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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恶(小说)

2017-03-25丁真

翠苑 2017年1期
关键词:王老师

出门前他亲眼看见了一场火灾的发生。

并没有电影、电视屏幕上演得那样惊心动魄,甚至还有些平淡。随着一声低低的男人的怒吼,火苗就如跳舞小人般蹿开,尔后四处蔓延。

这并不奇怪,发生火灾的地方是顶楼一间厨房,房间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罐纸箱,充斥着各类固、液气体,电线如蛛网遍布四周,消防隐患随处皆是。火势发展得很快,只10多秒,升起膨胀的浓烟便寻着屋顶墙壁平面的缝隙,不断挺身挤压、拉伸、变形,最后喘着粗气面目全非地钻出屋顶,以胜利者的姿势昂首挺胸,小分子们围成圈,牢牢抱成团,你推我,我推你,欢乐愉悦,蹦蹦跳跳着,翻着跟斗,涌动前行,直冲云霄。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真实生活中的火灾场景。看到浓烟冒出,他竟然比在游乐场疯狂玩乐的孩童还高兴,不自觉地哼起自创的调来。

不等他哼完小调,就听到由远及近、由急渐缓的消防警笛。他失望地垂下了脑袋,丹田憋着的那口气一瞬间消失无影踪。他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脑子里想象白色的泡沫从高压水枪里喷射而出,如百万正义之师,英姿飒爽、意气风发、横刀跃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黑灰色浓烟拦腰截断,采取各个击破之攻势,由点及面,形成合力,直至获取全面的胜利。

想象是一种危险的情绪。他不敢再想下去,强打精神,睁着眼,双掌撑在胯部,以意志支撑着身体,低头踉跄着摸到门边,出了门再踉跄着冲到电梯里,直降一楼。

他要去开车。

在他前往车里的路上,他看到小区里那些跳广场舞的大妈、幸灾乐祸的年轻人、忙碌的消防员、欲哭无泪的业主和手忙脚乱的保安,对着高处冒烟的地方指指点点,热热闹闹地讨论个不停。

他的神情再次转为清朗,差点儿又哼起那自创的小调来——但他忍住了——在第一个调还没离开嗓子眼的时候,将曲调咽了回去。他仔细观察了那些人,个个都眉头皱起,呈现出了急切焦虑。

“装模作样。”他心里笑了,这种隐秘的快感让他脚下步伐变得轻盈。

终于坐到了车里。他再也忍不住,几乎以唱的方式哼出了在肠子里回转数遍的调子,然后冲着后视镜,展现出咧嘴大笑却笑而失声的夸张扭曲表情。边哼着,边用4根手指捋着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一遍,再来一遍。

“我是这场火灾的见证人。”他对自己说,然后马上加重了语气重新说一遍,“只有我,从始至终地见证了这场火灾。”

说这话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红灯。用现代时髦的词来说,他其实是被“红灯”了。

前面是一辆市场价大约10多万的普通轿车,新车,还没有上牌。车主的车技看起来比这辆车还要新,在前一个路口就已经是一会儿左转向灯闪烁几下,一会儿又右转向灯闪烁几下,游离到主车道,后又游离到超车道,最后在绿灯闪烁的几秒钟内再次游离到主车道,正好挡住了正准备急速超车的他的去路。这让正准备加大油门冲过线的他猛踩刹车,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后,距前车目测只有两三厘米处趴下。

他惊吓出了一头汗,安慰自己说:“不就是一辆小破车吗?我不同她计较。”

虽这么说,但他的话中,有几份“怨”的含义。这份“怨”,更多地是来自于他对自己车的厌恶。这种情绪起初只是暗藏在腹部的某处,偶尔触碰,懒懒的蠕动一下,后来便越来越不安分,不仅改蠕动为翻身,索性便翻江倒海式扑腾到口腔。

他认为自己并不是个容易起厌恶之心的人,但他忍不住日复一日加倍厌恶自己的车,这种厌恶来自于他的车不断被污秽之物攻击。尤其是昨天,当它的引擎盖最后一次被高空抛下的那包垃圾砸中时,垃圾袋中发霉发臭的过期食材和血肉模糊的家禽断肢因受外部压力的冲击,在表面塑料薄膜触及引擎盖钢板的瞬间,不定向地随机炸开。一时间,浓黄发臭的水直线喷射出来,裸露白骨的爪子和连皮带血的骨头散落在一平方米范围内,加上横流的腐水,让整个引擎盖连同车前窗玻璃,看起来就像是胃里呕吐出来的东西要塞回胃里一样恶心。

“我顶多是个纠结的人。”他再一次申明。当他看到自己那恶心到不能睹的车前部时,他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指天大骂,更没有追究凶手,总之,一切该有的反映他全部都没有。他只是呆站在车边一分钟,神情肃穆得如同去参加某一位同志的告别仪式。一分钟后,他便默默地离开,回了楼上,拿来水桶、毛巾、防水手套、清洁剂,像个洗车工一样,冲水、猛冲水、打泡沫、再冲水、擦干。

“一切都该回归正常了。”他想。

他结束了车外观清洁工作,扔掉了所有的清洁工具,回到楼上家中,换下了全身衣物,在淋浴喷头下,长时间地冲洗着头发、身体、四肢,升腾的水雾沾湿了四周的墙砖,模糊了钢化玻璃,搓揉出的肥皂泡沫小部分从皮肤上飞起破灭,大部分堆在脚边,隔上两三分钟,便被喷头喷出的强水流冲走。

他将全身上下整整冲刷了4遍30分钟,出淋浴房时还带有不情愿的成分,随意地将脚塞进拖鞋里,毛躁地拉了条大浴巾,草草擦了两下头发,披在身上带入卧室,全裸着,身体后仰直摔在床上。

他第一次感觉到累,那种双手双脚都麻痹了一闭眼就能放空自我的累。这种累在挑战他的极限,而他感觉,自己这次是真的冲破不了这极限点了。

现在他仍然坐在车里,在等红灯过去绿灯的到来。他不能再去回想昨天的那种感觉了,不然腹部便会马上翻江倒海地扑腾起来。在他回想的那段时间里,有一个男子,一个个子不高、身材瘦削、头发略长、脸色苍白的男子从他前方昂首挺胸着横穿过马路,踏上了交叉路口旁渠化岛上的绿化草坪。在他结束那一段回想拉回到现实世界的短时间内,那名男子已经掏出手机,对着眼前景物开始一阵猛拍。

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男子在拍什么?是近眼前种植在渠化岛三角草坪上的稀疏小树,还是道路旁的大楼?那幢楼建好已有几年时间,外墙窗户全部设计成不透光式样,虽然每天经过这里好几回,但他始终不知道这幢大楼里有什么单位、什么公司,有什么人,完全看不到。

“看起來这幢楼很平常啊!”他自言自语道,“应该不是拍摄对象。”

可是,如果不是楼,难道是树?这小树稀稀拉拉的,树上树叶都差不多掉完,所剩无几的数片叶子在烈日曝晒下蔫蔫的,说不上难看但也绝不会是好看。

可就是这名男子,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这个男子是谁?为什么在这个酷暑上午的奇怪时间,到路口渠化岛这种奇怪地点来拍照?如果是摄影师,为什么不用专业相机而用手机拍?如果不是摄影师,那又是什么吸引了他,让他驻足于此猛拍不歇手?

绿灯亮了。

他选择往前行驶——尽管他很想把车扔下,跑到男子跟前一问究竟。他的身体做出了与他心意相反的动作,踩离合器、挂挡、松离合器,车轮胎便缓慢向前了。在他即将过线的瞬间,也许是红绿灯转换所有车辆一时间全部启动的因素,那名男子转过头来神情严肃、目光呆滞地看了一眼身边行进的车流。

只这一眼,他便记住了男子。

因为男子像极了那个他熟到不能再熟悉的陌生人。

他想起了一个人,他的中学英语老师。姓王,在二年级下半学期开始后,代替调走的前任女老师来授课。在王老师来之前,他对于班级和班上同学来说,仅仅是一个符号,一个只有班级全体59名学生集体点名时才存在的符号。王老师的到来,一下子就让他长期隐形的肉身满血复活。也许是两人同样的个子不高、身材消瘦、头发略长、脸色苍白,让王老师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又也许是坐第一排的他,长长睫毛下大大的眼睛总是无辜地张望引起新来的这位王老师的些许同情,总之,在第一次点名后,王老师突然毫无预兆地说:“大家安静下,下面有一个通知,因之前的英语课代表莫小雪同学这学期申请了休学,我决定让包永青同学来担任英语课代表,永青,下课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老师宣布完,教室里一片安静,与其说大家觉得意外、奇怪、不服气,倒不如说,绝大部分人还在脑子里搜寻,谁是包永青。但无论怎样,受冲击最大的,应该还是他本人。从王老师宣布那一刻起,到下课,甚至到教师办公室后,他依旧是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正常思考,以至于王老师后来说了什么、交代了什么任务,他都没有听到,只一味傻呵呵地笑。王老师拿了些饼干塞进他怀里,他仔细看过那些饼干的,小正方形,独立包装袋,大约每小袋有两片,包装袋上印着的全是英文。可究竟饼干什么味道,他是一点也不知道,当他怀揣饼干回到教室时,他怀中的饼干,第一时间被那些调皮的孩子抢光。他们嘻嘻哈哈着,围在他身边说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多是嘲笑讽刺的言语,当然,也包含了不少嫉妒、羡慕的酸酸成分,听着这些,他也不生气,仍旧傻乎乎地乐,乐呵到忘记了去品尝饼干的味道,也忘记了去问老师为什么选择了他。

那种乐呵一直持续到期末考试前一天,那一天,他将本学期最后一次模拟练习卷收齐,乐呵着抱着大堆卷子走入教师办公室、放到王老师办公桌上时,发现王老师的办公桌上杂物太多,非常凌乱。他做出了一个让他懊恼一辈子的决定——帮老师收拾了桌面。

人生的转折,往往就是由那些个不经意的“如果”产生,如果没有王老师,他不会成为英语课代表;如果没有成为英语课代表,他就不会给王老师办公桌整理杂物;如果没有给王老师办公桌整理,他就不会发现那张纸——期末考卷的答案。

他可能至死都回忆不起来自己当时的心情,是惊慌失措,还是害怕恐惧?又或者这两种心情都没有,有的是隐隐的得意和快感?

他是一个简单的人,他无法面对和处理这种复杂的情况,尤其是当这份复杂没有事先打招呼突然出现时,他更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为。

接下来的所有事,如今回想起来,他觉得只有一种可能:他的思想被控制了。就像电影上那些有超能力的人,或者外星球的人,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可以控制他人的思维一样,他被控制着,麻木机械地迅速拿了纸和笔,将老师桌上的答案全篇抄下,接着既紧张又冷静地回到教室,等到放学后,若无其事地回了寝室,告诉了同寝室的人。大家先是诧异,尔后惊喜,看到他们吃惊的表情,他有些担心,叮嘱大家把答案背下来,千万不要把这事泄漏出去。

当晚,他拿自己当英雄般地安心踏实地美美睡了一觉。但是第二天,他就敏感地嗅出了些许不安的气味。这种不安,还夹杂着几分失控的疯狂。他隐隐有了些说不出的恐惧,在恐惧中他仿佛看到人人都手握一份答案小抄。

如果说噩梦的开始是因为有一个诱因潜伏灵魂深处的话,那么噩梦的形成,就一定是一些严酷的人和事在催化。

在这场噩梦中,第二天考场内那两个以严厉出名的监考老师就成了事态发展的催化剂。他们不仅当场缴获了两张作弊小抄,而且将那两张抄有密密麻麻标准答案的小抄进行了对比,发现了笔迹不同但答案完全相同,这一发现让他们觉得沉重。责任心促使他们在考试结束后把小抄带回办公室交给了任课老师王老师,王老师只一瞥,便吓得脸煞白——当然,这是后来校方领导与他包永青进行惩戒谈话的时候顺便提到的,对校领导的这种说法他到现在仍然是不认同的,“煞白”是什么?王老师本来脸就没什么血色,又不是第一天这样。

之后的事情都完全可以预料,被抓的两位同学第一时间供出了他,并且对他如何窃取老师答案的故事描绘得夸张传奇、有声有色,只差没说他会飞檐走壁了。这样描述虽然一定程度上洗刷了王老师泄题的嫌疑,但仍然不能逃脱被处分的结局。

他成了罪人,恩将仇报的典型。全校都在谈论这件事,大家无一例外地指责他有多恶劣,王老师有多可怜,帮助他挽救他,却被他陷害,所有人都厌恶他,并从厌恶,变得更加无视他。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事,是接下来如何面对王老师。王老师虽然受处分,但毕竟还是他们的任课老师,还得天天上课,也就得见面,这下就落下厌恶的根来。厌恶这种事,本就从气愤怨恨中分解升华,王老师本就心里一肚子气恼,加上学校中全体师生皆对其施以同情之目光,渐渐地,王老师心里也越发觉得自己可怜,心里骂自己有眼无珠,骂包永青以怨报德,而包永青见著老师,心有愧疚,越发畏畏缩缩,王老师边骂着,边见着包永青那窝囊样,自然就心生无数厌恶了。

心生了厌恶的王老师首先宣布除作弊的同学和包永青期末考试成绩为零外,其他同学均按实际得分计入成绩,不追究前事。接着,宣布了对包永青的处分。

他一直坐在那里听着,低着头,面无表情。其实他觉得自己有那么一小点点冤,他害了王老师,老师厌恶他,他无话可说,可他造福了全班同学,他们却出卖他、厌恶他,视他为罪人。他很想哭出来,但他只是这么低着头,没有眼泪,也没有辩解。

这次作弊,是学校建校以来最大的一起作弊案件,按王老师的原话,“波及的范围之大,性质之恶劣,简直令人发指。”王老师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姿态非常激动,一股中气从丹田升至胸脯,胸脯腹部随气起伏不止。如果再加上长袍马褂白围巾挥手振臂动作,那就整一个“五四青年”登台亮相了,铿锵有力的腔调,直接把他包永青塑造成反面典型,打回了隐形状态。

他很希望有机会向王老师解释自己的当时行为,可他也明白,即便是給他这个机会,他也无法解释清楚。更何况,王老师根本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哪怕只是在路上相遇,王老师也会把头撇向一边,另寻岔路走开,根本不愿正眼看他。

厌恶是一剂毒药,这种毒药药性和摧毁力,远甚于吵闹、辱骂、殴打,从被厌恶到被喜欢,到再次被厌恶,他承受了双倍的打击,这种打击几乎可以一招毙命。从王老师的眼神中,他读出了吞苍蝇一样憎恨、讨厌、鄙视、恶心的厌恶感。多年以后,当他同妻子谈起这种感受时,他说:“我本来是想解释的。”妻子用同样鄙视的目光看着他,与其是同情,不如说轻蔑地说:“你能解释什么?说不是你做的?委屈?别天真了,你什么都解释不了。”

天气很热。

在连日晴又雨、雨又晴后,终于迎来了酷暑高温第一天。酷暑的伊始,在他看来,其实并不像他人形容的如“蒸桑拿般”的闷,反而更像烤肉——是的,他一直没办法想出一个优雅的词。烈日下走在路上,皮肤不是像蒸桑拿一样被蒸出汗,而是直接被烤成木乃伊干尸一样,或者就像那烤炉上的五花肉,只差没冒出烟、发出“滋滋”声了。

他把车停进了医院的收费停车场,停车场门口的标识上注明了一行小字“半小时内不收费”,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在半小时内办好他的事。对他来说,哪怕只是5元,也是能让他纠结的额外的负担。

他其实很不愿意选择这家公立医院。这家医院门口墙上写着:“对待病人如亲人”,但他们给予他这个亲人更多的是横眉怒对,不是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就是打断他的陈述,不耐烦地给一个武断结果——可是他不得不选择这家医院,因为这是他最后的希望所在。

取报告室护士又开始扯着嗓子喊他名字了。

“包永青!包永青!谁叫包永青的,过来一下!”这让他几乎不能忍受。在某种程度上,他认为用这种语调来呼喊出一个人的名字,是对这个名字和拥有这个名字的人的一种侮辱。

这个叫包永青的人硬着头皮走到窗口,默不作声地从护士手中一把攥走了自己的片,转身就走。

“报告!报告还没拿!”护士又用粗嗓门喊着,大约是喊得太多口渴的缘故,她随手拿起旁边软包装饮料猛喝一口。包装袋上“巧媳妇餐饮连锁”几个字完整地映入来拿报告的他的眼帘。太眼熟了,杯身上的标识。这7个字,连同那个标识一起,飞针一样,刺入他的骨髓。

巧媳妇餐饮连锁最初租在小区临街那一幢的一楼,也就是正对他家的那一幢楼。说是连锁,其实也不过只是一间六七十平方的店面,做的是传统的中式快餐行当,提供送餐上门服务。他没有一次去那里吃过饭,也从没有叫过餐,他看过很多报道,报道里说快餐店里总是用地沟油、死鸡、死鸭、死猪、烂菜叶等最差的食材,下猛料重味烹炸煎烤,直至完全找不出、闻不出、尝不出任何变质的影踪。他对这些一直有担心,不敢尝试。

如果说开始他对这家快餐店只是排斥的话,那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对这家快餐店产生的不快感,到达了他可以承受的极限。

事情被他发现,是在一次洗车的过程中。起因只觉得洗车店的小工总是敷衍了事,不肯多擦一下车窗,他争执无果,心有恼怒却也无奈,只得把洗车的任务落实到自己身上。在他很仔细地擦拭车身的过程中,他发现前引擎盖上,即使用清洁剂洗干净了,上边仍然残留一大片手感极差的微小颗粒状、凸状物。起初他认为是油漆的问题,但他回忆不起自己最近有重新喷漆的记录。后来他上网查了一些资料,又问过一些懂行的人,加上他对四周的仔细察看,发现了根源所在,罪魁祸首就是这家快餐店。

这家快餐店的厨房排烟口,原先是出口朝南设计,也就是对街排放的,之后,城市兴起了轰轰烈烈的卫生大检查,临街排放油烟明显不符合卫生标准,为逃避处罚,店家就做了最快捷、最省钱的整改处理,直接把临街排烟口改道,改至朝北对小区内排放。这么一来,检查是通过了,但衍生了另外一个问题,排烟口正对着的花草及停放在排烟口附近的车辆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油烟污染——他的车位,就在排烟口的正前方,也是除花坛里的花草外,受污染最严重的,即使不凑近看,也能明显地感觉到一层表面粗糙毛躁的颗粒物依附在上面,这让本身就对这家快餐店没好感的他,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去找了物业,在物业,接待他的几个大妈,对他表示十分同情,表示物业也是受害者,如果他能去快餐店讨回公道,她们将全力拥护支持他,她们义愤填膺的正义感让他感动。接着她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言地念叨起来,店老板,那个矮小、敦实、黑发、美髯、牛鼻、圆眼、说话大声、不好相处的外地人,如何如何黑心,如何如何欺诈。他在她们喋喋不休的话语中闻到了一般火药的味道。这些广场舞主力军成员社区大妈们那时正从广场对骂仗中得胜归来,她们以伟大的战术战略,战胜了年轻人为代表的小区住户群和接到举报电话千呼万唤赶来的三两城管局协管员,小区住户败下阵来后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而协管员们则是落荒而逃。大妈们似乎仍意犹未尽,她们把这火药的气息扩散开来,暴露在她们包围圈内的他成为直接受感染体。

在大妈们连珠炮似煽动性的话语中,他整理出个大概。于是他走进这家快餐店,要求与老板或经理对话,这原本应该是很容易的事,但在实际操作中却遇到了问题。先是就餐时间过去,发现无论是收盘子、抹桌子的、打菜的,还是收银的,大家都只顾着自己手上的活,根本没有人有空理会他在说什么。他以为自己来的时间点不对,影响了他们的正常工作,于是等到店打烊时再去,但店员们对他所有的问话依然充耳不闻。他像根柱子一样杵在那儿,开始对店员还客客气气的,后来明白了他们是故意这么对他的,心里便生出些厌烦来,看店员整理桌椅清洗收拾,各自忙各自的,只当他是透明空气,心里有种吃苍蝇一样的堵,却又无处发作,只能懊恼地往地上跺了一脚,摇晃着身体走出门外。

店门外,夕阳正缓缓朝西边落下,眼看就要落到马路那幢高楼后面。橘红色的暖光穿透了楼身,与玻璃上星星点点的金光折射点一起,洒落在被大楼阴影遮盖的物体上。同样被大楼阴影遮盖的他,看到自己身上密集的金光,突然有了主意。

第二天,他打通了市长热线电话,不断地在市长信箱留言,在网站上发帖申诉,留言和申诉篇幅虽短,但内容情真意切、声泪俱下。他的不懈坚持终于有了回音,不管是否真心愿意帮他解决问题,他们都强制地介入了,他们找到了店主,要进行三方协商。

快餐店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50左右的男人背对着他坐着,从男人伤感无助的背影来看,那些人在他到来之前已经与店主谈过话,事先已经定了结果,只等他来听。店主是个矮个子,身型明显地浮肿发胖,身上衬衣的第四、第五颗扣子几乎被挺起的肚子炸开,可以想象每天是有多艰难、多小心翼翼才能扣上。

他不知道是應该感谢还是得表达其他,看店主的背影他忽然有了种兔死狐悲的凄凉。

当店主转过身来时,时间仿佛就卡在这一节点的齿轮上,怎么努力也不能往前了。他看到了一张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脸——是王老师,尽管老了很多,胖了很多,头发稀疏花白了许多,但这张脸,是刻在他心上的。

他瞬间全身燥热起来,红着脸,低着头,搓着手,早知道是这样,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到这家店里来的。虽然过去了近20年,但当年比倒翻了五味瓶更混杂的涩苦味,一下子翻涌上他心头。

他开始怨恨起那些大妈来,如果她们对店主的描述能准确些,只要稍微准确一丁点儿,不那么离谱,他也许就不会到这里来。但他马上想到自己根本怨不得那些大妈,哪怕大妈们连脸上痣的位置都描述得精确无误,他也只会认为是一个中年白胖男子,这也许,就是逃不过的命。

他的灵魂仿佛回到了20年前那做错了事的肉身上,站在王老师的面前,双手攥得紧紧的,手心都是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把头埋得低低的,低到只能看见王老师擦得锃亮的皮鞋,光亮的鞋面上照出一双充满厌恶神情的眼,这神情,直刺他心里。王老师根本没拿正眼看他,只咬牙说了句:“当踩狗屎了。”便立马转身离去。

如果说20年前王老师还只是选择避开他走道,那么现如今,已经连和他在同个空间都不愿意。

和20年前一样,他觉得委屈,甚至想红着脸为自己力争一回,但他同样选择了低着头,同样选择了沉默。

一圈浓墨色的酸腐气息向他袭来,他原本信心十足的正义感、决心和勇气荡然无存,当他用尽所有力气支撑到家时,只剩下疲惫不堪、有气无力的呻吟声。

太阳在第二天升起,他的身上开始有了些异样的变化。

先是脚踝处的骨头里一夜间像长了刺一样,往深处骨髓里扎,稍一动,便长一分,也往深里扎了一分,疼得他冷汗直冒。后来,膝盖处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一旦发作,就算双腿躺平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那种疼痛仍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侵入,带着那团浓墨酸腐气息,钻骨钻心。

“包永青!包永青!”这回是门诊那个身材胖且年纪偏大的护士在扯着嗓门喊了。

愤怒地瞪了护士一眼,拿着自己的病历卡进了医生的诊间。一个圆圆脸蛋、胖乎乎、白白嫩嫩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稚气未脱的医生拿着他的报告单,翻来覆去地反复看,半晌没跟他说话。他一时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内心急如焚,却不得不忍受这煎熬。

娃娃脸医生长叹了口气,他的心跳也随着这一声叹气,起伏得厉害。娃娃脸慢条斯理地说:“从检查结果来看,你身体……没什么问题。”

一听医生这话,他反倒是着急了,语速加快,竟然结巴起来。他说:“怎、怎么没问题?我每、每天都痛!”

娃娃脸撇撇嘴:“能做的检查我都给你做了,结果显示全部正常。如果你一定要说自己有病,那我只能认为是这里的问题了。”娃娃脸显然把他当成了无理取闹的患者,毫不客气地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他突然愣了,胃里有一股酸腐味在翻腾,脸色也开始不好看起来。娃娃脸没看到他的反应,一面看着电脑屏幕飞快点击鼠标,一面接着说:“那行吧!你要真觉得痛,那我就给你开点止痛药,痛就吃点。”

车内积聚着无法散去的热气,一时间很难让人冷静。他的痛不是臆想,是事实。他握起了拳头,咬住了牙,终又无奈松开、放弃。可这种恶心的感觉没有消失,它像一针水剂,直接注射入静脉,溶进血液,从四肢“突突突”迅速窜向心脏,令心脏不断膨胀、膨胀。

他们皆无视他。

巧媳妇快餐连锁很快就关门大吉了,社区大妈拍手称快,逢人便说故事始末,把他的形象夸成民族英雄般高大,可他心里,却像被剜了块肉一样的,痛。

令他更痛的,是有人在他心上撒了把盐。第一次,是在快餐店搬离快一周时的事。

前车玻璃上被喷了污秽之物,面积之大,十几米远都能清楚瞧见。从污渍喷射散开的形状来看,肇事物品应该是从正上方高空坠下的一大包垃圾,从污渍的颜色及风干的程度看,应该是昨晚发生的。黄铜色的污渍散发着一股难闻刺鼻的酸腐臭,即将风干的污水渍中还依稀可见一些烂菜叶根。

他默默地回家提了水桶,拿了手套、毛巾、清洁剂,仔细擦洗,直到干净为止。

第二次,比第一次更让他痛。可以判断,一大包装满碎盘子、烂菜根、霉豆腐的垃圾,不久前刚从高空垂直落下,重力加速度,让它如巨石般地砸在车前盖上,袋子如注水气球受外力影响般,无法支撑内物,瞬间炸开,不仅肮脏恶心,盘子碎片还把油漆划得伤痕累累。

说巧合,或倒霉,都太过于容易。在沮丧的关头,有一种隐约可能,他始终不敢去想。

“你明白什么是沮丧吗?不,你不明白。”他对着妻子,谈起这个话题时,眼圈微微发红。

妻子把已收起的碗筷,重新往餐桌上重重一搁,说:“沮不沮丧我不知道,你也别跟我来这一套。现在明摆着有人故意整你,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你还整这文绉绉的词,有本事你也去弄人家呀!家里事做不了,外面事也管不了,别说人家看不起你,就你这熊样,看得起你那算是瞎了眼。”

这是他最后一次和妻子聊这些,或者说,这是妻子最后一次与他进行言语上的交流。当妻子带着泄愤情绪说了那些话后,便扔下家务回了娘家没再回来。

这不是他想要的,但不管妻子怎么对他,他也不厌恶她。在妻子摔门而去的刹那,用力关门带起的阵风微微撩动了下发稍,他心中平添的,不是厌恶,而是温柔——即便这温柔与妻子臃肿丰满的形体极不相称。他说过,他不是一个容易产生厌恶的人,对妻子没有,对捉弄他的人也没有,他不想轻易去厌恶一个人。厌恶这种反感情绪一旦形成,不仅味觉、嗅觉、触觉或想象、耳闻、目睹会憎,连外表、思想、行为都可能会让人失控,他不想让厌恶,成为可怕的力量。

他把自己现在的心态定义为好奇。因为好奇,他到这幢楼里来;也因为好奇,他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所谓的好奇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拴住他的魂把他牢牢捆挷在麻绳上,而后攥动麻绳一把把他拉进好奇的中心。

世界有时因为好奇而显得荒诞;有时,又因为荒诞而变得好奇。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好奇,他也不会发现,在这幢楼的顶层第15层,门牌上赫然写着——“巧媳妇餐厅”。

那一瞬间,他有限的好奇催化了他的肉身,让他的肉身“砰”的一声化为易碎、易消失的肥皂泡泡。由他自身产生的好奇,一旦离开了他的身体,便成了肮脏或恶心的主题。这个主题有一种吸引力、一种魅力,把他的视线紧紧牵住,让他身体动弹不了。他蹑手蹑脚地挤回电梯,身体紧紧贴着电梯墙壁,顺电梯下滑,左右滑动,再下滑,直至一楼。当他跨出大楼门厅,站立在阳光下的时候,先前提到的那次,也是第三把撒在他心头的盐,也是让他不能回想、一回想就会吐的一幕,在他眼前当场发生。当那些肮脏而恶心的污秽重重落下,污水四溅,污物弹起。他第一时间竟然笑了,咧嘴大笑,嘴里冒出无数泡沫,那无数个着迷、好奇、关注组成的泡沫,越积越多,越来越厚重,恍惚中托起车身上的污秽物强制性地塞入他的嘴里,他大叫一声,在阳光下,短暂晕眩。

他从医院回到了小区。小区里安静着,饶舌的大妈、幸灾乐祸的年轻人、忙碌的消防队员、欲哭无泪的业主、手忙脚乱的保安……都已不复存在。抬眼望去,高处露出黑乎乎的大窟窿,像一个巨大的生疮流脓的伤口,让他不寒而栗。

他悄悄爬上楼房的顶层天台。

夕阳下,晚霞像一幕火的海洋,只消吹一口气,便红云舒卷,向四面八方涌去散开。

他站在大楼顶层平台上,均匀地、连贯地、不带任何间隙地长舒了一口气。他不是个容易生厌的人,但如今脚下那间屋子让他无比讨厌,讨厌到令他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做出妥协。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那些人、那些事在他眼中,已经和脚下屋子里燃成灰烬的垃圾、渣滓没有区别了。

他抚摸着裤子口袋中那个他抚摸了无数遍的宝贝,他的嘴角慢慢咧开,咧歪到一边。笑容洋溢的空气团内,口腔内一股说不出浓郁酸腐气味,四处弥漫,弥漫之甚,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想呕吐出声。

他再一次抚摸着藏在他裤子口袋中的宝贝,最后一次。右手大拇指在黑暗中仔仔细细、完完全全抚摸了一遍,在宝贝的下端部分停顿住,咬紧了牙根,屏住了呼吸,哆嗦着,把宝贝从裤子口袋中,以缓慢且极其缓慢的速度,手紧紧攥着抽了出来。

他的右手在颤抖,颤抖的样子很奇怪,仿佛掌部肌肉和脂肪分子围成圈,牢牢抱成团,纵横的筋络将这些小分子穿连在一起,轻盈愉悦地蹦跳着,在掌背皮下,东西南北四处奔跑,带动着整个手掌,都不停地抖动。

他把宝贝举了起来,举在了眼前。尽管掌心温度产生的汗水和不断的抚摸,让宝贝表面印上的半裸金發美女像已模糊一片、斑驳不堪。

这是一个打火机,一个廉价的一次性打火机,一个在任何小摊、小铺,在任何角落都可以买到的廉价的一次性打火机。

他转过身,正对着那团飞向自己的红烧云,手中依然高举着他的宝贝,因受折磨而扭曲变形的身体极速膨胀,四肢已完全僵硬。

“哧!”

那液化气体从塑料外壳里冲破而出的声音,清晰响亮。吞吐的小火舌蹿起的瞬间,他想起来,好像今天早上,就在脚下那间屋子里,他也做过同样的动作。

作者简介:

丁真,1982年生于江苏,现居浙江。中国作协会员,台州市作协副秘书长、理事,椒江区作协副主席。在《江南》《西湖》《青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约50万余字,出版个人短篇小说集《偶尔偏离一下的生活坐标》等。2013年入选浙江省首批青年作家人才库,并获台州市四个一批人才、台州市第五届青年文学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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