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巷的前世今生
2017-03-25修林
如果你想暂时逃避城市的钢筋水泥,看小桥流水人家,老宅名人旧事,不妨去青果巷。常州有千年古刹天宁寺,有春秋古城淹城,但最能体现2500多年文化,传承文脉的,还是青果巷。
青果巷是常州的一条名巷,更是常州文化的根和魂,是常州文化的容颜和符号。通常一个城市的记忆与生命脉动不是在那标志性建筑和高高的脚手架,而是蕴藏在那些幽静而落寞的街巷之中。那狭窄的街道铭刻着历史的故事,风格迥异的小店铺充满了生活气息,就是那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也都铺满了人情味。细小平凡又色彩斑斓的市井生活,流淌的是城市生命的延续,还有当下生活的自然与真实。
第一次与青果巷亲密接触,那是20年前的事了。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大学毕业来到常州,周末总爱骑个自行车去青果巷转悠。青果巷的房子临河而建,一色的青砖黑瓦,一派江南水乡风韵,我留恋在小巷、弄堂、巷道,残存的城墙门洞、雕花的窗格门沿、气派威严的老宅民居,让我乐此不疲。其实,青果巷应该叫千果巷,因漕运发达、船舶云集,此地成南北果品集散地,沿岸有果品店铺数百间,故称“千果巷”。只因常州人“千”“青”不辨,“青果巷”倒喧宾夺主成了一直沿用的巷名,直到今天。这算奇事一件,更奇的是一条青果巷,半部文化史。青果巷藏龙卧虎,一条千米的小巷,出了100多位进士和状元,其间40多位闻名遐迩,更有一批响当当的人物,细细数来,明代文武兼备的文学家和民族英雄唐荆川、著名画家汤贻汾、被誉为“四大谴责小说家”之一的李宝嘉(伯元)、状元画家钱维城、著名文史学者吕景端、进士大书法家汪洵、中国“实业之父”盛宣怀、语言大师赵元任、“拼音之父”周有光、从一个乡童成长为国内著名实业家的刘国钧、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张太雷、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瞿秋白、中国第一任司法部长史良……仅现存的故居就10多处,这在全国各城市历史文化街区中也不多见。福州有个三坊七巷,出了严复、冰心等,号称中华名士第一街。青果巷完全可与三坊七巷媲美,说中华第一名巷不为过。龚自珍都跷起大拇指说常州“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而常州名士大都聚集在青果巷一线。
有一天再去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青果巷的西边已面目全非,魔术般成了一块绿地,仿古的石栏石桥,华美绚烂却全失历史的沧桑沉着,一段明城墙不伦不类,江南的古色古香和秀气精巧丧失殆尽。而从《红楼梦》走出的 “篦箕巷”,空有一堆仿古建筑,婀娜不在、温婉不在、诱惑不在。青果巷的巷西也旧貌换新颜,成了气势恢宏的步行街,几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刀剑般直戳天空,青果巷已不是原来的青果巷了。
一条破落不堪的巷子、坑坑洼洼的窄小路面、数十间残砖破瓦,在风中摇晃,在雨中流泪,在雪中弯腰,这就是青果巷。不见其热闹,也不见其繁华。这个有着500多年历史的小巷,隐没于林立的高樓下,与外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文明现代的脚步挤得它气喘吁吁,无处藏身。斑驳的老墙,泛着青苔的砖瓦、道路满是沧桑,一些墙壁偏偏倒倒,屋瓦残破的房子随处可见,随意隔断搭建让青果巷杂乱无章、千疮百孔,像一幅恣意破坏后的水墨,惨不忍睹。就是边上的这条河,看上去并不宽阔的南市河,据说开凿于春秋吴王夫差时期,比邗沟还早的运河,污水横流、垃圾漂荡,早不见游鱼嬉戏、秋波荡漾。风过处,有恶臭扑鼻。
旧貌换新颜,青果巷比原来开阔和通透了许多,也洋气和现代了许多。难道旧貌都是过时的吗?那是城市的痕迹、城市的内涵、城市的厚重呀!新貌也不都是科学的,千篇一律的模仿、平淡无奇的呆板、破绽百出的虚假。所以有人说,整齐的美堆砌在一起就是循规蹈矩,个性的美散落其间就变成错落有致。
顿时索然无味,懒得去了。
前几年,因为一个同学来,又去转了一圈。整个青果巷陷入了现代的包围之中,高楼雨后春笋,小巷节节败退,成了年长色衰的弃妇。
那临河的粉墙黛瓦马头墙和雕花长窗、麻条石码头、古纤道、系舟石,以及巷道两旁分布着的一座座石库门和门楼呢?
那幽深的院落,拥挤着或空洞着,明亮着或阴暗着,鲜艳着或黑白着,充满历史沧桑的门窗,斑驳苔痕深深的墙门呢?
这些点缀其间的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古建筑,就像一堆碎片,闪烁着古老的痕迹,在岁月的刀霜中气喘吁吁、力不从心、老态龙钟了,不忍细看。
于是直奔八桂堂,唯这是青果巷仅存的灵魂和象征。八桂堂因八棵桂花树得名,是唐荆川高中状元后建造大宅的一处。一个青果巷,半处唐荆川。风雨时光,历史尽在尘埃烟雨中,若大唐宅,唯有八桂堂基本完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我们感受着唐先生当年的豪情万丈,也沐浴着蟾宫折桂的幸运庇护。风水轮流转,在此住过的钱维城、钱维乔两兄弟,张赞辰、瞿秋白、张太雷、刘国钧等许多名流雅士都成了风云人物。八桂堂的灵气一下呵护常州文化几百年,实在称奇呀。
繁华之后,终归平淡。如今除了八桂堂,其他故居多破败不堪、门前冷落,就像风雨中的一片落叶。同学是个文人,临走丢下两个字,可惜,说的心有戚戚,好久都不是滋味。“昔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当历史失去记忆、文化失去传承、城市失去生命,那么,这条古巷、名巷也就名存实亡了。这是青果巷的悲哀,也是中国文化的悲哀。
前一段时间,《青果巷》电视剧上了央视。电视剧一般,常州的文脉、常州的历史,在其中浮光掠影,人物也显造作。不知怎的触及到了心中的某个角落,在一个周末,又去走了一回,为心中复杂的记忆,还是为抚平矛盾的心情?
沿着河边信步,岸边的房屋墙壁摇摇晃晃,屋瓦残缺的房子一览无余,随意搭建改造的比比皆是,更多的房子有了水泥墙,塑钢窗。河水比前几年好些,有小鱼游荡,岸边杨柳偎依。一个老人坐在自家门前,微闭着眼,享受雷雨后难得的清凉。我没有惊扰他,一路慢行,黑瓦白墙的古旧气息迎面扑来,有点心酸,有点潮湿,有点失落。站在中新桥,这是难得的石桥了,河边大都成了水泥桥。粗大的梧桐无忧无虑地遮挡着青果巷的每一个日子,也许它是快乐的,快乐的还有那屋前的丝瓜藤,绿意盎然。前面都是高楼大厦,黑云压巷,身后依稀一片低矮黑瓦白墙,在高楼的四面楚歌中,就像影子一般,不知什么时候一阵风就吹没了,不远处三四间明清瓦房孤零零地夹在高楼间,能透得过气来吗,几个瓦匠正在翻检屋顶,不知还能支持多久?
在青果巷,到处是拆迁的伤痕,许多沿街店铺、住宅楼都搬迁一空。刘国钧故居,唐荆川的礼和堂、松健堂都在修缮中,大门和屋顶的沿角显示着当年的气质,不时有工人忙忙碌碌,透过大门看到整修一新的模样,不知该不该高兴。但一个城市的气质,或者一種文化精神,显然不能只指望在单个的“建筑”上体现,仅仅是孤零零地留住几个旧宅,会不会厚此薄彼,顾此失彼?
我随意穿行在雪洞巷、天井巷,还有不知名的巷子,到处残垣断壁、到处垃圾横流、到处铁门紧锁,无意间我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很幽深的弄堂,偶尔偷着阳光,七拐八拐,看到一家有天井的住宅,早已破败不堪,墙面裂缝随处可见,房子是那么不堪一击;泥灰砌筑的墙体灰缝已风化,砖缝里的青苔写满记忆;纸筋灰粉刷层已风化斑驳,有的大面积脱落;墙体青砖长期暴露在日晒雨淋之下,已风化,用手捡一块砖碎块,一捻即成粉状;部分木结构已腐朽,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到处弥漫着衰弱的气息。唯那青砖砌就的拱形窗户,透着雍容与婉约,一张黑黑的门板就像老人饱经沧桑的脸,二楼雕花的窗格,依旧飘浮着雍容华贵的气质,可以遥想当年的富贵与繁华。如此的珍珠散落,不知青果巷有多少呢?我真怕一场大风大雨袭来,恐怕就是一堆废墟了。一个老妇人目光呆滞地探出头来,像是看外星人。
青果巷的风雅呢?
在一处办公地,我看到了青果巷保护的平面图,以青果巷、天井巷为骨干,疏通街巷、重建乌衣桥,恢复沿河码头、纤道,再现古街、古巷、古桥、古河、古树、古井风貌,还要建古运河博物馆、名人博物馆、周有光图书馆、常州名品馆等。这件事来得晚了一点,青果巷可是在1987年就成为历史文化保护区了。20多年一瞬间,但亡羊补牢总比放任自流好,也算一件欣慰的事。但愿几年后,交给市民的是旧时风物,还一个桨声灯影、原汁原味的青果巷。而不是人去楼空,空有一堆没用气息的鲜亮黑瓦白墙。
如此,幸也。
文化是城市的灵魂,一个拥有文化的城市才拥有未来。没有文化的城市是空洞的、枯竭的、没有生命的。
青果巷不长,从东头的琢初桥走到西头的弋桥,也就十来分钟。但青果巷又很长,500多年的历史如云烟飘浮,忽近忽远,一眼望不到尽头。青果巷就像岁月下缓缓展开的一幅市井长卷,发黄、残缺和模糊,却依旧飘散着江南水乡的余味,悠远、古朴,却又苦涩、迷茫。
站在青果巷尽头,我眼前一晃:长袍马褂往来穿梭,大麻糕、梨膏糖叫卖吆喝络绎不绝,岸边老屋炊烟冉冉,少妇老妪洗衣身影倒影如画,河里船中西瓜清凉诱人,孩子在河里捉鱼游水,居民推窗见波,彼此一笑……
但我们已无法回到过去,城市的马路越来越宽,建筑越来越高大,眼前的青果巷摇摇欲坠,只有脚下的运河水依然静静地流淌着,流走岁月,沉淀历史。德国思想家雅斯贝尔斯说:“从历史中我们可以看到自己,就好像站在时间中的一点,惊奇地注视着过去和未来。对过去我们看得越清晰,未来发展的可能性就愈多。”
我有些迷茫。
修林,本名周良林。江苏省作协会员,常州市散文学会副会长,已发表散文游记20多万字,现供职常州市钟楼区金融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