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庸落叶集

2017-03-23安歌

天涯 2017年1期
关键词:枞菌

“天心月半”——2008年,这是半枚来自湘江河畔短信里的月亮。

2010年9月,那月亮亮在车窗外头,已是圆的。火车正从北京驶向张家界。

落地的那夜,月亮还是圆的,嵌在土家楼的飞檐上。

月亮落下来,变成土家楼的厨师点缀在餐桌白碟上的那朵黄色的千里光。

“我的字很小,如寒星。”但我却想这字里有棵种子。南方有树,名桃花心木,为不阻其种广散,会在春天落叶,待种子飞尽,桃花心木经旬便有新叶长出。

我想让大庸的落叶长在桃花心木上,落下的叶子有种子飞扬,这是奢求,也是我的人生:每个字,每行字都包含着失败。

在张家界,初住的地方背后有座小山,叫五子坡。

清晨会被清越的鸟鸣叫醒,鸟鸣如水滴般滴落,旋又跃飞,人便是躺卧着,似也可以随它飞起来。

次日登五子坡,秋日阳光毕毕剥剥落下来,落在橘子树青葱的果子叶脉上,从橘子树的叶脉滑进这会儿秋意递进的山坡,遇着了溃败,然而在坡地凹陷的挽留里,这溃败的阳光里的暖也深,一如手触着家门的旅人的手。千里万里,都在这一触里温软下来。

A在前头喊:把这个拍下来吧。

我去拍。是攀爬的杠板归,三角形的叶子,边缘缘着一圈子紅,中心团团的绿,浑然不知秋近。上头的小叶旋着举出几团鼓鼓的蓝果子,是用纤细的茎顶起来的,然而丝毫不觉得她力有不支,那绿那红那蓝,枝枝蔓蔓地攀爬在乱草丛上,一左一右的叶子,渐次地连缀出斑斓的画儿……让人凭空有感动,那感动是秋色连波,要定格到“波上寒烟翠”的“翠”上。

拍完后向前走,又回头看她。对A说:你说,这像不像她写的一封信呢?

从五子坡山顶可俯视整个张家界市区,后来我就这地儿写了几句诗:

当我独自步上山顶

光线在豌豆紫色小花上看

澎湃的自己

山坡下,屋顶像一枚

邮票,把引我们来的大庸路

寄向远方

……

此刻,满山的橘子已送上车

明年五月开花的络石

绿满山坡

这个“落叶”集,也是我给张家界(旧称大庸)写的一封不寄之信。在这封信里,我把所有的草木都称为“她”,因这信,也有一部分是写给她的。虽是不寄之信,但在亚热带下午遇着小橘子树,摘一枚她的叶,揉搓闻她的香,那荡漾,是给五子坡的橘子树们寄了一次信;在大雨如瀑的龙舌坡市场躲雨、看人。有戴笠妇人仰面大笑:亏了就亏了吧!她的挑担的筐里只有半只鸭。再看买她余鸭的那人,也被她的笑莫名沾染,那会儿,便给吉首米粉店姓寇准的寇的女老板寄了一回信。

山雀们在窗外构树上跳荡,又转到盐肤木上。亦如酒店厨师白色的碟角落的那朵千里光的黄花,开出了窗外满室桂花香。人像在甜糯的桂花糯米粥里,伴着厨师碟角野花的千里之光,这样的天涯比邻,大约也是配的,因人物与花都落实在吃食里——但是我还是有喜:那个厨师,在他的厨房里,把野地山谷里摘来的花儿放碟角时,怀着怎样的心情呢?这么想着,还未吃,心下便有欣然。

晚间随意逛街,天色依然晴好。行至大路,劈面便是山,天门山如黛青的屏风,整个一面地立那儿,顶部峥嵘。

与台湾的罗先生说我到张家界了……他回说:“大庸有种小柿子,只有平常柿子四分之一大小,一口就能吸完,极美味……”他不问我为何至此,生活如何?是朋友间的知。而他不理会“张家界”这个名字,直接说“大庸”,我也觉得好。大庸之名有古气,敢自称大庸者,自有其平稳安实。后来在写此地时,我也沿用了罗先生的叫法,感觉像从张家界这初起尚未鸣啼的名字里,穿越时光隧道才落脚在“大庸”。

至于小柿子,我请教过当地很多人,都答不知。秋日柿熟,家门口水果摊上便满满摆着这种“罗氏小柿子”,还时有挑担人挑着两筐小而灿然的它一路叫卖。再问大庸人,却又都知道了:“是山里野生的呢。”

在碟间千里光与“罗氏小柿子”中,我们被吸纳进大庸。

初到大庸,就跌入了大峡谷。进大峡谷伊始,要走一线天天梯栈道,然后要坐让人尖叫的三叠“滑梯”游道滑进大峡谷,之后一路幽深,我觉得不用“跌”字,不足以形容它。

蝴蝶过来撞我……又撞过来了……A说。周围的孩子们也跟着惊叫。

蝴蝶的眼睛也很小很小吧,很可能比鹅的眼睛还小。

豆娘撞过来了……撞A,还撞大峡谷的小船。

依童年阿依娜阿帕对鹅的说法:鹅那么大胆子敢吸比它大很多的人,是因它眼睛小的缘故。因为眼睛小,它看到的东西就很小。在它眼里呀,大人小孩,都比它小多了……蝴蝶豆娘们眼里的我们是何等模样呢?

那家吉首米粉店开在离天门山索道不远处。除米粉外,还卖手工面条、小馄饨。第一次去,刚坐定,爽朗的女老板便与我聊天。她听说我是从北京来此生活的,便问:你们为什么不到乡下去种地呢?我一怔之下说了些理由:比如对地不熟悉,不知当种什么……不想各种理由都被她否决。委顿之下,我反问她:你在乡下种地好,还是开米粉店好?她仰面笑:都好!——真乃金玉之人。

出芙蓉镇市场,遇一八十多岁的老妇,在地上捡菜叶。看我们背着相机,大概认为我们是记者,便一路跟着,听说我们喜欢草木,要带我们到一家深宅大院,说有很古老的树。去了却没看见。唯有一只北红尾鸲从杂乱草木间跳跃。“大屋久不住人了。”老奶奶讲解,“赚了很多钱,去城里住了。”

又邀去她家坐。她先开一扇大木门的锁、又开一扇小木门的锁,穿过屋子、进入后院。老妇一进后院,便把捡来的菜叶撒落给院子里的鸡吃(这让我多少有些放心,她捡菜叶确实是给鸡吃的),毛色鲜艳的鸡们顿时雀跃,鸡门旁侧有柴堆、再上头是一株柚子树,没有柚子的树,显得有些萎顿。从外院通向里屋再到院落,似乎唯有那鸡是活的。坐下来聊天,老妇开口便讲贺龙,说贺龙曾在他们镇上“游击”过,指着窗子说:就在那边山上。山下有一泉,冬暖夏凉。她当年背水给山上打游击的贺龙。

面前堆满杂物的桌上,有一本小学课本,还有一本作业本。作业本封面写:六年级(3班)符马活。看着这唯一有“其他”人存在迹象的本子,我问她:是孙子的吗?她答:是。一语略过又谈起了贺龙。又要带我们去看她家后院外的她曾给贺龙挑水的那眼泉水。到了后院大门,只给我们一瓢,自己却不过去,只在半开的门扉后给我们指路。那眼泉旁有一女子在洗衣,一男人正一瓢瓢舀水倒进一塑料大壶……八十多岁的老妇前头还说,现在她喝的水也是自己从那泉里挑回来的。

走时,老妇又硬塞给我们很多柑橘——这些柑橘又是谁给她的呢,总不至于是贺龙吧。——怀抱着那些柑橘想:“贺龙”对于老妇或者不只是一个人,而是她光辉岁月的一个印记?其余的,之所以不被她提及,或是她的“英雄记忆”中不重要的事情?

时至今日,我稍一回想便可以坐进她的屋子:杯盏、水瓶、泡罐里的药酒……处处蒙尘,处处手印叠着手印,递给我们喝水的水杯,都像是用手印叠出来的,似还留在“贺龙时代”。——我没敢喝,A倒是放胆喝了一口。

在野生态的仙人溪,时光是有颜色声响的。正午鸟儿歇工,日光正直,连叶子似都怔在自己的颜色里。若童年在堂屋父母午睡的静里,隔窗看景的寂寞;因是童年,那寂寞亦初长成,未成形,亦别有生机。三四点时,日影稍斜,地面开始挽留禾草山巒行人的影子,鸟儿试鸣……日光迟迟的迟字,便在那些禾草的影子气味里,似乎用不完,可以坐进宋时画中的山水中去喝茶。

在仙人溪遇一采过药的黄衣人,教会我们几种植物名:马王刺、牛王刺、狗花椒、狗屎泡……看他们给植物起的俗名,也是暖俗可亲,牛马狗都在其中。这些名字包含着他们与这草木的关系和他们世俗生活的冷暖:便是一株草里也有他们的狗吠牛哞。但这些以狗、牛、马命名的植物们,都不好吃。对此,不知植物们和动物们的意见如何。

回来的路上,看村头夕阳里头双臂展开,踉跄向前,口里嘀咕“妈妈”的孩子;就着自家门前溪水洗原木木凳的妇人和她身后的屋檐,屋檐旁的椿树,也被夕阳的光晕罩着牵着,晚饭花开在椿树下,低低地紫,走过去摘一朵她的紫花,在手背揉擦花瓣,手背上便多了一抹红。小时候叫她地雷花,因她的种子长得像极了小地雷,据说还可以磨来当粉擦脸。在晚饭花前凝视,黄衣人教的狗吠牛哞的植物名、我童年的地雷花开在屋前的艳、眼前晕着光的人与物,似乎都在引我随意打开村里某家人的家门,做这家人晚饭桌前的女儿。

下楼见房东院门前晾着大大的一竹筐枞菌,返身看屋门前也摊晾着更多枞菌。我像个离乡归人般一一细观:这是三、六、九枞菌中的重阳菌了,颜色稍黑,微有霉点。这是乌枞菌:七八月份最多、在雨后的乌枞树下才能找到的野生菌。六月时,我在小菜铺与小巷口都看到有卖枞菌的,血粉色,是红枞菌。因其色,打消了吃念。后知其大名,想吃却已过季。乌枞菌前段也见有卖,上却缀有霉点,便也作罢。细雨中归来,枞菌已收,却见楼梯口放有极大一袋板栗……从海口到北京,从超市与菜市小心小意买菜的日子返观院中枞菌与板栗数量之豪华,似回到童年的深秋,那时节,新疆家家户户都一麻袋一麻袋地收藏菜蔬,那会儿的我在母亲与菜蔬之间瞎忙,后来它们成了这样一些句子:

……

你老了,妈妈,你老了

我想说,我多么爱你,妈妈

可我已经是扎紧的面口袋

已装上了冬运的货车

不知要被运往何方

它们也曾停在我们初冬的家门

满车的白菜、萝卜和土豆

我们卸下它们时是多么快乐……

——安歌《给母亲》

两日阴雨后,阳光偶露,卧室对面的屋檐青瓦楞上,有盛着的花椒的竹筐,兀自享用片刻满盛的日光。

今日难得晨晴。此地一般晨起有雾,看山看水都不是;待雾尽天晴,已过十点,才敢感叹:是晴天啊!晒了被褥,仍去澧水北岸。野菊千里光都已漫然成丛,但因光线正直,颜色反倒有些漫漶。花儿晨昏颜色最好,如人生之遇与别,虽则都是秋在清凉台上,却有欣然独往之兴气。

杜鹃花丛下,有顶一头小花的蓼花,清丽雅致。却又不是头花蓼,待查。草丛枯叶中,一蛇莓红艳欲语,枝条婉约,其三春丽日之气,比花艳。突有一只斐豹蛱蝶落上千里光,一玄黄,一亮黄,配一起,虽都是黄,却又有了各自的分明。曾见她停在泥胡菜的紫花,泽兰散漫的小白花上,都好看。大自然的配色,处处都是鸟石相逢。

春江水暖最先知的是鸭,秋江水暖秋水鸭也知。它不若前几日呆立水面,这会儿它活泼地在河面上游下凫,镜头尚未对准它,它已凫下水面,再抬头已是另一片水域。它这样活泼开心,便是不让我拍,看看也好。

回来坐家对面米粉店休憩,米粉店老板抬眼看我隔着防盗窗晒的被褥,感叹:你家被褥有阳光晒,真好啊!旁侧糕点店女孩立对面墙边,着红色上衣,围白围裙,眯着眼睛晒太阳。在窄巷,阳光落此墙,落在我有阳光可晒的被褥上,也只有两小时左右。

在子午台的夕照里,拥有几家饭店的女老板终于歇在老屋原木的门前。她望着光中闪烁的群山湖泊芦苇说:我妈妈以前就想住街上去。我诧异:街上?女老板温厚解释:我们这儿“街上”的意思就是城里,很方便上街的地方——“街上”对山地的居民而言,表达理想时,或比“城里”这样的词更直接强烈吧。

女老板亲手用六月椒做的腐乳,除花椒外,抹上一层厚厚的红辣椒,几乎看不到里面的豆腐,其味鲜亮泼辣,入口便可使人混沌猛醒——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腐乳,和市场上买的腐乳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从湖南朋友那儿得了它另一个名字:猫鱼豆腐。这名字让人欢喜莫名,欢喜是它可从罐装“腐乳”中飞离出来成猫成鱼。欢喜后,也疑惑,此豆腐与猫鱼何干?或者对湖南人而言,喜吃这豆腐,如猫之喜鱼?

在小巷买菜,盛菠菜、生菜、小青菜的竹筐边角,有扎成一束束的花椒,背后衫着它的叶子。在阴凉天气,绿意盈盈的青菜间,花椒小粒的红荡漾:“这样买回去就可以做菜吃么?”“是啊!”“你把它扎得像花儿。”菜农笑:花没香气,它香呢。买一束回来,一元钱,插花瓶里,它香。连着那菜农束它的手。

上枇杷山,枇杷全无,柑橘放香,山路寂然,惟蝶飞蜂舞。用木头三面围成的简陋木屋有锅、有瓢、有桶,还有细圆木堆起的坐凳。无人。旁侧就是柑橘树了。包柑橘的塑料袋歪斜,蜂与蝴蝶见缝插针,两只马蜂甚至钻塑料袋里头边吃边交流滋味。这只橘上最多时同时停有四只蝴蝶三只马蜂。北京市民A说:养橘人真好呀,还包了塑料袋让蜂蝶吃橘子。

五月上山,那山坡上有枇杷正熟,果小色黯,以为是野果便摘来吃,味道亦如其形。下山时遇一老农背水上坡,便问:那枇杷怎么又小又涩?言辞间大有责其没把枇杷种养好的园主气概,虽然我分明是偷果者。负水者答:是第一年长的枇杷,不好吃。语气有歉意。

枇杷山下有小溪,溪上有枫杨树,有妇人们就着小溪洗衣裳。抬头看枫杨问:是什么树呢?其中一妇人从手间的衣裳间抬头:柳树。我看着那高垂下的枫杨果疑惑:柳树好像没有这样的果啊?她说:小时没有,长着长着就有了——-我问她,本是想让一棵树的俗名被当地人叫出来,但我到达的是一个试图自圆其说的人生,还是曲径交叉的花园?

在原生态的自然生境中从不拔花的我,到了湘西,见处处野草般喷薄的小花草,也有了匪气。有些花,比如青葙,拔她时才知她的茎竟坚硬如柱;而无处不在的一年篷,茎便轻柔许多;续断菊则更纤细……向江而生的勃勃的蕨,这阵子大多也枯了,只有少许绿叶抽出。只要不伤根,合宜的时间,她依然会勃勃地绿起来——茼蒿花、一年蓬、青葙、蕨……是我在大庸五、六月常采来插花的。

回来时会路经卖菜的小店,顺路带些菜回去。

开始,卖菜的女老板說:你拔的啥草啊?

我问:好看不?

她答:平常遇着了不觉得好看,你采下来放一起就好看了。

后来,她变了态度:你把我们这儿的花都拔完啦!

经由我的采摘。她看花是花了。

秋日上大庸五子坡,路上一树橘熟。我建议A:摘只吃?他摇头否决——这是城乡差异呀,在我童年的新疆,无论进到哪家果园,果子都是管饱吃的,要带出果园的果子才会称了收钱;不若在大城市长大的A,一切水果都已落筐成钱。后来采橘人,称橘人、挑橘人一路塞给我们又大又漂亮的橘子、脐橙……

A惊喜交加,回来还要数一数:共十八只。

在我以往的印象里,龙胆都是从地底下探出来的小小的蓝或微紫的欢颜,而红花龙胆不相类,她不单长在高高在上的石崖峭壁上,且花瓣还带着花须(流苏);不只单开一朵,还在悬崖上布置她的花园:处处是绝处,又处处逢生。看到真实的她的第一眼,我欢快地想抱一下引我们来的黄工。因他年纪大了,怕惊着他。于是忍下。看她开。

拍峭壁上菊科的祖先之一毛华菊时,一女游客经过抬头:哦,拍小花呢。我与A同时愤然:不是小花,很大的!——毛华菊在野花里真是很大的花,甚至比我们的愤然要大。

面壁后仰拍峭壁上红花龙胆,野菊,草乌、毛华菊……道窄,还不时贴壁缩身让游人通过,突听对面索道有人喊:祖国啊!那声音在高山低谷间萦绕回荡,直荡进身心。素不拍风景的我,也返身拍了身下群山和对面的索道。或只有在如此回肠荡气的峭壁山谷上,“祖国”这样的大词喊出来才不会被人青眼相加吧。不信你换个小巷试试?

在仙人溪走了三个多小时,到终点发现,平素回来时坐的渡船消失了。夜色最先浸入高处的松,沿路的山壁;然后没过道旁没人高的芦草,足下的道路。道路坎坷才觉足下每一步都是路。归途于废亭中歇,水溪声清亮,虫鸣高过茅草,织着漫天的网,似可漫进我的身心脉动。白日开在亭前的野棉花不见了,坡上捏过的泥胡菜稍扎手的苞片和紫花亦浸入了夜,飞蛾舞蝶踪影全无,更无论深藏草丛中的秋日马兰与旋覆花……但我知她们在那儿。

这般全无人声的静谧,竟有童年偷吃糖果的暗喜。

大庸喜石雕,随便路经某路口,便可能遇观音娘娘和关公穿越时空隧道并立行人路侧,似在找去处。澧水沿岸一路石栏雕有土家族,苗族历史文化的介绍。最有趣的是土家游戏,是孩子气的十几种游戏:石子,工余的绳子,扁担、箩筐……都出场成了游戏道具。雕法质朴有生机。

去了几次想拍照存档,却拍不全:阴雨天暗拍不清楚,一到晴天丽日,那河岸便搭满了南门口人家各色的被子,一路豪华地晒过去,也遮了石雕。

今日小风微阳里,路遇初雕成的一群小狮,两两对立,个个稚嫩有力,每对都似在虎虎有劲地商量:咱们去把谁谁家的琉璃砸了吧!

乍晴。晨光还未及唤起昨夜入地的雨,但空气里已有清明。沿澧水北岸行,有野菊开。河畔泥滩菜地里,三三两两的人顶着晨光收拾菜地。菜地上一株株幼嫩的木芙蓉花开正盛。水蓝地润菜绿芙蓉艳。

过桥有亭,一亭里有人拉二胡,腰系一“广播”,拉得沉浸,眼鼻口脸似都浸到自己的琴音里,旁侧椅上有人在二胡拉出的“母亲”曲中靠亭柱寐。

在远处二胡、对面唢呐音里,我拿出早晨泡好的红枣龙眼枸杞们合作的”茶”来喝。行了一路,红枣龙眼枸杞们便也酿了一路,灵魂出窍,“茶”中竟有葡萄酒色。这是平素在家中泡无论如何都泡不出来的。看着它,我基本相信,徒步行走确能触及灵魂。

喝着“灵魂”茶,遥闻远处亭子里有妇人在唱土家族民歌,起身去寻。

一老妇携孙子在亭子这侧凳上唱歌,对面坐一老头,眯着眼睛对唱,周围阳光灿烂。我从背包里拿出纸笔来记录歌词:

别人丈夫乖又乖

我家丈夫呆又呆

站起像个树墩墩

坐起像个火烧岩

太阳落土四山阴

这号屋里难安身

但愿天火烧瓦屋

但愿猛虎咬男人

斑鸠叫来要天晴

乌鸦叫来要死人

死人要死我丈夫

死了丈夫好出门

记录完歌词再看一亭里相对唱吟的老妇老头,阳光明晃晃的,晃得那人那歌那对吟极殊异。我记录完跑去与老妇对歌词。说话间知道她也是基督徒,听说我也是,突又转唱赞美诗了。那跌宕,真是山高水长啊。唱赞美诗的她瞬间转了表情,满脸欢喜荡漾,我半天适应不过来。对面跟着吟“死了丈夫”的老头似也不适应,看我们说话,不一会儿就离开了。妇人唱了很多首“爱可以再多一点”等赞美诗后,邀请我们去她家坐。其邀请之强烈,亦如她的从民歌转唱赞美诗之蛮烈,弄得我们完全不知道如何拒绝,结果送她至她家的门楼下才告辞离开。

正准备穿过马路的车流,旁侧突然有人说:你!我侧身:是吉首米粉店的老板娘——我们又相遇了。俩人都笑。半个月前,我是她拉进店最后一位米粉客。那会儿已无米粉,也无我平素喜吃的手工面,她为我下了当地有名的陈克明挂面。就要迁店的她,倾其所有招待我,甚至端大盆蒜粒放我面前:“店铺要涨租金……”又听她用当地话与家人怨:“吃要吃最好的,随便扔些钱就走……”听她的语气,猜她说的大约是附近政府的工作人员?

初来此,她扬声问我:“为什么不直接去种菜呢?”此刻她留电话与我,又回首扬声:“姓寇,寇准的寇!”隔着阴冷天气的风尘,时隔一年半半条路,她比爽然建议我去种地时,黑瘦了半圈。后来,我在海南接到她的电话,又是兴兴冲冲的:我的新米粉店开了,离你们家不远……打电话的她尚不知,我的家这会儿在海口。

安歌,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植物记》《阳光的首都》等。

猜你喜欢

枞菌
秋来枞菌香
不同产地黑皮鸡枞菌营养物质的比较研究
黑鸡枞菌遇上5G擦出智慧火花
鸡枞菌搬家记
鸡枞菌种质资源的研究
城市的山野记忆
采枞菌
6小时采一次的鸡枞菌
鸡枞菌ITS区克隆、测序及其系统发育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