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西欧城市文学中妻子形象的历史社会学初探
2017-03-28李明超
李明超
(杭州国际城市学研究中心暨浙江省城市治理研究中心,杭州 310002)
中世纪西欧城市文学中妻子形象的历史社会学初探
李明超
(杭州国际城市学研究中心暨浙江省城市治理研究中心,杭州 310002)
文学同样存在历史社会学的解读空间,任何文学形象的雏形、成型、传播与当时的社会发展历程密切相关。受中世纪西欧宗教文学和城市市民社会性别观的影响,城市文学对女性充满了蔑视,认为女性在性格、品质、语言和婚姻等方面具有缺陷,并主要针对妻子在家庭中越轨的言行进行描述,具体表现为婚姻生活中出轨的妻子形象和日常生活中多嘴的妻子形象。城市文学结合家庭生活塑造的妻子形象反映出男性在面对女性地位问题时的焦虑与矛盾,是对当时西欧城市社会等级和性别观念变化的展现。从历史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妻子形象的社会成因主要包括对教会文本和骑士文学女性观的批判与继承、黑死病的冲击和对传统观念的反叛、女性地位的提高引发男性的恐慌。
城市文学;妻子形象;婚姻生活;家庭生活;历史社会
中世纪西欧先后存在三种主要文学形式——教会文学、骑士文学和城市文学(又名市民文学),女性的社会文化形象在其中有着各自不同的表现。教会文学的指导思想和主要观点都来自于基督教教义,认为女性继承了造物主赋予夏娃的各种缺点,只是沦为了人类用来繁衍后代的工具。骑士文学和城市文学都属于世俗文学的范畴,在涉及领域、故事题材和基本立场等方面更接近于当时的世俗社会,但两者在性别观念和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却有着诸多不同之处。比如,在骑士文学中,女性是女神的化身,是男人的镜子,承担着男人精神引路者和抚慰者的角色。城市文学以城市居民和城市生活为主要表现对象,内容围绕城市生活展开,目的在于塑造与传统乡村生活不同的社会文化形态。在城市文学中,女性的情感世界和家庭生活都得到了展现,但她们的形象失去了那种贵族女性特有的雍容华贵,更多地被赋予了日常生活的现实本色;骑士文学所塑造的典雅的女性形象也受到了各种蔑视、批评甚至攻击,家庭生活中的妻子被刻画成伦理道德的破坏者,受到了道德批判和人格讥讽。
社会学家习惯于使用概念系统诠释城市,历史学家试图用时间系统再现城市,地理学家试图用空间系统框定城市,文学家则借助于想象系统解构城市。在历史社会学看来,文学同样存在历史社会学的解读空间,任何文学形象都有其历史根源,特别是形象的雏形、成型、传播与当时的社会发展历程密切相关,需要结合历史演进运用社会学视角和方法研究文学形象背后所蕴含的历史行为、历史事件、历史制度、历史结构乃至历史体系。[1]西方新社会文化史潮流中的社会性别史、社会形象史的出现,为我们分析文学形象提供了新的借鉴。作为启蒙运动的产物,城市生活占据着西方文化的核心位置,是政治秩序和社会变迁的根源所在,同样城市也成为了引发知识分子兴奋的源泉。5至15世纪,城市在西方文化中处于低谷时期,在芒福德看来,6世纪至11世纪是中世纪最伟大城市的衰落期。文艺复兴或文化复兴为城市发展提供了不同于中世纪的新模式。托马斯·莫尔在《乌托邦》中预见到了未来城市人口和城市规模的增长,约翰·赫伊津哈在《中世纪的衰落》中强调从宗教文化向人文主义文化的转变,关于宗教思想、骑士气概、典雅爱情、市民观念等变化都体现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特别是从12世纪起西欧经历了早期的文化复兴,城市日渐崛起成为西欧各国主要的商业活动中心并推动着工场手工业发展,新兴的城市有产阶层逐渐成为了反对贵族政治和骑士文化的领导力量,他们的价值取向在城市文学中所突出的各种人物形象上同样也得到了体现。城市文学创造了反映中世纪城市社会生活的文本体裁,分别围绕女性的身体和语言对妻子在家庭生活中的社会形象展开刻画,形成了婚姻生活中出轨的妻子形象和日常生活中多嘴的妻子形象。
一、婚姻生活:中世纪西欧城市文学中出轨的妻子形象
女性的诱惑曾让《圣经》的作者和基督教长老深感焦虑不安,女性的魅力曾让骑士文学的作者们深情讴歌与期盼,脱离了宗教的桎梏和典雅爱情的浪漫,城市文学中的女性重新回归现实的世界和世俗的生活,婚姻和家庭成为了女性活动的主要舞台。城市文学认为只有在家中才可能出现品行端正、细心体贴的女人,不管女性的地位和财产如何,她的首要角色是照顾好自己的家人或者自己所服务的家庭,生孩子和做母亲是女性在家庭中很自然的主题。然而,回归家庭的妻子在城市文学中却受到了冷嘲热讽,妻子在将婚姻变成地狱的过程中起了主要作用。
城市文学认为妻子比丈夫更看重性爱,是婚姻生活的出轨者和家庭生活的破坏者。妻子常常被认为具有强烈的性欲望和性能力,《十日谈》中的老太婆对新娘说:“女人们生来就是为了这事……一个女人可以把好几个男人玩得筋疲力尽,而好几个男人却对付不了一个女人”。[2]任性的妻子一旦出轨,便是采取什么措施也无法阻挡,所以她们常常被描绘成追求性的狐狸精。《戴绿帽者的天堂》中写道:“已婚男人的痛苦,就在于必须容忍戴绿帽子的惩罚。”[3]妻子的欲望从来都是如影随形,这种肉体的需要来自于她们心灵的罪恶。丈夫担心妻子单独外出会有出轨之举,专门派家中的老女仆跟随,妻子在路经其情人家门前时,情人故意向女仆身上撒了一些煤灰,妻子赶紧让女仆回家去换新衣服,自己却趁机跑到情人那里去风流快活。[4]城市文学中的许多故事都涉及了妻子出轨的问题,妻子的出轨对男性的地位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和挑战,丈夫如果失去了对妻子的性控制,那么他将随之失去家庭的主导权,而且还可能危及子女血统的纯洁性和地位的合法性。寡妇常常被刻画成肆意挥霍丈夫遗产的吞噬者,为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甚至不惜辱没丈夫生前的名声。只有未婚的少女才被认为是集美貌和美德于一身,一方面因为少女与性无关,另一方面因为“在结婚成为妻子之前,她们的缺点不会表现出来,她们害怕会因此得不到幸福”。[5]
城市文学认为妻子经常失去理智,在爱情、婚姻和日常生活等方面很容易沉迷于幻想,甚至因此而变得迷狂,做出出格的举动。她们的情感异常脆弱,很容易因发怒而变得激动,理性在其强烈的感性思维面前微乎其微。在面对异性甜言蜜语的追求时,她们一开始还能泰然处之,但随着男人攻势的猛烈,却往往经不住诱惑,沦为玩物。菲亚美达面对班费路斯的追求,开始她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可最后还是激情占了上风,她迷失在了虚幻的爱情当中。除了缺乏理智,妻子还对生活中的理性法则甚为反感,认为社会正统的行为规范妨碍了她们的享乐,因此极为排斥。在《皮特·艾德礼对儿子的忠告》中,作者不仅认为女人的语言中充斥着不文明的苗头,而且在描绘发怒的女性时将其比作市场中待价而沽的鹅子。[6]菲亚美达在享受完短暂的爱情甜蜜之后,很快便体会到了痛苦的煎熬,她甚至想到了自杀,在被仆人救下之后,她一失昔日的温和与礼貌,对老保姆和众仆人破口大骂,“一会儿打这个仆人,一会儿打那个仆人,时而揪这个的头发,时而用指甲抓那个的脸”。[7]无独有偶,屠夫的妻子得知情人修士背着她另有新欢时,立刻变得愤怒异常,破口大骂,后来她觉得骂人不解气,因为这样对方毫发无损,于是去找修士的新欢报仇,她要撕破那女人的脸,揭穿他们的放荡和不轨。对此,所罗门说:“没有比蛇更残忍的了,同样也没有比女人更容易动怒和充满敌意的了。”[8]
城市文学认为妻子贪图享受、爱慕虚荣和喜欢挥霍,是倡导勤俭节约的社会道德的破坏者。女人肆意挥霍男人的劳动成果,她们对物质享受的欲望就像一个无底洞,因此她们被认为“像猫一样贪婪和爱慕虚荣”。[9]妻子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经常会不择手段,如在床上很有手腕地向丈夫提出各种要求,大多数情况下都得到了满足。巴斯妇说:“我们女人身上有一种怪现象:凡是我们轻易得不到的东西,我们拼命想要,要不到就哭泣。不许给我们的东西,我们越要;把东西硬塞给我们,我要逃。”[6]对漂亮服饰和穿着打扮的偏好使妻子养成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除了疯狂地玩乐和花钱之外,她们根本就不去想别的,花起钱来就好象是钱是粮仓里的米粒一样,缺乏节制和计划,这不仅耗费了大量的家庭开销,也加剧了妻子的人身依附。由于一般男性很难满足其欲望,所以有些妻子便靠出卖自己的肉体来获得物质的享受,有的甚至逐渐堕落成为了妓女。《商人的故事》中,商人的妻子因为花钱无节制,很快便把自己的钱花光了,后来为买下自己喜欢的衣服,她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作为筹码,向贪婪的修士借钱,结果上当受骗。[8]妻子还被刻画成为利而婚的财迷,这反映了婚姻世俗化的问题。对于以物质生活为中心的人们,婚姻关系受经济条件的支配,为个人和家族的利益服务,这种由习俗造成的“利益婚姻”逐渐占据了主体地位,婚姻并不被看作是男女双方爱情的结果,而是感情上产生好感的前提,这便导致了夫妻双方的年龄相差较大:少女嫁给了中年男子,小伙子娶了中年妇女。由于女人通常比男人长寿,因此妻子在丈夫去世之后不仅有再婚的机会,而且还能继承不菲的遗产,如巴斯妇先后经历了好几任丈夫,将丈夫们的财产尽数收入囊中。
城市文学出现于中世纪末期和文艺复兴早期这一具有承前启后的历史时代,作家们的思想不可避免带有过渡时期的特点,即中世纪的神性和文艺复兴的人性的复合体。[10]作为中世纪男性话语体系创作的文学作品,城市文学对女性以贬低和否定为主。出轨的妻子形象是城市文学针对婚姻生活中的女性的常见描绘,虽然薄伽丘在肯定女性性欲望的同时还赞赏运用智慧获得欲望的做法,认为这代表了传统束缚的解放,但其中灌输了女性必须依附于男性的性别观。因此,对于中世纪城市文学有关故事中男性对女性的偏见等问题,读者和研究者需辩证对待,要深刻把握和理解中世纪作家们“在宗教和人文之间的矛盾性”。
二、日常生活:中世纪西欧城市文学中多嘴的妻子形象
妻子的天性就是要突破种种限制,就好比是河流里的水,总是试图冲破岸边的堤坝。丈夫成为了家庭生活的受害者,除了在婚姻生活方面要时刻提防妻子身体的出轨,还要在家庭生活方面要忍受妻子的“话语霸权”。在城市文学中,妻子之间私下的议论被看作具有夏娃式的破坏作用,散播谣言被视为一种典型的女性恶习,这些都是女性语言越轨的表现;女性的语言越轨常常与婚姻生活的出轨联系在一起。
城市文学认为妻子常常是随心所欲发出不当言论的多嘴者,特别善于撒谎欺骗和散播谣言。在说谎和发伪誓方面,妻子相当大胆,甚至常常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去寻找更多的爱情。对于自己的丈夫,妻子表示:“既然我已经把他们捏在手里,既然他们已向我献出了土地,那么不为了我的乐趣和利益,我何必还费心去讨他们欢喜?”[6]妻子的欺骗和胡编有时甚至可以使丈夫惹上大麻烦。《农民医生》中,国王派使者到民间访求名医为公主治病,妻子就向使者推荐了她的丈夫——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说只有他能治公主的病,但他不挨打是不会献出医术的,于是农民挨了打,并且跟随使者进宫,好在他最终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不仅成功地治好了公主的病,而且还迅速脱离了险境。[11]妻子特别喜欢在街头巷尾议论别人的隐私,为了获取信息,她们经常先设计好策略,然后用甜言蜜语从男人那里套取秘密。虽然答应为男人保守秘密,但在没人问起时,她们还是会把自己所知道的和所听来的一五一十地传扬出去,她们认为如果不说出这些秘密,自己就会死。所罗门说:“为了避免危险和指责,请务必对睡在你怀里的她守口如瓶。”[6]在《玫瑰传奇》里,“天才”告诉“自然”说:“丈夫如果把秘密告诉了妻子,那么妻子就会以此作为把柄来要挟和控制丈夫。为避免从其他人那里听到关于这些事情的风言风语,没有哪个从娘胎里出来的男人会把他的事情告诉女人,除非他是喝醉了或者失去了理智。”[9]《十日谈》第八天第十个故事描述了西西里一位利欲熏心的女骗子形象,女骗子利用女色骗取商人钱财,商人发现受骗后佯装将运来更多的财物,并要求女骗子预付大宗货款,后来商人用些不值钱的苎麻和海水抵债,女骗子自以为聪明却自食恶果。[10]
城市文学认为妻子常常凭借伶牙俐齿为自己的身体出轨掩盖和辩护。在13世纪早期,当时的修道院指南便警告修女们不要随便结交其他女人,尤其是那些结婚多年的老女人,而同一时期的西班牙谚语说:“已婚妇女从来不是安全的筹码……每个已婚妇女都有自己的外套和情人。”[4]笨头笨脑的丈夫和凶狠精明的妻子之间的故事时常构成城市文学的主要画卷,让人在欢笑之余不禁对妻子的行径感到愤怒,同时也对可怜的丈夫心生怜悯。小故事《隼》中,一个女人同时拥有两个情人,却在每个情人面前都表现得忠贞无比,最后两个情人合伙揭穿了她的伎俩,而这位被戳穿的夫人却振振有词地讲了她的爱情观,不仅觉得同时拥有两个情人挺好的,而且多多益善。[11]《商人的故事》尾声部分,旅店主抱怨说:“女人的把戏和花招数不胜数。她们就像蜜蜂一样地忙碌,总是要欺骗我们这种老实人。”[8]伦敦有位商人离家在外住了十年,等他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时,发现家中多了一个七岁的儿子,在商人询问孩子的身世来历时,妻子矢口否认这是她和别人所生的孩子,并且编造了一个自以为很完美的故事来蒙骗丈夫:“在你走后的第二年,我到花园去散步,天知道不知怎么着,我特别想吃一片沾满了雪花的树叶。我摘了一片最大最好看的,上面有一层很白的雪,我一吃下就觉得很奇怪,很快便有了怀孩子的感觉,十个月后就生下了这孩子。”[12]《贝鲁尔的农夫》中,妻子为了去和情人幽会,花言巧语地对丈夫用起了“催眠术”,试图使丈夫认为自己已经不存在了。[13]面对妻子的“聪明才智”,没有哪个丈夫敢说自己能够完全控制妻子的行为,有位丈夫为了防止妻子欺骗,广泛搜罗古今内外有关妻子欺骗丈夫的案例,并进行了深入的学习和研究,自认为学有所成,但后来还是被一条书上没有记载过的骗术给蒙骗了。
城市文学认为妻子喜欢训斥和唠叨,并将其作为婚姻和家庭生活的法宝向女儿传授。中世纪的传统倾向于女人保持矜持和沉默,女人之所以是有罪的,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们从男人那里夺取了话语权,扰乱了家庭和社会秩序。城市文学中的丈夫通常性格憨厚老实,和凶狠、难惹、轻佻的妻子相比,在家庭生活中经常陷入被动。《女人的犟脾气》生动地描绘了妻子和丈夫顶嘴的场景:丈夫做了一只鸟笼,打算把家中的喜鹊放进去,而妻子非要去买只布谷鸟放里面,争执的结果当然是妻子获胜。[11]妻子常被拿来与爱吵闹的动物相比,赫伯特在书中写道:“长舌妇像大嘴的青蛙,除了喝酒就是说话……愤怒的女人就像一只马蜂,随时都会把你蜇疼;女人的舌头是她们身上最后一个死去的器官;三个女人加一只鹅成了一个市场;不用听妻子责骂的丈夫就像是生活在了天堂;在一间闹鬼的屋子里,女人能将鬼骂出门”。[14]妻子的舌头决不会疲倦,她的声音甚至可以盖过教堂的钟声。 在《被阉割的女人》中,女儿在母亲的教导下也变成了动辄训斥的“女强人”,母亲告诉她说:“你以后一定要掌管家中所有的权力,对待丈夫就像我平时训斥你父亲那样来做就行。”[5]《洗濯桶》中,性格懦弱的丈夫面对妻子和丈母娘的欺压,被迫承担全部的家务劳动。[11]
在性即罪的禁欲主义思想影响下,教会对人们的生理、心理、婚姻、家庭和社交等诸方面行为有着严格的规定,一切与肉体快乐有关的行为都被视为“有罪”。因此,中世纪包括女性在内的人们爱情、婚姻、家庭生活等方面的言行都受到严格约束。[10]经历了骑士文学“典雅爱情”的思想启蒙,城市文学作者们开始了更深层次的思考,部分人认为拥有并享受爱情是人的天性,无论是情爱还是性爱,都是纯洁美好的感情体验,可以鼓舞人积极向上;爱情更可以激发人们克服困难、奋发有为的潜能,激励人冲破现实中的重重险阻,去努力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因此,中世纪城市文学通过塑造家庭生活中多嘴的妻子形象,用离经叛道的方式渲染和宣传人性的欲望并抨击禁欲主义,提倡个性解放来表达人性对自由选择爱情和婚姻并组建家庭的渴望,认为只有反对宗教桎梏和特权,才会有选择权,自由才能实现。
三、中世纪西欧城市文学中妻子形象的社会成因
归根结底,妻子的形象就是如何理解妻子经历婚姻之后在家庭和社会中的地位、角色及其与丈夫之间的关系。在城市文学看来,家庭是女性活动的第一场所,家庭生活形象是妻子的第一形象。针对这个问题,《坎特伯雷故事》中的一干人等曾展开过激烈的争论,牛津学者代表了教会的观点,认为妻子应对丈夫完全顺从,这也是社会主流的正统观点;自耕农的故事表明,夫妻应该互敬互爱,这在某种程度上暗合了骑士文学的女性观,或许这才是最理想的婚姻生活,但过于理想的东西往往现实中难以存活。巴斯妇主张妻子应该统治丈夫,代表了城市市民中的女性的意见,但很快便淹没在反对和歧视女性的洪流之中。中世纪的市民们既嘲笑僧侣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也对满口大话、胆小如鼠的骑士充满蔑视,城市文学的特征是道德和讽刺、纵欲和禁欲、冷酷和虔诚、世俗和节制等现象矛盾地存在于它所描写的男女两性身上。从历史社会学角度看,妻子形象与当时西欧城市社会文化变迁密切相关。
第一,城市文学是对宗教文学和骑士文学女性观的批判与继承。受夏娃原罪影响的教会历来对女性充满了蔑视,认为她们是在现实生活中导致人类困难的恶魔;骑士文学中充满了对典雅爱情的讴歌和对贵族女性的崇拜,在教会统治的西欧世界构成了一幅前所未有的文化图景。[16]这两种女性观都对城市文学产生了影响:城市文学继承了教会歧视女性的基本观点,着力塑造女性在世俗社会中的种种恶劣形象;城市文学在某些方面渴望骑士文学中的纯洁爱情,但反对女性在爱情、婚姻和家庭中的主动性,女性就好比是《玫瑰传奇》中的“玫瑰”,只能由男人去采摘。城市文学中,妻子形象与女性真实的生活图景并不完全一致,但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社会观念和性别指向,比宗教文学和骑士文学所表现的女性形象有着更多的现实性。城市文学所反映的妻子形象是幻想与真实的结合,是由男性创作书写、由女性来参与表演的历史画卷,它既是对此前骑士文学极力赞美女性的矫正,也是在特定历史文化背景下对城市市民价值尺度和性别观念的反映;城市文学虽对教会充满了不敬,但在对待女性的态度上却与教会观点基本一致。[17]
第二,城市文学受到反传统观念和黑死病蔓延的影响。人类的自然本性是不可压制的,过度压制的结果反而是变相的加强。在教会禁欲主义主导下,中世纪西欧正统的婚姻生活往往被认为是枯燥无味的。随着城市兴起,世俗主义在西欧开始显现,人们对性和婚姻的观念发生巨大变化,这种变化实际上是对基督教禁欲主义和教会全面控制社会的反抗,具体的反抗形式包括:婚外恋盛行、卖淫嫖娼活动猖獗、修士和修女行为不检等。女性形象在其中严重受损,“城市中的妓女犹如宫殿的排水管,如果你清除了排水管,房子就会污秽满地”。[18]这种状况除了受西欧教俗社会历来厌恶女性的传统影响,1348年爆发的黑死病所产生的社会影响同样不可忽视。当时占欧洲40%的人口死于这种瘟疫,人口的大量减少削弱了社会的控制力量,对破坏当时宗教和世俗社会的正统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对死亡的恐惧和吃喝玩乐的气氛笼罩着14世纪的西欧,社会风气对许多原先禁止的事物开始宽容起来,妓院和修道院这两个似水火不容的机构在中世纪晚期的西欧竟开始和谐共处,“罗马城在1490年时有妓女7 00 0人,而当时该城总人口不过10万人左右”。[19]厌女主义的流传、妓女的增多和社会风气的恶化,加深了城市社会对女性的歧视。
第三,城市文学反映了男性对女性地位提高的恐慌。男性作家使用大量的宗教和社会文献来塑造各种丑化女性的形象,从而达到证明女性不如男性的目的,这不仅说明了男性对自身地位高度的焦虑感,也暗示了女性反抗力量的日渐增长。中世纪后期,有许多女性为谋生涌入了城镇,其中包括到城里当女仆和学徒的农家女孩、富裕起来的手艺人和寡居的贵妇,此外城里还有许多修女居住的修道院。城市中的女性具备了独立的法律地位,虽然尚未获得选举权,但她们已经可以经营商业,可以出入法庭。富裕的市民的女儿还获得了受教育的机会,开始出现早期的女性作家和知识分子,如克里斯蒂娜·德·皮桑。从事手工业的妇女参加生产活动,在城市生产和商业活动中逐渐确立了自己的地位,成为了当时城市生产者的一员,并且有了一定的收入。城市文学对女性充满了轻蔑和敌意,用讽刺的笔法丑化妇女,可能意味着当时城镇妇女的身强力壮,是家庭中的主宰。由此可见,女性在城市中的人数增多和地位提高颠覆了许多传统的性别定义和社会界限,对长期以来男性独享主导权的城市社会模式造成了强烈的冲击,由此也引起了部分男性市民的恐慌与仇视。城市文学在刻画女性形象时所遵从的现实主义手法在文艺复兴时期被继承和发扬,但那种视女性为卑贱者和危险者的观点逐渐遭到了摒弃,代之而起的是人道主义的爱情观。历史上的经典女性形象大多出自于男性作家之手,在男权审美价值体系中这些形象处于被凝视、被消费的客体,是为满足男人的期待和欲望而表现的。[20]所以,城市文学对女性意识强调的背后隐藏着传统的男权主义思想,女性形象或多或少地被打上了第二性的烙印。
综上,在文学世界里,城市是城市生活加之文学形式和文学形式加之城市生活的持续不断的双重建构。城市的兴起与五花八门的文学运动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尤其是与小说和继之而起的叙事模式——喜剧现实主义、浪漫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发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浪漫现实主义作品中,人物形象往往与神话式的构想结合在一起,塑造了以象征、宗教或神秘的语言进行阐释,比如中世纪的宗教文学和骑士文学。在现实主义阶段,关于城市生活的形象塑造被以新的文学技巧加以表达,面对现实因素的逐步渗入,城市包括城市人物在文本中的形象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像妻子这样的特定人物形象所蕴含的意义变得越来越隐晦。中世纪城市文学给予“人性”以高度重视和重点刻画,不少作品都表现了人性“最深奥的本质”[22]。因此,非常有必要借助于历史社会学,将历史文本和文学作品两相对照来分析文学人物形象的社会历史意义,从而挖掘文学人物形象背后的历史元素和社会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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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Wives’ Image in Urban Literature of Medieval Western Europe Viewpoint of Historical Sociology
LI Mingchao
(Hangzhou International Urbanology Research Centeri.e. Zhejiang Governance Research Center, Hangzhou, Zhejiang China 3 10002)
Literature is also of the interpretation space of historical sociology, the embryo, forming and dissemination of any literary image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social development of the time. Influenced by the views of ecclesiastical literature and urban burghers on the female, women were disdained for their serious defects on temperament, quality, language and marriage in urban literature. And their images were mainly described on the out réwords and deeds, concretely represented as callets caused by wives’ deviating on body in marriage and big mouths evoked by wives’ linguistic aberration in house. In the urban literature,wives’ image not only reflected the male’sanxiety and antinomy in front of the female’sstatus, but also incarnated the urban society’schanges and burgher’sgender idea of Western Europe. In the point of historical sociology, reasons on the appearance of this kind of image were criticizing and inheritance of church’stexts and chivalric literature, impact of Black Death and rebellion to traditional thoughts, as well as male’spanic incurred by the raising of female’sposition.
urban literature; image of wife; married life; family life; historical society
C912.81/ I 106.99
A
10.3969/j. issn. 2096-059X.2017.02.019
2096-059X(2017)02-0096-04
2017-01-12
李明超(1980-),男,山东平度人,博士,副研究员,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从事文化规划与城市发展战略、城市治理与历史社会学研究。
(责任编校:彭 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