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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畈上的吆喝

2017-03-24程建华

新青年 2017年3期
关键词:接生婆犁田婶娘

程建华

城西十里,两排杨柳夹了条黄土的村道,一条瘦弱的小河,傍着村道,缓缓东流,三二十户土砖瓦房的人家,参差不齐地挤在道边,这就是程庄了。

八六年初春,父请了家和伯来犁田。当时畈上绿草如茵,篱前蜂飞蝶舞,家和伯精神抖擞地扶着犁把,嘴里“驾……,吁……”地吆喝着铿锵有力的号子,挥鞭将大水牛赶得飞跑。

中午,我用瓷碗给家和伯盛饭,家和伯双手背在屁股后面,眼珠瞪得像庙里的金刚,唾沫横飞地吼道:“你家没得吃呀?用屁眼大的碗盛饭?”我吓得两腿发抖,赶紧换个淘米的瓦钵,盛满了,端到他老茧遍布、簸箕一样的手里。

家和伯这才熄了怒火,鼻孔里重重“哼”了声,接过瓦钵,就着面前的蒜炒腊肉,三扒两口便吃得精光,我紧忙又给他盛了一钵。那天中午,家和伯共吃了四大钵饭,才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牵着牛又下田了。

这年,家和伯已整整六十岁了,但发黑如墨,精神矍铄,满村的人,没一个说他老了,他自己也从不言老。

婶娘给家和伯生了一女两男。大女儿出生时,家和伯正扛着犁杖从田间回家,刚到屋角,接生婆低眉顺眼说道:“家和伢,恭喜你得了个千金。”家和伯呆了片刻,仰头发出野兽般的吼叫,继而卸了肩上犁杖,狠命摔在地上,冲屋里大骂:“操,没卵用的婆娘,头胎就生个赔钱货。”接生婆瞅了眼断成两截的犁杖,扭身落荒而逃。屋里的婶娘臊得面红耳赤,终日以泪洗面。

家和伯憋着满肚子闷气干了一年活儿,其间没少在家里摔摔打打,婶娘自觉理亏,处处只是忍让着他。但家和伯心头的那团怒火却一日旺似一日,就差没点燃房子将一家人烧成灰烬了。

这情形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秋天。秋后,接生婆站在田埂上,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喊:“程家和,快,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带把儿的。”家和伯聽了,怔了怔,将手中犁把一扔,也不顾满脚泥巴,拔腿就往家跑。

家和伯一层层打开襁褓,盯着儿子的小鸡鸡左看右看,欢喜不尽,回头对接生婆说:“李奶,让您费心了,快,煮八个荷包蛋,你和我老婆一人四个。”李奶乐呵呵地去灶上了,家和伯又撵上去,说:“李奶,多放红糖啊!”婶娘头上系了红洋巾,虚弱地躺在床上,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第二个儿子出生后,家和伯的精神头儿更旺了。

夏天,东方欲晓,静谧的村庄还笼罩在一片晨曦中,家和伯那孔武有力的吆喝声却像晨露洒遍了田畈;西山日暮,庄上的汉子们已收工半晌了,可家和伯中气十足的呐喊声仍像夜风般回荡在皎洁的月色下。

村尾大枫树下,纳凉的双根伯挠着后脑勺,纳闷地问:“家和你个狗日的,不晓得累啊?”家和伯正牵着牛,啪哒着赤脚从月色下走过,闻言,狠狠“啐”了一口,回头喊道:“双根,你只晓得偷懒享福,算个么卵男人?”双根伯气得摇了一宿的蒲扇。

干活不累的家和伯,将两个儿子都送到学校念书去了,女儿没送,留在家里帮婶娘拔草锄田。家和伯说:“女伢迟早要嫁人,念书有个么卵用?”

可俩儿子宁愿锄一天的草或挖一天的地,也不愿去学校多呆片刻,初中还没熬到头,哥俩坚决不念了,家和伯无奈,应了小儿子的请求,送他去学开车。大儿子说:“父,我只想跟你犁田。”家和伯倒想得通,一心教大儿子犁田耘地。

日出日落,光阴荏苒,女儿出嫁后,俩儿子也大了,家和伯为俩儿子盖了房子娶了老婆,虽说儿子媳妇都分开另过了,但一家人还是和和美美、客客气气的。

风波出在俩儿子都有了孩子之后。

不出几年,大儿子一口气生了两个男伢,这下把个家和伯给美的,那张大嘴笑得差点没咧到耳朵后面去,逢人就夸:“嗨,我家老大可真能耐,连生两个儿子不费力气。”大儿子一家过得风生水起,小儿子就相形见绌了,小儿子结婚四年,憋足了劲儿,才生了个细脚伶仃的女伢。

家和伯的态度明显有变了。

农忙时节,家和伯牵着牛,扛着耙,起早贪黑给大儿子犁田耘地,忙得不亦乐乎。小儿媳偷偷来找婶娘,红着脸说:“妈,我家田里实在忙不过来了,想请您去烧餐饭。”婶娘二话没说,系上围裙就出了门。走到半路,却被家和伯黑着脸给喊住了:“去她家做么事?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有么出息?莫去。”婶娘不敢违拗,抹着眼睛回家了。小儿媳望着家和伯扬长而去的背影,满嘴牙齿都咬碎了。

家和伯有事没事只往大儿子家跑,去了也不空手,不是拎了鱼肉豆腐,就是提了油条包子,大老远就声如洪钟地喊:“大孙子、小孙子,快看爷给你买什么好吃的了?”隔壁的小孙女听见喊声也来了,眼巴巴盯着爷的手里,家和伯一瞪眼:“小丫头片子,看什么看?”孙女儿哭着跑回了家,扑进妈的怀里哭得泪雨纷飞。家和伯才不管那哭成一团的母女俩,只顾和俩孙子嬉笑玩闹。

婶娘趁家和伯高兴时,柔声劝道:“你这么偏心,你总有老的时候吧?老了就靠大儿子一家养啊?”家和伯头也不抬:“老了我还能犁田耘地,怕么事?”

家和伯真没吹牛,他七十岁那年春上,一场疟疾袭击了程庄,乡亲们一个个抽风打摆子病倒了。家和伯也发起了高烧,但次日一早,星辰刚散,他便抖着缰绳牵牛下田了,俄尔,只听他那阵阵倔强的吆喝声,像锐利的刺刀一样划破了村庄的晨空。太阳才爬出山尖,出了头大汗的家和伯站在村头,仰天大笑道:“我没病了,疟疾鬼被我赶跑了。”村人闻言,莫不惊骇。

家和伯凭一身正气战胜了疟疾鬼,可婶娘却远没他那么硬朗,婶娘一病不起,挺了半年,终是死了。家和伯开口闭口使唤了一辈子婶娘,婶娘突然没了,空荡荡的屋子,让他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家和伯似乎在一夜间变了模样,那牵牛走在村道上的身影就日渐佝偻了。

年后,家和伯正低头勾背牵牛走着,一辆摩托车突然疾驰而来,将他撞得飞了出去。

家和伯撞折了左腿,出院后,打了石膏,在大儿子家养了半年,但此后走道就一跛一瘸了。跛了腿的家和伯只能眼巴巴站在田埂上,羡慕地看着双根伯慢腾腾地挥鞭赶牛,暗自叹息了。

随后几年,两个孙子都考上了大学。大儿媳说:“父,家里出了两个大学生,您欢喜吗?”家和伯一颗白头点得如小鸡啄米:“欢喜着哩!”大儿媳叹了口气:“唉,就是这大学的开销太大了,一年好几万呢!”大儿媳说着,夸张地比划了个手势。

家和伯饱经世故,当然明白其中含义,一咬牙,从箱底翻出张存折,说:“我就这三万块钱了,迟早要给你们,先拿去用吧!”大儿媳眉开眼笑接了,说:“父,今后您就吃住在这,这钱我先给您存着。”家和伯倍感欣慰,颌首微笑。

七十八岁那年,家和伯前列腺犯了病,小便时常来不及,不是尿在堂厅,就是尿在厨房。满屋的骚臭味儿点燃了大儿媳积蓄已久的怒火,她揪住男人吼道:“老头就你这一根独苗啊?凭么事就我一家养老?”

的确,家和伯还有个小儿子,可小儿媳妇当初咬碎的牙齿还没镶上呢,一家子恨老头还来不及呢,更何况照料他?

家和伯像只瘪了肚的皮球,被俩儿子烦躁地踢来踢去,最后,那没上过一天学的大女儿回来了,女儿端茶倒水,洗洗涮涮,伺候了老父一年。家和伯还不糊涂,叹息道:“大丫头,当初我要是生三个女伢,那该多好呀!”大女儿笑道:“真要那样,我妈早被你掐死了。”家和伯嘿嘿笑了,笑得满脸老泪。

第二年秋收,大女儿回了趟家。午后,双根伯突然慌慌张张跑来,对大儿媳说:“你父在老屋门前摔倒了,我扶他躺床上了,快去看看吧!”大儿媳眼睛盯着电视,撇撇嘴道:“我忙呢,一会他儿子回来去看吧!”

大儿子踏月牵牛回来了,等他来到家和伯床前时,却见老父张着大嘴,浑身僵硬,已死去多时了……

多年过去了,家和伯犁田耘地的吆喝声早成了绝响,如同他的身影从未出现在程庄的田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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