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与包容性贸易: “嵌入性”的视角
2017-03-28陈颐
陈颐
摘要:包容性贸易涉及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多个层面,是一系列经济、社会、环境等因素的综合反映,这就从制度层面对贸易的可持续发展提出了更高的诉求。在正式制度尚不健全的环境下,信任作为一种非正式制度对国际贸易产生重要的影响;已有研究对包容性贸易的信任机制分析并不明晰。文章以“嵌入性”视角,分析信任通过交易成本对贸易包容性的影响机制,在理论上回应了当今贸易的制度性变革诉求。
关键词:信任;“嵌入性”;包容性贸易;非正式制度
中图分类号:F7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7408(2017)03-0076-04
一、引言
“包容性贸易”(inclusive trade)是由联合国亚洲及太平洋经济社会委员会(ESCAP)于2013年发布的《亚太贸易与投资报告》中正式提出,并逐渐成为全球各国高度推崇的开放战略。贸易的包容性意涵与目的主要在于通过资源配置效率的提升和社会福利的增进,兼顾参与经贸活动的机会均等,使得WTO规则有助于确保每个参与者都可以从贸易中受益。在全球经济环境瞬息万变之下,适逢世界经济增长放缓、贸易增速下降,实现贸易规则的开放包容性,维护和协调多边贸易体制的合理化安排,有效避免市场歧视和贸易分化,便成为推进国际贸易健康发展的应有之义。贸易包容性的实现路径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即如何促进中小企业在全球市场的参与,如何能够保证参与国际贸易的机会均等与机会公平,以及交易制度如何能够支持创新等问题。贸易的“包容性”并不仅仅局限于一个简单的经济范畴,它涉及经济和社会的多个方面,是一系列经济、社会、环境等因素的综合反映,这就从制度层面对贸易的可持续发展提出了更高的诉求。
在跨境电子商务已然成为国际贸易新趋势之时,信任成为贸易发展的“痛点”所在,引起了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正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罗(Arrow)所认为,任何商业交易都依赖于信任,信任是一个社会经济构建和运作的润滑剂,“世界上大部分经济落后现象的原因都是由于缺乏相互信任”。既然合作对贸易的重要性已成共识,信任机制的建立有利于促成这种合作,那么,问题的关键便不在于信任能否促进贸易的增长,而在于信任的建立所释放出来的制度潜力是否足以支撑一个可持续性的贸易增长,乃至包容性贸易的转型和模式创新。国内现有的研究大都只关注包容性贸易的影响因素,都忽视了事情发展背后的那个“缘”,即条件。理论上的关注和实践中的困境,促成了本文研究主题的初衷,本文将研究背景放置于WTO多边框架中协调推进贸易自由化的时代语境下,将关注焦点集中于包容性贸易的信任机制等非正式制度的探讨。
二、包容性贸易为什么需要信任
1.信任的解释。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在1900年出版的专著《货币哲学》中对信任做出了解释,被视为信任研究的滥觞。他认为信任是“社会中最重要的综合力量之一”,根源于利他主义,并与社会结构和文化规范密切相关。之后的相关研究逐渐扩展到经济学、管理学、人类学、心理学等领域。心理学强调信任是个体在特定的社会历史环境中产生的特定心理反应或心理事件,信任的达成只是一个心理过程(如Wrightman,1992;Hosmer,1995;Rotten,1967);社会学侧重从历史、文化、社会资本的角度对信任产生的原因进行探讨,研究社会制度以及文化规范与信任的关系(如Parsons,1969;Blau,1964;Luhmann,1979;Barber,1983;Fukuyama,1995);经济学则在“经济人”假设前提下,把信任视为是经过理性计算的结果,强调功利价值以及对激励或治理结构的设计等(如亚当·斯密,1759;Arrow,1974;Williamson,1975、1985、1993;North,1990);管理学则侧重研究信任的行為特征,以被信任者的活动为研究对象,探究信任的行为模式(如Milles,1995;Powell,1990)。
对信任的激烈讨论集中于经济学与社会学研究领域,并使得经济学与社会学理论彼此融合:制度经济学视野中,信任被视为一种重要的非正式制度,从自利的理性角度来解释信任形成的机制,诺思North(1990)、Macneil(1980,1978)、Williamson(1975)对关系合约的研究中肯定了信任对交易行为的影响作用;经济社会学视域下,信任被认为有助于解释客观世界中社会行为的秩序、稳定性与持续性,真正将行为者联结在一起的,除了利益的激励,还包括情感关怀、道德责任规范等社会性因素,个体的经济行为是“嵌入”其社会关系结构中的(Fukuyama,1995;Granovetter,1985),研究侧重从历史、文化、社会资本的角度对信任产生的原因进行探讨,认为信任源于社会结构与网络关系,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所处的关系网络、社会资本以及文化氛围的影响(Geezrt,1978;Granovetter and Swedberg,1992)。对于信任的研究范式,社会学和经济学彼此借鉴,相互交叠又存在冲突:社会学家凸显了信任作为复杂性的社会规范之特征,而经济学则倾向于运用博弈论方法和成本—收益分析,将信任定义为人的主观计算概率。对社会情景的考虑形成了经济学与社会学主流思想的分水岭,而要跨越这一边界似乎困难重重(Furlong,2000)。
2.信任与交易的关系逻辑。信任与交易问题的经济学研究可以追溯到英国古典经济学家亚当·斯密在1759年出版的著作《道德情操论》中对信任和人类经济行为关系的涉猎,其认为经济行为活动是建立在社会习惯和伦理道德的基础之上;没有社会习惯和道德的约束,交易的根基便会动摇。信任因具有协调社会关系的功能(Simmel,1900;Luhmann,1979;Putnam,1993;Fukuyama,1995),直接影响到交易活动的规模以及经济活动的整体效率(Fukuyama,1995;张维迎、柯容住,2002),所以被认为是一种重要的社会资本。① 任何时期的任何商业交易活动都依赖于信任关系的维系,信任成为社会经济维持和运作的润滑剂(Arrow,1972)。逻辑上,信任能够确立有效且低成本的契约执行机制,因此信任构成了市场经济中一切交易关系的前提。市场上的任何一笔交易,如果买方缺乏对卖方所提供产品或服务品质的一定信任,或者卖方质疑买方的支付手段以及方式的可靠性,那么交易活动就不可能发生。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没有信任就不会发生交易行为(张维迎,2002)。
在经济学家的眼中,信任之所以是经济交易的必要条件,是缘于现实世界信息的不对称性。正如我们所见,在现实经济中,经济交易双方的信息不对称现象并非偶然性,而是普遍存在。例如,受雇者比雇佣者更了解自己潜在的工作能力;借款一方比贷款一方更清楚自身的偿债能力;董事会比股东更了解企业的发展与盈利前景。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形下,交易行为实际上构成了一种“委托——代理”关系:交易双方之间,信息拥有较多的一方为代理人,另一方则是委托人。信息不对称意味着交易存在一定的风险,因此信任也意味着风险的承担,其导致的可能性结果之一便是道德风险,或者称之为“隐藏行为”,即在交易合约签订后,拥有信息优势的一方有目的地损害拥有信息劣势的另一方利益,通过削减支出,采取偷懒等行为,来获取自身的利益。因此,信任总是与机会主义倾向或道德风险联系在一起,如何有效地规避机会主义和道德风险便成为建立信任机制的核心所在。
3.信任对于包容性贸易的意义。本文认为,上述包容性制度和攫取性制度的选择差异源于社会上是否建立起一种信任机制。信任作为重要的社会资本,其对贸易的影响作用已经得到肯定(Fukuyama.1995;Coase,1937;Alchian,1965;Demsetz,1967;Cheung,1968;Williamson,1985;North,1990;Cheptea,2007;North,1990;Greif,1994;Boettke et al.,2008;张维迎、柯容住,2002;赵家章,2014),那么,信任是否会影响到贸易的包容性?以下我们就此展开讨论。
首先,信任作为一种交易的治理机制,可为经济活动提供一种高度的秩序性规则。信任的缺失,往往会导致经济交易活动不是完全基于互利性行为,而是被视为相互剥夺,包容性的对立面就是这种相互剥夺——攫取与排斥,攫取与排斥源于信任危机(Dixit,2004;MacLeod,2007)。从这个意义上说,贸易排斥的情形和主因就是缺乏信任机制,信任问题就是包容性贸易的核心问题。
其次,信任有利于增进贸易福利。正如前述所言,信任有助于减少贸易的信息壁垒,降低贸易过程中的交易成本,有利于贸易的可持续性,从而促进结果共享、实现减贫、增加收入等福利水平的提升。合理性的交易成本在包容性贸易发展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交易成本通常由搜寻成本、议价成本以及监督成本构成(Boemer & Macher, 2008),而这些成本将直接影响到社会交换过程的安排以及这种交换对于社会福利水平的影响(Williamson, 1985)。如果仅从最终社会福利实现的角度而言,降低交易成本能够实现社会福利最大化,但考虑到利益相关者间的结构关系和社会内部固有壁垒的情况下(Rasmussen,2005),交易成本的合理增加似乎更能带来社会福利水平的提升(Coase, 1991;King, 2007), 即在某些情况下,社会福利的增长是基于交易成本增加的情境下发生的(Coase,1991),较高的交易成本会更有利于社会福利的持续增长(King,2007)。在降低交易成本的意义上,信任有利于增进福利。正如福利社会学所认为的——信任作为一种福利态度,受到制度与文化的遮蔽,会影响到权力的有效保障,通过福利制度对福利行动产生一定的影响(Sundberg&TaylorGooby,2013)。福利既是一种资源,也是一种权利;我们主张在信任的前提下实现交易成本的合理化,有利于促进福利增加,促进贸易包容性發展。
再次,信任有利于促进贸易公平。在包容性发展之下,贸易公平包括参与公平、交易公平和权益公平。在参与公平上——信任有助于交易双方自觉抵制各种违法行为,公平参与竞争,使建立在信任基础上的合作关系更加巩固,并成为扩大自由贸易的纽带,实现贸易互惠;在交易公平上——无论是市场交易还是社会交易,信任的最终表达形式都是“平等”,不平等就不会产生大规模的交易。所谓平等就是在双方平等互信的基础上进行等价交换,按契约价格进行交易。信任可以避免贸易中信息不对称造成的机会主义,防止交易欺诈,促进贸易的公平与合约的效率。如果缺乏信任就不会存在大规模的交易,更不可能实现贸易的包容性发展;在权益公平上——特别是在服务贸易中,信任的程度决定了交易双方是否能以平等及相互尊重的态度来对待交易伙伴,充分的信任有利于环境保护实践及劳动条件的保障。
最后,信任有利于提高贸易效率。信任有利于降低交易成本,进而影响到交易效率水平,从而在效率层面对包容性贸易形成一种无形的推力。大量研究也证明了高水平信任在较低贸易壁垒、提高贸易效率、降低交易成本等方面的作用,从而促进了国际贸易增长(Den Butter & Mosch,2003;Nupia ,2009;赵家章、池建宇,2014),并肯定了信任与经济绩效的关系,如Creed与Miles(1995)认为缺乏一定的信任将导致企业经营的失败,或者不信任往往因需要额外控制而增加成本。Sako(1998)认为组织间的信任可以提高绩效的途径表现为:减少交易成本,主要是节约契约签定和执行成本;未来收益的投资;改进与学习。尤其对于正式制度不完善的国家,信任作为一种非正式制度便充当了重要的角色,其通过直接规范人们的行为,降低了分工的交易成本,促进了交易合约的顺利签订和履行,从而促进了生产率水平的提高以及社会经济和贸易的发展(North,1990;Greif,1994;Boettke et al.,2008)。但是信任这种非正式制度是通过怎样的方式来影响并作用于贸易的包容性发展?我们进一步引入“嵌入性”分析的视角来进行讨论。
三、信任促进包容性贸易发展的机制:“嵌入性”的视角
新经济社会学主张“一切经济制度都是社会建构的”,信任产生于一定的社会结构与网络关系背景之下,它更多地受到关系网络、社会资本状况以及文化氛围的影响和决定。某种意义上,不只是交易者以往的经济行为,更多的是行为人所处的文化及网络结构互动使人们产生了信任(Granovetter and Swedberg,1992),“嵌入性”理论可以用于解释信任促进包容性贸易发展的机制。我们认为,信任通过社会关系和这种关系的结构网络的嵌入性,形成某种约束条件,可以防止交易中可能出现的违法乱纪行为而造成的损失,成为贸易包容性发展的保障。
信任通过社会“关系”或“网络”嵌入到交易行为中从而对贸易的包容性产生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1信任通过嵌入社会网络,在微观层面推进包容性贸易的参与机会公平。社会网络增强了行为者对普遍性互惠规范的认可,进而产生高度的社会信任,从而使得人们乐于进行普惠型公民参与(Putnam, 2000;Putnam et al. , 1993)。行动者高度认可普遍性互惠规范的情况下都秉持这样的信念:“我帮助你,但我并无企图从你那儿得到任何回报,因为我深信,当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总有人也会帮我一把。”(Putnam,2000)因此,对于具有高度社会信任的行动者而言,在决定是否进行参与时,他们并不认为社会其他成员会存在“搭便车”的可能。社会网络能够提供各种资源支持,使得行动者“有能力”参与,进而培育社会信任机制促使行动者“愿意”参与,并通过网络关系的影响使行动者有机会“被人叫去”参与。在网络关系的联结下,包容性贸易得以实现其参与权利的有效扩散和公平对等。
2信任提供了对交易关系的稳定预期,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包容性贸易的执行效率。信任在商品交易活动中导演着无形角色,其通过提供一种稳定的心理预期,从而降低了交易双方由于信息不对称所产生的交易成本(Williamson,1975)。Williamson(1991)进一步研究认为,交易关系中拥有“可被信任”的一方将有较低的交易成本,并具有较好的业绩;若缺乏一定的信任,则会导致交易失败或者交易成本增加,造成业绩的减损。具体而言,在贸易合约签订前,信任可以减少交易双方为获得交易机会而搜集信息的成本,通过交易期望的互惠性以降低协商成本(Bromiley and Cummings,1995;Zaheer et al,1998);在贸易合约签订后,信任可以减少交易双方的执行与监督成本,减少讨价还价的资源投入(Granovetter,1985)。如果缺乏信任,由于机会主义行为存在的可能性,交易双方为此进行协商的时间延长,困难增加,并可能安排契约性的防御来保护自己,从而增加了交易成本(Williamson,1975、1985)。
3信任通过声誉的建立对包容性贸易奖惩机制形成一种“连坐”效应。关于信任风险规避问题,经济学通常采用博弈论的研究方法来分析,探讨运用正式或非正式的奖惩机制来有效防止机会主义倾向,如合作中止、声誉受损或失去信任等。博弈理论模型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涉及合约签订的静态研究方法;另一类涉及激励机制或合约签订的动态研究方法,即如何在合约中嵌入一个奖惩规则,使得人们选择机会主义相对于选择履行合约将获得较少的收益,从而保证合约得到有效履行(Tirole,1999)。同时,信任具有“连坐”效应,即如果某人做了坏事,外人也许无法惩罚此人,但却可以通过识别此人归属的团体而对其实施“团体惩罚”,类似于一种“连坐制”效应(张维迎,2001)。这样,群体中成员个人的不当行为会损害到团体声誉,反之,团体声誉也会影响到该团体内部的个体声誉。声誉建立和维持的条件包括:博弈必须是可以重复进行的,参与人对未来有足够的重视,失信行为能被迅速而准确地发现,并且当事人能够有效地对交易对手的欺骗行为进行惩罚(张维迎,2002;Dixit,2004;MacLeod,2007)。在大多情形下,声誉的建立和维持成为规避机会主义、避免“囚徒困境”的有效手段,从而确保了交易顺利进行。
四、结语
包容性贸易涵盖了参与交易的机会均等和机会公平的制度建设,并使得WTO规则能够确保每个人都能从贸易中受益;贸易的“包容性”凸显了经济增长、权利获得、机会公平、福利普惠等层面的基本要义,具备效率与公平的实质。协调区域贸易安排,维护多边貿易体制,推动贸易规则的开放、透明和非歧视性,避免市场分割,实现成果共享,才是贸易包容性发展的应有之义。贸易包容性的各个维度需要建立在更加宽广的信任基础之上,牵引和约束贸易的发展方向,使其趋之于善,以互利共赢、共同进步实现贸易活动中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然间的共生、平等、良序的内在诉求。
综上所述,信任作为一种重要的社会资本,是经济差距形成的重要因素,在贸易风险存在的情况下,信任从某种程度上弥补了正式制度缺失的漏洞。正如政治经济学家波兰尼所认为的那样,贸易的包容性既有“市场”和“再分配”特征,更应兼具“互惠经济”的属性,这种“互惠”性形成一股“看不见的手”的社会力量,将市场上追逐利益的行动者聚集在一起,价格和货币不是媒介,取而代之的是信任和礼物。贸易与“包容性”特征可以在信任中找到彼此关联的影子,嵌入性的分析框架将信任与包容性贸易以及相关制度因素联系起来,统一纳入到一个分析框架中,使得文化、信仰、制度、关系等一些看似零散的无规律的影响因素,在社会关系网络“嵌入性”的基础上得到了一致解释,这也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在相同的制度之下会存在贸易规模与效率的差异以及贸易贫困的原因所在。
注释:
①这一术语着重强调了经济上成功群体通过跨时空来扩大其交易的能力,并通过规范性“软”规则和对彼此的预期,而非通过法律上的“硬”规则或互惠性操作来控制交易费用的能力(Coleman,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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