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少年的“成长仪式”

叶军彪

《孤独之旅》是人教版《语文》九年级上册中的一篇课文，节选自曹文轩的长篇小说《草房子》。《孤独之旅》是一篇非常典型的、具有积极教育意义的成长小说。成长小说主要敘述小说主人公从青少年到成人时期身体和心理的成长。艾布拉姆斯这样解释成长小说：它的主题是主人公思想和性格的发展，叙述主人公从幼年开始所经历的各种遭遇。主人公通常要经历一场精神上的危机，然后长大成人，认识到自己在人世间的位置和作用。[1]托比亚斯则对成长小说的意义作了这样的概括：成长类的故事情节主要讲述人的成长过程，便是一类较为积极乐观的故事。在走向成熟的过程中，故事主角会汲取教训，而这些教训有可能是惨痛的。不过最终他也因此成了（或是即将成为）一个更为优秀的人。[2]《孤独之旅》具有成长小说的显著特征，可以看作是处于心理孤独期的少年的“成长仪式”。

在成长小说中，主人公往往是一位有着缺点又令人同情的年轻人。作为“油麻地家底最厚实的一户人家”的独生子，[3]课文主人公杜小康从小就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再加上是班级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又是班长，因此，他有着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和略带清高、傲慢的性格，这是生活在优越环境中的少年所具有的较为普遍的个性特征，表明他们还没有承担起成人所要肩负的责任，缺乏成人所应具备的一些品质。然而一天早上装满货物的运输大船的沉没，又让经营杂货铺的杜家“忽然一落千丈，跌落到了另一番境地里”，家里几代人积累下的财富由于沉船赔得精光，并且欠下了债。杜小康的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变，他不但因此失学，还要跟着父亲去放鸭来挣钱还债，维持生活，重拾父亲的财富梦想。由于缺失人生经验，他开始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和恐惧，“前方是什么样子？前方是未知的”，“突然地对前方感到迷茫和恐惧”，并且得不到他人的帮助和指导，只能独自默默面对，“盘腿坐在船头，望着一片茫茫的水”。虽然杜小康身上有一些带着孩子气的不甚令人满意的性格，但当他无忧无虑地徜徉在欢乐的海洋中的时候，生活的变故给了他迎头一击，这是年少的他没有准备且难以接受的，他的生活一时间失去了方向，既无法选择自己今后的道路，也不知道应该选择怎样的道路，只能在人生的大海上漫无目的地飘荡，“忽然觉得自己已成了无家的漂游者了”，这样的遭遇又是让人同情的。所有这些面对生活的变故缺乏应对能力的行为，都源于人生经验的缺失，而要习得人生的经验，在今后的生活中做出正确的决定，只有经历如成人般的考验。这是成长仪式的序曲。

杜小康跟随父亲去放鸭，是成长仪式的正式开始。小说对放鸭的行程和目的地都作了详细的描写。“小木船赶着鸭子，不知行驶了多久”；“熟悉的树木、村庄……都在不停地后退，成为杜小康眼中的遥远之物”；“他站在船上，向后眺望，除了朦朦胧胧的树烟，就什么也没有了”；放眼望去“已经是陌生的天空和陌生的水面”；“四周只是草滩或凹地，已无一户人家”。经过“以后的几天，都是这一天的重复”的“纯粹的”前行，最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芦荡。“杜小康一眼望去，看到芦荡如绿色的浪潮直涌到天边”；“浩浩荡荡”的“万顷芦苇”“如万重大山围住了小船”，使“杜小康有一种永远逃不走的感觉”。实际上小说所写的芦荡离油麻地只有三百里，作者之所以要极力描写前行过程的单调、重复、漫长，是暗示前途的未知，希望的渺茫，凸显主人公内心的茫然和无助。而芦荡的陌生、巨大、封闭，又预示着生存环境的恶劣，突出主人公内心的害怕、胆怯和恐慌，反映主人公在经历成长考验时的真实心理。

在这样一个远离人烟的芦荡中，杜小康首先遇到的“最大的敌人”，不是生活上的艰苦，而是心理上的孤独。“他们能一连十多天遇不到一个人。杜小康只能与父亲说说话”，慢慢地连对话也“变得越来越单调，越来越干巴巴”，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原先看来是必要的对话，现在也可以通过眼神或者干脆连眼神都不必给予，双方就能明白一切”，于是“言语被大量地省略了，这种省略，只能进一步强化似乎满世界都注满了的孤独”。作者将主人公置于一个遥远、陌生、孤独的环境中，象征着人物游离于他人和社会之外，这样个人才能在生存的磨难中学会独立地运用智慧，学会正确地思考，经受各种考验，最终成为一个成熟的人走向社会。这也是成长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如果说孤独是杜小康心理上所面对的最大敌人，那么暴风雨则是杜小康肉体上所遭遇的最大敌人，经受暴风雨的考验是成长仪式的高潮。有一天，杜小康父子遇到一个离家以来最恶劣的天气，“一早上，天就阴沉下来。天黑，河水也黑，芦荡成了一片黑海”，“临近中午时，雷声已如万辆战车从天边滚动过来，过不一会儿，暴风雨就歇斯底里地开始了，顿时天昏地暗，仿佛世界已到了末日”。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鸭栏忽然被风吹开了”，“一阵旋风，几乎将鸭栏卷到了天上”，鸭子“被分成了无数股”，“在轰隆隆的雷声中，仓皇逃窜着”。眼看承载着家人全部希望的“他和父亲精心照料而长得如此肥硕的鸭子”在“眼前消失了”，杜小康忘记了几乎晕倒在地上的父亲，“朝一股鸭子追去”，“紧紧地跟随着它们”，“一边追，一边呼唤着他的鸭子”。“他不停地用手拨着眼前的芦苇”，脸“一次又一次地被芦苇叶割破”，脚被“头年的芦苇旧茬戳破了”，“他感到脚钻心地疼痛”。在暴风雨中拼命寻找鸭子的杜小康感到又冷、又饿、又痛，终于累得躺在了芦苇上。不久，“雨后天睛，天空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明亮。杜小康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蓝成这样的天空，而月亮又是那么地明亮”，这里的景色描写预示着杜小康经过这一场暴风雨的洗礼，经受了磨难的考验，开始走向人生的新阶段。因此，当他“望着异乡的天空，心中不免又想起母亲，想起许多油麻地的孩子”的时候，“他没有哭”，因为“他觉得自己突然地长大了，坚强了”。人类在成长的过程中，既要遇到内在的自我冲突，也会遇到来自大自然的挑战，人类只有克服这个困难，才能生存下去。杜小康在暴风雨中保护鸭子就象征着人与自然的冲突，在这场冲突中，他既经受了肉体的磨难，也经历了心理的考验，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和责任，开始从孩子长大成人。课文借写鸭子的长大来寓意杜小康的成长：

鸭们也长大了，长成了真正的鸭。它们的羽毛开始变得鲜亮，并且变得稠密，一滴水也不能泼进了。公鸭们变得更加漂亮，深浅不一的蓝羽、紫羽，在阳光下犹如软缎一样闪闪发光。

鸭们从小鸭变成了成年的鸭子，杜小康也从一个孩子长大成人，他给人的感觉“已经是一个远远大于他的孩子了”，[4]这里的“大”自然不仅仅是身体的长大，更重要的是心理的成熟，以及心理成熟所带来的态度的转变，行为方式的不同，这种成熟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年龄孩子正常的标准。可以预言，当杜小康再遇到类似的困难和挫折时，他就会像真正的鸭子靠鲜亮的羽毛抵挡风雨一样，用自身的坚强和勇敢去克服一切，连“一滴水也不能泼进了”，不会再对生活的突然变化感到害怕、恐慌和无助。所以放鴨生活就成了杜小康人生中的重要一课，也成了他长大成人的转折点。曹文轩在《草房子》中这样写道：

对于杜小康来讲，无论哪一天，他也不会忘记在芦荡度过的那几个月——

那是一个荒无人烟的世界。天空、芦荡、大水、狂风、暴雨、鸭子、孤独、忧伤、生病、寒冷、饥饿……这一切，既困扰、折磨着杜小康，但也在教养、启示着杜小康。……杜小康是坐在那里咀嚼着油麻地的任何一个孩子都不会去咀嚼的，由大芦荡给予他的那些美丽而残酷的题目。他不可能立即领悟，但他确实比油麻地的孩子们提前懂得了许多……[5]

放鸭生活的磨炼，使杜小康过早品尝了生存的艰难，也提前懂得了人生的道理。这种“懂得”，教会他勇敢地接受生活的变故，坦然地面对生存的环境。因此杜小康结束放鸭回到家乡后，他的第一个计划是决定在油麻地小学门口摆个小摊卖东西，虽然他的同学桑桑对此感到非常吃惊，认为同学们会笑话他，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计划。而当他挎着装满了小商品的大柳篮子出现在校门口时，“令油麻地小学的老师和学生都感到震惊的是，这个当初整日沉浸在一种优越感中的杜小康，竟毫无一丝卑微的神色。他温和、略带羞涩地向那些走过他身旁的老师和同学问好或打招呼”。对于杜小康这种出乎人们意料的行为和表现，油麻地小学的校长桑乔是这样评价的：“日后，油麻地最有出息的孩子，也许是杜小康！”[6]的确，咀嚼过生活的美丽和残酷的杜小康，收获了其他同龄孩子所没有的人生经验，思想意识逐渐走向成熟，自我认识得到了提升，他将学会自己选择生活的道路，并会努力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从而成为一个更加优秀的人。

《孤独之旅》中的“成长仪式”，叙述的其实是我们每一个人鲜活的成长过程，揭示了个体成长的收获与代价，记录着人们内心曾经有过的彷徨与无助，痛苦与孤独，希望与蜕变。在经历成长仪式之前，“人们往往在年少的时候作为个体游离于社会之外……主人公会一直遭遇困扰，处于徘徊期，无法真正认识世界，认识自我，当然也无法形成任何信仰方面的观念。但这也是通向成人的必经之路，它需要的是一种自我克服的过程和面对人生的勇气”。[7]如果现实中的杜小康们能够深刻地经历生活，那么这种和生命互动的过程既是痛苦的，也是生动的，会成为个性成长与心理发展的一条有效途径。这正是这篇课文的教育价值所在。

参考文献：

[1]〔美〕M·H·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词典》第218页，朱金鹏、朱荔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

[2]〔美〕罗纳德·B·托比亚斯《经典情节20种》第174页，王更臣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

[3]除特别注明外，文中引文皆引自《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九年级（上册）中的课文《孤独之旅》，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

[4][5][6]曹文轩《草房子》第241页、240页、242页，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2005年。

[7]冀桐《精神的漫步——西方文学经典重读》第16页，宁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