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机
2017-03-25曾晓娥
曾晓娥
我很后悔那天带周易出去。如果没带他,一切的一切都会不同。我常常搞不明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是即将放暑假的前一天,上午九点就放学了,孩子们像撒欢儿的小马驹一哄而散。只有周易不慌不忙地收拾着东西,慢吞吞地走出教室。
我去办公室取了相机,下楼时接到子矜的电话,她说临时有要紧的事,不能和我一起去拍片了,看是否改个时间再去。
我告诉她这事儿不能再拖了,我打算一个人去。我和子矜的大富水摄影专集前期的摄影与整理已近尾声,还有几处需要补拍图片。决定做大富水摄影专集的想法,是在去年摄协组织的大洪山之行后产生的。据说大洪山白龙池就是被蒲城誉为母亲河的大富水的源头,我们为一个小泉眼能汇集成一条浩浩汤汤的大河流而惊讶。沿着这条河道的走向,我们走走停停,且行且摄。只可惜河道消瘦,河水污染,看到的景象让人伤感,这条昔日的黄金水道早已辉煌不再。我有意就此做一个摄影专集,子矜积极响应。
那时候子矜还是我最初认识的子矜,心无旁骛,只迷恋摄影。我们相识于蒲城的一个摄影论坛,子矜是活跃分子,线上线下都玩得疯狂,烧了不少钱。据说蒲城周边但凡有点儿风景的地方,都被他们拍了个遍,有的地方甚至一年四季色彩冷暖浓淡的不同,一天中阴晴晨昏光线的变幻,都被他们反复捕捉。
我一直独来独往,由子矜的引荐才加入摄协。她认为摄友们一起外出拍片,因拍摄的想法与角度不同,便有不同的效果,是一个非常好玩的事,能对比着交流欣赏,又可以相互照应。我认为有点道理,但还是不喜欢太多人一起,特别是有些看着不舒服的人。她问什么样的人让你看着不舒服?我说,这个可不好说。她笑说,“你是一个太追求完美的人,苛求完美是一种病,你病得不轻。”我问何以见得,她不置可否地笑笑说,“感觉,女人的感觉很灵的。”
我承认这话不错。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会被感觉左右。比如最初对子矜的印象。都说漂亮的女人大多喜欢照相,子矜不在这“大多”之中。我这样说不是说她不漂亮,她其实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但她不爱照相。她从来不在那些端着长枪短炮被称为“色狼(摄郎)”的家伙们面前搔首弄姿,而是喜欢被称为“色女(摄女)”,举着相机对准别的美女狂拍一气。这种漂亮而不自恋的女人实在少有,我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手中的相机便总是不自觉地悄悄对准了她。
可是奇怪,无论我怎么拍,照片中的子矜总显得表情僵硬,脸色晦暗,目光呆滞,相比她本人,怎么看都觉得惨不忍睹。她以前曾自嘲说自己不上相,我还以为是自谦。看来她不喜欢照相,或许真的只是因为照片远不如她本人好看而已,她又何必要自毁形象自寻烦恼呢?
但我换了这款新相机之后,我就发现,我镜头中的子矜不知何时有了神采。看着屏幕上的她面露微笑,皮肤通透莹润,目光灵动活泼,真真是个大美女。我把照片发给她看,她十分开心,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御用摄影师啦。
被一个漂亮女人认可,是一件让人自豪的事情。我以为奇迹来自于我的新相机。可是直到上个周末,我才知道我的“以为”又错了,让子矜神采飞扬的,是她心中的爱情。换句话说,是因为秋风。
见到秋风是在子矜生日那天,她邀请我参加她的生日晚宴。听到这个邀请我还矛盾纠结了好半天。正如子矜所言,我是一个“病得不轻”的人,我知道我的病并不在于她所谓的追求完美强迫症,而在于婚恋恐惧症。这当然是我父母给我留下的“遗产”。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只希望能够忘却那些可怕的记忆,对于未来,我不敢有奢望。一个人的孤独与自由在我看来妙不可言。子矜不是第一个让我心动的女人,却是第一个让我感觉到危险的女人。不过还没等我来得及找理由推辞,她就交代我此行的任务,就是要拍下她与秋风在一起的照片。
“秋风是谁?我认识吗?”我松了一口气,却又有点儿失落。
“一个朋友,”子矜脸上飞出一片红霞,“你应该见过一次,一起参加过一个采风活动。”我不知道她说的哪一次,我也不记得叫秋风的人到底是哪一个。秋风当然只是个网名。网名一般可以反映出本人的内心世界,叫秋风的人应该是有经历有故事的人吧。不管怎样,我还是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那天我按子矜的要求,到得很早。她把我安排在她家那个豪华大客厅一角的屏风背后,叮嘱我一定不要让别人发现我在拍照。偷拍?我疑惑地问她为什么。她不自然地说,是为了让照片显得更加自然随性。这个理由十分牵强,傻瓜都知道她在说谎。但我不想戳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凡事不想勉强,也不会去争取。她不想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客人并不多,只有几对男女,不一会儿我就知道了秋风是谁。从子矜对他的不一般的神态中,我就可以得出判断。我躲在屏风后面,看着这个潇洒帅气的男人,他给人一种稳重干练的感觉。我忽然明白了子矜的变化原因。如果是我大胆追求子矜,她会不会因为我而神采飞扬?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用力摇摇头,好像要甩掉这个荒唐的想法似的。
我背着相机走到校门口,看到周易还等在那里。他将背上的书包卡在铁门上的齿条间空中,站在那里前后摇晃着身子,把个铁门弄得哐啷哐啷响。我停下脚步,向他招招手,他将背后的书包从铁齿条中挣脱出来,连蹦带跳来到我跟前来。
“吴老师,您出去照相啊?”他仰起头,一脸羡慕地看着我的相机。
“是呀,怎么还没人来接你?”我掏出手机,从通讯录中翻出他妈妈的电话,拨了过去。他妈妈听我一说,接电话的声音就显得愠怒而激愤,“怎么,他爸爸还没来接?我跟他反复强调要按时接的,他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我马上跟他打电话!”
不一会儿,周易爸爸的电话打过来,连声道歉,说忘记今天放学比平时早,他让周易在我办公室做会儿作业,说最迟过一个小时就来接他。
周易黑漆漆的眼睛闪过一丝失望的亮光,一闪即逝。他垂下头,一只脚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我伸出手,怜惜地揉揉他的头发,“想不想跟老师一起去照相啊?”
“好哇,好哇!”他欢快地跳起来,还没等我发话,就蹦蹦跳跳往校门外跑。我给他爸爸打了一个电话,告訴他我带周易外出拍照去了,晚点回来再联系他。这似乎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他在电话中连声道谢。
周易已等在我停在校门口的摩托车旁。我跨上去,他坐在我身后,双手抓着我的皮带。我开玩笑说,“小伙子,那么大劲儿,可别把我的皮带扯掉了。”他咯咯咯地笑起来。
我打算再次去寻找西河古渡。大富水在城南湾上河段叫作西河。据史书记载,昔日湾上市井繁荣,往来此渡口的人络绎不绝。渡口石垒护壁,青石筑阶,雄伟壮观。渡口南岸有迎水寺,照壁迎堤而立,上书“西河古渡”,笔法苍劲拙朴,传为欧阳修所题。这么有价值的古迹,大富水专集中怎么能缺少它呢?以前我曾和子矜一起寻了两次,都无功而返。
初夏的阳光在河面上跳跃,风吹在脸上依然凉爽。我们从城南上了河堤。一头牛在河坡上悠然吃草,一只水鸟站在牛的脊背上。周易在背后哇哇大叫,“看!牛,还有鸟!”我减慢速度,把车停在河堤上。周易一下车,就朝牛那边走,回头轻声问我能不能把他和它们拍下来。我说当然。我拉近镜头,拍了牛和鸟,又让他站到镜头前,我说要把他和它们一起装到相机里。他听我这样说,有些紧张,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叫他慢慢往前走,当镜头中他的身体与牛背上的水鸟相遇时,叫他伸出双手,做出捧住鸟儿的姿势。OK!我做出一个完工的手势,他跑过来看照片,他惊讶地看着他手中的小鸟,嘴里连声惊叹。他扯了几根狗尾巴草,抓在两手上,张开双臂,如同鸟儿的双翅正在滑翔一样,在河堤上跑来跑去。他的兴奋给我带来了好的心情。他看我不停地拍他,有些不好意思,红扑扑的脸儿又凑过来看照片。我干脆把相机挂到他脖子上,教他翻看,又教他简单的拍摄方法,让他自己去拍着玩。我舒舒服服地在河坡上躺下来,身下的草甸绿油油软绵绵的,我扯了根青草叼在嘴里,把胳膊枕在脑后,悠然地仰面朝天。躺着看天与站着看天的感觉真不一样。天空平平地铺展在我的上方,一朵白云飘在上面,离我不近不远,那白云像只绵羊,似笑非笑的眼睛像在与我对视。我想到子矜,她就是那朵白云。她与秋风呢,应该不是这样。那会是怎样?我想起那头牛和它背上的小鸟,他和她应该是那样?
我为自己的天马行空而发笑,回过神来找周易的时候,才发现周易不见了!只有相机静静地躺在离我不远的河堤上。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四下里静悄悄的,看不见他的踪影。我大声叫他的名字,不见回音。我昏头昏脑地跑过去,拿起相机。相机显示屏上的照片停留在子矜的生日晚宴上。我盯着照片看,照片中一个背对镜头的人,似乎是周易的背影,看上去就像是他正在往照片中走。我连忙用手指擦了一下显示屏,没错,正是他,他穿的正是那身校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怎么又来到子矜的生日晚宴上?子矜正在和秋风跳舞。轻柔的音乐正舒缓地流淌,昏暗暧昧的灯光中,几对男女正在跳舞。我又看到了子矜与秋风,像那天一样,他们两个人贴得很近。秋风将嘴凑近子矜的耳边,跟她说了一句什么,子矜倾耳听着,脸上的一湖春水一层层漾开,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花枝乱颤,好像都站不稳了,如果不是秋风搂着,似乎就要倒在他的身上。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我,甚至有一刻子矜的目光向我这边无意识地扫过来,又慢慢收回去,那表情分明没有看到我,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我暗自伤感,又觉得有些无聊。我想起自己是来找周易的,便抬眼四处看,我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一角的屏风后面,一个小脑袋探出来,向舞池里窥探。
那是周易!我悄悄移过去。他没有发现我。他所有的注意力也在舞池里。我把那个小脑袋拍了一下,他蓦然回过头,眼中的神色让我打了个冷战。它不是那个快乐孩子应有的眼神。我在他深如黑夜的眼眸里,看到了惊诧、惶恐、迷茫、痛苦。我拉过他的手,他的小手冰凉。他张张嘴想说什么,我示意他别出声。我拉着他往外走,他一边走,一边还扭头朝舞池中看。
我们来到外面的草坪上。周易闷着头,脸色苍白。这孩子肯定是受了惊吓。也许谁遇到这样的穿越都会觉得惊恐与惶惑,我自己也是如此。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觉得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我却不知该从哪里回去。身边有一条被蒿草淹没的小路,别无选择。小路太窄,我走在前面,周易无声无息地跟在后面。我偶尔回过头看看他。他低着头,显得没精打采,与上午刚出门时判若两人。我停住脚,用手摸摸周易的头,他的头偏了偏,似乎不想让我碰他。我担心这孩子是不是被吓坏了,我该怎么跟他父母交代?
我问他有没有不舒服。他摇摇头。
我说不舒服就跟老师说一声,咱们这就回去。他还是摇摇头。
我们只得沿着小路一直向前走。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小路通向哪里。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在旷野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孤单。我吓了一跳,铃声让我从梦游似的状态中醒过来,从虚幻回到现实。我怔了怔,掏出电话。
是周易的爸爸打来的,他问我们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说他的事已经忙完了,可以来接周易,他想送儿子回老家,因为他妈妈出差在外,他上班带他不方便。
我们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我看看四周,我实在不知道现在身处何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去。可是该怎么跟他说呢?我只能含混地说我们晚一点儿回去,回去后会及时跟他联系。
小路把我们带到了河边。眼前的景致似曾相识,我确信自己以前曾经来过。我们在河堤上走了一段,发现前面有一个渡口,由下而上铺着一级级青石板,青石板上长满了青苔。我举起相机,一边拍照,一边沿着青石板台阶走下去,来到水边。河面很宽,流水清澈见底,靠岸的水底长了密密的水草,绿油油的,像女人柔顺的长发,一顺儿朝流水的方向俯下身去。一只小小的木船泊在水中。周易看到船,兴奋起来,手抓住船舷,就要上去。我慌忙腾出一只手,拉住了他。
周易扭动着身子。我指指船,说船已经腐朽了,不能上去。
周易悻悻地看了看那只小木船,又抬眼看别处。忽然他指着远处叫起来,“吴老师你快看!船!”
顺着周易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水面上,隐隐约约好像是有一条船的轮廓,不过看不太清楚。我举起相机将镜头拉近看了看,真有一艘帆船缓缓朝这边驶来,高挂的白帆下,站着一个人,著汉服,蓄长须,戴峨冠,仙风道骨,飘然而来。我心中一凛,这分明是一艘从历史里驶出来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