文学语言必须和时代相适应这一关键。”[5]最后,袁宗道的反复古并非一棍子将古的东西全部打倒,相反,他还强调要“修古人之体而务自发其精神”,主张既要“遵循古人之体”又要“学习古人的精神实质”。[13]可见袁宗道并不反对复古,只是反对以剿袭为复古。有破必有立,袁宗道的“立”亦表现为两个方面:一为“立本”,一为“辞达”。[14]80“本”首先表现为“真”,即作品要抒发真情实感;其次表现为“器识”[14]91。对于“器识”的理解,有几种不同的看法。宋俊玲[15]、邢满[13]、袁英华[16]等人认为,“器识”指作者的学问积淀和自身独特的认识;胡花则认为,“器识”指“传统的圣贤的修养,圣贤的心性。”[17]这两种解释虽有深浅的不同,但都是从正统文学观的角度出发的。易闻晓在《袁宗道文论:识见辞采的双向虚化》[18]一文中则完全反其道而行之,他认为“器识”并非指“书本知识”,亦非指“孔圣之学”,而是指“释氏性命之学”“心性之理”,袁宗道是以“佛禅空无的否定”将传统的文学理想(书本知识、孔圣之学)彻底消释于心性的虚空中。“辞达”一词来源于孔子论言辞之“辞达而已矣”之语,即言语能够把说话人的意思表达出来即可,不需要过多的藻饰。袁宗道借此反对复古派在文辞上用功,强调文章的达意功能。姚喜慧在《从〈论文〉篇看袁宗道的诗文主张》[19]一文中将之概括为语言的平易性、时代性和形象性。易闻晓在《袁宗道文论:识见辞采的双向虚化》一文中则提出袁宗道这一主张实质上是对整个文学之美的轻视及全部文章艺事的否定,因为袁宗道主佛禅,而佛禅又视写作诗文为“文字业障”。可以看到,易闻晓从袁宗道深层的思想心态出发,无论在“立本”还是“辞达”上,都有别出手眼之解释。除此之外,他对袁宗道的文学发展观也有独特的理解。同样在《袁宗道文论:识见辞采的双向虚化》一文中,他认为袁宗道在此采取的学理角度是“释家三世皆空之说”。释氏此说把时空分为三世:过去世、未来世、现在世,而此三世皆为空,这其实是否定了时间、古今的概念。因此,落实到文章上,也就不必计较古今,只需“语语无常,言言无住,冲口而发,信笔而陈”即可。
以上研究均是从静态角度进行的。李展的《袁宗道文艺审美意识评述》[20]和戴红贤的《从重道德重实用到重性灵重自我表现——袁宗道文学思想论》[21]则从动态的角度对袁宗道文艺主张的发展变化进行考察。李展认为,袁宗道的文艺审美意识分为“追圣”和“求适”两个阶段:入官翰林之后,袁宗道在心学的熏陶和李贽的影响之下,获得了生命主体意识的觉醒,并对圣贤精神展开自觉的追求;然而晚明政治日益黑暗,士人身处其中不仅才无得施,更无时不处于危机和恐惧之中。在这种情况下,袁宗道的“追圣意识”渐淡,明哲保身的“求适意识”则开始凸显。除此之外,袁宗道还深受禅学影响。禅学将“儒家功业意识、美学思想都推向了虚无境地,却为他求适开辟了道路”。这两种审美意识是袁宗道文学主张的根本。戴红贤则认为,袁宗道的文学思想经历了由“重实用、重道德”到“重个性表现、重性灵抒发、重不拘格套”的变化过程,这与李展所说的审美意识的变化相契合。戴氏还对袁宗道作品的创作时间进行了较为详尽的梳理,得出袁宗道文学思想的变化源于万历二十四年至二十五年间公安派文学思想的成熟,以及对于袁宏道性灵文学思想的接受和传播。在此,她再一次强调了袁宗道在公安派中的传播而非创始地位。
(二)文学特征、风格
对一部作品的评价往往亦是对其特征和风格的判断与概括。历来对于袁宗道文学作品的评价有正、反两面,这两面也即其作品的大致特征和风格。袁中道在《石浦先生传》一文中评价乃兄的作品道:“诗清润和雅,文尤婉妙。”[22]44-49这一评语点出了袁宗道作品温和雅致的特征,成为后世从正面评判其文学风格的基调之一。如吴调公认为袁宗道的文风是“偏于冲淡和收敛”的“静美”[5],钱伯城认为袁宗道的诗文特色是“温雅,有如春日拂面的轻风,同时有一种雍容和平的气度”[14]1。除此之外,还有曾可前的“傲亢雄伟、藻思奔逸”(《三袁先生集序》)[23]之评,点出了其作品温雅之外阳刚的一面。反面评价如朱彝尊《静志居诗话》的“鄙俚”[4]464之讥,《四库提要》[24]的“唯恃聪明”(卷一七九,集部三二)之诮,点出了其作品的俚俗空疏之病。清人多持此观点,直到近代,宋佩韦的《明文学史》和钱基博的《明代文学》仍沿袭此说。
现代的研究者多以袁中道和曾可前的评语为基础,从正面对袁宗道作品进行概括和评价。如邢满将其小品的艺术特征概括为“崇识尚理”“简洁精粹”“风趣和雅”[25],将其诗歌的艺术特征概括为“慷慨豪壮,典正沉郁”“清润明丽,意境幽远”“悲沉压抑,剧语狂放”[13];马骥概括其小品风格为“信笔写真,自然生趣;善用比喻,姿态横生;简洁精粹,平实流畅”,概括其诗歌风格为“清润和雅,即物起兴;朴素直白,平淡自然”。[26]分析深入一些的是李展的《袁宗道小品艺术特征略论》[27]一文。该文认为其小品文的特征有三:一是“理性精神的崇尚”,具体表现是“尚理识”和具有“不可解脱的责任感”。二是“静照反观的禅境”,指采用客观白描的手法,淡化甚至完全消除情绪和感情,仅仅用知觉寂静观照、扫描具体意象,营造出一种寂然虚无的禅寂之境。这种作品“从表面上好像非常重视具体意象”,实质上却是对意象的否定,其目的是让人“领悟那形而上的本体”。三是“情深韵长的风格”。这种风格的产生一方面由于“晚明士子对于自身所感所触所受的感发而表现出个性之回归”,一方面由于袁宗道“晚年内忧外患,思想意蕴变得丰厚复杂,既有一种对现实无可奈何的悲凉之意,又有一种对美好理想的追求”。
对此,持有不同意见的仍然是易闻晓。[18]易氏认为,袁宗道作品具备“清润和雅”“傲亢雄伟”等优点的仅仅是“极少数”,其大多数诗文则存在“审美意境的缺失”和“言辞鄙陋”两大缺陷,前者具体表现为“有情无景、有景无情或有我无物、有物无我”,后者具体表现为“质直浅露而了无余意”“言辞通俗而意致鄙俚粗陋”。至于原因,则根在袁宗道“唯信主体器识”和只求“辞达”的文学主张上。首先,唯信主体器识“一方面导致对主体性的过分崇信,从而产生忽视外在物象的倾向”,另一方面又因为袁宗道所谓“器识”为佛禅的虚无无识,因此“在创作实践中就可能引起虚化主体性即不动情思而只是铺陈景物的相反倾向”。其次,只求“辞达”而轻视文章艺事的创作态度更是令袁宗道放弃了对意境和文辞之美的追求。
四、袁宗道的哲学思想、人格心态
哲学思想和人格心态决定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袁宗道的哲学思想、人格心态不仅决定其自身的文学主张和文学创作,而且代表了晚明士人的普遍精神状态。因此,对这两个方面进行剖析,也是袁宗道研究的重点。
(一)哲学思想
袁宗道的哲学思想并不复杂。首先,同大多数中国古代文人一样,他曾受到儒、道、释三家思想的影响;其次,在晚明心学、佛学盛行的时代风潮的影响下,其思想呈现出儒释并重,以佛诠儒的特点。
易闻晓在《儒学的禅学虚化——袁宗道的心学诠释》[28]一文中率先对袁宗道以佛诠儒的特点进行阐释,他颇有些不留情面地指出,袁宗道“以禅诠儒”的本质即以佛禅之学“彻底消解儒学本体、全盘拆解入门矩矱,卒归禅学‘随缘任运’的‘生死解脱’之旨”。其具体步骤为:“第一步以融摄良知、天命、诚意及仁义礼智于释氏真心而消解儒学本体,第二步以否定明德、正心、诚意而毁弃儒门工夫,第三步以明生死之旨而卒归儒学于‘随缘’受用”。其最终目的是“解决自身存在的迫切问题,支持其‘随缘任运’的‘逍遥’自适”。可以说,易氏此观点直指袁宗道哲学思想和人生追求的最本质之处。他还认为袁宗道以佛学消解儒学的逻辑理路完全是循着阳明及其后学的“心学套路”而来,从而揭示阳明一派的佛禅本质。
与易氏的观点不同,周群认为袁宗道虽然以佛诠儒,但最终还是归本于儒。他在《以佛诠儒 返本归儒——论袁宗道对“四书”的诠释》[29]一文中称,“公安派及其同调之中,宗道是崇信孔子最笃者之一”,禅学只是宗道阐明儒理的方法和根据,其最终目的是“向儒学的回归”。他还解释袁宗道此举是受了晚明“以禅诠儒”风气的影响,并“与晚明文学思潮的理论背景有关”,因为前后七子是以儒家正统自居的,因此反复古的晚明文人“往往借佛教为依托”。最后,他认为袁宗道文学思想中“致中”“平允”的特质正由于其“不舍儒家正脉”而未流入呵佛骂祖的“狂禅”一派。紧接着,他又在《阳明学与袁宗道的“四书”诠释》[30]一文中详细论证了袁宗道思想与阳明心学的关系。首先,他指出袁宗道对“四书”的诠释显示了“学宗阳明”的取向,具体表现为:“以‘良知’为本,以‘真心’为要”和“提升‘意念’之品性,强化‘意念’与‘心性’的同一”;其次,他认为袁宗道的主导思想不仅来源于王阳明,更深受李贽以及王畿等王学现成派的影响,主张“顿悟本体良知,不假修为”;最后,他还提出,除王学末流以外,“文人们对阳明学的演绎,也加剧了王学解构的步伐”,因此,“明清之际启蒙思潮的兴起,经典学者们的理论探索固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这些‘文苑儒士’们的演绎之功也不可轻视”。总而言之,周群的观点是将袁宗道的思想归到了儒上,确切地说是阳明心学上。
大多数研究者倾向于认同周氏的观点。朱贻强在《公安三袁居士佛教研究》[31]中支持了他的观点,并对易闻晓的说法作了进一步反驳。易氏在《儒学的禅学虚化——袁宗道的心学诠释》一文中认为,袁宗道以佛禅消解儒学本体的方法是“将儒学本体向内推进了两大步”,即将儒学本体的起点由“天”向内推进到了“心”。[28]朱贻强由此反驳道,这一“推进”原本就“存在于儒学本身的预设之中”,袁宗道的举动“与其说是对儒学本体的消解,不如说是对儒学本体的超拔”。因此,他强调,终其一生,袁宗道始终坚持“儒家本位”的立场,他虽然采取了“以禅诠儒”甚至“以道诠儒”的方法,但不过是“以释、道作为发挥儒学的手段”,这也是宗道佛学的最大特点。朱氏的这篇文章还对袁宗道“求道的过程,以及他问学与实践上的主要特色”进行了详细的梳理和探讨。他认为,首先,袁宗道的求道历程可以分为举业、养生、艮背、文字禅、狂禅和禅净六个时期;其次,袁宗道的参禅学佛活动总体上是比较温和的,因为沉稳的个性,他并未像二弟一样“在狂禅的道路上走得很远”;最后,袁宗道在三教主张上,“倾向于各守门户”。
赵伟和薛希洪则排除儒学,专注于对袁宗道的佛学思想以及佛学与其文学革新主张的关系进行研究。首先,在《袁宗道与晚明禅宗和净土宗》[32]一文中,赵伟详细论证了袁宗道的佛学思想中“重实修”和提倡净土的一面,认为“袁宗道为纠正禅宗之弊和推动净土在晚明的展开,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其次,在《佛教与袁宗道的文学革新》[33]一文中,二人共同论述了佛禅之学对袁宗道文学思想的影响。该文首先梳理了袁宗道与佛教的关系,指出袁宗道精通佛学,尤其注重禅宗心性论;其次,认为正是这种心性论引发了袁宗道的文学革新思想。因为禅宗的心性论认为人人皆有个“自性清净心”,对人的主观心性进行了肯定。这一观念反映在文艺创作中,就会形成以个体的心性主体为中心的表现方式。这种表现方式无疑要求展示创作者的个性,反对模拟和雷同。
总体来讲,目前对于袁宗道儒、佛思想的研究比较透彻,对其道家思想则有所忽视。朱贻强在梳理袁宗道的阅读书目时发现,道家著作在他的阅读中亦占有相当的分量,因此,绝不可低估道家思想对他的影响。
(二)人格心态
一个人的人格和心态的建构是先天和后天的共同产物,因此相对于哲学思想来说,人格和心态更为主观和感性。先天的部分让一个人与其他人区别开来,显示出自己与众不同的特质;后天部分则反映整个时代的风潮(除哲学思想外,还有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各个领域的潮流)。因此,与哲学思想分开来对人格和心态进行单独研究是很有必要的。
对于袁宗道的性格特征,最有名的评价是李贽的“伯也稳实”说,由此,“稳实”成为袁宗道最鲜明的性格特征。[22]750但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袁宗道的性格不可能如此单一。因此,现代的研究者更加重视对袁宗道冲突复杂的人格心态的挖掘和阐释。
孟祥荣、张伟的《摇摆在心学、佛学与宗法伦理之间》[34]一文认为,在儒学、佛学以及宗法伦理等多元价值观的作用之下,袁宗道形成了几种互为冲突的内在人格。首先,袁宗道从小接受的是儒家正统的入仕为官的教育,并且其秉性稳实,这使他在为人处世上形成了一种“儒家的保守主义”人格;不过,无所不在的晚明心学、佛学等时代大潮的冲击,使他不可避免地对心性之学产生浓厚的兴趣,并且在子女夭折的巨大打击下,最终归向禅学。这一点进而使他产生了迫切的弃官归隐之志;然而,宗法伦理却是他无法冲破的障碍。嫡长子的身份和“对整个家族而言的典范意义”只能使他的退隐之志成为空想。由此可见,袁宗道激烈的内在冲突人格的形成是不可避免的,是在多元文化价值体系里的一种必然结果。因此,孟、张进而将这一人格特色推及于中国古代的整个知识分子阶层,认为“在古代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的非独立性”是一种必然,而袁宗道在这个意义上,可以成为小小的个案。
易闻晓的《袁宗道:“稳实”掩盖的自适精神——公安派人格心态研究之一》[35]一文进一步阐明了袁宗道互为冲突的人格心态是“‘稳实’面目掩盖下的强烈自适渴望”,具体表现为“稳实与狂放的双重面目”、“居官与归隐的两难选择”、“声色与物货的强烈渴求”、“生死与性命的深切忧患”和“消极与受容的无奈心态”五个方面。易氏指出这种冲突的根源是“人的存在的双重性,即人总是个体存在与社会存在的统一体”,因为“自适”指向的对象完全是“个体生命的快乐”,这在以群体关系为基本构成的社会中是不可能得到完全满足的。由此,易氏进一步将袁宗道的人格心态特征由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推及到了全人类。不过,相比于前代士人,袁宗道追求的“自适”境界显示出低俗、平庸的特点,而这折射出的则是晚明士人特有的人格心态,即“沉溺在利欲之中”的他们“已不可能像前代士人如晋之渊明、唐之浩然、元之云林那样自甘于山水田园的优游淡泊与闲逸萧散,他们业已耐不住山野林泉的清贫寂寞与孤独幽寒,他们已不能经受名位利禄的强烈诱惑,他们急迫地需要财货物色的尽情享受。……向来以超脱自傲、以清高自许的文人士大夫们,在晚明这一利欲冲荡的末世,已经完全蜕化为平庸、低俗、无聊的凡夫俗子”。
以上两文皆着眼于袁宗道人格心态中矛盾冲突的一面。谢忆梅的《袁宗道——性灵中的儒雅、平和》[36]一文则反其道而行之,指出袁宗道“圆通达观”的一面。她认为袁宗道运用“以禅诠儒”(“以儒修外,以禅修内”)的方式使儒、佛两种对立的思想得到了巧妙的融合,从而形成了“达观淡泊、顺乎天性的为人处世观”。不过,谢氏也承认“归山之志”与“忠孝观念及个人功名进取心”的冲突,始终使袁宗道“洒脱不得”。
总而言之,无论是在哲学思想上,还是在人格心态上,袁宗道都表现为一个矛盾的综合体,这种矛盾必然会影响到他的文学观。因此,在对袁宗道的文学主张和创作进行研究时,切忌片面而为。除此之外,还可看到,袁宗道的思想、人格深受时代风潮和传统文化的影响,这既对我们能够将其还原到当时的语境中进行考察提出了要求,又为我们透过这一个案窥视晚明甚至整个中国古代社会提供了契机。目前学界虽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并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但中国古代社会上下数千年,漫无涯际,可供挖掘的空间还是非常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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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于 湘]
2017-03-07
赵晓晗(1992— ),女,河北广宗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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