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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主义的初识与辩护:贝克特的《论普鲁斯特》

2017-03-25陈俊松

书城 2017年3期
关键词:贝克特普鲁斯特现代主义

陈俊松

萨缪尔·贝克特最重要的三部剧作是《等待戈多》《终局》和《开心的日子》。他凭借《等待戈多》声震文坛,并于一九六九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对于读者来说,较之这些受到普遍关注的名篇,他的《论普鲁斯特》可谓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贝克特出生在都柏林的郊区,在都柏林圣三一学院学习法语和意大利语,获得文学学士学位。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年,由于学业突出,根据校方教师交流协议,他在巴黎高师担任英语讲师。在此期间,他遇到了自我放逐的爱尔兰著名现代派作家乔伊斯,并于一九二九年发表《但丁…布鲁诺·维柯··乔伊斯》(Dante...Bruno.Vico..Joyce)一文。一九三○年他回到都柏林圣三一学院,担任法语讲师,但在第二年就辞职专心写作。一九三八年,贝克特定居巴黎,此后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法国度过。贝克特是爱尔兰作家,也是旅居巴黎的法语作家,他兼用英语和法语创作。

《论普鲁斯特》是贝克特一九三○年在巴黎时用英语撰写的关于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的长篇评论。该作于一九三一年由海豚出版社连载,是贝克特唯一出版的长篇批评著作。一九六五年,约翰·考尔德出版社将其与《三个对话》(Three Dialogues with Georges Duthuit)结集出版成书。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读者对这本专著反应冷淡,贝克特自己在回首往事时也将其称为一堆“廉价、花哨的哲学术语”。近年来,这部贝克特“非主流”的作品却得到越来越多的学者和读者的关注,并将其视为贝克特“美学和认识论的宣言”。

《论普鲁斯特》表现了作为年轻学者的贝克特对普鲁斯特的欣赏和崇拜。此前,贝克特对现代主义文学算不上熟稔。在巴黎高师担任讲师的两年间,他也只是泛读过普鲁斯特的作品。但在一九三○年那个夏天,他在巴黎潜心研读了那“令人生厌的十六卷本新法兰西杂志社版本”(《追忆似水年华》)的法文原著,并写出了具有独特价值的批评专著。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法国文坛,普鲁斯特的巨著不仅远未得到今日这般的重视,还因其文风和创新受到诸多批评和指责。贝克特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对《追忆似水年华》这部现代主义杰作进行了有力的辩护。可以说,贝克特在论述普鲁斯特的同时,也把自己对生活和艺术的领悟融入到了他的分析当中。具体说来,贝克特在评论《追忆似水年华》这部带有强烈自传性色彩的现代主义作品时,敏锐把握并精彩论述了小说中的三个重要主题:时间、回忆和爱情。

时间:既惩罚又拯救的“双头怪兽”

《追忆似水年华》以时间开始,也以时间结束(第七卷的标题是“重现的时光”)。但在普鲁斯特那里,时间不是通常意义上一维的、目标明确的演进过程,而是一种碎片化、看似无序的意识激荡。普鲁斯特对时间的这种理解,是评论家们将这部作品当作意识流小说代表的原因,也是它受到误解和贬损的根源。《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出版时,书稿曾遭到多家出版社拒绝。《新法兰西杂志》的著名作家安德烈·纪德拒绝推荐出版,奥兰夫出版公司的阿尔弗莱德·安布罗看了书稿后大惑不解:“为什么要在开头用三十页描写自己睡不着觉?”与这些本国读者不同,贝克特似乎成了普鲁斯特的难觅知音。对于时间这个重要的主题,贝克特在《论普鲁斯特》开篇就开门见山地写道:

鉴于本文的目的,為了方便起见,我们将根据普鲁斯特演算内在的时间先后顺序,首先对那个兼具惩罚和拯救的双头怪兽—时间进行考察。(《论普鲁斯特》,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

对于别的作家,时间也许只是一种意识,但对于普鲁斯特,时间是他生命的向度。熟悉普鲁斯特个人生活的读者都知道,他追求幸福的方式就是追寻逝去的时光。时间也成为《追忆似水年华》这座“大教堂”的尖顶,统摄全局又孑然屹立。“倘若假以天年,让我得以完成自己的作品,我一定会给它打上时间的印记”,贝克特引用普鲁斯特自己的话来揭示时间对他的意义。人们逃脱不了时间的框架(时刻和日夜、明日和昨日),贝克特因此将普鲁斯特的人物称之为时间的“牺牲品”和“囚徒”。在贝克特看来,正是在“创造性和毁灭性的时间”里,普鲁斯特发现自己成了艺术家。

回忆:一小块“玛德莱娜”蛋糕

与时间相对应的另一个主题就是回忆。在《追忆似水年华》当中,作家试图通过回忆过去的点滴找回幸福的时光。评论家认为普鲁斯特的一个贡献在于他呈现出了一种特殊的回忆方式,那就是非自主回忆(involuntary memory)。回忆一般有两种方式,自主回忆和非自主回忆。由于自主的回忆是借助智力和推理对过去进行重建,因而无法让我们感知过去的再现;而只有我们现在的某种感觉和某种记忆之间发生偶合,才能使过去存活于我们现在感受到的事物之中。在贡布雷,就是浸泡在茶水里的一小块“玛德莱娜”蛋糕唤起了叙述者对童年时光的回忆。对于这两种回忆的区别,贝克特明确地指出:

作为召唤的一种工具,自主回忆(普鲁斯特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毫无价值。它提供的形象与真实相去甚远,有如我们想象的神话,或是由直接感知带来的夸张和变形。(同上)

“非自主回忆”可以说是贝克特对普鲁斯特作品中记忆机制的准确概括。他将普鲁斯特通过非自主回忆来揭示自身的存在视为一种笛卡儿式的“方法论”。因此,他的叙述不遵守时间上的先后顺序,也不揭示某种因果关系。在这一点上,他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对貌似合理关联这种庸俗的蔑视”。在“非自主回忆”这种呈现方式里,我们可以感受到印象主义画派的影响,也可以看到叔本华非理性哲学的影子,它体现出普鲁斯特一贯的反智性态度。

爱情:嫉妒与遗忘

普鲁斯特和《追忆似水年华》里的叙述者起初都向往爱情。为了追求心爱的人,他们经历奋不顾身,丧失理智,心力交瘁,饱受折磨,最后又都陷入幻灭。小说中表现的爱情有两条线索,即斯万的爱情和叙述者的爱情。斯万娶了从他梦中走出来的奥黛特为妻,结果面对的奥黛特却是一个他根本不爱的人。叙述者先后对三个女人产生过爱慕,吉尔贝特(贡布雷,邻家少女)、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贡布雷的教堂,法兰西古老文化的代表)和阿尔贝蒂娜(巴尔贝克海滩,阳光少女)。

叙述者在巴尔贝克海滩度假时,与一群骑自行车的少女中的阿尔贝蒂娜相遇。起初,他认为阿尔贝蒂娜是贞洁的,因为她“不可捉摸”,周身笼罩着神秘的光晕,便对她产生依恋之情,并最终爱上了她。但叙述者后来发现,阿尔贝蒂娜跟奥黛特一样,不仅轻浮放荡,而且还是个女同性恋。最后,叙述者下定决心前往奥地利将她忘记。阿尔贝蒂娜随后出走,不久因坠马死于都兰。贝克特对此的认识是,爱情其实一直深受嫉妒和遗忘之苦:

她的死,她从时间中的解放,没有平息他的嫉妒,也没有加快他的痴迷的结束,那痴迷的齿和轮就是日和时。……“为了获得安慰,我将必须忘记,不是一个,而是无数个阿尔贝蒂娜。”而且不是一个“我”,而是许多个“我”。任何一个阿尔贝蒂娜都有一个与之对应的叙述者。(同上)

在贝克特看来,普鲁斯特笔下的爱情总是充满各种戏剧化的错位和悖论:嫉妒与满足,执着与放弃,迷恋与空虚。叙述者最终领悟,“我们对某个人最专一的爱总是我们对其他什么东西的爱”。因此,爱情是人“悲伤的功能”。

回望二十世纪,贝克特以他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哲学思维前所未有地开拓了小说和戏剧的可能性。有学者指出,贝克特的文学生涯是从作为一位现代主义者,作为普鲁斯特和乔伊斯文学声誉的推动者开始的。可以说,贝克特后来成为荒诞派戏剧的代表和他早年对普鲁斯特的阅读和研究不无关联。普鲁斯特的《在斯万家那边》(《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发表于一九一三年,此后,一九一七年伍尔夫发表了《墙上的斑点》,一九二二年艾略特和乔伊斯分别发表了《荒原》和《尤利西斯》。这十年间出现的这些作品代表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高峰(high modernism)。在这场现代主义文学运动当中,普鲁斯特无疑是个先行者。《论普鲁斯特》开风气之先,以外国研究者的身份和自己的真知灼见对受到批评和责难的普鲁斯特大胆地进行了辩护。这部发表于八十多年前的专著不仅对于理解卷帙浩繁、委婉曲折、细腻难懂的《追忆似水年华》具有指引作用,而且对于解读贝克特自己的作品也具有独特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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