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啊，水啊，一顶桥

张扬

一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木心《从前慢》

每有回读，以为这诗里，有乌镇的影子在。那长街，那精美有样子的锁。

那天，走在西栅街上，遇见一个墨绿色邮筒，买张木质版明信片投进去。

木心这首《从前慢》小诗，刘欢在春晚上唱过。我不会唱，哼哼音。

从前的乌镇，有木心所写的慢。现时的乌镇，有一个以木心命名的美术馆。

木心美术馆，在西栅；木心故居纪念馆，在东栅。纪念馆先开放，美术馆晚一年。两个馆开馆时，涌进涌出的都是人。随着时间推移，到纪念馆看的人，数字差不多稳定下来。“美术馆将来也会这样，空荡荡的有那么几个人在看，我相信会这样。”陈丹青先生希望的，是一种正常状态。

于大陆文学界、艺术界，木心似乎是突然出现的天才或者说“绍兴希腊人”。木心的作品，人人都读，不大现实。但读者量在稳定增多，且以年轻人居多。2006年起，在陈丹青先生的推介下，木心作品得以陆续与大陆读者见面，2006年甚至被称为“木心年”。更多时候，木心像一位局外人，独立于众声喧哗之外，坚持着自己的思考、语感与文体。即便回到大陆，除了作品出版外，他仅在《南方周末》发表过一篇文章《鲁迅论》。作家孙郁说，木心使我们的艺术、我们的汉语表达，有了另外一种可能。

其实，木心曾参与人民大会堂及历届广交会设计工作；陈丹青曾参与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导演组与影像组工作，但均不大被人注意。木心选择推开，甚至是退远；陈丹青先生也是一退再退，甚至写了《退步集》。

生前的木心，喜欢讲笑话。在陈丹青先生的回忆里，20世纪80年代通宵聊天，常把人逗得狂笑，跌到椅子下面。2010、2011年，木心意外地与豆瓣网友互动，对话机智而风趣。

如今，那个喜欢说笑而又风采俊逸的老人呢？

东栅，住着不少原住民，有浓郁的家常味；西栅，吹动的是文艺风，玲珑精致，园林布局中不失自然气息。少年时代的木心，曾到茅盾家借阅藏书，“把凡是中意的书，一批批拿回家来朝夕相对”。茅盾故居在东栅，内部的展陈，远没有木心故居那般精雅，有艺术味。

二

去乌镇时，一路秋雨绵密。水墨烟雨中，清凉入骨沁心。

黑的瓦，灰白的墙，临水而建。长三角古镇相似度高，但一样的古镇，不一样的乌镇。由观光旅游，到度假休闲，再到文化小镇，乌镇经历了蜕变，从衰落小镇，成为有世界影响的名镇。乌镇主要推手陈向宏说，乌镇从来不办旅游节，办的是“乌镇过大年”“童玩节”“戏剧节”。“越是做一些与古镇旅游看似不着边的事情，乌镇反而越办越好”。

西栅，停车场满满当当。对面围了一溜展牌，画面全是戏剧节展演剧目。乌镇戏剧节办有四届了。2016年11月中旬，这里举办第三届世界互联网大会。

竹峰办手续去了。赵焰老师、师帅及我站在停车场边，默默看着乌泱泱的游客。当年的木心，是喜欢看人的。在《狱中手稿》里，他写道：“我喜欢看路人，正在路上走着的男男女女，沉默，脸无表情，目不旁视。”

进入景区，踏着栈道左行，过一片杉树丛，走不多远，一条长桥穿过湖面，连接着南北两端，南端有个伸入湖中的石质平台，这是按陈向宏设计要求做的。过桥至入口左侧，是个礼品部，摆放有木心著作。

北面坐落的正是木心美术馆。美术馆的轮廓简练，远观如几何体或者说木块搭建。南对元宝湖的美术馆，像泊岸的船舱，东邻的乌镇戏剧院，则像半拉开的手风琴。耳畔，似听见“音乐起”，那个文质彬彬戴着礼帽的老人在侧耳倾听么？

美术馆的清水混凝土墙面，似压印了木板纹理，色调介于冷暖之间。靠北的墙外，有一丛青竹，一簇簇泛黄的草，以一种野趣衬托着美术馆。

木心美术馆是由建筑大师贝聿铭弟子冈本博与林兵设计，两个人整整四年盯在现场；内部景观则由来自法国的法比安设计。在木心生前，貝聿铭弟子到乌镇与他商议如何设计美术馆，木心笑说：“贝聿铭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三

去的当天，2016年度特展“莎士比亚/汤显祖”仍在做最后的布展。馆做了暂时封闭，只对受邀出席开幕式的嘉宾开放。展览将持续到明年三月份。

“风啊，水啊，一顶桥”，前厅北墙上，悬挂着木心临终前对美术馆设计图的形容；东墙上，则挂着特展的巨幅喷绘。木心美术馆一如主人生前那般素淡简洁，宁静中藏蕴深情。几个展厅的墙面上，都印了木心文字。这是陈丹青先生花了近一个月时间，从木心遗作中东一句、西一句找到的。木心故居纪念馆的墙面印字，大部分是从木心已发表著作里找出的。

木心美术馆一楼文学馆中，陈列着一沓木心废稿，是层叠在一起的。这是陈丹青先生专门布置的。木心生前烧过稿子，写的稿子不标日期，也不归类。而且写了改，像是永远在改。木心曾对人说，第一遍的稿子是耻辱，只有修改到七八遍之后的才是光荣。“文革”中被非法囚禁的他，在污水泛滥的地窖里，就着一瓶蓝黑墨水，小心翼翼写下66页纸、65 万字的《狱中手稿》，每张纸的两面，都写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后来藏在破棉袄里带出来，并被带到美国。今次在馆里见到原迹，令人不安，又不胜唏嘘。“我的这部手稿已难以解读，不希望得到解读。”木心所言，应深潜着对不堪岁月的淡化、封存之意。

展厅里还展有木心写的一页简谱。除了写作、绘画，木心写过不少乐谱，甚至哼唱过。殊为可惜的是，有一些随风飘散了，只怕永难找寻。

陈丹青先生握手很有力量感。在美术馆地下层，他正忙着指点布展。那天，他着了深色而贴身的西装，衣着依然简练。较一个多月前所见，人显得清瘦些。他领着我们看特展的主展厅，让我们得以先睹为快。展厅不大，半圆形的一侧陈放着借自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八件古董戏服。展厅中央，摆了长的玻璃展柜，放有莎士比亚的著作，牛皮纸书封居多，一同展出的是明清及民国时期有关汤显祖原版文物作品。此外，地下层还播映英国BBC广播电台制作的莎士比亚专题纪录片。《文学回忆录》里，木心以相当篇幅谈论莎士比亚，并将汤显祖及元明清三代戏剧家的美学，与莎士比亚多有比较。而今，在木心美术馆，莎翁与汤显祖400年后相遇。

之前，即木心美术馆开馆时，办过《林风眠与木心》与《尼采与木心》特展。木心曾师从林风眠；至于尼采，木心说，没有尼采不会有他。为了尼采展，陈丹青先生专程去德国商借尼采文献，详实写入文章《魏玛之行》。尼采文献终究漂洋过海，首次在中国展出。

中国现有许多美术馆、博物馆和当代艺术馆。“我发现整体性的一个情况，大抵没有历史感。”在陈丹青先生看来，木心美术馆做展览，不同于档案馆、博物馆那么生僻，冷冷的。

作为木心美术馆馆长，陈丹青先生用于办公的房间可用斗室形容。与他交流时，面前的办公桌上还散放着吃剩的快餐饭盒。出得陈先生的办公室，我们又去看木心手稿，一律凝神屏气。这天的深夜里，赵焰老师少有地写了一首诗。

四

又一日了。上午，雨时小时大，缓缓飘着。游人也都缓慢走着。我们只在木心美术馆附近随意转一转。竟然就转到大运河边。大运河的水浑浊些。一桥相隔的乌镇，则是清水粼粼。许多年以前，水系贯通的乌镇，一只只乌篷船载着少年、壮年以及老妪，进进出出。

乌镇的剧情，意料之外，又在冥冥之中牵连绾合。谁也不会想到木心、陈丹青、陈向宏，三人会交集在乌镇。遇到木心时，陈丹青29岁，他56岁，“他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老人家”。之后两人交往将近30年。戴礼帽、执洋伞，坐在大雪初霁的纽約中央公园长椅上的目光炯炯的男子，常去纽约中国街一家名为“小苏州”的餐馆解乡愁。从1989至1994年，木心应邀为旅居纽约的文艺爱好者开讲“世界文学史”，陈丹青是听讲者之一，并记下整整五大本笔记。1994年冬天，按捺不住思乡之情的木心，一个人回到乌镇东栅财神湾旧宅，残垣颓壁的眼前景，已非记忆中的家园。回到纽约后，惆怅的木心在散文《乌镇》中写道：“永别了，我不会再来。”仅隔一年，陈丹青也一个人寻到乌镇，特意走访东栅与西栅。

时光推进到1999年，乌镇保护与旅游开发启动。一天，偶然间，陈向宏看到一张旧的《中国时报》，上面刊登着木心的文章《乌镇》，便到处打听木心这个人。直到2001年元旦，陈向宏通过王安忆联系上陈丹青先生，而后联系上木心。历经5年沟通，木心终于被打动，决定回乡定居，在其命名的“晚晴小筑”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快乐时光。

陈丹青先生说，木心自15岁离开乌镇，从此开始了“美学的流亡”，直到回到乌镇，成全了他自己的传奇，也成为故乡的传奇。

在《童年随之而去》中，木心写一个小男孩弄丢了他漂亮的青蓝小碗。美国诗人阿尔佛·雷德·科恩据此推演说，乌镇成立木心美术馆，为木心，也为世界找回了那只属于他的小碗。

位于西栅的昭明书院，立有一座石牌坊，为六朝遗迹，牌坊上刻有“梁昭明太子同沈尚书读书处”字样。石牌坊下，木心与陈丹青曾有合影；2011年12月24日的木心追思会，也是在昭明书院办的。牌坊后面，即昭明书院，里面做成了供阅览的图书馆。

在西栅穿巷过桥，停停走走，便到中午了。赵焰老师说，乌镇羊肉有名。几个人午饭吃了顿面条，一家名为“乌镇面馆”做的羊肉面条。

五

下午，头顶上空的雨丝越发密集。木心美术馆2016年度特展“莎士比亚/汤显祖”开幕式简而又简，英国文化协会艺术总监 Nick Marchand，遂昌汤显祖纪念馆馆长谢文君，朱生豪纪念馆馆长朱尚刚，三人先后致辞，接着是饰演过莎翁并筹办这次特展朗诵会的濮存昕，而后是陈丹青，都脱稿，都言简意赅。濮存昕讲述做知青曾有的心理状态，陈丹青先生在一旁会心笑了。乌镇旅游公司总裁陈向宏自始至终站在一侧角落里，听完所有人发言，便消失于人群中。

众人都往美术馆地下层而去，主展厅需排队，分批进入。我们几个走进地下层放映厅，观看放大百倍的转印画。这是木心生前要求的：用影像设备放大他的小画。

微观中见大观。尺度到了一定极限，景象反而跳脱出来了。木心早年的转印画，江南幽灵出没其间；晚年系列，则洪荒一片。放映墙长达九米，原作尽管微缩一般，放大后却纤毫毕现。放映墙上的转印画，默片一般慢慢切换，画面幽深诡秘，仿如另一个世界的语言。木心认为，“画”是“不可说”的，语言、音响、肢体之所不逮，才产生画。福楼拜有句遗训：“显示艺术，隐退艺术家。”他深以为然。

木心已经隐去了，但又永留在这个小桥流水、网络纵横的古镇上。

新的剧情延续着。这天的晚饭后，在木心美术馆阶梯式图书馆，濮存昕、茅威涛、陈丹青、沈林等人，进行了一场关于莎士比亚与汤显祖的对话。图书馆里，那面世界文学名人墙上，大师们默然注目。

注：本文有关资料参考《木心纪念专号》《木心逝世两周年纪念专号》《木心逝世三周年纪念专号》《木心美术馆特辑：木心研究专号》等，在此鸣谢。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