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嘉学派与清代戏曲*
2017-03-27相晓燕
相晓燕
(浙江省文化艺术研究院 戏剧研究所,杭州 310013)
清代乾嘉时期,社会安定富庶,学术文化高度繁荣,以尚古考据为主要治学特征的乾嘉学派的出现,促成了有清一代学风的丕变。朴学思潮风靡全社会,渗透到经史舆图、天文历算、金石乐律、文字音韵、文学艺术等众多领域。其于戏曲艺术的影响亦堪称深远。斯时中国戏曲正处于古典戏曲衰歇、带有近代色彩的花部戏曲兴起的重要转折阶段。经过近五百年戏曲传统的沾溉,传奇、杂剧等古典戏曲样式呈现出衰落前的回光返照现象。a关于乾嘉时期的戏曲,学界向有“雅衰花盛”的说法。其意是雅部昆曲开始衰落,花部戏曲则蓬勃发展。其实这只是从演出角度而言,而在文人学士的案头书斋,雅部(传奇、杂剧)的创作并未衰落。直到清末民国时期,传奇、杂剧的创作数量仍然相当可观,其中不乏艺术水准和思想水准都很高的作品,只是大多未曾搬上舞台。其“繁荣”不仅表现在作品数量的有增无减,更表现在戏曲的社会地位的提升,它由以往的“小道末技”一跃而成为“曲以载史”,披上了“文以载道”的合法外衣,从文学的边缘开始走向中心,奠定了此后与诗文、小说并举的现代文学格局的基础。考察乾嘉时期的戏曲创作,我们发现,朴学思潮作为一种思想资源参与其中,伴随着古典戏曲的衰落过程。若从这一视角来观照清代戏曲与乾嘉学派的关系,我们可更深入地理解中国戏曲的近代转型,更准确地评价其得与失。
一、曲家的学者化
乾嘉时期,“家家许郑,人人贾马”,考据学如日中天,大批文人学士以从事考据为荣,并将考据对象扩展到日常生活中的各个方面,出现了学者泛众化、考据生活化的现象。与此同时,戏曲演出空前繁盛。乾隆六度南巡江浙,为迎銮供奉,两淮盐商倾巨贽征歌选伎,推波助澜,极大地促进了戏曲艺术的发展。士人间盛行着狎优蓄童的风气,“京师梨园中有色艺者,士大夫往往与相狎”[1]33。在这股举国好曲的热潮中,不少学者观戏聆曲,议论品评,甚至加入到了戏曲创作的队伍中来。学术研究思维理性严谨,戏曲创作则需感性形象,要在这两个领域间游刃自如,其难度自可想见。元明两代学者参与戏曲创作尚不多见,清初始有王夫之、毛奇龄、傅山、徐石麒等大儒染指曲事。到乾嘉时期,学者参与编剧的现象较为突出,但在灿若星辰的乾嘉学者中,留下戏曲作品的毕竟为数不多。
这时期有戏曲作品传世的曲家厉鹗、卢见曾、程廷祚、桂馥、孔广林、石蕴玉、许鸿磐等,皆因学术成就斐然而名世。他们幼习辞章,文学素养深厚,但成年后往往鄙弃辞章,潜心研治学术。与卷帙浩繁的学术著述相比,其戏曲作品不仅数量少,而且上演得也少。他们并不以专职的戏曲家自居,编剧只是其研治经史之余、偶然为之的“游戏笔墨”,或科考失意时的抒怀畅意之作。因经史研究处于显学地位,他们把毕生的心血倾注到学术研究中,并以之自重,不愿以戏曲作品炫世,使得其戏曲家身份被掩映起来,清代戏曲史的面貌有待我们揭橥廓清。如厉鹗著有《宋诗纪事》和《辽史拾遗》,以深厚的考据功力见长,在当时已享有盛誉,但他是一位编制迎銮供御大戏的高手,曾为乾隆首次南巡作有杂剧《百灵效瑞》,这却不为后人熟知。有“汉学家先驱”之誉的卢见曾积极倡举汉学,乾嘉学派代表人物惠栋、戴震先后为其揽入幕府中从事编辑整理和研究工作,校刊了《乾凿度》《战国策》等三十种典籍。卢见曾精通曲律,爱好戏曲,其幕府中招揽了金兆燕、朱夰、程廷祚等曲家,亲自参与了传奇《旗亭记》和《玉尺楼》的创作,并付梓刊成《雅雨堂两种曲》b具体考证详见笔者的《〈旗亭记〉作者考辨》一文,《西南交通大学学报(哲社版)》2012年第1期。。其他如杂剧《后四声猿》作者桂馥精通金石六书之学,与段玉裁同治《说文》,著有《说文义证》,时有“桂、段”之称。《六观楼北曲六种》作者许鸿磐精研史书地志,著有《方舆考证》一百二十卷。
戏曲理论家、学者李调元诗词文赋皆擅长,其著述涉及四部,达七十余种。除《雨村曲话》《雨村剧话》外,他曾编辑刊行大型文化丛书《函海》。另据传,他作有传奇《春秋配》《梅降亵》《花田错》《苦节传》等。a卢前《明清戏曲史》第七章《花部之纷起》云:“绵州李雨村调元,尝作四种(按指《春秋配》《梅降亵》《花田错》《苦节传》),犹临川之有四梦。”见《卢前曲学四种》,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87页。有“通儒”之誉的焦循治学兼容并蓄,著述宏富,《曲考》《剧说》《花部农谭》等曲学著述仅占其成果的一小部分。他酷爱戏曲,多次表示要作传奇以彰举风化。b焦循的《花部农谭》是为花部戏曲做出总结的一部理论著述,在中国戏曲史上占据重要的地位,因此赢得梁启超的赞赏:“以经生研究戏曲者,首推焦理堂。”见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440页。当然,积极从事戏曲创作的乾嘉学者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学者热衷于观看演出、议论品评,与曲家、名伶交往密切。c可参见笔者《乾嘉学者与戏曲》一文,《戏剧艺术》2011年第6期。
受朴学思潮熏染,乾嘉曲家大多学殖深醇,毕生温习经史之学,集学者识见与艺术家修养于一身。如《古柏堂传奇》作者唐英能诗善画,兼书法篆刻且又精通制瓷。其《问奇典注》是语言文字领域一部重要的工具书。传奇《玉剑缘》作者李本宣“二十年来勤治诸经,羽翼圣学,穿学百家”[2]。《沈氏四种曲》作者沈起凤湛深经术,好友石蕴玉赞其“偶然说经义,尽扫诸生籍。纷纶出奇解,夺我五花席”[3]231。这些曲家在创作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带上考据习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直至清末,戏曲创作中的这股考据之风仍余韵袅袅,不绝如缕。近代曲家俞樾以炫耀学识才情为宗,在传奇《骊山传》和《梓潼传》中将其发挥到极致,成为“以学问为戏曲的最杰出代表 ”[4]52。
乾嘉学者染指戏曲创作,并与曲家互动往来,这使得乾嘉曲家们在戏曲创作实践中有意或无意地灌注了考据精神,其艺术修养、审美情趣带上了较多的思辨色彩,烙上了鲜明的朴学印记。他们的戏曲观念和创作心态、主题选择、艺术思维等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二、戏曲观:“以曲为史”
乾嘉时期,有别于传统的“小道末技”说,曲家的戏曲观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他们明确标举“以曲为史”,如黄叔琳在给董榕《芝龛记序》中指出其“括明季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史事,杂采群书、野乘、墓志、文词联贯补缀为之,翕辟张弛,褒贬予夺,词严义正,惨淡经营,洵乎以曲为史矣”[5]353。而有“国朝曲家第一”之誉的蒋士铨出身史官d蒋士铨历任武英殿纂修、续文献通考纂修、国史馆纂修等职,在其所有戏曲作品的封面上都标注“史院填词”,剧中自序的题款也以“史笔”“史官”自居。,更是直截了当地宣称“安肯轻提南董笔,替人儿女写相思”[6]541,推崇董狐实录精神,用创作史传的严肃态度编写戏曲,并颇获时誉。《(同治)铅山县志》云:“其写忠节事,运龙门纪传体于古乐府音节中,详明赅洽,仍自伸缩变化,则尤为独开生面,前无古人。”[7]318所谓“运龙门纪传体”,即指采用了司马迁《史记》式的历史编纂方式来创作传奇作品。正是在“以曲为史”的创作理念指导下,乾嘉曲家特别彰举戏曲的教化功能。在传奇《〈珊瑚鞭〉序》中,蒋士铨明确指出:“原夫诗编乐府,事同古史之特书;曲变词家,声继遗音于协律”,因而直言传奇要“字存褒贬,意属劝惩”。[5]364
戏曲可干预社会人生、影响世道人心,这原是自其诞生之日起便具备的教化功能,乾嘉时期受经世思想e乾嘉学派虽有复古泥古、脱离现实之讥,但不少学者积极关注现实,具有明道救世的淑世情怀。封疆大吏如朱筠、毕沅、阮元等皆致力于文教,兴学化民,不遗余力,即便未出仕者如汪中、焦循、凌廷堪等亦孜孜不忘于为有用之学,以经世致用。有感于宋明理学空疏虚渺,以凌廷堪、焦循、阮元为代表的乾嘉学者倡导重建礼学传统,兴起了“以礼代理”的学术思潮。嘉道之际,崇礼思潮蔚然成风,“其端甚微,其流甚巨”(方东树语)。“以礼代理”学说倡导以具体的社会行为规范代替冥思玄想、关注内在的精神层面的理学。影响,戏曲的教化功能被抬高到极致,社会地位也由此获得了显著的提升。在“凡古必真,凡汉皆好”的尚古思潮的熏染下,曲界自觉地对曲体进行了溯源。戏曲虽是小道末技,但元明时期不少有识见的曲家已将其源头追溯至《诗经》《楚辞》,乾嘉曲家对此基本形成共识。戏曲既然是诗文之一变体,那么它除抒发个人情志外,同样能风化劝世,对挽救世道人心起重要作用。宋廷魁在《〈介山记〉或问》中说:“吾闻治世之道,莫大于礼乐。礼乐之用,莫切于传奇。”[8]《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戏曲源头追溯至“诗三百”后,得出结论:“究厥渊源,实亦乐府之余音,风人之末派。其于文苑,同属附庸,亦未可全斥为俳优也。”[9]这显然具有官方钦定的含义,无疑直接在戏曲和礼乐的功能之间画上了等号。因此乾嘉时期风化观甚嚣尘上,以戏曲为警世之木铎论深入人心。
唐英、蒋士铨、沈起凤、夏纶、董榕等曲家以羽翼名教为己任,捍卫伦理道德为创作之鹄的,编写了一批鼓吹忠孝节烈思想的戏曲作品。即便如吟咏风月的言情之作,乾嘉曲家们也强调“情不失其正”。如蒋士铨认为“情包罗天地”,“情顺”“情正”[5]363即为美,逆情则不美。李调元认为戏曲要体贴人情,有裨风教,要能“入人心脾”“发人深省”,即所谓“曲之为道,达乎情而止乎礼义者也”。[5]366这些戏曲作品大多谈忠说孝,抒发的是符合儒家伦理的思想情感,人的真实情感完全被漠视。俗谚云:“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戏曲直观形象地反映社会生活,在风化劝世方面自然有着诗歌、小说无法比拟的优势。但在乾嘉时期,清廷一方面大兴文字狱,进行政治高压,另一方面又积极进行稽古右文的政策导引,使得大批文人学者埋首故纸堆,曲家也未能幸免,因此戏曲反映现实生活的功能未获加强,反而史无前例地被弱化,因而也遁入了复古泥古的怪圈。曲家疏离鲜活的生活源泉,喜欢从历史故实中取材,一批谈忠说孝、歌功颂德的历史剧便应运而生a孙书磊在《曲史观:中国古典史剧文人创作的中心话语》(《求是学刊》2002年第4期)中指出,现存105种清代文人创作的历史题材传奇中,49种为乾嘉时期作品;现存114种清代文人创作的历史题材杂剧中,有45种为乾嘉时期的作品。,正如钱泳所说:“即词曲亦多于前代,皆是以发扬徽美而歌咏太平。”[5]371
乾嘉曲家普遍重视戏曲的社会教化功能,成为近代戏曲改良运动的先声。嘉道以后,内忧外患之下,社会动乱加剧,士人重新焕发出强烈的政治意识和社会主体意识,经世思潮大行于世,戏曲家开始关注现实,发抒怀抱,涌现了时事剧创作的高潮。而以梁启超为首的一批爱国知识分子在资产阶级民主思潮的推动下,在诗歌、小说、戏曲等领域发起了一系列的文学革新活动。他们要求戏曲迅速反映社会现实,宣传改良和革命思想,完全把戏曲视作改造社会、干预政治的工具。传奇、杂剧创作出现新的繁荣景象,不仅作品数量多、题材广,而且多关系时局大事。忽视艺术性的后果是大量戏曲作品沦为案头书斋剧,较少搬上舞台,这使得近代戏曲改良运动丧失了广泛的群众基础。
三、曲体特征:从传奇性向平实性转变
在“以曲为史”的戏曲观主导下,乾嘉曲家明确标举“作词者必具才学识三长”。如黄叔琳认为,“夫作史者,必具三长,惟词人亦然。是故有学识而无才者,不可为词人,恐其泥于腐也。有才学而无识,与夫有才识而无学者,皆不可为词人。一恐蔽于固陋,一恐溺于俚俗也”[5]353。可以说,这与乾嘉朴学思潮的风靡全社会是桴鼓相应的。这时期曲坛征实考据之风愈演愈烈,这主要表现在创作手法和题材内容两方面。
在戏曲创作过程中,往往会涉及对素材的真实与虚构的艺术处理,也就是对历史事件或现实事件的采纳与改写问题。明中后期,“寓言说”风靡曲坛,曲家大多主张“虚实相生”或“贵虚”,借戏曲创作以畅意表现自我之情志。明末清初受实学思潮的诱导,提倡求实的信史观在曲坛大为风行。b尤其是《长生殿》《桃花扇》这两部彪炳史册的传奇作品面世后,强调事有所本,言必有据,力图以传奇为史传,以抬高传奇的“身价”,成为清初戏曲创作的普遍倾向。至乾嘉时期,曲家着眼于对史实细节的孜孜考据和诉求,对素材不作剪裁和艺术处理,传奇“无奇不传”的艺术特性因而被忽略。
他们用考据手法编剧,在拈笔创作之初,往往先作传记,再谱之成曲;或在剧本前附上“本事考”,郑重说明故事本诸“史”部或“说”部。如蒋士铨特别注重考订史实的真实性和准确性。创作《临川梦》时,杂采各书及《玉茗集》中所载汤显祖之种种情事。《临川梦》前附《玉茗先生传》,《雪中人》之前附《铁丐传》,《桂林霜》之前附《马文毅公传》。这种向史传叙事传统的复归和演化,其实是戏曲考据化的一种表现。蒋士铨的《藏园九种曲》被时人誉为“诗之盛唐”a杨恩寿《词余丛话》卷二云:“《藏园九种》,为乾隆时一大著作,专以性灵为宗。具史官才、学、识之长,兼画家皱、瘦、透之妙,洋洋洒洒,笔无停机。……非凫西、笠翁所敢望其肩背,其诗之盛唐乎?”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九),第251页。。在其影响下,乾隆年间黜虚尚实的创作理念成为主导,传奇和杂剧创作中的考据之风蔚然大兴。
过于拘泥史实的细节真实,必然会忽视或淡化戏剧性,对素材不作剪裁而平铺直叙,则与传记等同。石蕴玉的杂剧《伏生授经》演绎的是秦汉时经学家伏生授经的故事,郑振铎先生尝论曰:“胥为纯粹之文人剧,其所抒写近于传记而少所出入。盖杂剧至此已悉为案头之清供,不复见红氍毹上矣。”[10]
从题材内容上看,曲家将学问和考据内容纳入戏曲创作中,出现戏曲学问化的现象。乾嘉曲家畅意于个体情志之抒发,喜欢以历史上知名文人为创作题材,“借他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创作中,除考核历史细节的真实外,直接将名家名作谱入曲中。如唐英在《笳骚》中,大量采入《胡笳十八拍》原诗。张坚在《怀沙记》中,除征引屈原《九章》《九哀》外,还特别申明“《著骚》一出,填写本经,固也。其《卜居》《渔父》诸出,亦多用原文。……《天顺》《山鬼》辞虽仍旧,而机杼独别”[11]。这种照搬名家名作或略加点窜谱入戏曲的做法,并非不可,但不顾剧情需要大量地引用原文,无疑忽略了戏曲的场上搬演特性,使得剧本沦为案头阅读的文本。最典型的莫过于如张坚所说:“喜小儿辈私抄读本(按,指《怀沙记》),凡曲中引用《骚》词,悉依原经,详加注释,或历来旧注未明,聚讼不一,另有会心,间为表出,而不失吾立言之旨,亦取其说与注并存之。”[11]骚体语言秾艳华美,因时代、语言等原因,其小儿辈阅读文本尚有障碍,要“悉依原经,详加注释”,更遑论搬演场上,观者如入云里雾里。确实,一本传奇,附录半部《楚辞》注解,这在古今戏曲史上都称得上是戛戛独造的文化现象。[12]155堆垛学问的这种现象早在明代辞藻派曲家笔下就屡见不鲜,为驰骋才情,卖弄华丽辞藻,甚至填塞典故,掉书袋子。至乾嘉时期,则转变为戏曲中充塞学问知识,究其实质则同,皆是不顾艺术形象而一味铺张,枝蔓烦冗,影响观赏。
乾嘉之际考据学风日炽,学者埋头考据,不能学以致用,已然到了持世救偏之时,正如汉学家章学诚所说:“近日学者风气,征实太过,发挥太少,有如桑蚕食叶,而不能抽丝。”[13]82在这股追逐考据征实、不求治学宗旨的风气影响下,有些学者型曲家为宣扬经学思想和考证学术问题,直接将戏曲当作阐释经学的工具。他们以学问为戏曲,将自己的才学融入戏曲曲词创作中,用典、炼字、锤句等现象较元明时更普遍,剧作因此染上浓烈的学问气、书卷气。有的曲家甚至在创作过程中,对自己的作品进行随文注释,这与传统经史注疏方法颇相类似。如许鸿磬在《西辽记》中采用了一些辽国方言,同时又用训诂、考证的方法来解释戏曲曲辞的音韵、字义与字形。如第一折【混江龙】曲后作者自注:“天祚六子,四为金兵所掳。○斡朵,宫帐也。○捺钵,行营也。”这些曲后自注甚多,无意中透露出曲家的朴学家本色,其行文严谨而有法度,辞藻整饬简洁,体现了清代学人之曲的特色。[14]这无疑开启了近代戏曲的学问化之风。晚清经学家、曲家俞樾在传奇《骊山传》和《梓潼传》中,通篇将经学、史学、小学等方面的知识和学问用戏曲的形式来表现,无论内容、曲辞等处处可见考证和学问的痕迹,直接将戏曲视作传达自己经学思想的传声筒。这种“以学问为戏曲”,直接将传奇、杂剧视为“音律之文”,突破了传统戏曲以情节为中心的创作模式,曲家论文谈艺,引经据典,旨在炫耀学问与才藻。
但是,戏曲创作毕竟不同于史家实录和炫耀学问的传声筒。随着这股考据征实之风和学问化倾向愈演愈烈,至乾隆末年,一些有识见的曲家洞若观火,对此提出了严厉的批判。凌廷堪在比较了元人杂剧和清人戏曲的差异后说:“元人关目往往有极无理可笑者,盖其体例如此。近之作者乃以无隙可指为贵,于是弥缝愈工,去之愈远。”[15]23明确指斥时人创作传奇以历史乃至细节真实为贵,因此造成“弥缝愈工,去之愈远”。诚然,考据学注重客观理性的科学考察,讲求实事求是的阙疑原则,往往拘泥于史料的真实,而戏曲要代人物立言,追求“神与物游”,更注重艺术想象和创造,所以晚清戏曲理论家杨恩寿忍不住感叹:“考据家不可言诗,更不可度曲。”[16]247
小 结
乾嘉曲家大多身兼学者或学人的双重身份,因此有意识地将戏曲归附于史传诗文之流。其“曲以载史”的创作理念提升了戏曲的文化品位和社会地位,也加速了古典戏曲的文人化历程。古典戏曲的文人化历程肇始于元代后期,经元明两代文人曲家染指后,戏曲成就臻于艺术顶峰,同时创作趋向滑坡。乾嘉曲家以“著书者之笔”染指戏曲创作,其考据征实的思维模式束缚了他们的艺术创造。因逐渐疏离戏曲的搬演属性,大量戏曲作品沦为案头书斋剧,呈现出鲜明的学问化特征。
乾嘉时期戏曲创作的案头化倾向,加速了传奇、杂剧等古典戏曲样式的蜕变和衰亡,促成了古典戏曲品格和本质的转型和分化,推动了传奇杂剧作家的创作心态及其作品题材、艺术体制乃至接受方式的近代转型。以曲牌体为代表的昆曲加速衰落,以板式变化体为代表的地方戏曲则蔚然勃兴,至此中国的戏曲格局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出现了戏曲形态的古典与近代转换。这一切既符合中国古典戏曲发展的内在理路,也与乾嘉学派的影响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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