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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轻抒小小说三题

2017-03-28杨轻抒

金山 2017年2期
关键词:慧慧老三中年人

杨轻抒

那天下午我一直对着电话说,说了很多,天文地理,人文历史,爱情与仇恨,反正说得很乱,但最关键的是,我说那么多,那一边永远只有一个字:好!

看电影

李老三拉我去看电影。

我不想去看电影,不是电影不好看,电影好看不好看我不知道,主要是李老三拉我我就对看电影没兴趣了。

李老三是什么人?就是一混混,甚至是混蛋,上学时就抢男生的东西,扯女生的头发,偷看女老师上厕所,揭二奶奶房上的瓦。李老三家穷,穷,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但主要是李老三懒,他爹懒,他也懒,衣服脏得跟硬壳鞋底似的,还得意洋洋到处晃。

说到脏,李老三拉我去看电影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穿着一件不知哪里偷来的不合身的皱巴巴的西装,那西装也不干净,领口上有一块油渍,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哪个工厂里机器上的机油。

李老三穿着很正式,一脸郑重地拉我去看电影。

我问李老三演啥电影,李老三不正面回答,只是很神秘地对我说,那是一部很激动人心的电影,人人都梦想着能够看的电影,人人都抢着要去看的电影。

我还是不想去,李老三喜欢的电影我为什么就一定喜欢?

但是李老三死命要拉着我去。而且还有很多人也劝我,说我一定要去,那电影场面宏大,激动人心,不看那电影会终生遗憾,更重要的是,不看那电影,我思想就落后了,做人就卑微了,从此就再也挺不直腰了。

我不相信有那么严重。

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以激动得无以复加的口气跟我谈那场电影,好像那就是一场盛大的世纪典礼。但是,我问他们是不是已经看过了,他们又都支支吾吾,他们说他们也是听人说的。

反正吧,不管怎样,开始是李老三,后来又来了很多人,那些人把我家院子都挤满了,挤不下,有的人又站到我家院墙上,把院墙都快踩塌了,我看见墙土沙沙往下掉,心疼得要死。他们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拉我去看电影。

我要不跟着去看电影看来是不行了,他们大概要把我生吃了。

好吧,我跟李老三——不,是跟一大群莫名其妙的人去看电影。

我不知道电影在哪里放,过去我们看电影,都在大队的坝子里,自己带着小板凳,这回李老三不告诉我哪里看电影,只说叫我跟着走就是了。我发现其实除了李老三(可能还有几个人),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在哪里放电影,也不知道放什么电影,但是大家都很激动,脸上放光,好像去赴一场盛大的宴会。

我们上路了。

路很陌生,我没有走过。我觉得奇怪,就这小村子周围几十里地,还有什么地方我没走过呢?但是我真没走过,我们跌跌撞撞撞地走在一条我没走过——其实大多数人都没有走过的路上,有的人跌了跟头,有的人栽到了坡下,哭喊声时有发生。但是,人太多了,那些求救声和哭喊声很快被淹没在了一片欢笑声和激动的议论声中,像一小块石头掉在了波涛起伏的黄河里。

我们走了很久,后来都走累了,只有李老三一直精神十足,一直像打了鸡血。当然,很累了的大家也像打了鸡血,个个都激情昂扬,虽然很累了,还是一副激情澎湃的样子。

李老三一路上给大家打气鼓劲,在可怜的几颗星星的天空之下,李老三站在路边石头上的黑黢黢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

关于那天晚上看的电影,现在我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好像很热闹、很美好的样子,当时我唯一的想法是,那电影里哪里演的是我们这种山村里才有的世界啊,简直是我们做梦都没梦到的梦幻般的场景。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在谈论那部电影,谈起那部电影,大家激动得唾沫横飞,满面通红,还有人说要推举李老三把我们村修成电影里的模样。

又过了很久的时间,一切才慢慢平息下来,也没有人再提要让我们村变成电影里的样子了——这怎么可能呢?大家该下田下田,该补房补房,收麦子时还不得一样的顶着日头,自己破事都忙不完,哪有閑心去干那种不着调的事?

我把我家被李老三他们踩坏的院墙补好了——不补不行,得防小偷,还得防野狗。而且以后李老三再来我家的时候,我都把门关得死死的,打死不让他进门。

我给慧慧打电话

那天下午,我突然很想给人打电话。

那是一个有点疯狂的念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给人打电话,而且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那一会儿,窗外天阴阴的,远处有一片树叶像一条蛇一动不动。那一刻,我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想给人打电话。

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啪嗒!过一会儿,又啪嗒!

我翻到一个叫张剑川的名字。我觉得挺熟悉的,熟悉这个名字,而且似乎也熟悉这个人。可再一细想,我却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这个人的样子,记不起我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曾经说过什么话。或者说,我其实只认得这三个字。

我不能给一个我记不起样子的人打电话。

又翻。翻到一个叫罗小红的。

罗小红我好像有点印象。好像爱穿一件红衣服,有点凶。似乎有一次她是跟谁一起过来,那会儿我们正在喝酒。跟谁喝酒我记不得了,反正她过来过。过来好像也是跟同我们一起喝酒的某个人有点什么关系,那个人被罗小红拧着耳朵提走了。

说起来罗小红跟我并不熟,何况跟另一个人的什么人打电话,不合适。

我又翻。

下一个名字叫龙龙——为什么叫龙龙呢?是个小孩?或者是昵称?

我跳了一页,翻到一个叫徐客的名字。

徐客好像跟我熟,我记得徐客嗓门很大,破锣一样。每次见到我都很夸张地扑过来,像饿虎扑食,每一次我都赶紧躲一边,然后他又去扑别人。

于是我给徐客打电话。

电话通了。

那边一个很清亮的声音:您找谁啊?

我说我找徐客。

那个声音说,您打错了,这儿没有叫徐客的人。

我有点懵。问,你那儿……

殡仪馆!

徐客的电话不是徐客的。

我又打一个叫林老三的。

通了。

我还没开口,那边一个很响亮的声音就压过来了:有什么好生意?有的话赶快说,我正忙呢。

我说没有,我就是……

那边说没有生意你跟我打啥电话?啪一声,挂了。

我给一个叫瑞瑞的打电话。

我隐隐觉得我跟瑞瑞有点什么关系,而且似乎很亲密的关系,而且……也许还发生过一些事情。

电话通了。我还没开口,那边一个女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唐唐啊,你没长耳朵啊?叫你这时候别打电话,我老公在呢!

她老公在跟我有什么关系?唐唐又是谁?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开始挨着挨着打电话,我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想求人安慰。可是,要么我打错了,要么人家还没听完就挂了电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开始放亮了,对面楼有人在放一首歌,我没听过。

那个下午,我拨过很多电话号码,但是,没有一个人有时间听我说完整一句话。

我想哭。但哭不出来。

最后,我想起了一个电话。

我觉得我其实是想给这个号码打电话。

或者我只能给这个号码打电话。

那个号码,我敢肯定不是存在手机里的,手机里没有,但是我脑子里有。而且很清晰地印在脑子里的,像一串黑体字印在一张白纸上。

于是我打那个号码。号码的主人叫慧慧。

电话通了。

我问慧慧还记不记得,十岁那年,我牵着你的手,走过村东的小溪,越过村西的小坎,那一年,坡上的春水一直哗哗地流。

我说,你不会忘了吧,你二十岁生日那天,我们坐在村外的土坎上,我跟你说了那么多话,你啥都不说,只冲着我笑,我问你笑什么,你光笑,不说话。

我说,再后来,我回来过,我是在村口见过你的,那次你哭了,我说我对不起你,没娶你……

我说慧慧你过得还好吧?这么些年了,想来家里的新房已经修好了,门前的路也该打上水泥了,以后出门,就不怕滑了……

我说……

好像我说了很多话,把我能想起的话都说过了,整整一个下午,我的話和雨一样多、一样密。我似乎把一生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我有种从未有过的满足。

……后来,有人告诉我,那天下午我一直对着电话说,说了很多,天文地理,人文历史,爱情与仇恨,反正说得很乱,但最关键的是,我说那么多,那一边永远只有一个字:好!

那人问:慧慧到底是谁啊?

我转过身,很平静地告诉他:慧慧是个聋人。

那儿好像有棵树

陈庆芬老伴刘老西窝在一张破轮椅上,轮椅的扶手和门框差不多宽,平时要出门晒个太阳啥的,都是陈庆芬想方设法给一点点挪出来。现在,轮椅被门槛卡住了,又没人想到帮个忙,刘老西被卡在门框上,进退不得,样子很滑稽。

刘老西曾经也想努把力把自己弄出来,但左弄又弄,终于发现离了陈庆芬,一切都是徒劳,就放弃了,于是,上身赤裸的刘老西就卡在门框里,像一个方孔里塞了一团肉。还是一团水淋淋的有些变味了的肉。

刘老西说,那儿,我记得是有棵树的。

刘老西说话含混不清,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话,就像除了陈庆芬,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一样。

刘老西又说:那儿,我记得是有一棵树的。

刘老西的意思是,离陈庆芬倒下的地方不远,大概就二十米,早先是有一棵树的,那棵树不算太粗,但能遮阴,陈庆芬如果能够躲到那棵树下,就不会中暑,不中暑,就不会把命送了。

那儿真有一棵树吗?

大家觉得是,但又觉得不像。也是,这么大个城市,变化这么快,谁会记得哪儿曾经有一棵树?

一个神情严肃的中年人转过身来,擦了一把汗,问,你确切记得那儿有棵树?

见有人搭腔,刘老西显得有些兴奋,说,真的,我记得那儿是有棵树的。早些年我还没瘫的时候从那儿过过,还在那棵树下歇过一回脚。

那个人说,哦,看来是真的了,那儿曾经有棵树。

刘老西黑黄的脸上开始泛起红光,说,我记得的,那棵树有小娃的手臂粗,嗯,也不算粗,不过,叶散得宽,能遮阴。真的能遮阴,我在那儿遮过阴的。

中年人说,嗯嗯,那儿是应该有棵树。

见中年人说话了,围着看热闹的人也兴奋起来,终于有人想起了,说,对对对,那儿就是有一棵树,嗯,小孩的手臂粗,不大,但能遮阴,以前我们都在那儿遮过阴。

另一个人附和说,要是不砍那棵树,陈庆芬保不准能不出事。

但是马上就有人反对,说,那棵树是能够遮个阴啥的,但是,那棵树长在那儿,太影响城市形象了,砍了难道不对吗?街上那么多树都砍了,难不成偏偏那棵树就该留下?

反对的那个人是个年轻人,但眉头皱得很厉害,接着说,一座城市要有一座城市的形象,你们想想,以前我们这城市是啥模样,现在是啥模样?是不是通透多了,有大城市的气派了?是不是让大家觉得扬眉吐气了?

大家想想,觉得有道理。的确,现在这城市,比起以前来,真的感觉街道宽多了,楼房高多了,心里也敞亮多了,在外打个工啥的,说起,底气都足多了。

蹬人力三轮的胡三胖补充说,就是,前几天我拉一个外地客人,人家对我说,哟,想不到这么个偏僻小县城,还这么气派,不简单呢。

有人笑,说,胡三胖你别得意,县里说了,过了年就要取消人力三轮车,取消了,看明年你上哪哭去。

胡三胖不信,取消?凭啥取消?取消了人力三轮儿大家坐啥去?

那个年轻人说,人力三轮影响城市形象你不知道?你看你们,蹬个三轮儿就好好蹬呗,还装个电瓶,跑得飞快,既不安全又不好看,不取消你们取消谁?

胡三胖跳起来,谁敢取消人力三轮,我就×他祖宗!

那个神态严肃的中年人听他们胡扯,有些不高兴,说,这事县上还在讨论,还没定下来,瞎传个啥?

胡三胖立即就不吱声了。

陈庆芬直直地躺在地上,下面铺的是一张乡下人早年常用的草席,上面盖了一张旧床单,旧床单上的牡丹花已经快看不出来模样了。

事情是这样的:快到中午的时候,清洁工陈庆芬已经扫完了自己大部分责任区域——准确地说,只剩下前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这时候,据气象数据,当时地面温度达到了五十度,陈庆芬自己带的保温瓶里的凉水已经喝干了,但只剩下不足五十米的街道了,陈庆芬希望再忍忍,把五十米扫完,然后就可以回家了。但是,陈庆芬最终没有扫完,人就倒下了。那时候,街面上空空荡荡没什么人,陈庆芬倒下了,没人注意到,直到后来终于有人发现了,打了120,但陈庆芬已经不行了。

这是一起典型的市民意外中暑致死事件,算意外,说不上什么责任事故。因为陈庆芬扫大街就是社区安排的一个公益岗位。

那个神情严肃的中年人转过身来,问刘老西,你有啥要求没?

卡在门框里的刘老西下意识挣扎了一下,但的确是徒劳,而且汗水更密了,就不折腾了,刘老西认真想了想,说,我记得那儿是有棵树的。

中年人纠正刘老西,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那儿应该有棵树?

刘老西说,嗯,大概……就这么个意思。

中年人说,回去以后我向县长反映一下,看那儿是不是种一棵树。种一棵树,造福市民嘛,大家说是不是?

大家都说是是是。

这时候,天上终于刮了一小片风,风掀起旧床单的一角,露出陈庆芬脚上一双旧塑料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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