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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做历史风云的看客

2017-03-25赵春秀

山西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世俗英雄

我们似乎已经步入后英雄时代。我们似乎已经不再崇尚英雄。

著名小说家麦家曾在《这个时代呼唤英雄》中这样说道:“三十年前,我们的文艺创作始终都在搞假大空的东西,什么都是国家意志,崇高精神。1980年代后,改革开放给了我们一定反思和自由创作的空间,读者和作者有权反感宏大叙事,反抗英雄叙事。于是,写作进入了个性化叙事的年代,反英雄,反文化,反主流,反崇高,反责任。如果说三十年前的创作是一个极端,那么现在其实又走到另一个极端了,就是作家过分地窃窃私语,过分地痴情于生活的阴暗面,不要责任,不要理想,不要崇高,创作就是为了表达欲望,为了张扬个性,为了‘否定,一味地书写庸俗人生,竞相列举人生的种种黑暗、绝望、丑陋、丑恶、龌龊、阴暗。很长一段时期,颂扬英堆,歌颂美德,成了无知和愚昧的把柄。”我们的确能感觉到中国社会的集体无意识正在悄然改变,英雄似乎渐行渐远。随着网络文学的普及,具有英雄情结的人好像越来越少,现代主义加速消解着人们的英雄崇拜,我们的现代化进程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跑出了我们预设的想象,它一方面极大地丰富着人们的物质生活,另一方面却将传统文化中的道德情操、文化观念踏成碎片,说不清始于何时的“娱乐至死”的欲望狂欢,开始昭示着这个喧嚣时代的悲哀。

然而,事实也许没有如此悲观。梁启超曾说过:“英雄之种类不一,而惟以适于时代之用为贵。” 我们的英雄主义情怀其实从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面貌存在。也许嫉恶如仇、舍己为人、钢铁意志、视死如归,这些英雄标签所代表的正义、气节适用于任何时代,是中华民族传统的英雄评判标准,但是在民间社会,始终暗暗流动着与主流言论导向不是那么合拍的世俗价值观念。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民间隐形价值观念逐渐放弃政治领袖和战斗英雄,他们身上那无法企及的神性光辉,被真实可感的世俗英雄所取代。世俗英雄对伦理规范的重新思考、现实却也真实的欲望追求,是对传统英雄情怀的一种补充,无需深怀忧虑。毕竟不论何时,个人与国家的关系对于每一个炎黄子孙来说都格外重要。东方式的英雄定义,总也走不出“家国天下”,个人得失与天下兴亡比起来,孰轻孰重无需判断,各类英雄或准英雄们会自动肩负起江山社稷的使命感,那是个人生命的最高价值体现。

网络作家叨狼的《财色》就塑造了这样一位看起来不那么崇高,但始终有着家国情怀的世俗英雄形象。小说披着目前网络文学的流行外衣,主人公范无病是一位有着重生奇遇和主角光环的闪亮形象,但他与读者心目中习惯的英雄形象毫不搭边,甚至是背道而驰。重生之前,范无病就是以一副好色之徒的无耻面貌登场的,且很快在美女的轻轻一踹下坠落悬崖开始他的重生使命。重生后的范无病以成人的灵魂寄居在幼嫩的躯体中,自然显得天赋异禀,在慢慢长大的过程里以“先知”的优势完成着他日后巨额财富的原始积累。为了了解他的世俗性,我们可以将目光聚焦在他的行为处事上:从幼年起,范无病在师长面前就常常吊儿郎当,丝毫不懂尊老爱幼,对英雄们通常不屑一顾的财、色有着强烈的欲望;他敛财的手段一流,除了正常利用“先知”优势外,投机钻营、造假诈骗、能钻的政策漏洞,他统统面不改色甚至不择手段;他身负超绝功夫,拥有绝高武力值,却不能像英雄一样时时处处临危不惧,虽也有几次与对手帅酷的武力对决,但在女少校驾驶的直升机上,几乎被吓到吐,大失英雄本色;他做事轻浮不正经,在购买、发射卫星如此严肃的事情上,也能干出在卫星上画乌龟的幼稚事;他极其好色,身周美女环绕使他享受而自得……范无病的言行处处昭示着,这就是一个有点才有点钱但特别自命不凡飞扬跋扈的凡夫俗子,英雄之名与他无关。

范无病形象承载的是创作者对于英雄定义的非主流性解读。叨狼为1970年代生人,他直接承袭着上一代的传统精神,又亲身经历过改革开放之初泥沙俱下的混乱,被动接受着种种新事物、新观念、新规则的冲击,在中西文化碰撞中,他不自觉地完成了中华传统道德与西方人文意识的融合,并将这种融合渗透到他的创作中。“我是人,人的一切特性我无不具有。”“我不想变成上帝,或者居住在永恒之中,或者把天地抱在怀里,属于人的那种光荣对我就够了。这是我所祈求的一切,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凡人的幸福。”西方众多先贤早已明确表示,人应该追求此世的幸福,无需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彼岸。进入现代社会后,商品经济的大潮更是将我们裹挟得身不由己,然而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欲海横流中人与人之间的斗争焕发出勃勃生机,将原本那个死水无澜清心寡欲的世界激发出旺盛的生命力,显现繁荣的社会表征。个体生命从无欲无求的神性世界回归享乐主义,忠义良心和自我欲望不再二元对立,两者间的微妙平衡,动态变化中的此消彼长,照映出世俗人生的真实逻辑。就如范无病,他时时刻刻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最过分的是投资支持海军竟然是为了在“复杂多变的国际政治环境之下”,必要时能获得“本国海军的庇护”。他用心经营着父亲的仕途,并一路将父亲从一个县级市的国企小干部送进了政治局常委的高位。其父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参与决定着国家众多举足轻重职位的人选,甚至公然举荐“自己人”担任海军司令一职。这自私自利的小算盘,范无病发迹史中打了无数次,范氏父子许多言行简直罪无可赦。但是,范无病从来没有真正干过损害国家根本利益的事,他聚敛的巨额财富多次用于解决国家经济军事教育等方面的燃眉之急,他结交军方高层,最多的用途就是为国家出钱出力时方便快捷减少扯皮过程,范亨任命的“自己人”也都是多方考察最合适的人选。可以说,范氏父子小算盘达成的是国家集体利益与个人利益双赢的局面。既然可以双赢,我们又为何要苛求英雄一定得舍己为人呢?对于英雄来说,人生同样充满诱惑,他们也有权利活得张扬恣肆、自由自在,当英雄圣人一样除了执念于自我约束,失却作为一个人本应有的七情六欲时,他便不再是有血有肉的真实人类,而仅仅是一个抽象的象征符号。《财色》表现出的反英雄崇高原则、随心所欲张扬恣肆的生命态度,是符合人物的生存環境逻辑的。范无病以经历过万千风景的未来眼睛回看质朴的过往时代,他另类的表现必然不只是对历史走向的洞若观火,一定会有未来商品世界沾染到他身上的财色气息。物质丰富的花花世界是范无病的性格养成处,在那样的客观环境下,欲望横流才显得合情合理,过于清冷的态度反倒有一点与现实格格不入的虚伪。

然仅止于此,还不足以树立范无病世俗英雄的形象。即使其言行符合养成逻辑,那也仅仅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具备其存在形式的合理性而已,这样的形象于英雄而言,是解构不是塑造。我们不得不追问,当英雄走下神坛,走进现实凡人的欲望世界时,英雄还是英雄吗?就范无病来说,他的英雄情怀表现在哪里?对于普通人来说,金钱、权力、美女是男人显示成功的标配,拥有了这些,男人的世俗欲望才能获得满足。不过普通男人追求的是钱权色本身,而范无病的灵魂深处,对金钱、权力、美女这种种欲望的追求与满足并不能给他终极的生命价值感。范无病不是欲望的奴隶,他融入骨血的英雄意识常常侵入欲望本能,从而让自己的行为瞬间崇高起来。在范无病身上,我们时时会有一种“欲之种种皆不过如此”的无所谓感。范无病最最想要的是什么?他渴求的生命终极价值是什么?叨狼在作品最后,借朱老板的话说出范无病的深层心理追求:“我们每个人都负有责任,建设这个国家。”“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勇往直前,义无反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非是个同归于尽,却换来国家的长久稳定发展和老百姓对我们事业的信心。”这振聋发聩的声音,范无病若无共鸣,怎会心神恍惚到日头偏西?这言语中的豪情,若范无病真是声色犬马、追求享乐、自私自利的少年心性,又怎会被击中?也许这样的崇高境界连范无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利益至上在商言商的成功商人而已,但睿智识人的朱老板断言,范无病“进了这个大染缸也不会就变黑”。在范无病身上,人性与神性从来不是二元对立项,他不是圣人般高高在上供人仰望的神坛英雄,他就是一个世俗凡人可以亲近的世俗英雄。

叨狼对范无病形象的总体设计就是将英雄请下神坛,赋予他们真实的情感、欲望、梦想、人性,将世俗的现实社会与理想中的英雄属性和谐相融,这恰恰是现世与彼岸的交汇。他穿越时空重生而来,不是为了极限数字的“财”,不是为了百媚千红的“色”,只是为了能更深入地参与历史。他想拥有一双扭转乾坤翻云覆雨手,在国家民族危难时,有能力站出来,力挽狂澜。这是叨狼为读者精心构筑的一场世俗英雄梦!

赵春秀,太原师范学院教授,山西省作家协会首届签约评论家。著有《山西新时期女性作家小说创作综论》,在《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文艺争鸣》等报纸期刊发表多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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