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马:美利坚总统固有范式的终结者?
2017-03-28于海洋
于海洋
能评判奥巴马的唯有历史,在社会解构重构的大潮中,如果一切重回旧的轨道,则奥巴马起码是能比肩克林顿总统的人物;如果世界有了新的道路,则奥巴马就会如同柯立芝总统、胡佛总统那样,成为看不透时代大潮的庸人之流。
8年前,奥巴马参议员在“周郎不出,何以安天下”的热烈氛围中步入白宫,8年后,两鬓染霜的总统五味杂陈地挥手而去。
在奥巴马卸任前的最后一年,奥巴马见证了美国选举历史上最具反讽意义的选战,并亲眼目睹他最讨厌的党外之人特朗普战胜了他最讨厌的党内之人希拉里。
高喊着废除奥巴马一切政策的“狂人”特朗普赢得了大选,这是美国选民给奥巴马8年总统任期里制定和执行的政策打出的一个大大的耳光。在奥巴马转身离开的时候,盖棺而不定论,是已成为美国前总统的他必须接受的命运。
成也经济败也经济
奥巴马带家人向现场观众道别
2009年1月20日,奥巴马在就职演说中自信地宣誓:“美国正处于危机之中……但是它们将被征服。”为此,奥巴马在金融、财政、医疗保障、产经、教育、能源、移民、就业、国防、外交等几乎所有领域提出了改革计划。
如今看来,这些被统称为奥巴马新政的改革措施并不能都冠以新政的名头,它实际包含了大量危机状态下的应急措施和政治交换下的妥协之举。而那些真正可能对美国未来产生长远影响的举措,则有的是沿袭克林顿和小布什的做法,如经济刺激计划和教育改革,也有些具有强烈的奥巴马个人色彩。
奥巴马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所有战线取得成功,他必须有所取舍。于是,奥巴马把经济复苏当做了自己的国内主战场,把结束不得人心的两场战争、重建联盟当做了自己的国际主战场。但最终,8年下来,“奥巴马新政”留下的评价毁誉参半。
首先,在国内战场,奥巴马一直坚信是自己将美国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大萧条后最严重的经济衰退拉出了泥沼。美国权威经济研究机构美国全国经济研究所也宣布,“经济衰退于2009年6月结束。”但是,令奥巴马备感尴尬的一点就是,以拼经济为政策基点的他,在8年执政期间最大的软肋就是经济。奥巴马经济政策几乎在8年里一直受到三方面的挑战:
一是美国经济复苏速度没有达到人民预期。理性地讲,在全球经济大环境不景气的情况下,高度融入全球化进程中的美国是不可能这边风景独好的。这个道理美国公众不是不懂。不过,万事都怕比较,与1947年至2007 年的美国经济年均增速 3.4%的水平比,美国如今的经济增速确实难看。
二是奥巴马开创了一个漫长的“高失业经济复苏”时代。经济增速偏低并不能直接伤害到民众,失业率则可以。高失业率可以剧烈加剧贫富差距,恶化社会氛围,以同情底层民众著称的奥巴马在失业问题上无所作为,令支持者们大为失望。漫长的过程使一般民众无比痛苦,甚至引发了占领华尔街运动。
三是奥巴马的经济增长战略让民众无感。奥巴马执政的8年,实际上是“产业结构软化”程度进一步加深的8年。传统工业时代以物质生产为主的产业布局,进一步让位于技术、知识生产相关联的软化产业结构。这种经济结构确实被全球视为发展进步的象征,引得各国争相仿效,但这种结构又确实无法让民众获得分享感和参与感。毕竟,奥巴马所拥抱的新兴企业都是高度国际化的在全球建立产业链条的行当,这些企业的发展可以使美国年度报表很好看,但是对民生的改善意义却不直接。
奧巴马在“什么样的产业结构和经济形态是进步的”这一问题上与民众距离越来越远,到了2012年新政第一阶段结束,共和党对奥巴马的经济政策支持率仅为5%,民主党党内的支持率也只有53%。到第二个任期结束,他压下重注的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和TTIP(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战略则干脆被特朗普和希拉里共同否定。
对全球化
发展态势判断失误
在国际领域,奥巴马的表现也难以简单地用成功或失败来衡量。他设计了一套复杂的联盟战略,并试图重拾美国的全球化龙头地位。国际社会曾经普遍对他抱有强烈的期待,他也以国际和平的捍卫者角色自居。但是8年过后,这个世界并没有变得更为和平。
其一,奥巴马终结了两场不得人心的战争,但他也因此很大程度上丧失了对中东和伊斯兰世界的影响力。终结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在2008年的政治氛围下虽然繁杂,却不是很艰难的事情。但是,战争只是政治的延续,两场战争的真正问题不是战场上的胜败,而是战争的政治和民意基础已经不存在了。这两场奥巴马公开承认耗资超过1万亿美元、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认为超过3万亿美元的战争,到了瓜熟蒂落该结束的时候了。
奥巴马真正让人诟病的不是结束战争,而是他完全没有想好结束战争后如何保持美国在中东影响力的问题。按照前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的指责,奥巴马被战争吓怕了,甚至对中东地区有掩饰不住的畏惧,于是他的中东政策显得混乱无比。
奥巴马拿顺势崛起的伊朗毫无办法,任凭伊朗建立了什叶派大走廊。奥巴马和中东地区传统的盟友关系极为糟糕,以色列与美国关系空前冷淡,这个盟友被美国限制得全无作为;沙特公开宣布与美国不再是盟友关系,沙特新国王甚至在2014年悍然掀起了对美国油页岩商人的石油战。
奥巴马掀起了中东颜色革命却没有后期管理,结果美国推翻的复兴党政权都被反美的民兵组织接手。最后,美国驻利比亚大使被杀,IS(“伊斯兰国”)做大,中东地区迄今为止最残暴的恐怖组织发展为一个帝国。奥巴马的中东战略成为一个丑闻,他在中东招人恨的水平已经不逊于小布什。
其二,奥巴马重建了联盟体系,但联盟管理水平却难以评判。奥巴马重视盟友作用,他一改小布什时代对盟友呼来喝去的趾高气扬,几乎从不在公开场合让他的西方盟友们难堪。奥巴马选择推心置腹,就是希望在全球经济衰退和美国遭受重创的情况下保持西方阵营对世界的统治地位。他的这种做法确实让这个原本已陷入松散和瘫痪状态的联盟重新团结并运作起来。但是问题随之而来,一个责任分摊的联盟固然有利于降低霸权成本,激发同盟潜能,但由此引发的决策权扩散与美国干预能力的削弱,同样可能让美国陷入被盟友政策绑架的风险当中。
奥巴马在东亚松绑了具有高度修正主义的盟友日本。日本的右倾化确实给美国遏制中国提供了诸多便利,但是日本对美国政策的影响力也达到了空前的水平。安倍首相不但可以置美国要求其降低历史问题调门的要求于不顾,更在奥巴马任期结束前让其访问了广岛。日本媒体大肆宣扬奥巴马实为谢罪,美国保持了意味深长的沉默。这意味着奥巴马是在以否认美国对日占领的历史合法性为代价来换取盟友支持的。
奥巴马做了所有战后美国总统没有做的事,他能确认他比那些前任更聪明,还是能确认日本此后不再有新的要求?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东欧。奥巴马在就任之初表示要和普京交朋友,但克里米亚冲突毁掉了一切。目前已有的证据显示,奥巴马虽然对鼓动乌克兰再搞一次颜色革命持有限支持的态度,但对乌克兰冲突的发生是完全意外的。奥巴马既没有控制住乌克兰内部反对派的妄动,也没控制住那些若隐若现的国际力量的鼓动,更没预料到俄罗斯的反应。最终,在向全世界宣布要重返亚太后,奥巴马却发现欧洲盟友必须为乌克兰东部的战争加强军备,这样的尴尬局面难道是他愿意看到的?
其三,奥巴马试图重建美国经济全球化旗手的角色,但他所推行的TPP命悬一线。奥巴马对全球化的笃信是真诚的,他相信深化经济一体化的水平、践行新的制度设计能够把美国推向新的繁荣。他的这套理论无懈可击,几乎如教科书般科学合理,也获得了所有西方主要盟国的肯定,曾经有一段时间这个新的自贸制度设计已经走到了即将执行的地步。但是,奥巴马运气不好,全球化在2015年以后遭遇了台风式的冲击。
随着希腊、爱尔兰、西班牙、法国、意大利等国深陷经济困境,欧盟体制出现了土崩瓦解的风险。奥巴马糟糕的中东政策诱发的难民大潮,更加剧了欧盟的困境。到了2016年,随着英国、意大利公投结果的出现,全球化所获得的信任已经降到了十分脆弱的地步。在所有西方盟国的国民都想过小日子的时候,奥巴马全球化之梦所需的外部环境已经消失了。
更重要的是,奥巴马在国内遭遇了更为反感全球化的国民的狙击。特朗普和希拉里的共同反对,等于给TPP的棺材上打上了最后一颗钉子。奥巴马对全球化发展态势的判断失误,也不能仅用运气来搪塞。
温和总统的巨大缺陷
总统不是神,也不是凯撒,美国历史上两个任期内都无往不利的总统是不存在的。不过,奥巴马毕竟和美国历史上很多平庸的总统不一样,他政治生涯起点如此之高,当初声望如此显赫,新政立意又试图比肩罗斯福和肯尼迪,最后却建树有限,争议极大,奥巴马本人还是要承担相应的政治责任。
奥巴马新政的第一个严重过错大概就是过于重视政策规划和理念的正确,以至于在实践中不知变通。比如,奥巴马明知道美国民众大部分不支持激进的TPP战略,但仍不惜消耗大量政治资源在世界范围内强行推广。再比如,奥巴马清楚新政需要在两年内取得成果,但是他求全责备的性格是他坚持新政在任何领域都不突破底线。于是,奥巴马新政肇始阶段的8000亿刺激计划竟然和财政减赤计划同时进行。最后,奥巴马自缚手脚,2010年国会控制权易手后奥巴马新政无可避免地走向了慢车道。
奥巴马新政的第二个问题就是过于重视妥协和对话,最终使其政策缺乏强有力的一贯性。以辩才无碍著称的奥巴马过度沉迷于讲话、沟通,总是希望通过进一步沟通来解决党派对冲、朝野对抗的局面,他也真诚地相信他能做全美国人的总统,但时间已经证明很多人一直在忍受他却从未接受他。执政8年,奥巴马始终没有在任何重大议题上赢得他所期待的“共和党中的自由派”的任何票决支持,也没有获得民主党内南部保守派的拥戴。反而是奥巴马一直在不断妥协。
奥巴马温和的个性在当总统前是一个迷人的特质,尤其是他和咄咄逼人有时神经质的希拉里相提并论时,但当了总统之后,这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缺陷。
奥巴马发誓惩罚华尔街,但金融大亨不畏惧他,因为他们知道奥巴马的注意力会被他们勾画未来的监管机制所吸引。结果,高盛付了5.5亿美元的罚款就解除了导致全球金融危机的罪责,这不过就相当于高盛两个星期的利润。
奥巴马发誓推行新政,但共和党不在乎他。共和党的决策是在2009年至2010年否决了奥巴马提出的所有议案,哪怕是小布什执政时就定下的决策也不行。但他们知道,只要摆出协商姿态奥巴马就依然会过来协商。
“人民总统”的历史
定位就是一个笑话
每一位总统在离任之后都会面对执政遗产被继任者重新审视的考验。但是,只要继任者和前任按照同一套牌理出牌,那么政策的取舍就不会成为一个前总统的污点,至多是大家偏好有所不同而已。这就是奥巴马不用担心共和党传统政客杰布·布什、罗姆尼们的原因,无论他们的批评有多难听,他们与奥巴马都是同一类人,按照一套通用的逻辑来行事。
命运对奥巴马的惩罚在于,他的继任者特朗普的整个逻辑是颠覆性和破坏性的。特朗普找到了包括奥巴马在内所有主流精英都没看到的力量,用了他们都瞧不起的策略,然后……然后他竟然赢了。
于是,奥巴马这个美国传统精英政治的典范与模本,变得不再有说服力。他道德有操守,不像克林顿那样用性丑闻娱乐美国人民;他施政有章法,不像老布什那样永远被动;他善于团结人,不像小布什那样招人厌恨,不但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并首访了宿敌越南、古巴。如果没有特朗普,以富兰克林·罗斯福等伟大总统为榜样的奥巴马本可以位列美国最优秀总统之列。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误以为特朗普靠蛊惑人心得胜的人们必须严肃地认识到一点,特朗普的存在不是所谓反智或民粹的复活那么简单,而是宣告一种新的政治模式登场。这种推特风格的政策发布,情感层面的在线交流,公众层面的实时参与,打破了西方间接民主模式在一般人民与政治黑箱间的巨大鸿沟,将社会感知、政策规划与效果评估结合在一起,并将民意波动视为政策调整的重要参照。
特朗普没有创造出新的东西,但他是政治人物中第一个承认推特时代里大众政治的严肃价值的。特朗普是否创造出了一个新的时代现在言之过早,但他的出现却使奥巴马式的老派政治风格遭遇到了根本性的危机。因此,特朗普的攻击在根子上质疑奥巴马执政的方式和原則,是“奥巴马到底会不会做总统”的问题。
如果特朗普的质疑成立,那么奥巴马“人民总统”的历史定位就是一个笑话,奥巴马苦心孤诣设计的一个个政策,至少有半数民众是痛恨的,而另一半民众是不是支持还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坐视美国精英阶层与普罗大众的分裂而不自知,放任本应是执政基础的中产阶级背离而不自觉,这样的奥巴马还称得上是成功的总统吗?是传统政治经验早都腐朽了,还是奥巴马总统的太不得人心壮大了那些原来上不了台面的力量和策略?奥巴马是解释不清的。
比起政策层面的怀疑情绪,更严重的是,奥巴马和他的支持者们所认为的永远正确的牧民之策以及会让美利坚永放光芒、方向正确的原则信条,美国民众竟然不信了。如果特朗普的未来是成功的,奥巴马岂不是成为了美利坚总统固有范式的终结者,谁能负担起这样的历史责任?
奥巴马喜欢在记者招待会上开玩笑,但他本质上是一个严肃的人。如果沿用传统的评价标准,他主张的新医保法案、重返亚太政策、TPP设想,都能说得清功过得失。但是,他主政于特殊的年代,就必须为这个时代买单。这个时代全球经济放缓,分配危机加剧,精英阶层在道德和智识层面的信用全面破产。多数民众在积极寻求一种新的方式来重建自己的权利和地位,力图打破自己相对于精英阶层的依附地位。
普罗大众们目前还未找到属于自己的成熟策略和理念,因此各国政治乱象重生,“妖魔鬼怪”也常常顺势而生。但即便如此,西方传统政治精英已经狼狈不堪:英国首相卡梅伦因脱欧公投下台,法国总统奥朗德放弃再选,德国总理默克尔岌岌可危,意大利总理伦齐也在修宪公投后辞职。奥巴马没有摆脱时代的旋涡,于是他执政时许许多多靓丽的数字已经无法再拿出来自明心曲,因为人民无感;他引以为豪的许多制度策略可能成为罪状,因为此前证明这些策略成功的标准看起来已不可靠。
能评判他的唯有历史,在社会解构重构的大潮中,如果一切重回旧的轨道,则奥巴马起码是能比肩克林顿总统的人物;如果世界有了新的道路,则奥巴马就会如同柯立芝总统、胡佛总统那样,成为看不透时代大潮的庸人之流。
(胡彦明荐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