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消费的感伤:沈从文与于赓虞①
2017-03-22齐藤大纪
齐藤大纪
(富山大学 人文学部,日本 富山 9308555)
被消费的感伤:沈从文与于赓虞①
齐藤大纪
(富山大学 人文学部,日本 富山 9308555)
沈从文曾在早期论及于赓虞的诗,但其后期的相关论述中便不再提及。这与其在创作追求上更具通变意识有关。上世纪20年代,沈从文新诗写作的风格与内容,都受到于赓虞诗的感伤性影响;所不同的是,沈从文的感伤更具消费性,而于赓虞的感伤则更显本真。不同感伤的形成背景,是沈从文诗能超越于赓虞诗的根本所在。
沈从文;于赓虞;消费;感伤
上世纪20年代后半期,在北京从事文学活动的沈从文,留下了小说、散文、评论、戏曲、新诗等多种体裁的作品。其评论涉及到当时北京的各类作家、诗人作品,但拜读这些评论后,我们却发现,这与我们熟知的沈从文反差巨大。沈从文的《边城》《长河》等皆以抒情、甜美而闻名,但是,20岁前后初出茅庐的沈从文,在其之后所构建的作品世界里,却非常喜欢风格大相径庭的作家及诗:“做诗的而且我觉得好的有许多。平列起来,如于赓虞、吴默深、刘梦苇、朱湘、闻一多、蹇先艾、冯至,我喜欢于赓虞的比爱其他的多一点。默深的诗,同于的诗,一个样,绵丽深切,韵同字都考究,是锤打出来的。读来似乎还是于的多郁咽的情。”[1](P28~29)就艺术水平而言,于赓虞要比沈从文略逊一筹;但对于1925~1926年的沈从文来说,于赓虞应该是其最倾心的诗人,而且,他把吴默深和于赓虞的诗进行了比较,得出了于赓虞的诗“绵丽深切,韵同字都考究,是锤打出来的。……多郁咽的情”的结论。那么,青年沈从文到底是怎样解读这种“郁咽”的诗,并从中得到了哪些启示呢?
一、沈从文与于赓虞的交往
1923年,沈从文由故乡湘西上京,不断给北京各杂志、报纸副刊投稿。由此,沈从文认识了很多文学青年,于赓虞就是其中之一。
于赓虞,1902年8月12日生于河南西平县。据说其父于宪武是地主兼医者,因吸食大烟而致家庭没落。在伯父于襄武的援助下,于赓虞先后进入河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汇文学校、南开学校。1922年,在汇文学校学习期间,于赓虞结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挚友赵景深和焦菊隐。从这个时候开始,于赓虞对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23年,于赓虞与赵景深、焦菊隐在天津共同发起并组织文学社团绿波社。1924年秋天,于庚虞离开天津,考入燕京大学中文系。1925年,于赓虞与徐志摩相识。1926年春天,于赓虞与徐志摩、闻一多、刘梦苇、饶孟侃、蹇先艾等成为《晨报副刊·诗镌》创刊成员;但因对诗的看法与徐志摩、饶孟侃等人不同,不久,于赓虞退出了《晨报副刊·诗镌》。1926年秋天,于赓虞与沈从文、胡也频、蹇先艾、徐霞村等共同发起组织文学社团无须社,并发行《世界日报·文学周刊》,于赓虞任总编。次年,因付不起学费,于赓虞从燕京大学退学,赴山西的中学任教。不久,于赓虞又返回北京,复刊《世界日报·文学周刊》,并和石评梅等经营华严书店,发行杂志《华严》。之后,于赓虞在山东、河南等地执教。1935年,于赓虞赴英国留学。抗日战争期间,于赓虞回到中国,历任河南大学、西北大学教授。 新中国成立后,因其在1940年为家乡西平办学时施工农民失足落井而死一事被重新提及,于赓虞被判处有期徒刑,后提前释放。1963年,于赓虞病逝于开封家中,享年61岁。
与沈从文同年的于赓虞,1924年进入燕京大学中文系学习,得以与很多文学青年相识。1980年,沈从文回忆道:“我初次见司徒乔先生,是在半个世纪以前。记得约在1923年,我刚到北京的第二年,带着我的那份乡下人模样和一份求知的欲望,和燕京大学的一些学生开始了交往。最熟的是董景天,可说是最早欣赏我的好友之一人。常见的还有张采真、焦菊隐、顾千里、刘潜初、韦丛芜、刘廷蔚等等。当时的燕京大学校址在盔甲厂。”[1](P248)沈从文从家乡小学毕业后,进入当地军阀陈渠珍的军队,不久受“五四”运动的影响,脱下军装,来到北京。初到北京的他,虽然带着那份乡下人的模样,但浑身上下洋溢着求知的欲望。沈从文当时寄宿在北京沙滩大院附近。2008年3月,笔者到北京考察时,北京沙滩大院已经变身为北京沙滩宾馆。笔者游历了离现在北京站较近的盔甲厂,也到故宫附近的沙滩实际走了一遍。这段路程,慢走的话,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吸了很多黄沙,到达沙滩的时候,笔者已筋疲力尽,双腿僵直发麻。虽然平时为了锻炼身体,笔者每天都步行5公里,但这样的锻炼,在此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2007年夏天,笔者计划重走沈从文在青岛的散步线路时,因对其散步线路的距离大吃一惊,曾一度想过放弃。当然,由于沈从文原本是军人,腿脚强健,但即便如此,一想到其经常往返于从沙滩到盔甲厂那样的距离,也不得不让人惊叹他的求知欲。重回话题,到了1980年,沈从文在其他文章里,也回忆了当时在燕京大学的交友情况。虽然燕大是个教会大学,但是学生活动也相对自由。[1](P254)在燕京大学,经董景天介绍,沈从文先后认识了张采真、司徒乔、刘廷蔚、顾千里、韦丛芜、于成泽、焦菊隐,刘潜初、樊海珊等人。董景天即董绍明、董秋斯,出生于天津,1921年考入燕京大学文理科,参与燕京大学学生自治会发行的《燕大周刊》的编辑工作,1923年和熊佛西等共同结成燕大文学会,1926年转入燕京大学哲学系,翻译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上海书教联合发行所,1949年)等作品。沈从文初次拜访燕京大学时,就住在董景天的房间里,两人连续交谈了3个晚上。[1](P254)
大家可能已经注意到,沈从文在文章里并未提及于赓虞。于赓虞被沈从文从记忆里抹去的原因,暂且留在后面论述,但不管怎么说,沈从文把于赓虞的挚友焦菊隐的名字列出来,就证明沈从文把于赓虞也当作燕京大学学生中的一员。事实上,沈从文与于赓虞不仅同时在20世纪20年代的文章中彼此提及,实际上也相互见过面。于赓虞在1926年11月2日所写的《子沅的信附言》中说:“假的生活,不会创出伟大的文艺,因为文艺即是生命的旋舞。他因看见懋琳的当土匪的消息,他就说他去美国不得已之隐痛,这隐痛正有着一般人卑污心理与浅识之原因。梦苇的死去,给他证明,不少艺术上的见解,给我不少关于生命之嚼味。前天同懋琳、也频去看梦苇,他只在寂然无声的柏荫下之冷墓中卧着了,除了懋琳的号哭,也濒(频)与我滴泪沉默之外,这宇宙只是无限的灰色,阴阴欲雨,这就是梦苇又给我们的好诗。”[2](P741)从中可以捕捉到以下信息:于赓虞认为文艺即生命的旋舞;懋琳也就是沈从文,虽然是真还是假,决心当土匪的这件事意图不明;朱湘听到此事时,对自己所想而感羞耻;于赓虞也曾对朱湘有很大的意见;夭折的诗人刘梦苇在死后也让挚友们思念敬慕。1926年10月31日,沈从文、胡也频、于赓虞曾结伴去刘梦苇的墓地拜祭。于赓虞还说:“别的朋友,只从文更倒运,尚卧病医院,不能和也频同受风寒之苦。”[2](P779)好像当时沈从文身体不好正在住院治疗中,于赓虞知道此事。由此可见,两人在文学上志同道合,曾是交往亲密的朋友。
二、沈从文诗论中的于赓虞
20世纪30年代,沈从文留下了很多评论,其中主要是以徐志摩、闻一多、朱湘、焦菊隐为主的诗论。沈从文没有集中论述于赓虞的诗,但其在有关徐志摩、朱湘、焦菊隐的诗论中,有针对于赓虞诗的片段性评论。他的《论徐志摩的诗》说:“作者诗歌与朱湘、闻一多等诗歌,给读者留下一个极深印象,且使诗的地位由忽视中转到它应有位置上去,为人所尊重,是作者在民十五年时代编辑《晨报副刊》时所发起之诗会与《诗刊》。在这周刊上,以及诗会的座中,有闻一多、朱湘、饶子离、刘梦苇、于赓虞、蹇先艾、朱大楠诸人及其作品,刘梦苇于十六年死去。于赓虞,由于生活所影响,对于诗的态度不同,以绝望的,厌世的,烦乱的,病废的情感,使诗的外形成为划一的整齐,使诗的内含又浸在萧森鬼气里去。对生存的厌倦,在任何诗篇上皆不使这态度转成欢悦,且同时,表现近代人为现世所烦闷的种种,感到文字的不足,却使一切古典的文字,以及过去的东方人的惊讶与叹息与愤怒的符号,一律复活于诗歌中,也是于先生的诗。”[1](P107)从中可以见出,沈从文对于赓虞诗的特征确实捕捉得十分到位:外形划一整齐,内含“萧森鬼气”,源于“生活所影响”及对“生存的厌倦”,并大量借用古典文学词藻。据说当时的于赓虞,正为父母定下的婚姻而烦恼[3](P124),加之因其伯父经商受挫,经济方面的烦恼也有增无减;更为不幸的是,家乡由于匪徒出没,兄弟姐妹以及亲戚都命丧黄泉。经历这些事情的于赓虞,其自身既是与北京的周围世界共生共存的印记,又是与社会周围世界——鬼的世界中生存的印记。沈从文所指的,也就是这一点吧。
另一方面,沈从文虽然指出于赓虞的诗在词藻上有新的贡献,但是与1925年末时完全不同,这些倾心的语气已经消散,也可以说是极其冷静。沈从文曾这样评论焦菊隐的散文诗集《夜哭》:“在《夜哭》集子里,有作者朋友于赓虞先生一序。于先生也同样是在北方为人所熟悉的诗人,且同样使诗表现到的,是青年人苦闷与纠纷。情调的寄托,有一小部分是常常相似的。在那序上,说到作者的家世,即是那产生作者情调的理由。到后便说:……他隐忍含痛的孤零的往前走着,怀念着已往,梦想着将来,感到不少荒凉的意味。……一个作家最大的成功,是能在他的作品中显露出‘自我’来。菊隐在这卷诗里,曾透出他温柔的情怀中所潜伏的沉毅的生力,……序上还提到那‘缠绵’‘委婉’‘美丽’‘深刻’,以为那种‘文体’,是一个特殊的奇迹。在那序上并没有过分誉词,于先生的尺度,是以自己的诗而为准则的。于先生的诗,也就成立于那些各样虚空有诱惑性的字面上。”[3](P124)这些表述,与其说是赞美,还不如说是否定。沈从文对于赓虞诗的评价,在1925~1926年和20世纪30年代之间,明显地出现了温度差。这种所谓的温度差,明显地告诉我们沈从文曾经喜欢于赓虞诗的原因。作为媒介的,是其有关朱湘《草莽集》的评论文章。《草莽集》出版于1927年。这集子不幸得很,在当时使人注意处,尚不及焦菊隐的《夜哭》与于赓虞的《晨曦之前》。[3](P124)与对焦菊隐的《夜哭》和于赓虞的《晨曦之前》的评价相比,沈从文对朱湘的《草莽集》评价很高。《草莽集》本来比前二者都要优秀,但是,和前二者相比,没有那么引起人们的注意。这真的是“极其不幸”的事情。那么,朱湘的《草莽集》为什么没有引起重视,为什么卖不出去?沈从文做了如下分析:“作者运用词藻与典故,作者的诗,成为‘工稳美丽’的诗,缺少一种由于忧郁、病弱、颓废而形成的犷悍兴奋气息,与时代所要求异途,诗所完成的高点,却只在‘形式的完整’,以及‘文学的典则’两件事上了。离去焦躁,离去情欲,离去微带夸张的眩目光彩,在创作方面,叶圣陶先生,近年来所有的创作,皆在时代的估价下显然很寂寞的,朱湘的诗,也以同一意义而寂寞下去了。作者在生活一方面,所显出的焦躁,是中国诗人中所没有的焦躁。然而由诗歌认识这人,却平静到使人吃惊。把生活欲望、冲突的意识置于作品中,由作品显示一个人的灵魂的苦闷与纠纷,是中国十年来文学其所以为青年热烈欢迎的理由。只要作者所表现的是自己那一面,总可以得到若干青年读者最衷心的接受。创作者中如郁达夫、丁玲,诗人中如徐志摩、郭沫若,是在那自白的诚实上成立各样友谊的。在另外一些作者作品中,如继续海派刊物兴味方向而写作的若干作品,即或作品以一个非常平凡非常低级的风格与趣味而问世,也仍然可以不十分冷落的。但《草莽集》中却缺少那种灵魂与官能的烦恼,没有昏瞀,没有粗暴。生活使作者性情乖僻,却并不使诗人在作品上显示纷乱。作者那种安详与细腻,因此使作者的诗,乃在一个带着古典与奢华而成就的地位上存在,去整个的文学兴味离远了。”[1](P140)在沈从文看来,《草莽集》之所以卖不出去,是因为其“忧郁、病弱、颓废缺乏犷悍兴奋的气息”,“离去焦躁,离去情欲,离去微带夸张的眩目光彩”;而且,还缺少像郁达夫、丁玲的小说,以及徐志摩、郭沫若等诗人的诗与青年读者所连接的“友情”。在这里,有关于赓虞的诗并未涉及;但是,把迄今为止引用过的沈从文对于赓虞诗论的几个地方集中起来,将有关《草莽集》中沈从文的思维方式反过来思考的话,又是怎样的呢?沈从文认为,于赓虞的诗正因为带有“忧郁、病弱、颓废而成,具有犷悍兴奋的气息”,以及青年人的“焦燥”“情欲”,诗的华丽修饰具有“眩目光彩”的特征,因此,其诗才深受年轻人欢迎,并十分畅销。沈从文认为,诗集是读者与诗人产生共鸣而交集的“友情”。可是,沈从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这也许是因为,1925年前后,身为投稿作家的沈从文特别怀念那种作者和读者交集的美好时光,加之当时他也是文学青年中的一员,同时兼备“忧郁、病弱、颓废而成。具有犷悍兴奋气息”,以及青年人的“焦燥”“情欲”。他们愿意花费身上仅有的一点点钱,与这些作品的作者构建“友情”。将“忧郁、病弱、颓废而成。具有犷悍兴奋气息”,以及青年人的“焦燥”“情欲”概括为感伤的,沈从文是第一人。当时北京的文学青年们,毫无疑问消费过这样的感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如于赓虞自己所意识到的那样,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已经迎来了无产阶级文学的全盛时代,于赓虞的感伤已经落伍。[4](P310)
综上所述,20世纪30年代的沈从文,虽认可于赓虞诗的技巧,但认为那只不过是与当时北京文学青年嗜好一致的感伤而已,因此,在20世纪80年代的回忆录里,沈从文没有提及于赓虞的名字。
三、从沈从文新诗看于赓虞的影响
沈从文的新诗中虽说能看到于赓虞的影响,但沈从文并非全面倾心于赓虞。
沈从文的《梦》作于1926年3月28日,刊登在《晨报副刊·诗镌》上。在这里,笔者想论述《梦》和于赓虞诗的关系。
我梦到手足残缺是具死骸,
不知是何人将我如此谋害!
人把我用粗麻绳子吊着项,
挂到株老桑树上揺揺荡荡。
仰面向天我脸是蓝灰颜色,
口鼻流白汁又流紫黒污血;
岩鹰啄我的背膊见了筋骨,
垂涎的野狗向我假装啼笑。[1](P105)
通读过沈从文诗的人,会纳闷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说当时的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话,最先令人想到的应该是318惨案吧,但是,只有梦,便不能将其单纯地与其关联起来解读,因为参加过五卅运动的沈从文,对实际上做了很多过分事情的学生们抱有一定程度的反感;那么,就算是为了悼念318事件中牺牲者的话,描写自己在梦中看到自己凄惨的遗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是当事者却伪装成悲剧主角,敏感地批判其他学生却又在诗中描写自己的伪善,沈从文绝对不是这样的人。那么,诗的阴郁意象来源何处?且看看于赓虞于1925年9月22日作的诗集《晨曦之前》的第二三部分:
凄迷的走去,凄迷的过来,看——
野岸边寒林黄叶飘旋在空中,低落在面前;
在夜莺的凄韵中我踟蹰墓畔低问枯骨对于生之怀念。
这无人扫吊的白骨间生着一朵恶花
——芳芬,幽丽,桃色的颊迷诱万眼。
万籁死寂的墓野我做着前尘的幻梦,疯迷哀战,
苦思的泪泪悄流于青衫,何处呀我的好梦,我的心愿?
凄迷的走去,凄迷的过来,看——
野岸边寒林黄叶飘旋在空中,低落在面前;
有一日罢,火烧了古跡,毒斃了人类,遗痕散落天边。
你的阴谋,我的虚伪当如夏日的彩云
织着刹那的幻梦,慢慢的自灭自散。
有一日罢,往日惨刻的恶梦会浮泛鬓眉斑白时的面颜,
回首呀,那罪恶长蛇的血口正是青年灵渲染的遗念![4](P66~67)
将沈从文的《梦》与于赓虞的《晨曦之前》拿来比较,可以发现二者主题的相似性:《梦》描写梦到自己的死骸,自己的亡骸被“岩鹰”“野狗”叼啄,《晨曦之前》描写了与枯骨的交流,讴歌了对社会的敌意;两首诗同时都描写了对死的官能憧憬,并且支撑这一憧憬的背景,都是对人类社会的漠然敌意。这种只对自我关心的维持,对死的美好憧憬,不免让人感到感伤。其之所以如此,难道不是因为他们亲眼目睹了被斩首者的头颅被踢着玩耍,以及中弹倒下的士兵尸体成为蛆的饵料的惨状吗?于赓虞、沈从文被这种感伤所催促,故而用诗来描写死,表达对死的美好憧憬。
下面把同样执着于感伤的沈从文与于赓虞的文章阅览一下。首先来看于赓虞的文章:“我们都是无用的人,因而只配被人践踏,蔑视,侮辱,我们仅仅有这些微薄,微薄的力,写着我们所感觉的,看见的,想到的,然而就这样的一些生命的表象,又被人家摧残了!现在,因为自己感到不堪容忍的寂寞之苦,因为我们中间又加入了菊隐、荫裳(棠)、公伟等几条新的小生命,故而还想抬一抬头。”[2](P778)这是介绍于赓虞、沈从文等共同结成的无须社近况的文章。这里所传达出的自虐意识,是对自己的作品被人践踏后的条件反射。再来看一看沈从文《老实人》中的一个小节:“到这世界上,像我们这一类人,真算得一个人吗?把所有精力,竭到一种毫无希望的生活中去,一面让人去捡选,一面让人去消遣,还有得准备那无数的轻蔑冷淡承受,以及无终期的给人利用。呼市侩作恩人,喊假名文化运动的人作同志,不得已自己工作安置到一种职业中去,他方面便成了一类家中有着良好生活的人辱骂为文丐的凭证。影响所及,复使一般无知读者亦以为卖钱的不算好文章。自己越努力则越容易得来轻视同妒嫉,每想到这些事情,总使人异样伤心。见一个稍为标致点女人,就每每不自觉有‘若别人算人自己便应算猪狗’之感,为什么自视觉如此卑鄙?灵魂上伟大,这伟大,能摇动这一个时代的一个不拘男或女的心?这一个时代,谁要这美的或大的灵魂?有能因这工作的无助无望,稍稍加以无条件的同情么?”[1](P70~71)两人文章的论调说辞多么相似:把自己定义为“无用之人”,“只配被人践踏,蔑视,侮辱”,“必须准备那无数的轻蔑冷淡承受,以及无终期的给人利用”;而其作品也是“写着我们所感觉的,看见的,想到的,然而就这样的一些生命的表象,又被人家摧残了”,“越努力则越容易得来轻视同妒嫉”。这样的说辞论调,在《晨曦之前》与《梦》中也如出一辙。当时的于赓虞由于自身的结婚、经济问题等,特别是因为其诗被徐志摩、饶孟侃等批判为感伤主义,所以中途退出《晨报副刊·诗镌》,以自己的方式与社会周围共生共存。沈从文则以自己的方式,作为投稿作家勉强维持生计。由于洞察到作为作家的前途并不光明,他意识到自己毕竟得与社会周围共生。两位文学青年的自卑或自虐意识,难道不正是借助于对死的亲近感的描写所表达出来的感伤吗?
话虽如此,于赓虞和沈从文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这里再次对前述中所引用的沈从文对朱湘《草莽集》的诗论进行论述。沈从文在1926~1931年间隔五年时间所写的这篇文章中,对朱湘的《草莽集》卖不出去的原因进行了分析,也暗示了于赓虞《晨曦之前》畅销的原因。可以说,沈从文此想法的基点,来源于自身作品不过是文学市场中的商品而已这样的潜意识吧。于赓虞诗的感伤无疑是由现实生发的。这种感伤成就了他的诗,或者说他诚实地面对自我的感伤。沈从文则以冷静的目光来看待感伤。其感伤来自于其文学实验,是其与读者“连接友情”的手段,是“让读者消费”的东西。换言之,于赓虞的感伤源于内部——自我内心矛盾冲突的表露,沈从文的感伤则源于外部——自身和读者构建关系的手段;于赓虞由于人生的辛酸而写感伤的诗,沈从文则由于读者接受而尝试写感伤的诗;于赓虞老实耿直,沈从文聪明灵活。
[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解志熙,王文金.于赓虞诗文辑存(下)[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3]赵景深.新文学过眼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4]解志熙,王文金.于赓虞诗文辑存(上)[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韩玺吾E-mail:shekeban@163.com
SentimentalConsumption:ShenCongwenandYuGenyu
SaitoOki
(FacultyofHumanities,UniversityofToyama,Toyama9308555)
Shen Congwen dealed with Yu Genyu’s poetry in early,but the latter didn’t mentioned.It related to more changing awareness.In 20 th,Shen Congwen’s contents and writing style of poetry were affected by Yu Genyu’s sentiment,what the difference is that Shen Congwen’s sentiment is more consumptive,and Yu’s sentiment is more true.Background for the formation of different sentiment is Shen’s poetry can lie beyond Yu’s poetry.
Shen Congwen;Yu Genyu;consumer;sentiment
I207.42
:A
:1673-1395 (2017)04-0059-05
2017-01-11
齐藤大纪(1968-),男,日本埼玉人,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文学与沈从文研究。
① 本文译者为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张彦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