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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哑之年

2017-03-23夏榆

天涯 2017年1期
关键词:菲斯罗茨卡瓦

绝望这时瞪着无情的眼睛叫出声来:

“一个黄金时代,一个白银时代……

确切地说,庞大而静默的岁月,一个冰河期。”

——【英】W.H.奥登

很多变故都是突然降临的。没有预兆,也没有暗示。

紧张、不安、忧虑、慌乱,甚至悲情。这些用来描述情绪状态的词语,正是我们在那段时间的心理映照。使我们坠落到这种情绪幽暗之境的是父亲。有几天他的咽喉突然肿痛,嗓音沙哑,发声困难,说话吃劲。他的咽喉我看不到,能看到的是他的喉结。男人的脖颈上隆起的结实的喉结,我们在背后说他是偷食了核桃而没有下咽。这当然是童年的视角,是孩子对于父亲的观察。在孩子的眼里,父亲或者是一座雄峰,或者是一条浩荡长河。

现在看来我是笨拙的、胆怯、慌张的。我从不敢与父亲的目光对视,不知道害怕什么。通常我只是从背后看着他,只要他转过身来以凌厉的眼神看我,我就会紧张。紧张会加剧我身体的笨拙,我的头脑反应会更迟缓。哦,不。对孩子来说,还完全说不上是头脑,只能是脑瓜。“脑瓜”是父亲习惯的用词。“看你这脑瓜的笨样儿。”父亲看着我时会这么说。

他的口气有轻蔑和不屑。这也是他的习惯。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骄傲,即使在面对儿女时也充满居高临下的骄傲。这其实是压迫我的力量。后来我想明白了。我的笨拙、惊恐、胆怯、慌乱和脆弱——所有这些负面的状态都来源于压迫,来源于父亲气焰凌人的骄傲,来源于他行事的独断和专横。家里就是父亲的王国,他是我们绝对的统治者。我当然不会想到父亲也有“不行”的时刻。疾病使他脆弱和无能。他不能再瞪着眼睛面对我们训斥,不能再高声说话,他甚至说话都那么困难。每次张口说话时脸颊的肌肉会变形和抽动,那是痛苦的反应。这带给我某种认知上的困惑。尽管我已长大,很多事情已经能够自己想明白,可我还是为他如此之快就显示出“不行”的状态而黯然。

知道父亲的咽喉不适,开始并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母亲以为是上火,就嘱咐父亲多喝水,多喝水应该是去火的有效办法。于是那段时间经常看到父亲手捧着一个大白瓷缸,里边盛满开水。我记得那个白瓷缸弧形排列着几个红漆喷出来的字:“抓革命,促生产。”家里放在橱柜上的竹皮暖壶,都按时灌满烧开的水,保证供应父亲随时喝到。但似乎效果并不明显,他的嗓子还是沙哑,发声还是困难,说话还是吃劲。母亲有些急,“据说胖大海是可以去火的。”母亲对父亲说。后来她在街上的中药铺买回来俗称叫“胖大海”的中成药,她嘱咐父亲每次喝水要泡着“胖大海”喝。“喝几天应该就没事了。”母亲这么说,她安慰着父亲,也自我安慰。

父亲病了也没有歇着,每天还是会去工作,骑着他的飞鸽牌自行车去井口。他在矿区选煤楼做检修工。选煤楼可以说是矿区的地标性建筑,灰砖砌就的主楼高耸,在我还没有看到过纽约世贸大楼时,我觉得我们矿上的选煤楼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选煤楼由主楼和配楼组成。配楼从主楼的半腰斜切而下,形成一个直角空间。我经常见到太阳或者月亮挂在主楼顶部,这当然是视线的错觉,可我还是觉得那景象壮观。从矿井里运送出来的煤炭由矿车或者输送皮带运到洗煤仓拣选清洗,将煤矸石拣选出来,煤质优良的煤炭就从副楼的输送仓如瀑布倾泻出来。通常在副楼的直角空间停着运煤的火车,火车牵引着成列的车厢碾压着钢轨驶来,装满每一节车厢之后又轰隆隆开走。矿区孩子们玩耍,这里是常来的地方。我去过选煤楼,壮着胆子,脚步颤颤地踩着旋转上升的铁梯上楼,铁梯很窄,只容得下两个大人贴身而行。在狭窄的空间里盘旋着攀援,一层又一层,走得腿脚发颤,腰背发酸,好像永远也上不完。鼓风机制造出来的风吹着选煤楼使那里阴冷,我缩着肩大着胆子站在窗前朝外看一眼,顿时头晕目眩。

人如果要跳楼这里应该是理想之处。楼体高耸而视野开阔。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说矿区有人从这楼顶跳下去过。矿工们不怎么自寻无常,不像生活在城里的人——比如现在的某些官员,这两年我隔三岔五就能看到官员自杀的消息。他们选择跳楼、坠崖、沉湖、甚至撞车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些官员或者涉嫌贪腐,或者涉嫌渎职,还有的卷入非正常的男女关系,他们总是不明不白地突然死亡。总之,这两年是中国官员自杀性死亡最频繁的时期。贪腐和渎职不断刷新着官场令人惊悚的纪录,也提升着国民对官场的认知能力,官场生存的严酷和险恶不言自明。

在我看来选煤楼就是工业时代的象征。我到选煤楼是想看看在这里工作的父亲,那时候他穿着脏乎乎的工装,黑着脸,满手油污在检修机器。这是我想象出来的情境,事实上我从没有看到过他工作的现场情景,父亲不允许我去他工作的场所看,说那里很危险。但是我还是难以抑制好奇心,常会偷偷到选煤楼,踩着陡立的铁梯往上攀行。对这幢高楼的畏惧使我难以考察它的全貌,我对它繁复的内部结构缺乏了解,不过选煤楼的外观,只要出门就可以在任何方向上看到它,因为它所具有的高度,视野之内几乎难有什么东西能遮蔽它。

后来我有过几次出境游历的经历,每到一个国家我都會寻找工业时代的遗迹。比如德国的鲁尔矿区,世界上最早的工业革命萌芽之地,我到德国之后就寻找这个矿区的踪影。烟尘弥漫的老工业区,铸造工厂和车间,选煤楼盘旋环绕的铁梯和竖立的井筒,高耸的烟囱、巨大的钢炉,这些物象令我感到亲切,但鲁尔矿区已经不再从事生产,它成为装置艺术和历史遗产的艺术创意园区,艺术家们成功改造了前工业时代的风物。

在波兰我去过开采于十三世纪的维利奇卡盐矿,穿行在异国深邃曲折的巷道,感受着它的阴凉之气,如见远古时期采掘工人劳作的现场。在幽深的矿井之下看见建筑的祈祷室令我震撼,这是他们的矿工祈祷和告解之所。粗粝的桦木柱搭起的矩形的结构形成祈祷室的基本格局,内心有疑难或者有所祈求的矿工就可以在这里面对被缚的耶稣圣像静默祈祷。这样的场所使我天然生出好感,它对人的心灵和精神的关注,它为人的心灵和精神提供慰藉而隐秘的空间。这好感我在前往台湾和香港的机场也升起过,在它们的机场,除有医疗室和婴儿哺育室之外,还有祈祷室。这是对人的心灵生活和精神信仰的尊重,它是文明幽光的折射。

多年以来我喜好收集具有矿区背景的艺术家和作家的肖像,包括诗人。比如我在最近发现我热爱的美国作家索尔·贝娄在早年从事过煤矿生意,而英国诗人奥登在年轻时代的理想是做一个矿业工程师,我还在卡夫卡的作品集里找到他写矿区工程师的短篇小说。我早年迷恋过的梵高在矿区从事传教士的经历,鲍勃·迪伦最早在矿区的生活,以及作家劳伦斯的矿区生涯。我无限度扩展这个具有矿区背景的世界性的精神谱系,以滋养我的心灵疆土。

然而很多事情在父亲那里就是另外的样子。作为经历过N次战争时期的前军人,后工业时代的矿工,父亲习惯主流和正统,习惯某种规矩和秩序的生活。我以为那是他那代人长期被意识形态教谕所形成的惯性。他畏惧异端,害怕另类,他以为在社会上选择异端和另类的生活方式是危险的,哪怕只是象征性姿态也很危险。“枪打的是出头鸟,刀砍的是出头椽。”这是他经常跟我们念叨的话。父亲青年时期戎马征战,人至中年就厌倦公务生活,不愿意承担重要的责任,在他由军队转业时,地方民政部门安排他做领导工作,父亲谢绝了,他习惯性地念叨着自己的生活经:“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只愿意做普通而不劳心的工作。最后组织安排他做了配电盘的看盘工,就是在地面掌管供电系统的值守者。母亲也是要上班的,她是在街道办的小煤窑做检修工,每天也要穿着窑衣下矿井。后来我也下了矿井,我的工种跟父亲一样,就是在井下负责看守变电所,负责矿井的供电运行。

当我讲述工业时代的词与物的时候,我自知难度高企。我需要使用你们能听得懂的语言,使用你们能知道的有感觉的物象做借喻,以此描述我所看见的工业时代的镜像。这些人与事以及景观和镜像都在你们的经验之外。有类似异域生活或外星存在的味道。我说我们的生活具有长期以来形成的某种秩序。这个秩序跟你们的生活秩序本质上是相同的。你们每天能看到东方破晓,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我也能看到。月亮消退的时候你们能看到,我也能看到。只要还能见到日出和日落,就证明我们的生活是在某种恒定的秩序中运行。我们的生活也是人类的生活,或者说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

它是最幽暗,也最荒败的部分。

恐慌是一种精神之力,也是物理之力。它会悄然改变事物的某种状态。

身体出现的疾病总会让我们想起死亡。这是我们恐慌的由来。“胖大海”浸泡着喝过多天之后,父亲还是没能缓解嗓子沙哑的症状,而且有越来越严重的倾向,母亲有些恐慌。其实对父亲嗓子出现的症状,她在心里已经有预估和判断,只是她不敢相信。她努力往好处去想。但是父亲的沙哑越来越严重,最后到发声更加低弱的时候,母亲终于失去了镇定的力量。她对父亲说:“咱们去医院检查吧,让医生看看是咋的回事。”通常不到万不得已,我们都是不去医院的。家里的抽屉里备着各种药物,一般的头痛脑热吃点药就会好,或者不吃药也会好。父亲不愿意去医院,他的恐惧感在心里深藏着,他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喉癌。这不只父亲恐惧,母亲恐惧,我们全家都恐惧。

喉癌=哑巴;喉癌=死亡。这两个等式是我们都能预见到的结果。

在街上就有一个活标本。有位中年男人就是因为患有喉癌被施行咽喉摘除手术。喉癌严重时会致死,如果早期发现的话并不会置人于死。人摘除了咽喉之后还会活着,但是不能发声不能言说。中年人出现在街上的时候就是一个哑巴,那个身形高大健壮的男人,经常穿一身不系纽扣的蓝色旧制服,脚上是一双旧懒汉黑布鞋,他走路的时候腰背弓着,头向着地面低垂着,他经常会出现在街头,跟那些退休以后无所事事的老工人一起在街上站着。别的人都在扯闲话,他就只能站在那里,他不能说任何话,想说话的时候只能听到他的咽喉间发出嗡嗡的声音,并没有语言和声音形成。

我不认识这个摘除了“咽喉”的中年人。在以前我们都忽略这个人的存在,可是父亲被疑似“喉癌”之后我就感受到内心的恐惧。父亲会成为那些哑巴中的一员么?他会失去咽喉失去声音也失去言说和交流的能力么?这样的疑问令我深感不安。母亲也再不敢提那个被摘掉咽喉的中年人的名字,生怕触疼我们脆弱的内心。

父母亲终于放下工作去跑医院了。我们在极度不安中等待着父母亲去医院检查的消息。他们早晨出门,到中午回家。带回来一堆白纸袋装着的药品,那是医生给开出来的西药。我有些焦急而慌乱地观察着父母亲的表情。不是听他们说什么,而是看他们的神情反应,这是我多年来总结出的观察父母亲内心境况的有效方式。父亲回到家时有些生气,他气咻咻地骂着医院里给他做检查的医生。他说那医生检查他的咽喉时用铁镊子夹他咽喉里表皮组织的肉,说是用夹出来的肉做化验然后判断病情。“妈的,照这么夹,老子好好的也得给夹出毛病来。”父亲嘴里骂着。

当然他是用沙哑而低弱的声音骂着,在他发出来的低弱声音里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母亲安慰着父亲。给他脱去外套衣服,脱去鞋子,让他上炕头躺下来。

母亲从她叠得方楞四角的被垛取下一床棉被展开盖在父亲身上。

她又从暖壶倒出开水将茶缸端给父亲让他吃药。

她嘴里没具体说父亲的病情,只简单说过几天去取化验结果。

但是我看出事情不好,因为母亲看上去总是走神。

失魂落魄,就是指人在某种坏情况的影响下心神恍惚的状态。

母亲开始格外关照父亲的生活,她注视父亲的眼神也不一样,她会长时间失神地看着父亲,眼睛看着他心神不知飘往哪里了。终于有天下午母亲对我说:

“这次你爸可能得的是灰病。”母亲说完眼睛就红了,带着哭腔啜泣起来。

我在家里排行老四,男孩子里排行老二。上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有弟弟。或许是因为我有倾听的耐心,母亲会跟我说一些心里话。我当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也明白她讲的话的分量。突然间我有种天地陷于昏暗的感觉。这是夏天,可是我独自走出街的时候感觉太阳光照耀到身上是凉的,看到的房屋和街道是虚的。天地间幽暗一片。在那个时刻,我的内心冰峰开始出现雪崩。这当然不是我遇到的第一次打击。家庭变故包括至亲者的病患、伤残,甚至死亡。每出现一次这样的事情都是对我们精神的精确打击,痛苦是在那个时刻的体验。痛苦,我現在凝视着这个中文词语。因痛而至苦。那是我们内心的全部悲伤所在。

想到父亲有可能因为他咽喉的疾病而失去声音,失去言说的能力,我的心就像是被刀绞动。医生并没有说喉癌会夺人性命,他只是对母亲说喉癌如果是早期发现可以做咽喉摘除手术。母亲将医生对她暗中说的话隐瞒了下来。她没有对父亲说,也没有对姐姐和哥哥说。她只告诉了我。或许也是因为她需要有孩子能分担她内心的苦痛。

我走在街上。失魂落魄。那也是我的精神状态。

母亲在暗地里垂泪。为父亲的病况担心,为我们的家庭即将发生的事变忧愁。支撑着整个家庭的父亲有可能失去声音,失去言说的能力。这个可能出现的悲剧带给我们阴影。是的,他只是可能失去声音失去言说的能力,但是命还是会留下来,他还是有可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然而一个失去声音、失去言说能力的父亲跟我们在一起,它的悲伤并不亚于死亡的悲伤。残缺地活着如同死亡。这是我的看法。我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在她垂泪的时候。

面对人的身体和精神的疾苦,我们从来都无能为力。

除了生理上的黯哑,还有一种精神的黯哑令我悲伤。

某天在一个黄昏的时刻,我在京郊小镇的住所翻阅一本名叫《生活》的过期杂志,我看到其中的一篇题目为《布加科夫:命运夺走我们的一切》的文章,看到作者在题词里写道:他生在、死在了美丽的俄罗斯和那即使在夜晚也不曾闭上双眼的莫斯科,然而在他的祖国,他却生活得犹如一个没有身份的鬼魂。这些语句如同刀锋切开苏俄现代历史悲惨的内页。在苏俄历史的夜空中有无数的璀璨星辰因为政治迫害而坠落凋零,只要翻翻相关历史书籍随处可以找到其中的踪迹。

我的故乡是一个远离书籍和文明的地方。当然书籍也不是没有,在城里还是有几家书店的,但那些国营或是私营书店在我去的时候,所看见的景观如同阔大的菜市场,所有的书籍都是混乱堆放着。书的品相之差让我感到整个书店就是一个印刷品的垃圾场。在这样的地方人是很难建立起对知识和文明的尊敬心的。我走遍全城,看到的各家书店都是如此。

说不清楚我是在什么时候有这些想法的,能说清楚的是我开始寻找书籍,寻找那些具有卓越见识的人是在十九岁的时候。它们和我在黑暗中的时光同时开启。想办法用省下来的零用钱买书,进城里逛书店,我家乡的小城几乎被我全部逛遍,我知道那些书店在哪里。不管多么偏僻的书店都能被我找到,我从那些如同印刷品垃圾的书堆之中淘出杰出的书籍带回家。

现在我成为一个普世文明的热爱者,这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向往的文明甚至不是人文知识体系,不是标配发达的现代城市,不是豪华奢侈的高楼之厦,它可能是具有美感的自然环境,具有优良秩序兼宽容度的社会,有民主意识和领导能力的政府体系,它是对异见者尊重和宽容的国家,也是高品质的学校比监狱多的国家,即使是监狱也持有人道主义,囚犯也享有人权。嗯,这是我热爱的文明的应有之义。

在父亲生理上出现黯哑症状的时候,我的精神也陷于黯哑之境。

那段时间我经常旷工,无心到矿井里的变电所工作。经常是换上工装下井,到变电所待一会儿就走人。我换掉工装就在井口附近的山上漫游,独自走啊走,没有目标,也不想停顿,直到累得脚脖子酸痛再也走不动道才会停止歇息。我不想工作了,觉得没有意义,觉得那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我最想做的是能到北京,到天安门广场,跟那些大学生和市民在一起参加公共集会,和平请愿,表达人们对政治变革的吁求,这在我当时看来是激动人心的事件,我终于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看到历史性的一幕。这段时间我每天早晚都会守着家里的收音机,着魔般把调频的旋钮调到短波,收听《美国之音》、英国BBC、日本NHK的对华广播。

我的样子让父亲很生气,他忍着心里的怒火不发泄出来也是给我留足了面子,我疑心这些怒火是导致父亲染上喉疾的缘由。后来父亲终于忍无可忍。那是在我单位的领导训斥他的时候。是的,我闯了祸。因为某天在我值班的时间擅自脱岗,变电所发生停电事故,出煤的掌子面也停电停产,这件事很快被总调度室的值班员发现,后来单位派别的值班员下去恢复送电。据说变压器的开关在这个时间被烧毁。我怀疑这是事故调查组的人在吓唬我,也吓唬我父亲。调查组的人员跟父亲算相识,他到我家去找我父亲,那位秃顶的中年胖子说:“看你养的好儿子,旷工、调皮捣蛋,这次等着处理吧。”

父亲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曾经摔坏过我随身携带的半导体,这次又把家里的收音机给摔了,那可是他从军队转业到地方带回来的收音机啊。父亲对我说:“你再给老子听,下场就是这!”他指着摔到地上破碎了的收音机说。父亲到矿上去给我说情了。他毕竟在矿上多年,那些人也会给他点面子。在他到矿行政办公楼几次找领导之后,开除我的方案被撤销,给予薪酬降一级的处分,以观后效。

麻烦解除,但并不能平息我内心的风波。那段时间我的内心充满挫败感。

没有令人快乐的消息。发生在北京的风波以悲剧结束。

喉癌。再次看到这个词语是在2015年的春天。

希腊的诗人卡瓦菲斯。我在他的诗集里看到他的个人年表这么写着:

1932年,卡瓦菲斯被确诊为喉癌。他设法减少抽烟和谈话,被劝往雅典找一位医生。

住院,接受气管切开术,失去说话能力。返回亚历山大。

看到这个细节的时候,我的心头突然就被打击。喉癌。这个词让我想到父亲。

接受气管切开手术,失去说话能力,这让我想到当年我对喉癌这种疾病的恐惧。

然而亲近感也是这样产生的。卡瓦菲斯成了进驻我内心的诗人,他的诗集成为我随身携带的读物。有空的时候随手打开诗集,读一首诗,体会回味一下诗歌的思绪和意境,在我看来是有意味的事情。它是我试图接近智性生活的具体努力。是的,智性生活。曾经这也是某个社会阶层的特权,现在我很希望它成为我的存在方向。如今我不迷恋金钱和权力,不嗜好物质性的享乐,我只愿意追寻智性生活,以此安顿自己的余生。如此一来,对这个世纪杰出诗人创作出来的伟大诗篇的阅读就是有意味的事情,當然这样的诗人很少。我是说我愿意阅读并期望进入内心的诗人。

真正遇见卡瓦菲斯是在2015年春天。这是太过迟到的遇见。在世人对诗人怀着朝圣情感的时候我还在他强劲辐射的光谱之外。我懵懂而无知。是的,这个星球杰出的人物如同银河的星辰璀璨而浩繁,我们与这些星辰的相遇取决于见识,更取决于缘分。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是在京郊小镇的居所,两间卧室之间的储物间被我改造成书橱,站在书橱前翻书,突然看到更早买到的《卡瓦菲斯诗集》,这是2002年版,当时的印数是五千册。绛黄色封面,323页。可是这本诗集放在我的书橱里很多年,我竟然没有认真读过一次。诗集买到之后就放在书架上。或者读过但并没有被很深地触及。感知还是沉睡着。我对卡瓦菲斯怀有觉醒的意识和情感的时候他的绚烂的光谱已经开始黯然。追逐新潮的人们已经绕开他寻找新的偶像去了。然而我在这位希腊诗人被人遗忘的时候走向他,我默默地爱他和凭吊他,用读心术与他交流,以他为隐秘的挚友。

当你启航前往伊萨卡

但愿你的旅途漫长

充满冒险,充满发现

这首题为《伊萨卡》的诗歌想必很多人都熟悉。

而我是在2012年才第一次读到。那是在旅美作家哈金的文论集《在他乡写作》中。应该是在论及作家的独立性时卡瓦菲斯出现了。哈金引述了这首诗开篇的句子。作为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的人,在看到这些诗句的时候涌起内心的感动。我沿着诗歌指引的踪迹寻找着这个人。如果人的内心是一个浩瀚的星河,那么我就是在那些星光中辨别路标的人。

我记得当初看到《伊萨卡》时仿若心灵的琴弦被拨动,震颤感久久难以平息。

显然那是一首意味无穷而诠释无尽的诗歌。

再次读到《伊萨卡》是在美籍俄裔作家约瑟夫·布罗茨基的杰出随笔集《小于一》,书里有篇题为《钟摆之歌》的文章,那是对卡瓦菲斯的长篇评论。相信布罗茨基已经是一代作家和诗人的精神性路标,他的《钟摆之歌》被很多人所识。我也相信我曾经遇到过这些文字,但是它们也与我交错而过,没有在内心和精神留下痕迹。这再次证明我的懵懂和无知。但这次再度相遇布罗茨基的时候我不会错过。也因为这时我已进入不惑之年,对事物的理解相对深入而稳固。同样,当我在《钟摆之歌》读到卡瓦菲斯的时候,我相信再也不会错过这位杰出的诗人。我像渔夫抛锚般将我的锚扔到这片海。我死死钉在这片海域。这时我再次重温那些诗句:

当你启航前往伊萨卡

但愿你的道路漫长

充满冒险,充满发现

是的。每个人都有一个伊萨卡。这是我们梦想抵达的彼岸和归处。

但是很长时间这个梦想和归处在我的视界是缺失的。我说不清它是被遗失还是被剥夺。

因为喉癌这种疾患,我更愿意理解卡瓦菲斯。觉得他就是父亲般的人。

附在《卡瓦菲斯诗集》之后的诗人小传比他的生平年表叙述的更为详尽。

1932年,卡瓦菲斯出现喉癌的迹象,但他拒绝接受医生的诊断。他的情况恶化。他的好友劝他去雅典看医生。他于7月4日进雅典红十字会医院,并立即接受气管切除手术。手术虽然成功,但导致他完全失去声音。他于10月重返亚历山大。1935年,他的病情复发,被送往亚历山大希腊医院,在那里度过生命的最后几个月。

2015年5月,在这个盛夏的暑热时刻,我在京郊小镇的居所再次打开《卡瓦菲斯选集》。

我找到那首卡瓦菲斯临终时写下的那首诗《在安条克郊外》,读到如下的句子——

我们这些生活在安条克的人都很震惊

当我们得知尤里安最近的作为

阿波罗已在达夫尼给他讲明一切了

他不想给予神谕(仿佛我们很在乎似的)

他不打算用预言的方式讲话,除非

他在达夫尼的庙宇首先得到净化

他宣称,附近的死人让他心神不安

不能言说。不能自由言说。这其实只是我们纷繁的精神痛楚中的一种而已。

它是我们混杂的无数的恐惧中的一种。是的,循着人体的生理属性来勘探和考察,我们身体所有的每一部分都有上天创生它的伟大的功能。咽喉,是用来发声的,声带是发声之后的言说,失去了咽喉,声带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不能发声亦即不能言说。这是我们身体内部的逻辑。然而在我看来,这其实还只是我们的局部痛苦,真正的痛楚在于我们心灵的沉暗和头脑的蒙昧。我们被隔绝在普世的文明之外,被阻挡在世纪之光的背后,这是所有痛楚中的至痛,我们所有恐惧中最深刻的恐惧。这种痛楚和恐惧感蔓延至今永无消除的可能。

现在约瑟夫·布罗茨基的随笔集《小于一》放在眼前。2015年的冬季我在C城的学人书店看到它,买下来就一直陪伴在身边,随时都会打开阅读。这一次不会再错过。我要让这些文字进入血液变成精神的源泉。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 1940-1996),俄裔美国著名诗人、散文家,生于列宁格勒(现圣彼得堡)一个犹太家庭,十五岁辍学谋生,很早开始写诗并发表于苏联地下刊物。1964年受苏联政府当局审讯,因“社会寄生虫”罪获刑五年,并被流放至西班牙。1972年被苏联政府当局强制遣送离境,随后前往美国定居。

毫无疑问,布罗茨基的这份生平早已被世人所熟知,可我还是愿意一次次地读它。在我心里建有一个精神谱系,它们是由我热爱并内心亲近、精神契合的作家组成。这是个人心性的选择,它是思想的,也是审美的。布罗茨基是在2015年冬季加入到我这个精神谱系的。现在我觉得经历过人生之后具备了理解他的能力。我在京郊小镇的家里书架上放着他的另一部随笔集《悲伤的理智》,其中的那篇演讲《我们称之为“流亡”的状态,或曰浮起的橡实》,我在早年仔细读过,现在又重读。这时候我已懂得人类中那些杰出者所具有的伟大品质,懂得他们卓越的思想、丰饶的见识、优质的创造是值得我们珍视的宝藏。每個愿意过智性生活的人都应该吸纳他们的精华,滋养自己的心灵。

在我的书架上还有一本《布罗茨基谈话录》,2008年4月第一版。当时只印五千册。这是一本印制粗糙的书,卷首有多张摄于不同年代的布罗茨基的照片,照片制版模糊,印刷简陋。但是书里的谈话内容实属珍贵。布罗茨基回忆他十六岁时在太平间实习的经历。当年的布罗茨基为解剖员做助手,也就是解剖死尸,观察内脏,然后就地缝合,卸下头盖骨。这样的时光仅仅是布罗茨基多舛命运的开始。后来他被苏联当局以“社会寄生虫”罪判处五年有期徒刑,他度过了最为阴郁和艰难的五年时间。当然事实上,布罗茨基全部人生都可能是阴郁和艰难的,在这阴郁和艰难中无疑也不乏生命的欢乐和精神之喜,只有这样他的人生才是完整的。

这个世界有太多震撼性的灾难,有太多骇人听闻的惨剧,有比悬疑更离奇,比荒诞更诡谲,比恐怖更慑人的事件每天都在发生,我们为什么还要坚持对自身的关注,坚持对自我内心和精神的关注,这是我经常给自己的提问。瞬间即逝的玫瑰并不亚于万古永恒的山岭,这是我经常告诉自己的答案。每个生命的故事都是值得述说的,问题只在于找到属于它自己的声音。

《钟摆之歌》是布罗茨基为卡瓦菲斯写的诗歌评论,每个杰出者也都有他自己的思想资源和知识谱系,布罗茨基热爱奥登,而奥登热爱卡瓦菲斯,杰出者就是这样相互影响相互滋养。卡瓦菲斯无重大事件的一生,扩展至他从未出版过自己的诗集。他生活在亚历山大,写诗(偶尔印在散页上,作为印数严格限定的小册子或单面印刷品),在咖啡馆跟当地或来访的文人交谈、玩牌、赌马,去男同性恋妓院,有时也上教堂。在《钟摆之歌》的第一节,布罗茨基如此描述着卡瓦菲斯的人生状态。相隔四页之后他又写道:他自称是历史诗人,“历史”这个词同样适用于民族事业和个人生活。两者都包含记忆、纪录和解释。这些部分都被我画上了虚线,也被我抄录到随身携带的笔记簿里,被我空闲时翻阅记忆。卡瓦菲斯大约已找到了他的声音和他的主题。这些抒情诗的主角,往往是一个孤独的、渐老的人,他鄙视自己的外形,这外形被时间损毁了,同样也是时间改变了他生命中很多其他重要的事情。一个人唯一可以用来对付时间的工具,是记忆,而使卡瓦菲斯如此与众不同的,正是他那独一无二的、感官的历史记忆。就这样,将这些句子抄录到我随身的笔记本的时候,我想我同时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找到了自己的叙事主题。喉癌。这种具体到可以触及到形状的疾患,成为我与卡瓦菲斯的人生产生交集的介质。“康斯坦丁·卡瓦菲斯1863年生于埃及亚历山大,七十年之后在那里死于喉癌。”布罗茨基用平静的语调写出来的这个句子成为我与卡瓦菲斯在纸上相遇的开端。

我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迎接父亲被诊断为“喉癌”的时光,迎接他有可能失去声音失去言说的能力这个现实,然而事实是我们虚惊了一场。母亲陪着父亲从张家口回到家里,她的心情似乎好多了。信心。这是我发现的。信心重新植入母亲的内心。从张家口回到家里,我很少再看到她哭泣。母亲的变化很大,她总是悉心照顾父亲,从饮食到喝水,从睡眠到休憩,她总是会做出相应的安排。父亲也很听话,他配合母亲给予的各种训诫和嘱咐。家里也不断收到从张家口邮寄过来的装满药品的纸箱,母亲小心地打开纸箱,取出里边装满黑色药浆的药瓶,那是父亲每天三次都必须按照配量喝下去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药物的疗效,总之,父亲的情况好起来。他的嗓音开始不那么沙哑,声带在说话的时候不那么低弱。因为医生诊断出来的“喉癌”这个结果,父亲迅即戒掉了烟和酒,以前他抽烟很凶,他经常抽一种名叫“官厅”的牌子的香烟,每次都会买好几条放在家里囤着,有时我会帮他去副食店买烟,买那些烈性白酒。然而这些东西父亲统统戒掉了。

再去医院复查的时候,“喉癌”的症状竟然消失了。这是让医生称奇,也让我们惊讶的。生活的秩序恢复。悬在我们头顶就要爆炸的炸弹被拆除。看着父亲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状态,我们都很宽慰。这个结果是对母亲辛劳的报酬。出现在我生活中的意外减灭,灾祸消除。在这样的时刻,我唯有感恩。为我们安详地活着的时刻。为我们能自由呼吸,也能自由言说的时刻。让自己的咽喉和声带,让自己的舌头都按照上天创生它的样子活着。更重要的是让心灵和头脑鲜明而敏锐地活着。

这是我在暗中的祈祷。

然而消散是生命必然的结局,就像死亡是人最后的归宿。

这个存在的实况,无论我们愿意与否都是不能改变的。

一次災祸侥幸躲过去,一次危难侥幸避开,但是我们很清楚前路依然隐伏着灾祸和危难,那是必然会再遇见的。“喉癌”的症状从父亲的咽喉间神奇地消失,这让我们很是安慰了一段时间。觉得父亲完整健全地活在世上真好,他跟我们在一起活在这世上真好。家庭是完整没有残缺的,而这样的情形其实就是幸福。经历过虚惊的病危忧患之后,亲人们更懂得彼此的珍惜。当然这样的体验并不能抵御可能到来的新的危难。好日子过了那么一段时间,突然间父亲又觉得身体不适,衰弱乏力。有天父亲去街口的粮店买粮,他像往常一样握住捆扎起来的粮袋,他想扛到肩上去,结果他悠了两下没悠起来。

他觉得身体很累,浑身乏力,后背直冒虚汗,两腿发抖。

“我这是咋得了?”他这么问自己,回到家里他也问众人。

“累了吧,休息休息就好了。”母亲回答他。

休息几天也并不见好,而且他的衰弱感在加剧。去医院问诊又是躲不过去的事情。

忧伤和哀愁的阴云再次笼罩到我们的内心。陪着父亲去街区之后的医院检查。

常规的检查结束之后去放射科照X光,站到透视仪前医生交给父亲一大杯白色的黏稠液体让他喝下去。父亲硬着头皮张开嘴灌到自己的肠胃系统里,表情痛苦。接着我们就在透视仪的显示屏看到白色的液体沿着父亲的肠胃系统缓慢流动的样子。有的地方流动比较正常,但有的地方流动不正常。“液体流动不正常的地方说明被异物阻隔。”医生事后对我们解释透视仪的运行情况:“什么异物呢?这就需要再检查了。”

再检查的过程是痛苦的。医生交给父亲一个胃视镜,让他塞到嘴里咽下去,然后再拉出来。胃视镜属于工业时代的器物,它对人是一种折磨。父亲在咽下那个东西时痛苦异常。他骂道:“他妈的这是什么球东西,老子不检查球的了。”但是医生对他说:“您要忍耐一下,要想检查病情,这是必须的程序。”母亲也安抚着父亲让他忍耐,事实上她已经有不祥的预感。结果证实了她内心生出的不祥之感。父亲被确诊为:胃癌。

人的肉身总是会生出疾病的。疾病又总是带给人感官上的痛苦。

如同人的精神总是会遭遇磨难,磨难又总是使人蒙受哀恸。

这都是人之存在必然伴随的宿命。活着必然会有死,存在必然会有消亡。

这一次父亲无法再躲开命运对他的胁迫和打击。

命令他结束和消亡,令他归于尘土和虚无。

这是哀殇之神降临的时刻。

夏榆,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黑暗的声音》、长篇小说《我的独立消失在雾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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