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瓦格纳致敬,却找到了他自己
2017-03-27郑亚洪
郑亚洪
2016一整年,我的汽车音响里都装载着布鲁克纳《第四“浪漫”交响曲》的唱片,我启动马达,它便开始运转。有时候在高速路上,有时候暴雨如注,有时候野花从窗外扑入,“布四”如同一曲浪漫,只要我愿意,就会在远方遇见它。
2012年,我在柏林爱乐数码厅里听过一场蒂勒曼指挥的“浪漫”,也是在那一年,蒂勒曼带领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来沪演出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2011年,塞蒙·莱托率柏林爱乐指挥了一场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马勒之后,布鲁克纳成为我最想听的一位作曲家,尤其是切利比达克演释了全套布鲁克纳,我总拿他的版本作为标杆去衡量其他乐团。
2008年,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RCO)在扬松斯的带领下到上海大剧院演出,我震撼于其厚实又柔绵的声音,那一年带病的扬松斯没有将RCO的水平发挥到极致。2017年1月18、19日,阿团来到上海东方艺术中心连演两场,布鲁克纳和斯特拉文斯基,我选择了布鲁克纳。乐团新任指挥丹尼尔·加蒂(Daniele Gatti)接过扬松斯的棒,并带来了炙手可热的小提琴家珍妮·杨森(Janine Jansen),曲目为贝尔格《小提琴协奏曲》和布鲁克纳《第四“浪漫”交响曲》。
近年来贝尔格的《小提琴协奏曲》在音乐会上大为走俏,它以勋伯格十二音融合了现代与传统小提琴作曲,采用了马勒《第九交响曲》“慢-快-快-慢”四个乐章的形式。它献给“一位安琪儿”,悼念十八岁少女玛侬,维也纳建筑师罗格庇尤斯与马勒遗孀阿尔玛再婚后所生的女儿。四个月后,贝尔格因败血症去世,这首《小提琴协奏曲》也成为了作曲家的“天鹅之歌”。珍妮身材高挑,穿一件黑色露肩袭地长裙,闪电一样的金色条纹从她腰部迅疾滑入舞台,低音单簧管拉开了启奏的帷幕,一声路德教众赞歌,小提琴应答,随后竖琴加入了他们,天堂与对少女玛侬的回忆油然而生。你看出了现代意识对传统小提琴的渗透,其中有少女的音乐自画像、死亡挣扎、升天变形,但我看出的更多是美丽少女玛侬。第二乐章谐谑曲式的小快板,小提琴与大乐队频繁交手,挣扎的音听出来贝尔格内心的荒凉与不安,我想到了马勒。控制力非凡的珍妮·杨森让这首现代小提琴协奏曲听起来不协和但不费解,众赞歌复现,杨森独奏出惊人的哀悼曲,细弱游丝的“最弱音”让加蒂闲下来停止指挥,全乐队聆听杨森演奏。曲末,定音鼓滑过鼓面,法国号柔柔地吹奏,杨森将小提琴推向高音区,以极细腻的清澈透明的音结束。
布鲁克纳给他九部交响曲中的“第四”取了个名字叫“浪漫”,从此他在驾驭曲式上表现出非凡的自信,一位不同于前人勃拉姆斯、在导师瓦格纳阴影下徘徊了许久、甚至有点羞涩与自卑的作曲家终于呼之欲出:神秘的弦乐颤音在法国号的召唤下拉开一幅壮阔的中世纪狩猎场景,自始至终,法国号不停召唤,第一法国号手冯德贝尔科(Laurens Woudenberg)整晚表现极佳,在全乐队阴郁、低沉的时候给了他们信心和力量,他那婉转又柔情的号音令全场为之动容,牵引出了木管乐器、铜管乐器、大批的弦乐,一片超乎宁静的大自然之音,随后,又是法国号与木管携手穿过了舒伯特式的应答。如果说马勒的交响曲源于他的情感生活漩涡,那么布鲁克纳的交响曲则完全依赖于他的天主教信仰,他用大块铜管乐与弦乐勾勒出了天堂美景。
丹尼尔·加蒂完全掌控着今晚的RCO,他与意大利另一位指挥家里卡多·穆蒂完全不一样。穆蒂是一位“暴君式”的掌控人物,而我们在加蒂身上更多地看出了“谦谦君子”的品质,多年担任歌剧指挥的经验让他雕琢当晚的“浪漫”,使之成为沪上一首永恒的“如歌行板”。各乐器声部发出了从未有过的歌唱的声音:单簧管、双簧管、长笛,还有一把低音大号(Bass Tuba),更不用说六把小号了。它们使乐队的中声部更加稳固了,这是布鲁克纳向瓦格纳致敬的方式,但他找到的却是他自己。
第二慢乐章最能表现RCO“天鹅绒般的弦乐”,开篇是带有忧郁气质的舒伯特泛音进行曲,其中拨弦段落与宽广的低音组对话令人叹为观止。那是弦乐组最美的歌唱,湖面上宁静的惆怅,以至于在乐章快结束的时候,预告了高潮的到来:先是定音鼓的击打(是极慢的慢奏!),接着提琴组跟上,法国号滑过,笛音滑过,拨弦声似有若无,然后停滞在高潮之上,几欲将观众的呼吸掐断。所有这些凝聚都是为了第三谐谑曲乐章的到来——“拘谨汉”布鲁克纳放开了,如一位顽皮少年流露出天真和灿烂,张力急剧上升,铜管乐喷薄而出,灿烂辉煌,屡屡描摹天上人间的奇观。第四终乐章,低音提琴如雷滚过田野,阴沉的不详动机,法国号再次突围,让人想起《第三交响曲》的开头。主题明显加深了,在表现布鲁克纳音乐的狂喜里,一座宏大的拱形教堂隐约升起在乐手们身上,他们行走在通往神的路上。一直隐秘的大自然,一唱三叹的木管,清晰、温柔的弦乐,沐浴着光辉的铜管:再一次,加蒂帶领RCO缓缓攀升到“神界”……
有时候我想,加蒂与他的RCO音乐家们如何处理高潮来临后的“激动场面”?他们竟以意想不到的极弱音瓦解!从剧场里出来,因为极度兴奋,我几乎晕厥。我坐上地铁,冰冷的地铁风灌进脖子里。我走进一家小店,还没坐下来,一阵恶心袭来,便逃一样离开了。我不知道,能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