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录体与对话录:东西方不同语言表达形式的成因
2017-03-23王旗
王旗
【摘要】语录从古至今都为中国人所常见常用。语录及语录体产生于春秋时期,其语言表达的形式深受儒、道、佛哲学思想的影响。在西方,基本上产生于同一历史时期的对话录,则由于受古希腊哲学重形式逻辑思维方式的影响,语言表达形式明显与语录体不同。语录体和对话录产生于不同的历史背景、文化体系,各具特点,相映生辉。
【关键词】语录 语录体 对话录 哲学思想 形式逻辑
【中图分类号】G6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3089(2017)03-0010-02
一、语录和语录体
语录,《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某人言论的记录或摘录”。它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谓的格言、警句,很多都是独句独句的判断、结论,点到即止,言简意赅。“语录”涵盖了人们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政治道德、文化教育、为人处世、婚姻家庭等无所不及。以“学习”为例,关涉的语录数不胜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学不可以已”“活到老,学到老”“业精于勤,荒于嬉”等等,都是古人劝学的语录,至今仍为人们经常引用。在文学上,“惟陈言之务去”“文以载道”“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生动传神之谓韵”“境生于象外”“诗以境界为最上”等等十分重要的文学理论观点、主张,无一不是用“语录”表达的,言词很浅近但思想很深刻,观点很鲜明,可谓一语中的,要言不烦。
就是到了现代,“语录”式的表达仍然是国人常见常用的方式。“文革”时期,“毛主席语录”自不必说,“为人民服务”“妇女能顶半边天”“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向雷锋同志学习”“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几乎人人皆知会用。今天,“发展才是硬道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作风建设永远在路上”“治国必先治党,治党务必从严”“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等等,也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语录”。
“语录体”是将自已或他人的言论辑录而成文本的一种文章的格式或样式,我国至少在2500年前的春秋时期就有了,《论语》就是最早的代表著作。所以我们考察先秦诸子百家的著述,学说观点虽然各异,但是在文体上都是语录体。老子(约前6世纪中)的《道德经》是我国历史上首部完整的哲学著作,作为道教基本讲义,81章不到5000字,平均每章不过60来个字,可谓只言片语、划然而止,但是其哲学思想却十分深刻,含义相当丰富,以至于后人要不断地注疏、阐释。《论语》更是纯语录体作品,是儒家思想最早的经典著作。全书20篇近500条,也不过两万字,是由孔子(前551—前479年)的弟子(包括再传弟子)根据自己的记忆或耳闻的传说辑录下来的孔子言论,每条(则)长短不一,有的只有寥寥数语。
老子、孔子的哲学思想和由他们创立的道家、儒家学说,不但对我国古代文化思想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产生了深远影响,而且以《论语》为代表的语录体文体格式或者“语录”式的语言表达方式,一直传承沿袭下来,成为民族特色、中国特色。孟子(前385—前305年)也曾效仿孔子游历于齐、宋、魏、魯等国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前后历时二十多年。到了晚年则专门著文讲学。现存《孟子》就是学生万章等人对他讲学和与人对话言行的汇编,共7篇261章,是语录体的散文集。又比如唐朝初年著名良相、杰出谋臣房玄龄,敢于“犯颜直谏”唐太宗的魏征等名臣,他们的老师,隋末大儒、教育家王通(584—617年)讲学时,总是要求学生先提出自已的理解,他再根据学生的个性禀赋、特长爱好展开问答,教学互动,因材施教。其讲学授业的内容,最后也由门生辑成了一部语录体的作品《中说》。到了北宋时期,记载理学家程颢(1032—1085年)、程颐(1033—1107年)言行的《二程遗书》(又称《河南程氏遗书》,共25卷)更是堪称与《论语》媲美的语录体典范之作。其中不少简明深刻、语约义丰的语录流传后世,成了人们常用的成语、励志的警句和格言。
“语录体”不仅仅是一种语言的表达方式、文章样式或文体格式,在其背后更充满了论者的智慧和机巧。从《论语》《孟子》众多的对话、问答中,我们可以看到,孔子、孟子不管是面对学生,还是面对国君,既没有滔滔不绝地显露夸耀自己的才学卓见,也没有侃侃而谈地发挥引申自己的观点主张。他们总是那样从容、负责地教导学生、启发国君,有一种雍容和顺、迂徐含蓄的气度风格。他们的语言,都是口语化、大众化的,要么简洁明快,浅显易懂,却给人以启发、深思;要么比喻贴切,幽默诙谐,能让人心有灵犀,恍有所悟。把这样言近旨远、要言不烦的语言整理、辑录成册,便成了语录体作品。
二、对话录
反观西方。古希腊哲学家、思想家苏格拉底(前469—前399年)曾说:“我的母亲是个助产婆,我要追随她的脚步,做个精神上的助产士,帮助别人产生他们自己的思想。”于是创造了著名的“苏格拉底问答法”,也称“产婆术”,方法就是事先设定一个“由头”(话题),然后双方通过辩驳,揭露矛盾、指出漏洞,层层剥离、步步推演、逐步深入,最后达到探究事物的本源、穷尽问题的实质这样一个目的。“苏格拉底问答法”发展到后来,便形成了专门研究思维的形式(概念、判断、推理)及规律(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的科学——形式逻辑。他的学生柏拉图(前428—前348年)40岁以后回到雅典开始个人讲学,撰写了很多对话录。比如,他假借老师苏格拉底之口,假设了一个真、善、美相统一的政体(类似于孔子的“大同世界”),然后设定并抓住“正义”这个话题,通过与他人问答的方式,借助归纳、演绎、推理等逻辑方法,区别并列、递进、因果、转折、让步、列举等逻辑关系,采取辩答、驳议、再辩答、再驳议,剥笋壳般层层深入、步步递进的形式,探求了所谓的“理想国”问题。他把辩论驳议的全过程记录下来,便成了长篇对话录的经典之作《理想国》,对西方后来的文体格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年),被马克思赞誉为古希腊哲学家中最博学多才的人,恩格斯也称他是“古代的黑格尔”。作为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哲学家、思想家、科学家,他涉猎甚广,几乎对每个学科都做出过贡献,包含道德、美学、逻辑、政治、神学和众多的自然科学。以《工具论》(6篇逻辑学论文的总称)为例,文体上受对话录影响,形式逻辑特征十分突出,体例周详、结构完备,逻辑严谨、论述缜密,在今天也称得上是煌煌的学术巨著!endprint
虽然苏格拉底一生没有留下任何著作、文稿,他的学说思想主要是通过学生柏拉图和色诺芬著作中的有关记载流传下来的。但是,他创造的“苏格拉底问答法”,作为一种重逻辑关系、讲条理层次的思维方法,却在西方产生了长久而广泛的影响,并以“对话录”的文体形式呈现于世人。
三、语录体与对话录的比较分析
同样是讲学论道,同样是问与答,将言语辑录成册,孔子、孟子是篇幅短小、语言浅显的语录体著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则是扬扬洒洒、宏篇巨著的对话录著作。语录体发散辐射,包容宏大,解答政治、伦理、教育、艺术等许多问题,重在教人明是非、懂道理;对话录聚焦一个“由头”并经纬纵横、旁征博引,环环相扣、层层深入,旨在探求事物的本源和知识的终极答案。
语录体与对话录的差异就是这样的明显。原因何在?原因就在于东西方哲学思想的不同导致的人们思维方式的不同。
我国古代政治家、思想家、文人学士在思维方式上所受影响不外乎来自儒、道、佛三家。受儒家哲学“求实”“尚用”思想的影响,往往强调语言的经济实用、简洁凝练,要求语言应该“唯上”、尊崇圣贤,像孔子的《论语》一样,寥寥数语,划然而止,不必过多铺陈排比、长篇大论,否则就是累赘多余。受道家哲学思想的影响,便主张“得意忘言”,只求体悟到事物的精神、旨趣,而不强求用语言表达出来。为什么呢?因为“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老子·秋水》),认为再多的语言也不能表达出“道”之万一。“道”只能感受、体悟,是不能用言语穷尽的。受佛家哲学特别是禅宗“点拨”“顿悟”思想的影响,便认为不落言筌的“无言之教”才是至好的语言,深刻的道理、精妙的美感、丰盈的意韵,只有让读者自己反复揣摩、体味、把玩,才能有所意会而终于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旁人“庖丁解牛”般字字切割、条分缕析,以及繁多的解析、说明、阐释、推演,反而因文害义,会戕害作品本身固有的意趣美感。
哲学是什么?哲学是世界观,哲学是方法论。正是在儒、道、佛哲学思想长久、综合的浸淫影响下,我们汉民族“文化—心理结构”中,才逐渐培养、形成了以形象化、发散式、综合性的思维为主的思维方式。仅以文学理论为例,就可见一斑。为摹写某种艺术境界,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纤秾》用的是“采采流水,蓬蓬远春”这样的语言;要说明“文因情生”“情因物感”的道理,陆机便在《文赋》里这样比喻:“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要论述“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刘勰《文心雕龙·情采》便借“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来喻示······俞平伯《重印<人间词话>序》概括得好:“大体地说,我国的古代文论,是诗意的而非哲理性的文论。”
这种形象化、发散式、综合性的文学理论语言,我们可曾在西方的文论中见到过?没有!
西方的文化、文明,主要发源于古希腊,深受古希腊哲学的影响。西方的知识体系,主要是以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为研究对象而构建的。因此,形式逻辑十分突出而重要,似乎一切都可以数字计量、线性推演,是否“科学”便成了衡量万事万物的唯一标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师生三人,被后世誉为“希腊三贤”,他们是古希腊,也是全部西方哲學乃至西方文化、文明早期最主要、最伟大的奠基人和创建者。苏格拉底熟读《荷马史诗》及其他著名诗人的作品后,靠自学成了一个很有学问的人。30岁以后他做了一名不取报酬也不设讲馆的社会道德教师,整天在市场、运动场、街头等公众场合与各方面的人谈论、探讨各种问题。40岁以后他更是远近闻名,经常在雅典和当时众多的学者、智者公开辩论哲学问题,主要是关于伦理道德和教育政治方面的问题。比如“什么是虔诚?”“什么是民主?”“什么是崇高?”“什么是勇气?”“什么是美德?”“什么是真理?”“你如果是教师,在教育无知的人之前应该怎样征服自己的无知?”“你是不是政治家?如果是,你学会了怎样统治吗?”……贯穿这些讨论、辩论的主题,就是引导人们通过批判、辩驳去探寻人类的正义和善良,从而达到拯救灵魂和改造城邦的目的。
苏格拉底被公认为当时最为博学、最有智慧的哲学家、思想家。他以一种对哲学的崭新理解开创了古希腊哲学的新纪元,其创造的“苏格拉底问答法”,作为一种哲学分析的工具和方法,特别重视对思维形式和思维规律的运用。这种形式逻辑的思维,强调抽象思辨、擅长逻辑推演、突出理论分析。这种思维方式给了学生柏拉图以极其深刻而巨大的影响,并通过亚里士多德等后来者的传承和发扬光大,一直影响到罗马时代乃至后世的西方哲学、西方文化。仅仅是语言的表达方式、风格和文章的体例格式、模样,我们从康德、尼采、叔本华、黑格尔、马克思等人大部头的著作中,就可以很分明地看到对话录的影响。
客观地说,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更是现代意义上的、纯粹的、专业的哲学家和思想家。而孔、孟却不然,他们一身几任,既当老师开办私墅给学生讲学,又作政客周游列国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还曾数次入仕为官,身份实在很杂。他们的著述,虽只言片语,却涉及政治、教育、文学、哲学以及立身处世的道德修养、家庭关系等很多方面,难免显得庞杂,笔墨的确不专——是的,让“杂家”写“专著”,也未免让孔、孟勉为其难了!
这样讲,绝不意味着篇幅短小、语言简朴、思想深广的小册子语录体作品,就比宏篇巨著、雄辩滔滔、体例周祥的大部头对话录著作逊色甚至落后。事实上,东、西方这两种不同的语言表达方式、文体格式,各具特色,互有长短,好比中医和西医,方块汉字和拼音字母,水墨画和油画,产生于不同的历史背景,受不同哲学思想的影响,各自是一个文化形态和表达体系,是不应该也不能够简单地以高低上下、“科学”“系统”与否来评判彼此的。
法国著名作家雨果在1865年写作《莎士比亚论》时曾谈到了世界文明问题。他说:“由此产生了两首巨大的诗篇。此地是‘太阳神,那儿是‘龙……这两个世界属于最高的趣味,标志着这最高趣味的两极。这最高趣味的一端有希腊,另一端有中国。”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其巨著《历史研究》中表达过类似的观点。
其实,在我们看来,博大的学问、深刻的道理、精妙的意韵,用中国特色的语录加以表达,更符合中国人的欣赏习惯、审美标准。那种从大概念到小术语的繁琐阐释,从个例现象到共性规律的线性推演,以及“因为”“所以”“不但”“而且”、皮毛骨肉分割开来,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地条分缕析,并不是中国人的思维习惯所擅长啊!
语录,永远洋溢着中华民族生命的活力!语录,永远闪耀着中国文化鲜明的特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