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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2017-03-23冯丽

今日文摘 2017年5期
关键词:母亲

冯丽

父亲去世后,我才明白,为什么一个不想死的人,总说不想活了。

父亲最后一个工作是司机。

他退休时还没有私家车,等有了私家车,他年纪大了,退休后,他没再开过车。不过,无论骑自行车还是后来的三轮电动车,他一律在快车道行驶。

有一次他被警察拦住,那时他已经八十来岁。他说,小伙子,你什么都不用说!你要么把我扭送到相关部门,要么放我走。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说“扭送”,这是“文革”的老词儿。他不喜欢“文革”,却怀念过去,总体上认为今不如昔。在他的暮年里,他经常说起的都是前半生的得意之事。可惜,在他的一生里得意无多,被他藏在肚子里的失意和苦闷一点点渗出的毒汁,腐蚀了他的生活,一点点吞噬了他的当下。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有一种不高兴的底色。这不高兴反复发作,像一颗反复爆炸但没有杀伤力的炸弹,周围的人没有因此更关注他,相反觉得他别扭、可笑。

四十多岁时,他就经常提到衰老和自杀,那时他比我现在的年龄还小。老了,自己提前备点儿药,到时候一吃,一了百了。他常这么说。

发现患癌症的前一年,肠胃功能紊乱导致的便秘非常折磨他。最严重的时候,住院治疗了一段。病因很清楚,他总给自己当医生,一有病就买药吃,常常同时吃十来种药。药,把他肚子里的菌群弄乱了。

有一次,他望着污浊的窗口,对我和哥哥说,他留的那药片儿找不到了,不然,何必受这份儿罪呢!说着,说着,他已经满眼泪水。

我们安慰他,但心里都在嘲笑他。也许,我心里把他当成了一个蹩脚的演员。因为他是父亲,我不把这样的话说出来。

上大学后,我开始读心理学的书籍,从弗洛伊德到后来的荣格、布洛姆、魏宁格等。我喜欢用积累的心理学常识揣摩自己、他人。但我从未把父亲放到这个层面上琢磨过,尽管我早已感觉到他的忧郁。

假如,他是我鄰居,是一个我熟识的邻居老头儿,我也许会跟他像朋友一样聊聊。

他不是邻居老头儿,他是一个与我有关的人,又像是与我无关。我无法走近他,就像他也无法走近我一样。忽视他的心理状态,不是我的意愿,却本能地这么做了。母亲有病后,父亲的心理状态十分糟糕,到了我们无论谁都无法忽视的时候,则只能忍受。这“忍受”经常被自己误读为“宽容”,“爱的一种方式”,诸如此类……当我认出这些误读时,父亲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为了不让父亲继续吃那么多西药,一个朋友冒充营养师和他见了面。他们单独谈了好久。之后,我和这个朋友在一个朝鲜风味饭馆见面,听他复述父亲所说,我的无助在烤肉香味里,如飘浮的尘埃,与烟共舞。

你爸很痛苦!这是扮演营养师的朋友,告诉我的第一句话。

我告诉他,他病的最根本的症结是心情不好,难得高兴……你爸听了差点掉泪……他反问我,这生活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朋友说完这句话,我的泪水上涌,父亲居然跟我想的一样。这生活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一对绝望的父女,他的妻子,我的母亲,也在病危状态下……我们在尽各自的责任,扮演着亲人……我们却无法像真正的亲人那样,走近,真正地相依。

你爸懂的西医常识比我想象得多,我从他的痛苦入手,给他讲了中医的道理。人不高兴,整个身体器官的运转就会受到影响,再加上年纪大了,循环缓慢,这样,身体里的毒素代谢不出去,就会产生病……

因为母亲首先被确诊的癌症,我们都惊慌了,完全忽视了父亲的病。他病得更重,最终也先于母亲离开了人世。

总之,父亲完全被这位朋友说服了。他同意停止他正在服用的各种西药,开始吃朋友推荐的美国产的植物性的营养药,调节肠道菌群,调节神经和睡眠,养护心脏,等等。

吃药的第一周,效果非常好,他觉得,他的所有状况都得到缓解了,逢人必提这位朋友,无比赞赏。第二周,他期待的更大的改善没有到来,他进入怀疑期,我要他再坚持一周,看看效果。第三周,他开始不安,偶尔变得狂躁。最后,他愤怒了,认为那个营养师是骗子,于是,恢复了所有的西药。

父亲不是一个懂事听话的邻居老头儿,他的所为都变成我无法帮助他的借口。

我父亲1931年出生在河北一个穷苦人家。20世纪50年代开始,在一个市级医院当八级电工。当时,他是医院里唯一的一个电工,有公家发的自行车。小时候,我经常半夜被敲门声吵醒,每次都是叫父亲的,一般都是手术室或者急诊照明出了问题。他工作做得很好,唯一出了问题的地方,是跟负责行政的领导总有摩擦,起因往往是他为群众争取利益,比如分房子、涨工资等,因为他在工会有点儿小职务。

“文革”时,他加入了某个派别,当他发现那些人把人往死里打,而且被打的人在他眼里都是好人,他便退出了。“文革”结束后,追究那些造反派时,父亲觉得时间证明了他的正确。他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不仅仅是当个好人,最好是当个有钱的好人。20世纪80年代初,我上大学时,他已经有三万元的积蓄,据说,那时一万元便可以在北京买一个四合院。他命里没财,也没有发财的远见,他尝试做的所有生意,都失败了。进入2000年,他的三万元还是三万元。

股票和基金迅速发展时,我给他两万元让他买基金。赚了算他的,赔了算我的。他非常高兴,日子变得充实起来。最后他赚了十多万元,这个成绩,短暂地把他从不如意的低谷中带了出来。每次家里人出去吃饭,结账前,他总是掏出钱包,说他请。每次我都拦住了他,他笑着再把钱包揣回口袋。嫂子调侃他,让他以后不要总掏钱包,来来回回麻烦。他笑着看别处,然后对我说,下一次一定我请。

他请客的那次,我们选了一个中等价位、性价比很高的餐馆。买单时服务员问他开发票不,他一摆手,气派很大;服务员又问他要不要赠品,他再次摆手,非常豪爽。离开饭店时,母亲私下对我说,我从没看过你爸这么高兴。

美国电影《大买卖》开场中,有句台词说,对钱的热爱,是推动这个世界的动力。对这种爱,上帝一定是过于留意了,他赋予爱钱之人的钱财,一直十分吝啬。我也见过比我父亲更聪明的人,一次次被钱绊倒,直到爬不起来为止。

父亲过世后,有一次跟儿子说起他,孩子对姥爷的总结提醒了我。他说,姥爷这辈子不容易,年轻时,生活就开始从高处往低处走。父亲二十多岁时,在东北局工作,整天带着枪和介绍信出差。他对外孙多次谈起的都是这些,他在上海住的和平饭店,南京吃的盐水鸭,杭州的西湖,哈尔滨的友谊宫等……东北局解散,他到了卫生局,工作遇到了瓶颈。他开始学技术,然后到医院当了电工。最后因与医院领导不和,他又学习开车,考到证后,转到一个工厂当司机。他从这个工厂退休后没多久,工厂就倒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只能拿到二百多元的退休金……直到最后,他的退休金涨到了一千元,也只有母亲退休金的三分之一。当年他们都在那个医院工作,那时,父亲的工资七十多元,是母亲工资的一倍。挣高薪的父亲经常拿母亲微薄的工资开玩笑。

这些玩笑调侃,随着时间,渐渐失去了可笑的成分,变得苦涩。父亲因此对社会不满,无论社会,还是他的亲人,都没真正理睬过他。这些父亲难以吞咽的,最后成了杀害他的“凶手”。

父母生病前,我有两次失败的婚姻,在德国看过一段心理医生。我想知道,为什么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对我做了完全一样的事情,甚至有着相同的时间节奏:三年相识,六年婚姻,第七年出轨。心理咨询把我带到了问题的根源上——我的童年。

作为一个事实上的独生子女(同父异母的哥哥从小跟奶奶一起生活,直到他工作独立),我不到两个月大,就被送到一个老妇人家里照看,早晚接送,一直持续到我7岁上小学。这其实是父母对我的厚待,他们每个月付给老妇人十五元,20世纪60年代这不便宜;2005年,这笔钱最后的落点是“变相抛弃”。

一个婴儿,一个小孩儿,晚上被接回家,很快就睡觉了,我几乎没有跟父母相处的可能。那时候,父亲经常不在家,包括休息日。母亲年轻时,很少说话,跟我也是一样。我不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她失去了别的孩子,并没使她与我更亲近。有时我想,母亲经历的苦难裹住了她,使她失去了一般母亲的柔和……但她却是宁静的,从年轻到年老。

有类似童年经历的人,成长过程中必须面对的是——孤独。

孤独有各式各样的出口。我的出口先易后难。

照顾我的那個老妇人没有孩子,她丈夫是木匠。他一开始不喜欢哭闹的小孩子,后来成了我童年里最好的朋友。他影响了我,影响了我的一生。

他也是一个孤独的人。

他每天上下班,几乎从不跟邻居说话。每天晚上,他喝二两白酒,看一段《史记》;周日休息,他给人做家具……唯一跟着他的人是我。3岁也许4岁,他就用筷子蘸白酒,滴到我嘴里,这就是我最初的酒量。时光荏苒,增加到今天的几两。他给我讲《史记》,似乎并没引起我的兴趣,但我很喜欢跟他一起做木匠活儿。他特意给我做了一个小刨子和一个小案子。干活时,他不跟我说话,也不听广播,完全沉浸在木头里……如今仍然令我惊讶的是,一个小孩儿多么容易受到影响,我居然能跟他一样,在刨花堆旁,跟木头相安。

他变成了我实际的父亲。

白天他上班时,我和他一样,几乎不怎么跟他老伴儿说话,一个人闷头玩儿玩具。我有全套的大夫护士的玩具,听诊器注射器之类的;有整套的厨具,有积木,有娃娃,等等。因为我小时候很胖,不灵活,别的孩子不喜欢跟我一起玩儿,下雨天他们才来找我,玩儿我的玩具。上学后,看书逐渐代替了玩具。家里书少,我一个人去图书馆借,父母吵架之类的事情,我都成功地躲避了。

……直到20岁,心理医生认为,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堡垒里。木头、玩具、书……唯一没变的是我的堡垒。

这也是我婚姻出现问题的原因所在。

爱要求无间地融合,这不是结婚生孩子可以证明的,但却是爱人能够感觉到的。当年的他们,和我一样,对我的堡垒一无所知,出轨便成了一种打破它的尝试。在这个意义上,我无法确定他们是否成功了,虽然我们离婚了。

我是一个安静的人,一个能一个人待着的人,能一个人待很久的人。代价是,我只有我的堡垒,无法真正地走近他人。

我知道,不能把这些跟父母说。他们为我提供了他们认为是最好的童年生活,我不能享受了它的好处,再去清算它的坏处。这么决定后,觉得这是我对父母的一份理解和爱。再想到自己这二十年来过于颠簸的生活,眼泪总是往上涌。并没觉得十分委屈,但觉到了十分的孤寂。

这样的童年导致我与父母的“隔阂”,却一直没有消失。我可以为他们买他们需要的一切,为他们做他们希望的一切,但我不能拥抱他们,拉手也只发生在他们生病以后需要帮助的瞬间。

跟爱人相比,与父母的联系是血液和灵魂的。他们相继去世后,这绝望才露出它狰狞的脸:我独自面对童年的遗留,根本谈不上什么对父母的理解和爱。立在眼前的只有一个无比残酷的事实:他们活着时,我们彼此无法走近;现在我们相隔浩茫的人生两岸。这生死也无法改变的距离,变成遗憾,永存。

朋友钢克说,一个听诊器,无法计算我们与死亡之间的距离。

2011年年末,父亲因为咳嗽去医院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到2012年2月初,除了其间有三天时间出院在家,他的最后时光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一直警觉的父亲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要求手术,被医生拒绝后,他选择了化疗。

我不忍看父亲对化疗寄托的希望,生还的希望。

我也不敢劝他放弃治疗。

他住过的病房里,有个临床病人去世了,父亲盯着空出的病床,久久无法把目光收回来。

化疗之后的各种反应,父亲挺着,期待着病情的好转。病情继续恶化的迹象一出现,绝望的父亲愤怒地爆发了。他拔掉输液管,怒斥医院就是为了赚钱……他重新平静下来时,吩咐我们把多年没有走动的亲戚们找来……

父亲并不顺遂的一生,像有一个咄咄逼人的敌人,被一点一点地缴了械,拿走了他手里的所有武器。最后面对死亡时,父亲已经赤手空拳,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已羸弱不堪。

——他仍然不甘心死。

不是他不愿意死,是他活着时,生欠他一个答案。

他把不走动的亲戚找来,他让我帮他买悲伤的CD,他说,他想听悲伤的曲儿……我也是现在才明白,他在寻找帮助,帮助他面对死。

无论我们谁,无论多么悲伤的曲调,无论什么,都没有帮上父亲。临终前,他挥舞手臂驱赶迎接他的死,抗拒着……他最后的那口气,放下了他驱赶死亡的手臂。

差三天两个月,从确诊到离世,父亲攒了一辈子的钱,都交给了医院。

为了活明白,有时,一辈子不够。

父亲不是一个和蔼的邻居老头儿,我从没和他好好聊聊天儿,我从没挽过他的胳膊,我从没单独跟他看过电影,我从没真正理解过他……

他没找到他的那片药。

我的绝望,也是无药可治。

死把我们的曾经停在那里,却无法终结。苍天下,到处飘着它们的幽魂。

假如可以,父亲,请您安息。

(吕心怡荐自《中外书摘》)

责编:小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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