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巷走出的大家
2017-03-25胡学琦
周有光是常州的骄傲,青果巷是周有光的摇篮。
2010年1月13日是常州籍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先生105岁生日,人活105岁已属凤毛麟角;105岁而能著述,史未见载;105岁仍能作深邃的思考、精辟的论述,恕我浅陋,恐怕人类绝无仅有。难怪周老新著《朝闻道集》问世后,时人称之为:绝对的吉尼斯纪录。
2009年10月27日下午,我们专程赴京拜访了周有光先生,周老近两个小时的垂教,思之如在昨日。
家乡来客,周老分外高兴,在不足9平方米的书房里,周老准时接待了我们,一阵寒暄后,言归正传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急,等我把耳朵先装起来。”我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原来是带上助听器。
谈及老家,周老深情地回忆着:“我小时候在常州读书的时候,常州有省立中学。江南的水道多有变化,常州有一条河,我家的大门朝北,后门向南。我奶奶的房子临河,河水通江,从江里来的像大鱼的船,船头上画着大眼睛。海船一直可以到常州。”周老娓娓而谈,那神情,仿佛自己的记忆之船已驶过悠长的历史河道,回到了幸福的童年时光。
周老清楚地记得,常州有许多织布厂。他还告诉我们:“常州的戚墅堰发电厂是中国第一家发电厂,京沪铁路穿过常州,电厂在常州旁边,电价便宜,常州的乡下也家家用电灯。常州的农村也是全国最早用电的地方,用电打水,没有水旱。”
我請教周老,拜读了您的《百岁口述》,是不是可以大体上将您的学术研究和创作划分为三个阶段,一是经济与金融研究与实务阶段,二是语言文字研究阶段,三是杂文和散文创作阶段。
周老说:“我一生碰到很多奇怪的事。如我从上海到北京来,从经济学界到语言学界,是很偶然的。在欧洲时,我把研究字母作为业余爱好,后来正好碰上了。碰到大雁集体下粪,也是非常偶然的事。”
周有光先生历经晚清、北洋、国民政府和新中国四个时期,精通汉、英、法、日四门语言。在经济学和语言文字学两个领域辛勤耕耘、开拓创新、成就斐然。在美国国会图书馆里,既藏有经济学家周有光的著作,也藏有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的著作,这在中国学人中绝无仅有。说到这段经历,周老却用“偶然”二字带过——举重若轻啊。
周老提到的“大雁集体下粪”,倒真是“一万年也不容易碰到一次”的偶然。答案在周老102岁时接受中央电视台崔永元的一次现场采访里。
周老“文革”期间曾被下放宁夏平罗“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这里辑录一段崔周对话:
崔问:我听说那个时候经常开会,在太阳底下开会,一晒晒好长时间。
周老答:你讲开会,我想起一个有趣的事情。有一次通知第二天早上5点钟开会,有重要的事情。我一看这个天气非常好,那到中午一定热得不得了,我就戴了一个大草帽。到了11点钟左右吧,来了一群大雁,这个大雁来啊不是几千只,是几万只。这个大雁是铺天盖地的。
崔不解:大雁……
周老接着说:这个大雁飞到我们头上,一个领头的雁叫一声,所有的大雁都下大便。它们的大便是集体化的,(笑声)幸亏我戴了一个大帽子,身上大便很少。不戴大帽的人,头发里面的大便几天也洗不干净。这样一件事,他们说一万年也不容易碰到一次,那我碰到了不是很幸运吗?(全场笑、鼓掌)
周老一生的偶然事说起来都很有趣味。
抗战期间,周有光一家从上海到重庆,日机天天轰炸。一次下班,有光坐滑竿到南温泉住所,下坡的时候,日本飞机来了,一个炸弹在身边爆炸,周围的人都死了,他却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实属侥幸。
1946年底,周有光被新华银行派往美国工作,在太平洋过子午线的前一天,刚好是他的生日,过了子午线,日子要重复一天,还是他的生日。接连两天过生日,真是偶然。
周先生在美工作期间有幸两次从纽约跑到普林斯顿与爱因斯坦聊天,是与爱因斯坦交往过的仅有的几个中国人之一,这自然也是人们的好奇所在。然而,老先生却对与科学巨人的两次聊天没放在心上,“一点都不记得了”。
1955年周有光由上海奉调进京搞汉语拼音方案。"反右"运动中,上海经济研究所所长沈志远自杀了,周有光的学生王世璋也自杀了,周有光在北京做语言研究工作,逃过劫难,同事都说他命大。
周先生是“合肥四姐妹”中的二姐夫,他与连襟中有颇具传奇意味的沈从文可说是中国名人的双璧, 周老说:“沈从文如果多活两年,很有可能得诺贝尔文学奖。”周沈结为连襟,缘分不浅。
我话题一转,说:“提到文学,我前不久在《新华文摘》拜读了先生的散文《窗外的大树风光》,文笔简练清新,充满了人与环境的忧思。”
周老说:“那是我今年3月写的,先是发表在《群言》杂志上,写着玩的,但都是真的。后来知道这是泡桐树,泡桐树至少要锯三年,它才长好,否则它就往横里面长,像热带树一样,二十几年就变成许多棵树,里面有许多鸟,上面结了许多果子,鸟以为食,鸟多得不得了。”
在散文里周老这样写道:泡桐树,年年落叶发芽,春华秋实,反映季节变化;摇头晃脑,报告阴晴风信,它是天然气象台。
我室内天地小,室外天地大,仰望窗外,大树世界开辟了我的广阔视野……
不幸,天道好变,物极必反。大树的枝叶,扩张无度,挡蔽了对面大楼的窗户,根支伸展,威胁着他们大楼的安全,终于招来了大祸。一个大动干戈的砍伐行动开始了。大树被分尸断骨,浩浩荡荡,搬离远走。
我的窗外天地,大树宇宙,鸟群世界,乃至春花秋实,阴晴风信,从此消失!
后来,我还辗转请人拍一张泡桐树锯后余根的照片,可惜早已“斩树除根”,铺以水泥砖,泡桐早已销声匿迹。
周老谈兴正浓,我接着请教:“您年轻时叫周耀平,什么时候改名有光?”
周老说:“本来叫周耀平,后来用周有光来写文章,55年以后才改变的,有光的出处是来自归有光。且原名周耀平中有耀字,发光的意思。”
原来如此。归有光是明代散文大家。其散文创作与拟古主义者对抗,力矫前后七子“文必秦汉”之论,取得较高的成就,使当时的文风有所转变,对后世也有一定的影响。《项脊轩志》是归有光的名篇,早被编入高中语文课本。周老1955年改名“有光”,反映了他散文創作的追求。
墙上的石英钟告诉我,与周老已聊了1小时50分钟,不敢打扰太久,赶紧起身告辞。
周老坐在陈旧、狭小的、用透明胶贴补的书桌前频频摇手,目送我们离开了他那著名的“有书无斋”。
十月是北京最美的季节,大道旁、胡同里时不时冒出一两株数百年的老槐,虽绿叶在秋风中飘尽,但铁干劲枝,苍老奇崛,将生命的顽强书写在蔚蓝的天幕。西山更是把一片片如火红叶呈献给慕名的游客,是叶映彩霞,还是霞染秋叶,我们不必较真,只要能陶醉于自然的大美就行。
周老在103岁时幽默地说:“上帝糊涂,把我忘掉了”。时值周老105华诞,我祈求上帝继续糊涂。我从心底祝周老这位从常州青果巷名人摇篮里哺育出的人瑞健康长寿,再创生命奇迹、著述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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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1906年1月13日出生于江苏常州青果巷。六岁时在育志小学读书,1918年进入江苏省常州高级中学的前身江苏省立第五中学学习,1923年就学上海圣约翰大学,攻读经济学。1925年因五卅惨案离校,改读由爱国师生创办的光华大学,1927年毕业。1927年至1948年,任教于光华大学、江苏教育学院、浙江教育学院等校,任职于江苏银行和新华银行,并由银行派驻美国纽约和英国伦敦。1949年上海解放后回国,任教于复旦大学经济研究所和上海财经学院,教授经济学,业余从事语言文字研究。1955年奉调到北京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专职从事语言文字研究。先后担任文改会委员和副主任、国家语委委员、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教授、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研究员、《汉语大词典》学术顾问、《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美联合编审委员会委员、《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顾问委员会委员、中国语文现代化学会名誉会长。曾任全国政协委员兼教育组副组长。周先生至今仍在语言文字学领域里孜孜不倦地辛勤耕耘,进行创造性的研究,特别在中国语文现代化、比较文字学等领域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周先生先后发表《汉字改革概论》《新语文的建设》《世界文字发展史》《现代文化的冲击波》等专著30余种,论文近400篇。
半个多世纪以来,周先生在语言文字学领域里一直进行着广泛的探索和创造性的研究,尤其是在中国语文现代化和比较文字学方面成就卓著。周先生是我国语言规划理论的主要奠基人之一,他的语言文字学理论对我们实施国家语言规划,推广普通话和语言文字规范化工作发挥了重要作用。
周先生早年为了新中国建设的需要,他放弃了本来的经济金融专业方向,毅然投入文字改革事业中。85岁离休后,继续在家中研究和著述,至今思维敏捷,辛勤笔耕,新作不断。每逢家乡来人看望,周老都表露出桑梓深情,都寄托着对常州发展的厚望。
作者简介:
胡学琦,常州文化学者。常州市非遗促进会副会长,市非遗专家库专家、非遗项目评审专家。主持常州历史文化名城软件工程项目《常州历史文化名城建设与非遗保护》并出版专著;主编出版《常州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概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