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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书法上的实践

2017-03-23

江苏教育 2017年77期
关键词:小字运笔大字

祝 嘉

【编者按】

祝嘉(1899-1995),字燕秋,海南文昌人,1948年定居苏州,毕生致力于书法研究、创作、教育,是我国著名的书法理论家、书法家和书法教育家。他1935年出版首部著作《书学》,1941年完成《书学史》,后1947年由于右任先生作序出版,是中国书法史学的重要著作。此后笔耕不止,一生共撰写书学专著70种计360余万字。祝嘉先生的书法与其理论紧密结合,他四体俱精,一生临摹百遍以上的碑帖130余种,并力主“全身力到论”,故其书法碑帖交融、老辣苍润、浑厚古拙、内蕴丰富。晚年融合汉魏开创了独特的章草书风。

我在书法上的实践

祝 嘉

我是一个喜欢读书学、金石学书籍而又喜欢临碑的人,在旧社会里是常常借此来抵抗一些悲愤的。拙著《愚盦书话·小引》里有这样的几句话:“余性嗜六朝碑刻,上至秦分汉分三代文字。端居之暇,展玩临摹,每忘漏尽。盛暑祁寒,不复措意。倦则手披金石诸书,以分其勤。”那时是在南京,有二三年(1934-1937),确是这样过日子的。那时虽然读了不少书学书,但所爱的则是包世臣《艺舟双楫》、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所信服的是汉末蔡邕的“疾涩”两字。包氏也说过“五指齐力故能涩”,因从这方面努力。五指之中,大指用力最易,无名指、小指用力最难,而小指是附于无名指之后,合力与大指比强的。无名指有力了,但欲使大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四指的力相等,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注意可以做到,一不留意,又不能一致,也就影响到“涩”的程度。涩的感觉怎样呢?起初是笔在纸上,只觉得纸面是滑的,指力一齐,就觉得纸面有些涩,笔也涩了,静听可以微闻其声。当然,用笔的逆势是一个基本问题,指力未齐时,善用逆势也可以涩,但涩的程度不高罢了。毛是很软的,要使其劲;毛是很滑的,要使其涩,当然不是太容易的事。能够涩,也就能够劲,软而使之劲,所以能生动变化而极其妙,万不是钢笔所能做得到的。

书法艺术为我国所独有,其基本原因,就是在于用毛笔。假使世界各国,都用毛笔写字,也就不会没有书法的。日本、朝鲜、越南之所以有书法,是学用我国的毛笔的。各国如采用我国的毛笔,用我国的篆法、草法去写大字,也会成为艺术品的。钢笔虽可以涩,因为是硬笔的涩,就不可能那么生动了。也有不少人下过相当功夫,因为不懂得用中锋逆势的道理,所以下笔不能平正,也就无法得劲。所谓平正者,不是以画的外形讲,是用中锋而后平正的。用中锋,使逆势,虽斜也是平的。

古人论写字,有一笔三折的说法,这是写横画笔欲右行,则先使笔向左行,然后折向右,到尽处又收回左。直画也是笔先向上行,然后折向下,到尽处又收回上,一切画都是三折。但这不过是说画的起止处,中截怎样用笔,尚未说到。必深知这个涩字,而后中截才不弱。这病唐宋以后渐渐发展,写二寸以上字,笔画中截就见其怯弱。就以天分很高、用功很深的苏东坡,也只《赤壁赋》那么大的小字,才见佳妙,至像《丰乐亭》那样二三寸以上字,则中截无一笔不弱了。基本的问题不解决,天分学力有时也无所恃,况缺这些条件的呢?李斯说:“下笔如鹰隼攫拏。”钟繇说:“点若山颓。”王羲之说:“点画波撇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都是说写字要运全身之力的。运笔的基础在于执笔。包世臣《题〈笔阵图〉诗》说:全身精力到毫端,定气先将两足安。悟入鹅群行水势,方知五指力齐难。

他说的两足安,是两只脚平开出力,虽是坐也要有站的姿势,这样才可以运用全身之力——“点画如丝发,皆须全身力到”。肘横于前,做一字势,写横画时,恰是鹅拨水法。但包氏主张运指,字乏雄强,所以我又取钱鲁斯的“腕指皆不动,以肘来去”的方法。执笔取康有为的用指尖甲肉之间执笔,再用黄小仲、仲瞿的笔管向左迤稍偃以取逆势。我是采取好几个人的方法以执笔运笔的。小字也应该悬肘写,但初学书时,有时仍以置腕于桌为便,这样仍可以运腕而指不动。因为一寸以内的字,手指不动,只摇其腕是可以写的。

包氏要两脚坐时也作站势,其理由是使臂力、腕力、指力有根柢而不漂浮,左手也用力,所谓与右手“称翼如之势”,力乃平均不致偏枯。直背挺胸,抖擞精神,一笔都不可苟。因为执笔的是指,指不得力,则执之不紧。包氏引许多书家的语像“指运而腕不知”“管随指转”等,以证其运指的正确。他也自知其书靡弱,但以为是“得于简牍”的缘故。康氏说其“败绩在指”,我从实践中证明康氏的话是正确的。若谓简牍靡弱,那么王右军的雄强也被否定了。

“笔软则奇怪生焉”,其妙在软,但其难也在软。软者而使之劲,所以要善于操纵,智者千虑,也有一失的时候,这是我们不可忽略的。小字也须运腕,其理由在于熟练腕力,不悬肘就不能运用腕力,腕力与悬肘是分不开的。小字用腕力,易得苍劲,略知书的,都可以从作品上辨认出来的。小字本来可以运指,但我们是写小字时候多,写大字时候少,那么惯于运指,则写大字时,腕力也不会强了,也就是不会写大字了。所以我主张平时写小字,也要运腕;就不悬肘,也万不可运指,摇其腕就足以应付了。包氏曾引过钱鲁斯的话说:“古人用兔毫,故书有中线;今用羊毫,其精者乃成双钩。”且说他写字“画旁皆聚墨成线如界”,又说:“锐神仿习一年之后,尽有中线矣。”我以为方笔外拓,所以画旁聚墨成线如界;圆笔中含,所以画有中线。善运笔的,应有这种现象,包说仍须做补充说明。

拙著《书法三要》,详说执笔、运笔、临碑三个主要问题。碑是我们的老师,拜老师也不能不选择。六朝碑有雄强的,有宕逸的,有谨密的,有匀整的,可谓无体不备。唐以后已渐凋疏,结构松弛了。唐人是从六朝人学来的,我们也可以学六朝,不可做他们的徒弟,跟唐人学。学六朝人,与唐人同师,乃可与唐人争胜,学唐人则必不如唐人了。临碑宜多,学一碑固然也会有所得,但也会带来一些毛病(不是碑的毛病),多临碑就免此患。从那种碑得来的病,可以由这种碑治疗之。况少临碑也无法多变化,多临以集各家之长,名为模仿,实则创造。因为什么碑都像,什么碑都不像,无论临什么碑仍是自己的字。那也不会中无所有而流于单调了。楷书的基础打好了,然后可以学帖,先学行书,后学草书。行书以《兰亭序》为最好,草书则《孙过庭书谱》《智永千字文》不可不学。唐人楷书为科举制度所束缚,不能变化,但行草都好,可以学。我最爱颜真卿的《裴将军》《古柏行》《祭侄稿》等。康有为说:“精于篆者能竖,精于隶者能画,精于行草者能点。”所以篆、隶、楷、草都会写,是书家的基本条件,不是怎么高的要求。临碑到百数十种,则一日之间,于无意中会写出许多字体,除非一气写去。不然有时像这种碑多,有时像那种碑多,是很有趣的。

有人对我说过,专临一碑,才能深入钻研,多临反杂了,这是错误的。学文学的专读一篇文章或一人的文集可以吗?所谓杂者,指糟粕而言,多汲取精华,反叫杂吗?康有为有旬月之间临百碑之说,是没有说错。以前我在“国立社会教育学院”承担过课外活动书法组讲席好几年。上课时专谈理论,有时也收同学的作品来批改。其中有些进步很快的,一方面是善于运笔,一方面也是个人的勤敏(每天半时到一时)。我每周收一纸,几周后顺日子排列,请大家来批评,是不是每周都有进步?没有不点头称赞的。几个月里,可以使其书根本起变化,一二年间四体书都能够写。老的、少的,我都试验过,是屡试屡验的。问题很简单,就是在执笔、运笔、临碑上。我的亡儿刚六岁时,我就拿他来试验,一开始就教他悬肘运腕写字,许多人都不赞成,但我深信其没有走错道路,二三个月后,就能写五寸以上大字了。小字也能提笔写,我相信每个小孩都能做得到的。杜甫的“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并不是稀奇的事。小孩也可以学篆书、隶书(我不是主张小孩要学篆书、隶书),许多人也不以为然。我说周代小孩,不是也写篆书吗?汉代小孩,不是也写隶书吗?后来我的小孩,进了小学,小学的老师,反把我的教法冲淡了——放腕在桌上了。进中学后,因为功课加忙,时间更少了,我也不再勉强他了。

写字要和历史上的书家争胜,那就非一生精力,尽瘁于此不可,我们现在就不可能有这么多时间去练习。做到法度可观,苍劲有趣,则一二年间,稍留意学习,是可以做得到的。书法是艺术品,最怕庸俗,这个国土中不能容许势利者居住——满脑子升官发财思想,就算下深功夫也洗不了俗气。另一方面是博学强识,“腹有诗书气自华”是有些道理的。“气华”从学问来,我国历史上,大英雄、大学者,未有不善书的。他们忘我地劳动,为学术,为祖国,为人民,忠肝义胆,那里来的俗气呢?况且伟大人物中,也找不出懒汉来,兼以勤于临写,所以无一个不长于书法。从书法本身上下功夫是基础,要提高则必须有高贵的道德品质和高深的学术修养。陆放翁《示子遹诗》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学书的道理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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