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节选)
2017-03-23熊莺
熊莺
茄冬树还未染尘的嫩叶,一片一片花瓣似开在台北市金华街拐角的一所老厝前。老厝似一支杖头,寂寥地横呈在那里,它的杖身——临街的一条狭长空地,被人用白色的粉墙高高围起。
老厝一楼一底,斑驳的轩窗,旧邮票般一枚一枚别在二楼沉睡的老墙上。轩窗紧闭。户牗处,结着蛛帘。
西式的早餐厅就在这间老厝的对面,1938年出生的秀美要來一杯拿铁咖啡,一份净素的三明治,她面对眼前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迎街而坐。仿佛自己是旅人,正隔窗观看橱窗里的一段历史。与此相应,橱窗里的老厝,也仿佛正与她对望。
金华街不远处的一条街名永康街,台湾有名的美食街。深巷小街里当年有两间小屋,是中学时代的眼前秀美的家。
秀美的曾祖父自福建来。
发源于莺子岭的新店溪,于台北之北的一个河谷口冲出了一片扇形沙洲,弧形的扇面之尖,名下溪洲。当年秀美的曾祖父从福建离家,从台湾西部的台湾海峡上岸后在此佃地农耕。秀美祖父后来成了木匠,其父继承衣钵。秀美是手艺人木匠的女儿。
秀美出生于台湾,那是台湾历史上诡谲的“日据”时期。日据的阴影,小女孩隐约有忆,在河之洲的那些个学堂里,老师会教学生学习日语。后来“联军”轰炸台湾时,家家户户都在一棵棵巨大的阔叶树下挖地道。
那时的秀美学名“珠子”。女孩子的名字里必须带“子”,否则不能申报户籍。
木匠之家,珠子一家那时在东家三开间气派的大砖瓦房旁租赁土屋而居。土屋不大,但门前有水井,菜园从屋外一直圈到了路边。邻里间,以栀子花和扶桑花为藩篱。
躲空袭那阵子,家家的粮食都被征收去充了军粮,每户只是余一点点的配给——番薯和少量的米。小孩子们饿得不行了,那一日,珠子的母亲去自家的菜园摘了许多青菜和番薯叶背在背上。她越过川端桥,黄昏时,空着背篓的她从桥上逆着夕阳走了下来,那时,天上有鸟踪,母亲的手心里,满满的一手帕白米。
是不是因为那一手帕的白米,时至今日,珠子总念那桥。
小女孩小学二年级那年,日本投降了。沙洲上的这一家人,要搬去台北。父亲曾帮台北一户日本人盖过房子,日本人要走了,带不走的房子拟悉数赠予这位忠厚的木匠。这所房子的所在地,正是永康街。
住在永康街时,眼前的老厝应正是风华正茂。台湾土著人留下的、日本人留下的、“外省人”留下的,最初的那段历史只有空空的房子自己知道。
那时节,日本人撤退已近尾声,每一天,源源不断的军人潮水一般从水路或者乘飞机从大陆涌入台湾。那些人衣衫褴褛,扛着炊具,有的肩头披块毛毯。
战后的台湾经济萧条,木匠父亲无活可干。那阵子,珠子一家的生活,靠着珠子的母亲领珠子姊妹摆地摊,以变卖日本人遗弃的那些留声机、相框、漆盒、碗盏等等杂物为济。印象中,买家多是神情迷茫的大陆人。
那时,台北幸安小学的女生珠子又面临第二次更名。凡带“子”字的名,又必须改过来。特殊的年代的“家国情怀”,往往就在这一微尘之间。
惠美、秀美,两个好听的名字。她找来要好的女生,我们各分一个,珠子说。对方选了惠美,珠子笑,那我就要“秀美”了。少女两两相悦,笑声如烂漫天花,厚厚地洒落下来。
秀美最愁的是那一回。一直以来赤脚上学,从小到大没有穿过鞋。那一次,她被推举代表学校参加台北市的一个演讲比赛,上台必须穿鞋。这可难住了小小女孩。那个午后,她一边走一边恼着,眼睛直直地盯着路边必经的一个个垃圾桶——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求助。一双黑色的皮鞋就躺在那里,她轻轻上前拾起,尺码正好,只是左脚那一只,鞋底破了一个洞。少女捧着它往家走,灰姑娘捧着水晶鞋一般……
身处逆境,小女孩本能地在向上挣脱。台北第一女中时期,她与每一个晨昏一同走过同一条街的同学去合影,四位女生,后排居中那一位不知家境如何,小小女生含烟媚睇,另两位,无端的喜,在眉目间浸润。照片上,唯有秀美,一双枯藤似的长臂从宽大的短衫袖蓦地垂下来,纯纯地,一脸倔强。
差不多上台大外文系时,她与同学白先勇、王文兴、李欧梵等同学发起成立学生文学社团“南北社”,后来,在白同学的资助下又办起了《现代文学》杂志之后,她才由心地笑出声来。
白先勇家住永康街不远的松江路,清晨,两位大学生偶尔会在新生南路一段上相遇。那一日,两位同学一边骑车,一边聊天。《现代文学》杂志这六字,谁先说出来已无从考证,秀美说,没钱,白同学回她一句,我来想办法。
白先勇是白崇禧的第六子,白家人果未失言,不久,这本至今在台湾文学史上留下影响的“学院派”杂志期刊横空出世。
那时节,家住青田街的她的中学同窗琼瑶,因《窗外》已一夜成名。那时节,一时不确定自己该做画家还是当作家的中学生陈平(三毛),通过白先勇引荐前去向她请益。那时节,年长她许多的诗人周梦蝶在“明星咖啡厅”外的街角一边摆书摊,一边打坐完毕,到她家的榻榻米上一坐,仍旧是作跏趺姿态。军中诗人梦蝶不修边幅,老是穿着积有旧诟的土白长衫,爸爸那日遇见,悄悄问秀美,哪来的一个乞丐呢?
那时的秀美一边做着家教以补家用,一边写作念书。那时的她,小说不时发表,才华初露。她时常拿出一点稿酬请同学吃甜品,台大外的大华餐馆和楼上的甜品店,他们都去过。那时的她,胸前结着木棉花般的大团丝巾,开衫的衣袖高高撸起。那时她笑,常常会开怀地露出皓齿来。
豆蔻年华,完全看不出哪一个人日后会飞多高走多远。
去美国念硕士,白先勇等好多成绩优异的同学同时考取。在美国念完美国文学硕士的那一年,她的丈夫,台湾赴美留学的力学博士段先生对她说,我们回大陆去,回到我们自己的国家去。
27岁的她一惊,那里是《诗经》,是《楚辞》等等国学典籍的原乡呀,可是那里好陌生。段家人是1949年从内地过去的,原乡,是不是飘零人永生的一种情愫与痛?
那一日,从上海虹桥机场走下舷梯,天高气阔。机场不大,稀稀落落的几架飞机泊在那里。机场大厅入口,一排工作人员整整齐齐列在那里。那些人,绿衣绿帽,臂戴袖章。一本小红书(毛主席语录)整齐地持在胸前。段先生心里一热,“家”让他哽噎。在填写入境登记表时,他毅然将自己的生日改成了当日——10月6日。他回望了妻子一眼,脸色因激动而泛红。
那是1967年,他们的另一段人生,也差不多是从那一年那一日的那一个时刻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