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中的局外人
2017-03-23李杰
摘 要:默尔索是加缪笔下经典的局外人形象,在荒诞的世界之中,他是一位勇敢的自我斗士,方鸿渐则是钱钟书《围城》中的经典形象,于人生的围城之中,他是一位延宕怯懦的悲剧知识分子,二者都是那个时代的局外人、空心人。同样是面对生活,两位主人公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这既有深刻的时代背景原因,又体现了两位作家不同的取向。
关键词:默尔索;方鸿渐;局外人;生存
作者简介:李杰(1991.2-),男,湖南湘西人,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在读,主要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7)-05-0-03
钱钟书在留学期间,见证了欧洲物质文明造成的精神危机,回到国内,他感到“除了少数人之外,人类几乎全无灵魂。”在《围城》的序里说道:“在这本书里,我想写现代中国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围城》的一个鲜明主题是揭示一个存在的困境。小说人物的命运随着时代迁流,真切地反映出那个战争年代的人的生存状态,有一种实实的在场感。人没有确定的信仰和与之奋斗的终极目标,主人公方鸿渐性格和顺,甚至带有一丝“弱质”的特点,通过对其教育、爱情、生活、工作的呈现,刻画了那个时期一个病态的知识分子形象——多面、怯懦、延宕。他虽然清醒地自嘲,但依旧心安理得地自欺欺人。因而既是时代的“觉醒者”,更大程度上又体现为这个时代的“局外人”。
而几乎同时代的西方,加缪的作品通常致力于表现人、世界、荒诞三者之间的关系,探讨荒诞、存在以及荒诞人生的选择。《局外人》便是对荒诞世界的一次文学形式上的直观阐释。在小说中,作者通过一连串的“偶然”情景设置:如主人公在母亲去世不久后沙滩遇见女友玛丽,碰见雷蒙德及他的情人的兄弟,枪杀阿拉伯人等一系列事件,刻画了一个鲜明的“局外人”形象。主人公默尔索表现出对生活的冷漠、麻木、被动。
《局外人》与《围城》虽出自不同作家之手,但写作的时间十分接近,两位主人公都拥有相似的历史境遇。西方经历世界大战,理性主义传统受到严重的质疑,非理性主义盛行,重估价值,总体来说是在社会与精神的“动荡”中找寻着生存生活的价值意义;而中国自新文化运动始,西方思潮大量涌入中国社会,对牢固的传统文化发起冲击,文学与人都出现不同程度上的自觉,到三四十年代,战乱频频,民不聊生,城市发展畸形,这不断地冲击着旧思潮、旧制度,扣问着知识分子的内心。默尔索同方鸿渐在面对社会的荒诞与压迫之时都选择了不被世俗所认可的方式,也即“局外人”的方式,因而都被当时的社会认为是“异类”。默尔索表现出的是冷漠直观,方鸿渐则是消极延宕。于二者的相同与不同之中,可以发掘出一定的深层次的原因。
一、默尔索与方鸿渐的同
1、规则的反叛者
默尔索是危险的,因为他并不遵守人们牢牢坚持的社会规范。母亲过世,他并未表现出应有的悲伤,而是立即看电影、交朋友、跑聚会。种种与社会规范格格不入的行为最终招致了人们的愤怒,而愤怒所致的指控甚至盖过他杀人这一犯罪事实本身。默尔索代表的是一种真正的威胁,虽然他既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罪犯,也不是一个反对基督者,而是一个荒诞英雄的化身。他最为恐怖之处,并不是他犯罪或者作恶的倾向,实际上存在于他对于大多数人赖以生存的希望、信念和理想的漠不关心。由于既不关心上帝,又不关心未来,也不关心社会的看法,默尔索因此变成了一个危险的人,一个反叛者。他无疑触犯了法律,但相对于他对宇宙宗教和道德秩序的公开漠视,这一触犯则显得次要。糟糕的是,默尔索没有与别人相同的信仰,更让人生气的是他也不去假装有信仰。预审法官确切地指出了這种危险性,当默尔索拒绝信仰上帝时,他竟然大声疾呼:“您想让我的生活失去意义吗?”虽然那些审判者并没有完全理解默尔索的威胁是哲学意义上的,而非完全犯罪意义上的,但他们感受到了默尔索身上所具有的强烈的反叛性。
小说《围城》中,主人公方鸿渐既是这个社会中的寻常人,又是不寻常的人。出身封建大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有过留学经历的他,同许多人一样,有着学为所用、实现自身理想的追求,无论这个理想高大或者是卑微,他是这个即将发生巨变的社会的寻常的一份子。同时,他又是不寻常的,他会向现实虚伪的世界说“不”,敢于在校园里、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庸俗无聊的群体进行批评,对传统的教育、爱情、婚姻、事业等庸俗、无聊的生活采取反叛的态度。这种带有反叛性质的清醒使得他与这个社会显得矛盾不断,格格不入,加重了其人生围城的复杂性、悲剧性、荒诞性。
2、追求自我者
《局外人》的主人公默尔索很少考虑过去或者将来,得过且过,他重视的只是自身感官的舒适与否。如孩童一般,默尔索在生活上完全是自我本能的、直接无掩饰的、默尔索的话语是自发的,他口无遮拦地告诉人们他的真实想法:如玛丽问他是否想要娶她为妻,他的回答是直接且无掩饰的——如果她愿意,我们可以结婚,是不是爱她无关紧要,她要跟我结婚,我只要说行就是。这是主人公最真实的表现,显得口无遮拦,但这并不是说他想要挑战这些人,而是因为他不愿意做与之相反的事情。即便撒谎或不全部讲真话对他有利,他也不会隐藏自己的信念。
钱钟书笔下的方鸿渐,是一个“突围者”的形象。之于学习教育,方鸿渐留学期间多次更换学校、专业,听的课程也大多是随性所致;之于爱情,方鸿渐除了有定下姻亲的未婚妻,还同鲍小姐、苏文纨、唐晓芙、孙柔嘉等一众女子有着瓜葛,无论是反对传统的父母之言、媒妁之约,还是在情感上追求两情相悦、心心相印,他对于爱情的追求与探索亦严格追寻着内心的声音;之于工作,方鸿渐的工作处在不断地变化之中,有办公室工作、教师工作、档案管理等等,不论是别人的安排、抑或是自己的选择与放弃,他都曾渴望学有所用、为国出力、实现理想。虽然,在爱情、事业上遭遇连续的碰壁与失败,但其中大抵看得出主人公正常的情感表达与自我的追求。
二、默尔索与方鸿渐的异
1、单纯性与复杂性
默尔索的形象是单纯的。一方面,主人公是真诚的,拒绝谎言。当老板问他是否愿意调去巴黎工作,这对于他来说试一次升职的机会,但他听从内心而拒绝了老板好意;最重要的是,他不信仰基督教,自始至终也没改变,即使这也许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另一方面,主人公对待人生是冷漠直观的。无论是工作、爱情、友情各个方面,他都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情感倾向,坚持的准则便是自己的内心。在法律道德这一体系之外,主人公还有一套自我生存的法则——“这没有什么不好的”,用自己的价值审视着社会、生活。因此,主人公默尔索是单纯的。
方鸿渐的形象则具有复杂性。之于爱情,方鸿渐有自己的准则,感情上他追求两情相悦、心心相印,而实际上他时而坚定、时而迷茫、时而却又将就;之于工作,有时候他也曾想过学为所用,贡献自身的力量,但无论是去三闾大学任职,还是去做档案管理的工作,多是出于被逼无奈,或为逃避痛苦,或为盲目被动;之于友情,他在三闾大学碰到李梅亭、顾尔谦等人,看清了两人的自私与虚伪,却依然安心于那个是非之地,与世无争却也于事无补。从各个角度来看,方鸿渐的形象都具有双重性、分裂性,因而也是复杂的。
2、坚定性与延宕性
默尔索行事坚定速决、绝不拖泥带水。当需要做出决定或者实施行动的时候,默尔索的身上体现的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坚定性。小说中,朋友请求自己帮忙写信去侮辱他的前女友,他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不妥,并热忱地投入到写作之中;接受审判之前,神甫同他进行了沟通,耐心劝导他不要放弃信仰基督教,但实际上,他并不知道什么信仰,于是他坚定地拒绝了基督教的救赎,淡然地走向死亡。
同默尔索相比,方鸿渐则表现为犹豫延宕、拖沓不决。思想性格的弱点和行为方式的失当,使得方鸿渐在生活的漩涡中迷失了方向,步步逼近虚无与死亡。小说中,方鸿渐深爱着唐晓芙,分手之后,为了逃避这份苦痛,他决定去三闾大学工作。实际上他本人并不喜欢教书,对于远行也有种说不出的抗拒与畏缩,能拖就拖,但是当轮船公司真的延迟行程两天,他对此事又感到不舒服,认为早走干脆。由此看出,他在做决定与行动的时候带有盲目性、延宕性,相比实实在在的行动,在他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丰富的内心挣扎。
3、追求本真自我与自欺欺人
如前文所述,默尔索同方鸿渐都有着自我追求。默尔索追求的是本真的自我,面对生活,他不虚伪做作,从自己的内心出发。女友问他爱不爱自己,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回答不知道;母亲过世,他用自己的方式悲伤与生活,而不去迎合别人的做法;不知道朋友的职业与品性,但在交往中有着自己的理解与想法,如为朋友写信羞辱前女友,在他看来没什么不合适。默尔索的一系列行为都是自发且真实的,无论世界、生活如何的变化,他都坚持着自我,坚持着自己作为这个荒诞世界上的特殊的存在、本真的存在。
反观方鸿渐,他的做法本质上是在自欺欺人。受着岳父的资助,在国外留学数年的他多数时间浑浑噩噩,不思学习,导致归国时不仅仅没有学到多少知识,竟然连最基本的文凭都拿不到,为了掩盖自己在国外学习的放荡生活,最后花了几十美元买了一个假的文凭回国,糊弄长期资助自己的岳父、应付对自己期待颇高的家人,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他竟然用“孝子贤婿”的传统道德来为自己开脱。另一重要方面,就是他和几位女性的关系,首先,在归国的船上,自己被鲍小姐勾引,做出了一系列的愚蠢举动,到下船时候发现感情受到了欺骗,却以自己并不一定吃亏来安慰自己;其次,之于爱情,方鸿渐主张两情相悦、心心相印,这本没有任何不当之处,因而他喜欢唐晓芙而拒绝苏文纨无可厚非,但当苏文纨将自己的不光彩事迹告诉唐晓芙之后,他和唐晓芙之间产生了隔阂,口口声声说爱着唐晓芙的他并没有去解释、挽回,而是沉浸在苦痛之中,想象着与她的重逢,这实际上也是一种软弱、自欺欺人。
如前文所述,他们是各自时代的“空心人”,不同社会环境中的“局外人”,这其中有深刻的历史文化差异与作者的偏好差异。
不同的时代背景。小说设定的时代是战乱的时代,社会动荡,民不聊生。外国的侵略、西方思潮的大量涌入、国民一定程度上的觉醒,使得人们处于封建传统文明与现代西方文明的强烈夹击之中,陷入了某种困境之中。面对这一困境,面对变态的知识分子群体,钱钟书先生用一种象征性的结构、用一个知识分子的简单的一生,进行道德探索与批判。主人公方鸿渐带有弱质的特点,比如他怯懦、延宕,并不是格十恶不赦的恶人,只是于社会无害,但实际上也无用。当然,主人公的性格也绝非乏善可陈,对于爱情、生活,他也有着自己的看法,失败大抵源于他的言行不一,对于这一点,钱钟书先生用丰富的讽刺性语言衬托出了主人公悲剧的人生际遇。带有悲剧色彩、孤独感的围城突围者方鸿渐是彼时病态知识分子群体、人生围城的局外人的写照,这是社会具体条件所致,也是钱钟书先生写作偏好体现。
1942年,加缪出版了小说《局外人》。二戰烽火弥漫,西方社会笼罩着怀疑的、荒诞的色彩。加缪在小说中描绘了人、死亡、荒谬,找寻存在的意义。死亡对于人类来说是必然的,所以人们的生活方式与选择,在人类的个体意义之外是没有意义的。默尔索就是这样的荒诞生活中的一员,他对生活不抱虚幻的希望,对生活中的事物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面对整个荒诞的社会,默尔索是直率坦诚的,是带有荒诞色彩意义的英雄。默尔索是荒诞社会中民众的写照,社会的局外人,也是作者对于社会、人生的深刻反思的体现。
文化给定的差异。文化的给定是一种渗透到人的血液里的东西,是一个决定内在人格与意志的质的规定性,这种给定是深刻的,本质的。
从文化层面来讲,《围城》中有着宗法与血统的世俗价值给定,有王权与户籍的等级制度给定,还有文化与心态的深层意义给定,“仁义礼智信”、等级礼法。方鸿渐身上深深烙着这种文化印记。比如他购买假文凭,以“孝子贤婿”的借口来自我安慰,一方面,深刻地体现出了他内心深处的礼法家族观念;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一种不重时效,只求面子的病态心理,为自己挣面子、替家族争光、给资助自己的岳父添彩,既体现了主人公自我的本性,又根本上从侧面体现了中国社会的血统认可、小团体构成性质。方鸿渐这一中国式的“局外人”拥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烙印,是社会的产物、制度的产物。
《局外人》则与《围城》有着显著的不同,基督教、法律、自由、平等、契约等等,都是彼时的中国社会未具有或者未显著具备的一些特征。默尔索有着西方文化的烙印,比如他不信仰基督教,对死亡有深刻的思考,拥有自由的生存意志,能对自己的人生做出服从本心的安排,在荒诞中实现自我。默尔索体现着一种理性、自由的文化印记。
三、结语
人类社会大致经历了血缘、信仰、理性、价值几个维系阶段,在这个发展过程之中,人类无论从知识、技能、思维等各个方面得到提升,随着现代人本主义的转向,人们越来越关注人自身的生存以及价值,在理性与非理性、不断的肯定与否定之间,不断地探索着人类存在的终极价值。而在这一过程之中,难免会出现一些特殊情况——人类自身陷入混乱之中,比如出现精神上的荒原以及精神上的围城。默尔索与方鸿渐是出自不同文化语境、不同作家之手的经典文学形象,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所处时代语境下的“局外人”,他们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过去、现在抑或是未来,不停歇地象征着、扣问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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