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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影响灵魂的艺术
——论奥古斯丁的音乐美育思想

2017-03-24潘道正

美育学刊 2017年5期
关键词:奥古斯丁基督教上帝

潘道正

(天津外国语大学 比较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204)

音乐:影响灵魂的艺术
——论奥古斯丁的音乐美育思想

潘道正

(天津外国语大学 比较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204)

奥古斯丁尽管极度反对艺术带来的感官娱乐,但对音乐却持充分肯定的态度,在他看来,音乐的和谐是神先验地置于人心中的天性。他继承了毕达哥拉斯学派和新柏拉图学派的音乐传统,视“数”为音乐的核心要素,强调音乐的道德和伦理力量,并把数的根源追溯到至上的存在,由此把音乐抬升到了人类灵魂活动的最高境界。奥古斯丁赞成教会的歌唱习惯,极大地推动了教会音乐的发展,他的音乐理论为基督教音乐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奥古斯丁;音乐之数;均等性;圣咏

20世纪30年代,著名美学史家凯·吉尔伯特和赫·库恩在论及中世纪美学时颇为感慨,他们发现基督教道德把美学完全压垮了,“早期基督教绝对地摒弃美的艺术。……其结果是,在基督教道德对抗美学的压力之下,美学被完全压垮了,以致它的历史不得不从头开始”[1]157。具体到奥古斯丁,他们得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结论:“神父们顽强的人性以及他们对古典文献学和哲学的熟识,迫使他们去寻找一些巧妙的理由,为在另一些情况下他们的良知迫使他们所抛弃的艺术和美辩护。”[1]165吉尔伯特和库恩的观点得到了广泛的认可,然而这种大而化之的论断也难免以偏概全,特别是对奥古斯丁的断言显然有失公允。他们的观点甚至在当时就遭到了基督教学者伊曼努尔·查普曼的激烈反驳。查普曼认为吉尔伯特和库恩没有掌握第一手材料,断定基督徒同艺术之间存在冲突以及基督徒无法欣赏艺术真正的本质,纯属臆测,毫无根据。同吉尔伯特和库恩的观点截然相反,查普曼认为奥古斯丁成为基督徒后非但没有拒斥艺术反而加深了对艺术的理解,“确切地说,随着奥古斯丁成了更坚定的基督徒,其对短暂易逝的美的欣赏变得更深刻了”。[2]现在就日渐丰富的资料来看,查普曼的观点显然更加中肯。

奥古斯丁是个极其感性的人,有着极高的艺术天分。按照他在《忏悔录》中的自述,年仅二十左右,就能“阅读一切所谓自由艺术的著作,能无师自通……不靠别人的讲解,不费多少劲,能理解一切有关修辞、论辩、几何、音乐、数学的论著”。[3]69在未皈依基督教之前,年轻的奥古斯丁就对艺术的美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并写下了《论美与适宜》一书,专门探讨了“什么是美”。在他看来,事物之所以能够吸引我们,必定有其美丽动人之处,“我的思想巡视了物质的形相,给美与适宜下了这样的定义:美是事物本身使人喜爱,而适宜是此一物对另一事物的和谐,我从物质世界中举出例子来证明我的区分。我进而研究精神的性质,由于我对精神抱着错谬的成见,不能看出精神的真面目”。[3]66从这段广为流传的自述中可以看出,当时尚为摩尼教徒的奥古斯丁执着于“物质的形相”,并以此为基础建立了自己的美学思想。皈依后的奥古斯丁对自己早先的美学思想进行了深刻的反思,遂由物质世界进入精神世界,建立自己的基督教神学美学,但两种美学思想之间并非对立的关系,相反正是前者构成了后者坚实的基础。

实际上,奥古斯丁晚年虽说的确完全摒弃了艺术(准确地说是拒斥一切感性的东西),但在这之前他对艺术始终持肯定的态度,对他来说,艺术虽然有不足之处,甚至容易把人引入感性欲望的歧途,但对基督徒来说仍有大用。公元386年12月,就在皈依基督教不久,奥古斯丁完成了《论秩序》(DeOrdine),讨论有限世界的秩序。在这部作品中,自由艺术被视为通向哲学沉思之路的准备阶段。要想理解更大的秩序,首先就要研究自由的艺术,使心灵有所准备。在奥古斯丁看来,经受自由艺术的训练可以使人更警觉,获得更好的储备,以理解真理。从《论秩序》中可以发现,对于奥古斯丁来说,数是星辰运动、几何和音乐中整一性的原则。正是通过研究固定的数率,人们才能进而欣赏创造物的整一性和连贯性。[4]在《忏悔录》中,奥古斯丁就曾把自由艺术称为“受光明照耀的东西”,[3]69自由艺术的魅力来自上帝,反之通过自由艺术也可以追寻到上帝,“艺术家得心应手制成的尤物,无非来自那个超越我们灵魂、为我们的灵魂所日夜想望的至美。创造或追求外界的美,是从这至美取得审美的法则,但没有采纳利用美的法则。这法则就在至美之中”[3]218-219。显然,奥古斯丁对“艺术家”评价不高,且颇有微词,他们不过是上帝实现“艺术”的手段,却往往滥用自由意志,“没有采纳利用美的法则”。由此,就不难理解,奥古斯丁在讨论他最钟爱的艺术音乐时为何对音乐人总是持不屑的态度了。

在七种自由艺术中,对于奥古斯丁来说,音乐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为了能够正确解释奥古斯丁的观念,必须时刻记住两件事。首先,对他来说,作为一个古典主义者,音乐属于七种自由艺术之一,但这种关系是有‘优先级’的,即音乐区别于所有其他艺术,在所有其他艺术之上”[5]。而音乐那令人愉悦的和谐就是上帝植入在人之中的天性,“这种一致,或适合,或和谐,或调和,或什么别的更恰当的词,在生物间所有的紧密合作或更准确地说相互适应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为(正如刚才发生在我身上的情况)我所谓的相互适应准确地说就是希腊人所说的和谐。然而,这并非从单音到双音(一个八度音阶内的关系)之间的谐和力量得以发生的所在,这种谐和特别容易发生在我们身上,被天然地植入我们之中(除了创造我们的上帝还有谁会如此做呢?)甚至愚鲁之人也能感受到,也不论是自我歌唱还是听别人唱”[6]。因此,在奥古斯丁看来,对音乐科学的研究,特别是对声音中数之比例的欣赏,将会让人感受到一个按神意设置的美好秩序。反过来,这也会成为一个有条不紊的美好生活的模式。

关于音乐,奥古斯丁有专著论述,这就是《论音乐》(DeMusica)。公元387年4月复活节,奥古斯丁在米兰接受洗礼,正式皈依基督教,仪式由安布罗斯主持。这期间,奥古斯丁展开了一项写作计划:从基督教视角重新诠释自由的艺术,《论音乐》的写作正是源自这个宏大的计划。奥古斯丁在米兰就着手写作,但直到回北非后才最终完成。《论音乐》共六卷,采用对话的方式,前五卷纵论世俗音乐,第六卷则完全是基督教的视角。就主旨而言,《论音乐》深受新柏拉图主义和新毕达哥拉斯传统的影响,强调音乐的伦理价值和教育意义。这部作品曾获得极高的评价,“《论音乐》是一部经典,它超越了所有的风格和范式,也超越了所有的时代。它重视自由教育的效果,强调智力的重要性,瞧不起所有实在的技巧,历史学家毫无疑问将会从它的字里行间发现希腊化传统的强大和不足。这儿还能发现伟大的基督徒柏拉图主义者思想的独特性以及他对精神原初性、上帝的知识和爱的坚守”[7]。除《论音乐》专门论述外,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也有对音乐的大量论述。另外,在其他著作中奥古斯丁也时有精到的音乐评论。所有这些构成了奥古斯丁博大精深的音乐美学。

奥古斯丁在皈依基督教之前做过九年的摩尼教徒,浸淫古典时期音乐已久,这对他的音乐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也正是有了这样的储备,他才能集之前音乐之大成,建立自己独特的基督教音乐理论。具体而言,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首先,在古典时代,音乐理论和音乐表演是分开来的。一方面,音乐作为一种有教育意义的和文明的力量,对其本质的理解需要智力,这种理解通向音乐真理的知识。当然,这种爱好追求需要以经济上的独立和充分的自由闲暇时间为前提;另一方面,音乐作为一种职业,必须能带来金钱利益,这就意味着要努力追求一些庸俗的目标,如熟练的技术,即兴表演的能力,音乐形式要适合记忆和便于模仿,主题多是雄心、金钱,以获得掌声和名气为务等等。而且,这两个方面的社会地位完全不平等,“有必要记住,在那个年代,音乐科学同表演、演唱或器乐演奏是分开来的。音乐实践更多的联系着同数学密切相关的理论学科,而正如现在所知道的,那些理论家大多瞧不起职业音乐人”[7]。受此影响,奥古斯丁重音乐理论而轻音乐实践。在《论音乐》第一卷中,奥古斯丁就有意证明那些从事公共表演的音乐人同作为严肃学科的音乐没有任何关系。实际上,“在奥古斯丁的所有著作中,这两种观点之间的冲突都是不可调和的”[5]。音乐作为一个学科的概念必须同艺术的实践性解释及以报酬、名声为结果导向的概念明显区别开来。这是奥古斯丁讨论音乐的前提。

其次,毕达哥拉斯学派以数为核心概念的音乐思想在奥古斯丁的音乐理论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把数作为音乐的核心要素,源自毕达哥拉斯学派。按照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观点,数是原初的力量,宇宙按照数的秩序运行,艺术和我们对艺术的反应都离不开数的秩序。运动与和谐就是两种表达秩序的方式,也是我们理解秩序的两种途径。美可以通过数来理解,运动由数来调节,而理解不过是肉体的一种运动。精神中的运动是我们所谓艺术的条件。数的规则就是美的规则。另外,毕达哥拉斯学派音乐理论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伦理色彩。这种理论不仅从美感也从道德感的角度来定义什么是美好的音乐。毕达哥拉斯主义者认为,音乐是按照数的比例构成的,能向人的灵魂传达宇宙的整一和秩序,而适当的音乐能在灵魂中激起对良好道德的欲求。毕达哥拉斯学派之后,数已经成了音乐内在的东西。奥古斯丁则在此基础上引入了基督教观念,数不仅是音乐内在的东西,而且像所有内在的东西一样都源自上帝,上帝就是节奏和音乐的创造者。

第三,新柏拉图主义对奥古斯丁的音乐观点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按照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所述,他对上帝的真正认信得归功于阅读柏拉图学派的著作,“我读了柏拉图派学者的著作后,懂得在物质世界外找寻真理,我从‘受造之物,辨识你形而上的神性’,虽则我尚未通彻,但已认识到我灵魂的黑暗不容许瞻仰的真理究竟是什么,我已经确信你的实在,确信你是无限的,虽则你并不散布在无限的空间,确信你是永恒不变的自有者”。[3]133-134在音乐理论上,对于奥古斯丁来说,正是上帝的存在使得音乐从有形的物质升华为精神的存在成为可能。众所周知,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认为艺术不过是理念摹本的摹本,同真理隔着三层。在柏拉图看来,艺术家和诗人只是影像的制造者,他们理解的只是事物的外观而非真实的存在,他们甚至缺乏必要的科学知识对他们的产品做正确的判断。柏拉图对诗人下了逐客令,对其他艺术也没有什么好感,唯独对音乐有所保留,认为那些能够记起适当情感的音乐模式以及模仿战争中勇敢者说话方式和口音的音乐节奏可以留在理想国。他还指出节奏和旋律能够通达最内在的灵魂并对它产生最强烈的影响。节奏和旋律自带荣耀并能传递荣耀。同样,在《第麦欧篇》中,柏拉图宣称音乐具有给灵魂的运动带来改变的力量。音乐和灵魂时间的密切关系正是《论音乐》的核心主题之一。奥古斯丁坚持认为在创造物中发现愉悦是可以接受的但灵魂必须超越创造物。灵魂必须超越从被创造物那里获得的享乐。只有超越感性愉悦,在对唯一上帝的沉思中才能发现至高的享乐。就此而言,音乐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

那么,什么是音乐呢?在《论音乐》中,奥古斯丁把音乐定义为“良好运动的艺术”。运动离不开时间。奥古斯丁认识到时间不可据空间运动来度量,“时间并非物体的运动”[3]251,而只能通过“形式化”的现象或秩序、音调来度量,而且还只能是在记忆中或回想中进行,“我所度量的不是已经不存在的字音本身,而是固定在记忆中的印象”[3]254。因而时间自身是不可度量的。我们所感知到的不过是意识中的印象,据此人们理解自己的个性特征,事实上就是自身的存在。因为时间被定义为运动的尺度,这就把时间和音乐相互等同起来。事实上,声音和时间具有相同的属性。按奥古斯丁的说法,所谓的“将来”和“过去”的时间是不存在的,而“现在”的时间始终在流动,同样,声音在未响之前不存在,停止之后也不存在,“在响的时候可以度量,因为具有度量的条件。可是在当时声音并非停留不动动,它是在疾驰而过。是否它的可能度量在乎此?因为它在经过时,伸展到一定距离的时间,使它可以度量”[3]253。音乐和时间由此不可分,对音乐能够被度量的也只是记忆中的印象,“对已经唱出的来讲是属于记忆,对未唱的来讲是属于期望;当前则有我的注意力,通过注意把将来引入过去。这活动越在进行,则期望越是缩短,记忆越是延长直至活动完毕,期望结束,全部转入记忆之中”[3]256。音乐成了时间的象征,时间则是生命的象征。奥古斯丁发现没有什么比音乐更适合做世界意义的征象了。世界呈现的秩序,只有在永恒中才可能最终完成,它把自身转化在声音中,生成了人类的艺术。音乐既是最古老的艺术,又随着时间一去不复返,两者之间的矛盾并不会降低它的高度,因为它是唯一将会存在到永恒的艺术。

音乐作为良好的运动是由数来调节的。奥古斯丁认为数是音乐的根本,他按照高低等级把音乐的数分成六种:审判之数、提升之数、记忆之数、反应之数、感觉之数和声音之数,这些数又可以归为两类,“那些竭力占据第一位的数为感性之数,而让那些更完美的数接受审判之数的名称”[8]445。所有的数都源自至高的上帝,与天地共始终,“那些在上的事物正是至高的、不变的、不受干扰的和永恒的数的居所,否则又能是什么呢?那儿没有时间,因为那儿没有变化。然而时间却由那儿生成,得以安排,开始变化,并模仿永恒,一如它们在世界初始时所做的”[8]448。在所有这些数中,审判之数又超出所有其他数之上,“不论这些审判之数是何种事物,它们肯定优于其他的数”[8]442。在听音乐时,这些数就会共同作用。奥古斯丁以听安布罗斯圣咏“上帝创造万有”(Deus Creator Omnium)为例说:“我想当我们所引的圣咏‘上帝创造万有’唱起时,我们通过反应之数听到它,通过记忆之数认识它,通过提升之数读出它,通过审判之数获得喜悦,同时还通过其他的数赞同它,按照这些更隐蔽的数,我们对喜悦作另外的鉴别——某种关于审判之数的鉴别。”[8]444

数就是音乐内在的本质,决定着所有的音乐行为。首先,对声音好坏的判断决定于数,“不论听到什么声音,我们要么满意,要么不满意,我们这么做不是出于理性而是出于天性,即我所谓的感觉的数。因为当我听到声响时,满意或不满意的能力并非自我的耳朵创造出来的。显然,好听的声响并不比难听的声响更容易为耳朵听到”[8]430。其次,聆听音乐的喜悦感源自对象物的均等性,“在感性的和谐中,我们所爱的是什么?不过是一种等同性和平均而又规则的间隔”[8]446。“美的事物因数而令人愉悦,我们已经证明其中可见均等性”[8]453。是对这种喜悦感的鉴别完全取决于数,“如果说我们的鉴别是正确的话,那么喜悦的感知不可能偏向均等的间隔而拒绝不定的间隔,除非它自身被贯注了数;同样,没有更强大的数的帮助,植入这种喜悦之中的理性根本不可能鉴定内在于它的数”[8]445。第三,数能够阻止人们耽于感官娱乐,转向健康的生活,“每一个放荡行为都驻留着灵魂本质中的错误,而决定性的退出放荡行为,恢复对理性之数的喜悦后,我们的整个生活就会转向上帝,健康之数就会被赋予肉体而不会耽于感官愉悦”[8]449。最后,源自上帝的数因其神性而具有感化功能,“一切都是由上帝所创造的意旨和所有事物都必须遵守的规则所成就的,因此就算是罪恶的和卑贱的灵魂也能为数所感动,而哪怕是最低等的可朽之物也能为神意设定的数所感动。这些数字可能会越来越逊色,但它们不可能完全失去美。……数同样源自唯一的神,因均等性和相像性而美丽,且秩序井然”[8]461。

从声音到灵魂,数的作用无处不在且逐层升级,直至通神。奥古斯丁由此也肯定了音乐的至上性。诚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奥古斯丁留给我们一个实用有效的音乐定义,揭示了音乐和人的存在之间的联系,在其最晦涩的间隙处昭示了音乐创造过程,神圣化了音乐中真理的意义,并以令人印象深刻的天赋,恢复了音乐的道德和伦理力量,把它们从古风时期和日渐湮没无闻中解救出来,通过贯注基督教理念使之重新恢复活力,并传之后世,“音乐被抬升到人类灵魂活动的最高境界。而音乐成了人所能创造出来的唯一的‘言’,而人自身也不过是神的创造。通过音乐人获得了同神直接交流的可能性——上帝正是这种力量和本性之源,媒介和质料由人创造”[5]。毫无疑问,奥古斯丁的音乐理论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圣奥古斯丁是古代思想发展到现代思想和基督教思想过程中的重要传承者和革新者之一。在他的音乐著作和相关评点中,这种变化尤其醒目。原因是,奥古斯丁努力描述并阐释一种新的基督教圣咏音乐形式”[9]。这种音乐形式融会贯通了之前时代的音乐之长,奠定了之后漫长年代里基督教音乐的基础。

众所周知,奥古斯丁瞧不起表演性的音乐实践,“《论音乐》讨论的不是表演性的音乐实践,而是那些有助于理解美好音乐本性的数学和哲学原则”[4]。音乐人出于卑贱目的的表演被摒弃在音乐科学研究的范围之外,然而他所创立的音乐终究要为宗教服务,塑造品性优良的基督徒,为人们准备通达上帝之真理的道路,以侍奉上帝为终究目的。就此而言,奥古斯丁的音乐又完全是实用的。

大卫用音乐侍奉上帝就是奥古斯丁一再引用的例子。在“上帝之城”中,大卫正是用音乐侍奉上帝的,“经过数个年代,在上帝之城的发展进程中,大卫首先征服了地上的耶路撒冷,作为即将到来者的预示。现在大卫是一个精通歌唱的人,他出于信仰的天性而非粗俗的快感热爱着音乐的和谐,以之侍奉他的上帝”[10]。大卫的《诗篇》中也谈到人们应该用音乐颂扬神:“义人哪,你们应当靠耶和华欢乐。正直人的赞美是合宜的。你们应当弹琴称谢耶和华,用十弦瑟歌颂神。应当向神唱新歌,弹得巧妙,声音洪亮。”(《诗篇》33:1-3)对此,奥古斯丁解释:“向神唱诵一首信仰的荣耀之歌。”“带着欢乐技巧圆熟地向神唱歌。”又说:“让我们向神唱新歌。……《旧约》是一首老歌,《新约》是一首新歌。”[11]奥古斯丁后来对音乐至上性的充分肯定,不无大卫的影响。

实际上,音乐在奥古斯丁皈依基督教过程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尚未皈依前,年轻的奥古斯丁当“灵魂深处……巨大的风暴起来了”时,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反复唱着”的歌声使他心灵平静,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圣经》[3]157-158;正是经过颂唱大卫诗篇,奥古斯丁才领会了基督教的真谛,并同摩尼教彻底决裂,成了“望教者”。“我讽诵大卫的诗歌、洋溢着衷心信仰的诗歌、最能扫除我们满腹傲气的诗歌时……使我内心燃起对你多么大的爱火?”[3]165在接受洗礼正式成为基督徒之际,正是安布罗斯圣咏让他感动得“涕泪交流”,“现在听到神圣的颂歌之声,更使我涕泪交流;以前我只会向你太息而已,这时才能尽情嘘吸,使我的‘茅屋’中充满馨香”[3]172。安布罗斯圣咏让奥古斯丁找到了苦苦追寻的归宿,“经由米兰教会的音乐,奥古斯丁实现了同上帝的合一,让他确信找到了所追寻的东西”[4]。实际上,除了宗教方面的作用外,音乐在奥古斯丁的世俗生活中也具有重要的意义。比如,就在他受洗后不到一年,挚爱的母亲莫尼卡因病去世,他因此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悲痛,“灵魂受了重创”,在听了安布罗斯圣咏后,无尽的悲伤才得以释放。奥古斯丁写道:“我任凭我抑制已久的眼泪尽量倾泻,让我的心躺在泪水的床上,得到安息。”[3]182能给他真正带来心理安慰的终究还是音乐。音乐之所有如此功用,是因为它的真理性内涵,“听到你的圣堂中一片和平温厚的歌咏之声,使我涔涔泪下。这种音韵透进我的耳根,真理便随之而滋润我的心曲,鼓动诚挚的情绪,虽是泪盈两颊,而放心觉得畅然”[3]170。

当然,音乐作为能影响灵魂的艺术,的确容易让人沉湎于感官娱乐而迷失方向。在《忏悔录》中,奥古斯丁以自己为例,讲述了音乐两方面的影响及引起的内心挣扎,“声音之娱本来紧紧包围着我,控制着我,你解救了我。现在对于配合着你的言语的歌曲,以优美娴熟的声音唱咏而出,我承认我还是很爱听的,但不至于留连不舍。这些歌曲是以你的言语为灵魂,本应在我心中占比较特殊的席位,但我往往不能给它们适当的位置。有时好像给它们过高的光荣:听到这些神圣的歌词,通过乐曲唱出,比了不用歌曲更能在我心中燃起虔诚的火焰,我们内心的各式情感,在抑扬起伏的歌声中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音调,似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和谐而荡漾。这种快感本不应使神魂颠倒,但往往欺弄我;人身的感觉本该伴着理智,驯顺地随从理智,仅因理智的领导而被接纳,这时居然要反客为主地超过理智而自为领导”。[3]216但这并非不可克服的困难,只要心中有上帝。事物本身无所谓错误,“即使以我们的大地为基础的最差的部分也有其美丽之处”[3]260。错的是我们误用了自由意志,“人由着自己的意志变得邪恶”,所见才尽是混乱,“这么多的事物,在我们看来都混乱无序、躁动不安,那是因为我们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念强行干预了它们固有的秩序,殊不知神意赐予我们的事物是如此美丽”。[8]448在奥古斯丁看来,音乐带来的感官娱乐之惑,并不在音乐本身,相反,音乐作为上帝之音,还能抑制欲望的滋生。正因此,奥古斯丁才“赞成教会的歌唱习惯”。

其实,创教之初的基督教教会并无自己的音乐。据学者考证,在基督教创立的前4个世纪,几乎没有自己的音乐,基督徒在举行仪式时用的都是古希腊人的音乐。后来经过罗马的大马瑟、凯撒利亚的大巴希尔、康斯坦丁堡的圣克里斯托姆、米兰的圣安布罗斯等著名教父的努力,基督教才慢慢地有了自己的音乐。[5]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也介绍了缘起:当时米兰大主教安布罗斯受到当局迫害,为保卫安布罗斯,教众坚守教会,彻夜不眠,“这时惟恐民众因忧郁而精神沮丧,便决定仿效东方的习惯,教他们歌唱圣曲圣诗。这方式保留下来,至今世界各地所有教会几乎都采行了”。[3]260这种主要源自东方的音乐形式曲调平和,用奥古斯丁的话说就是,“用这种方式咏唱诗篇,声调极少变化,不像歌唱,更近乎朗诵”。听着这种“清澈和谐”的歌曲令人“感动得流泪”,而且还能激发虔诚的感情,奥古斯丁用自己的体验现身说法:“我在快感的危险和具有良好后果的经验之间真是不知如何取舍,我虽则不作定论,但更倾向于赞成教会的歌唱习惯,使人听了悦耳的音乐,但使软弱的心灵发出虔诚的情感。”[3]216由安布罗斯创作的圣咏“上帝创造万有”正是奥古斯丁最推崇的教会音乐。奥古斯丁后来自己致力于创建基督教音乐,与他的音乐美育思想自是密不可分。

[1] 吉尔伯特,库恩.美学史[M].夏乾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2] CHAPMAN E. Some Aspects of St. Augustine′s Philosophy of Beauty[J]. 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1941 Spring,1(1):46-51.

[3] 奥古斯丁.忏悔录[M].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4] BRENNAN B. Augustine′s "De Musica"[J]. Vigiliae Christianae,1988,42(3):267-281.

[5] PERL C J, KRIEGSMAN A. Augustine and Music: On the Occasion of the 1600th Anniversary of the Saint[J]. The Musical Quarterly, 1955,41(4):496-510.

[6] St.Augustine. On the Holy Trinity[M]//A Select Library of the Nicene and Post-Nicene Fathers of the Christian Church: Series 1,Vol.3. MI: Christian Classics Ethereal Library,1917.Book IV:71.

[7] CROSSLEY G W. St. Augustine′s "De Musica": A Recent Synopsis[J].The Musical Times, 1951,92(1297):127-129.

[8] 奥古斯丁.论音乐:第6卷[G].潘道正,译.//朱立元.西方审美教育经典论著选:第1卷.南京: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5.

[9] MEYER-BAER K. Psychologic and Ontologic Ideas in Augustine′s de Musica[J].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1953,11(3):224-230.

[10] St. Augustin. The City of God[M]. ed.,Philip Schaff. MI: Christian Classics Ethereal Library, 1886,Vol. 2:567.

[11] St. Augustin. Expositions on the Book of Psalms[M]. Philip Schaff, ed. MI: Christian Classics Ethereal Library, 1886. Vol.8:1192.

ABSTRACT: Despite Augustine′s extreme antipathy to the sensual pleasure brought by art, he has a positive attitude towards music and holds that the harmony of music is nature planted by God a priori in the heart of man. Carrying on the Pythagorean and the neo-Platonist tradition of music, he regarded "number" as the core element of music, emphasizing the moral and ethical power of music, tracing the roots of number to the supreme existence and elevating music to the highest level of human spiritual activities. Augustine was in favor of the church′s singing habits and greatly promoted the development of church music. His music theory laid a solid foundation for Christian music.

Keywords: Augustine; number of music; equality; chanting

(责任编辑:刘 琴)

Music: the Art of Affecting the Soul-On Augustine′s Ideas of Musical Aesthetic Education

PAN Dao-zheng

(Institut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Tianjin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Tianjin 300204, China)

2017-07-0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西方美育思想史》(15ZDB024)阶段性成果。

潘道正(1972—),男,安徽芜湖人,博士,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国际传媒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圣经文学、西方美学研究。

G40-014

A

2095-0012(2017)05-00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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