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善的雪
2017-03-22汪泉
汪泉
一
二十年后,我在兰州皇家国宴吃完饭,电梯口,一个人的眼睛深矻矻的,特熟悉,我俩对视了三秒钟,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小名。他叫尕喜,比起当年,身子几乎宽了一倍,脸也大了一倍,像充了气一般。深蓝的西服,洁白的衬衣,锃亮的皮鞋。这和当年的尕喜是没办法比了。
十四岁那一年,我正读初二,学校在离家五里之外的昌灵镇,中午不回家,午饭是一个黑面馍。一天中午,我悠闲无二地在一百二十米长的街上来回溜达的时候,遇到了小学同学高尕喜,他长高了,像一根白杨树苗子;原本像鸡窝一样的头发不见了,换成了黑油油的分头。那时候正时兴发胶发蜡,他的头发明显是弄过那些的,头顶在太阳下闪着光,像高山顶上的一块冰川;嘴里还叼着一根纸烟,手腕上戴着时尚的电子表。一看就知道,他挖下光阴(有钱)了。
毕竟是小学一起逃过学的连手,他很讲义气,对我说:“走,泉子,下馆子走!”我可没有钱,问:“谁掏钱?”“你都穷得溜尻子呢,谁让你掏?”说着递过来一根纸烟,我忘记了是什么烟。二十年后的那天晚上,他递给我一支软中华,说当年递给我的烟是双羊。当时,我一看不带把儿的就没要,我讨厌他那种油里油气的架势。我们来到了镇上马大哥的饭馆子,他要了两碗炒面片,大碗。他说:“刚刚卖了发菜,你猜,多少钱?”我咋知道。但我才知道他光阴的来路,原来是抓发菜挖来的。他说:“四十五哩!两碗炒面片才多少?七毛钱,尕拇趾头!”“一斤发菜多少钱?”我问。“十三块!过几天就走,去不去?上啥学嘛!”他的眼神里满含着对我的不屑。我心里在罵他,尖底子锅——搁不稳的货,挣了几个钱就来显摆。此时,炒面上来了,那粘在面片上的无色的大油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中间还有那红白相间的肉片,热腾腾的,还没有吃,嘴里已经不知不觉含满了涎水。为了掩饰我的馋相,我低头将涎水咽下去,而且没有弄出任何的声响。等到他先开始吃的时候,我才端起碗将那面片扒了一大口,烫啊!几乎呻唤了一声,但还是忍着,将那又香又热的面片吃下去,把深秋的冷气一下驱赶殆尽。那面片是我今生吃过的最热也最香的面片。我的兜里还装着黑面馍馍,始终没有敢掏出来,我有意识地用袖子遮挡住这个丢人的黑家伙,甚至怕他突然伸手掏出来。我一直在设想,如果他真要动手,我就跟他翻脸。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兜里这鼓鼓囊囊疙里疙瘩的东西,或许是一直沉浸在炫耀当中,无暇顾及这些。吃着吃着,我终于放松了神经,问:“到哪里拾发菜?”“阿拉善!”“阿拉善在啥地方?”“在内蒙古。”“离温都尔汗远不远?”“啥?温……”“就是林彪坠机死亡的地方。”“不知道。那是黑沙窝。”尕喜显得有点窘迫,似乎意识到了知识的力量,他急忙避开话锋,扭转了话题,“一次能拾四五斤,那家伙头发菜多得很,黑浪浪——一股子一股子的,轻松得很!我是最瓤最没情况的,来回二十天也能拾四五斤。你要是去,十保九稳能拾五六斤。”
我没有表态,知道他也是一片真心。吃饭的空子里,知道他们在三天后就要出发。分手的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跟他去,只是没有跟他说而已。第二天晚上,我半夜钻进了厨房,装了满满一书包白面,又装好了几个黑面馍馍,瞅好了架在草棚椽子缝里的爪子,想着那黑浪浪的发菜,心里充满了信心。躺在炕上想,如果这些食粮不够,还有尕喜,铺盖偷不出去,就用他的,十天半月时间,不怕。
早上六点多的光景,天还沉黑。下了两碗妈给我预备好的早饭——黑面干拌,吃得饱饱的出了门,悄悄来到尕喜家门口,听见他们家院子里人喊马叫,我知道他们正在收拾出门。我不愿意直接去找他,悄悄去村口等候,路过的时候,听见雷三家的手扶拖拉机在轰轰作响,我知道这车是送抓发菜的人的。
我躲在村口的草垛后,看见尕牛、富成娃、毛朵儿、三喜娃,还有我现在的女人尕改娃,他们三三五五,悄声说着话,似乎怕吵醒了睡觉的人,走在上学的路上,疾步从我前面走过去。我想这次是要离开上学的路了,怪谁呢?就怪我家里没人挣钱,就怪爹是个残疾人,妈还生病,还能怪谁?
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大起来,我知道他们出门了,庄子上空映照着一束亮光;说说笑笑的声音间或从那突突突的声音里钻出来,似乎在向懒惰的人们宣告他们的勤快:“快,德娃子,尻子上坠上磨盘了吗?”这是尕喜的声音。“还在睡梦里娶媳妇子着哩!”这是许四婆的声音。同学们一个一个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才像贼一样从草垛后面钻出来,站在了大路中间。不久,拖拉机一对刺目的眼睛从村口照过来,光越来越强、越来越强,直到拖拉机停在我面前。尕喜认出了我,在车上喊:“泉子,你搭车吗?”“我也去。”尕喜听到这话,没说什么。只见一个黑影从车上飘下来,从强光里走出来,一个巨大的黑影子向我罩过来,他来到我前面。
“真去吗?”他显得很老道。
“面和馍馍都背上了,铺盖偷不出来。”我说。
“你没给家里说啊?没事,我有被子,我们两个盖一个就够了。走!”尕喜是讲义气的,他显得很高兴,接过我背的面,转身就向那两束强光走去。我跟在后面,随他到了车边上,他一跃而上,说:“雷二爸,泉子也要去!上来吧。”他伸手拉住了我的手,一使劲将我拉上了车兜。
那拖拉机的两束强光不断劈开黑暗,突突突又跑起来。
“这娃,不好好上学,跟我们背老日头去!”雷二爸嘴里含着旱烟棒子,闪着温暖的火星子说。
我啥话也没有说。
“他不想上学了,他前几天就说了,怕他爹打他。”尕喜为我开脱。
“屋里的人不知道吗?”马三婶在一边问。
“知道还了得,腿子早断了!”尕喜说。
“你连铺盖也不背,冻得很!”改娃姐在一边说。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大,压过拖拉机声。
“我们两个盖一个,行了。”尕喜又说。
我心里对尕喜充满感激。够义气!
拖拉机在不泄气的突突声中,终于到了谭家井火车站,黑楚楚的天透出了亮色,一个起脊的房子不是横着盖的,而是竖着的,扭过了身子,像一个撅着屁股的母鸡,那三角形的屁股蛋上写着:谭家井火车站。这让我大开了眼界,原来火车站就这么屁大的一点。大伙在车站前面不远处一个个滚下了手扶拖拉机,背着铺盖、吊着馍馍包,像一个个头小屁股大的蚂蚁。
看见了火车站,我心里开始发急,身上没有一分钱,拿啥买票?我悄悄捣了一把尕喜,他转过身说:“跟着我就行,啥也别管。”我说:“给我借点钱。”“干啥?”“没钱买票。”“谁坐火车买票?铁道游击队,免费的。”他冻得拖了两个亮晶晶的清鼻涕蛋蛋。
我们没有进火车站,而是绕到火车站的东面,从一个逼狭的小道道穿过去,蹲在红柳丛中。发着寒光的铁路就横在我们面前了,太阳还没有出来,铁轨沉重无比,似乎那两根铁轨将隆起的那块土地给压住了。这是我第一次见铁轨,也是第一次坐火车。
一辆火车过来了,像一条方头绿皮蛇,咔奇咔奇地停在了火车站,很快又冒着白气,寒冷无比地叫喊了一声,咔奇咔奇地又走起来,走了几步,咔咔咔地跑起来。
“这是客车,我们扒的是炭车。”尕喜在一边说。
“为啥不在车站扒?”我问尕喜。
“泉子,得票子——”改娃姐笑着说。
我羞得低下了头。
“总有一天,我们要坐客车上兰州!”尕喜说。
大家伙听着尕喜的话,都笑起来。
“拾发菜的命,还上兰州!你尕娃心还野得很!上不上北京?到北京给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捎个话,就说我们给他老人家送些发菜去。”赵德娃一边戏谑。
“给毛主席带话还是你去,顺便还能见见马克思。”尕喜说。
大伙都笑了,笑声中太阳边边从远处灰蒙蒙的天边冒出来,像一个白发老汉的头顶,老气横秋。
“来了!来了!背好铺盖,分散开,快!”雷二爸喊。
刚刚放在地上的铺盖卷很快又挂在每个人的背上,蹲着的、坐着的,一律立正,从树丛中挪出了身子,从隐蔽状态公开了“游击队”身份,很快一溜儿分散开来。
“跟着我,看我扒你就扒!”尕喜对我说,“把东西背好,不要掉下去。”
“放心。”我嘴上说着,心里开始紧张。
那黑乎乎的家伙喘着气从远处过来,似乎是放缓了步子,长长叫了两声,像叫驴嘶鸣一样,缓缓向我们扑过来。
等车头刚晃过去,尕喜一步跨上高高的轨道边,我也随即跳上去,他精瘦的双手像翅膀扇动了一下,弯腰一闪,将身上的东西摆搭稳当,嗖的跳起来,像一块磁铁一样粘在了火车身上;我几乎不假思索,也跳起来,伸手抓住了火车身上的一个把柄,站稳了身子,回头看,火车身上贴满了疙里疙瘩的人,就像吊着一攒子夜瘪狐(蝙蝠)。
“扒,快!”尕喜喊着,躬身向上面的铁把柄扒上去,我也跟着向上扒。再看,尕喜不见了,我努力上扒,三下两下,手已经抓住了车皮沿子,有一只手有力地拉住了我的胳膊,我知道这是尕喜的手。他猛然用力,我同时使劲,一个狗吃屎杵进了车皮,一头扎进了黑乎乎的煤粉里。等我抬起头来,尕喜在一边哈哈大笑:“你看你五花六道的,像个跳大神的,成球个啥了?张飞了!”
车皮里,好几个人都陆续从煤堆里爬起来,黑迷苦楚的样子,一个个笑呵呵地红着脸,互相欣赏着。改娃姐也是尕喜拉进来的,他拉得很轻柔,所以没有杵进煤粉,就她的脸没有黑,但,是红的。
“哈哈,你看,铁贼绕着旗旗子逼叨逼叨骂着哩!”尕喜在一边指着车下喊。
我们站起身来,伸长脖子向下看,几个铁路工作人员绕着小旗子,一边跑一边对我们喊叫着,火车却不理不睬,吭哧吭哧的越跑越快。
二
火车皮里面卷着煤粉,改娃姐粉红的脸庞很快也被涂上了一层黑灰。赵德娃挤着眼睛看了半天改娃姐,捣了一下尕喜说:“张飞的妹妹!”
“你不是张飞?”尕喜扭捏了一下,如果不是黑脸,他必然是红脸。
同车厢的还有雷二爸,他舒服安静地面向阳光躺着,不知啥时候嘴里已经叼上了旱烟卷儿。
赵德娃的嘴张开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这家伙就像一头黑狗,张开了嘴,里面红白相间。
“泉子,你就像个灰老鼠,牙还白得很!”赵德娃在我笑他的时候说。
我穿了一件灰棉衣,是哥哥的单衣改造的,原本是蓝色,后来晒灰了。
“你就像一条黑狗!”我随即反驳。
连雷二爸也忍不住笑了。他留了一绺胡子,张开嘴,黑白相间,才叫可笑,就像个黑■■。■■就是山羊,我们都这么叫。
尕喜凑过来,眼睛看着赵德娃,悄悄说:“雷二爸就像个夜瘪狐。”我忍不住又笑了。夜瘪狐就是猫头鹰。
赵德娃以为我们又在戏谑他,说:“两个沙老鼠,叽叽咕咕又在说啥?”
我和尕喜都是祖上从民勤搬迁来的,本地人都说我们惜得很,又是从沙漠边上来的,就叫我们沙老鼠。我每逢听到这样的话,就感觉这是对我人格的极大侮辱。我感觉脑门上一股子热血冲上来,抓起一把煤灰朝赵德娃扔过去,孰料煤面子刚出手就被风吹到了下一节、下下一节车厢。
改娃姐捣了一下我的胳膊,突然从衣服里掏出了一块锅盔,说:“泉子,你早上还没有吃吧?给,我装了一牙子锅盔。”
我回头看,改娃姐眼睛里充满了柔情,我知道她这是劝我。我放下抬起的屁股说:“我吃了,吃了两碗黑面干拌。改娃姐,你先装上。”
“雷二爸,你吃吧!”改娃姐又把锅盔递给了雷二爸。
雷二爸也没有要,他说吃了荷包蛋。
改娃姐又递给了赵德娃,赵德娃只是一口一个不要。
最终,那锅盔落在了尕喜的手里,尕喜掰了一半給了改娃姐,改娃姐掰了一点点,把剩下的塞给了我。
这些人当中我年龄最小,才十四,尕喜和赵德娃十六了,改娃姐十五了,雷二爸都四十多岁了吧。他们都照顾我。
赵德娃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对他发火,虽然那动作被风掩盖了,但是他已经看到了我愤怒的手势和眼神。随后,他无言地掉过身去,孤独地看着外面的光景。
太阳越升越高,照在黑色的煤上,人也渐渐暖和起来。
我们十二个人散布在两三个车厢里,不时地有人探出头来朝外看,我是其中看得最勤快的一个。近处的风景被火车拉着跑动,但是远处的风景却走得很缓。
大漠,晨阳,寒风,枯草。
车厢里渐渐暖和起来,适才被冻得有点不灵便的身子也开始软和了,白光光的沙漠戈壁一绺子一绺子晃过去,没有人烟。终于等到有人烟的地方,我问这是哪里?他们说冰草湾。这个名字我听过,还在本县。
尕喜抬手看了看表,對改娃姐说:“看一下你的表是几点?”
改娃姐显然还不太熟悉看表,动作没有尕喜那么夸张,也没有将胳膊抬得那么高、臂弯离得那么远。她几乎是将手腕塞在怀里,将袖头子轻轻往上推了推,仔细看了半天说,十一点过五分。
“我的时间也一样。”尕喜难掩炫耀的口气。
这当儿,我看见改娃姐有意无意地碰了一下尕喜的胳膊,肯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俩都有表的事情吧。其实,大家都注意到了。我心想,尕喜这家伙都敢谈恋爱了!这改娃姐的表肯定是他给买的,因为改娃姐就坐在我的身边。我瞟了一眼,看见那表和尕喜的表一样,就是小了些,也是电子表。
“嘿呀,两个人都戴了表,都订了吧?”赵德娃在一边无不讽刺地说。
尕喜看了一眼雷二爸,雷二爸眯缝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他收回目光,压低声音说:“满嘴里不要放炮!啥订了?就是订了,又关你屁事!”
“太平洋的警察,吃得不多管得多!”我在一边跟着说。
“你说啥?啥吃得不多管得多,你再说?”赵德娃这次显然没有听懂我说的话,但是明白我在讽刺他,才激起了他强烈的反抗和极大不满。其实,尕喜和改娃姐可能也没有听懂,这是我们的政治老师教训过我们的话,他们从哪里知道?
我笑了:“太平洋知道吗?就是一个大洋,有多宽?中国有多宽,太平洋就有多宽。你想想那太平洋上的警察管得宽不宽?我说的是警察,你着啥急?”
这下把赵德娃蒙住了,他听了半天,泄气地躺下了身子,我们三个笑起来。赵德娃被严重孤立了。
“懂得多,不去考大学,跟球我们背日头!懂得多能顶个球用!”赵德娃半晌说。
我无话可说。
雷二爸的眼睛还是眯缝着,黑黢黢的脸就像我想象当中的黑沙窝,皱纹里像浓墨画了一笔,一道子一道子都是黑浪浪的头发菜,鼻孔里更加黑不见底,那是一疙瘩发菜。
十一点多了,为了缓解车皮里紧张的氛围,尕喜说:“德娃子,你给我们唱个小曲子。”
“唱啥小曲子?泉子能得很,泉子唱。”德娃子还在生我的气。
我说:“我不会唱。赵老师唱,我学。”
这下大家才同时笑了,气氛终于缓和了。
德娃子扯开嗓子唱起来——
初一嘛到十五,十五的月亮高,
那春风摆动着杨柳嘛叶儿青;
三月里桃花开,亲亲把书带,
捎书带信着,要上个荷包戴;
说是这么说,脸上太难过,
我给我的亲哥哥,绣呀嘛绣一个;
今个天气好,忙把确的表,
表下个确的是绣呀嘛绣荷包——
海棠狗娃叫,门上人吵闹,
我把样样儿剜错了。
打开纸皮箱,取出纸一张,
十指尖尖儿剜鸳鸯;
一剪川草花,二剪佛爷花,
剪剪上老鼠啃金瓜。
……
雷二爸是中午时分才醒来的,他看了看天,问几点了?尕喜和改娃姐同时挽起袖子,尕喜说:“十二点半了。”
“唉呀——睡美了!德娃子唱的啥曲儿,我怎么听着歌词不对劲?”雷二爸说。
德娃子不好意思地说:“胡哼了几声,雷二爸,你唱两句唦?”
“好,吃过饭,我给你们唱个《太阳当天过》。”雷二爸提议吃午饭,我们从各自的包包里掏出了干粮,都是黑面馍馍,改娃姐的也是。四个人互相谦让了一下,开始吃了。
此时,我本该在教室里和同学们一块吃,谁想到真的离开了教室,竟然坐在火车上了。也不知道今天高老师见我不在,又是一顿怎样的呵斥。同学们肯定都不知道,家里应该知道了,估计雷三开车回去,见了我爹或者我妈,肯定会说了我去拾发菜的事情。我爹知道了该是多么着气,肯定又在我妈面前吹胡子瞪眼。
黑面馍馍虽然黑,可是,我张开嘴啃了一嘴,沿馍馍的边上就印了一道黑印,还有牙缝的印,牙缝里钻上了煤灰,俨然是一个邮戳,黑黑的圈圈里画着勾勾搭搭的字母。我端详了半天,笑出了声,说出来,大家都笑了。
吃了半天的馍馍,雷二爸咂巴着嘴说:“煤这东西最干净!娃们,不要怕,这东西埋在地下多少年,又没有屎没有尿;我们吃的馍馍吃着香,你看那肥料都是人屎人尿、驴粪猪粪,你说究竟哪个干净?”
“煤干净!”我们四个娃娃异口同声。
“就是,不要怕脏,不干不净,吃上没病。”雷二爸说,“出了门,不要讲究。为啥说好出门不如待在家?出门就是出门,和家里不要比,等我们拾上三五斤发菜卖了,那时候再在家里讲究讲究。”
雷二爸说的话是鼓舞人心的,也是常理。我们是为了家里过好些才出门的,家境好谁还出门?我也是这么想的,便随口说:“雷二爸,我岁数小,出来你们不嫌孱吧?”
“你这娃娃,出门在外就是一家人。出来了,谁还嫌孱你!等车的那会子,有的人就说把你领上是累赘,被我骂了一顿,谁从娘胎里跌下来就是大人?你爹身体不行,有病,你又要上学,不挣几个拿啥上学?我不但不嫌孱你,还夸你有志气,挣了学费,回去好好上学。”
我没有说话,鼻子酸酸的,还是强忍住了。雷二爸和我在一节车皮,原来就是想照顾我。我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激。
雷二爸原本要唱《太阳当天过》,此时却唱起了《十劝人心》,而我却在歌声中陷入了沉思。
天上北斗七个星,
梭罗罗的树儿在月中;
天凭上个日月人凭上个心,
人留下子孙草留下根。
人留下子孙防顾老,
草留下须根年年青。
头一等的话给爹娘听,
爹娘们的话好儿孝顺。
高茶贵饭爹娘用,
剩汤残饭用儿孙。
第二等劝话兄弟们听,
兄弟們话好家事成。
来人去客大哥哥行,
买卖行里二哥哥行。
留下个三哥哥人年轻,
庄稼地里多下工。
脚踏土块手扳耧,
两眼儿观看稀嘛稠。
……
我爹五十几的人了,年轻的时候腿痛、牙痛,他一个人开了个大队的证明,捞着瘸腿就出门走了。两个月后,他竟然回来了,半个牙叉骨被取掉了,腿却好了。但是毕竟是做了大手术,能把家里顾拖住已经不易。哥哥已经另了家过自己的日子,三个姐姐都嫁给了农民,一个不如一个,家里穷得捞羊皮,我幼小的心早就有了压力。这么想着,加上雷二爸的话,我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三
天麻麻黑的时候,雷二爸说:“再过一阵子就到了,收拾收拾东西,到中卫下车。下车的时候要小心,不要急着跳,等车慢下来快停的时候听我说下再下,下车比上车难,有危险,先顺着车把手慢慢下,快到地面的时候再跳。”我记住了,我知道这些话主要是对我说的。
大家准备好了东西,时刻准备火车慢下来,就像战壕里的战士,时刻准备冲锋陷阵。正在大家给各车厢发了信号准备下车的当儿里,车厢里同时掉进了几个黑疙瘩,其中一个就砸在我的身上,像个人!
我失声叫出来:“啥东西?”
“哦,哦,我——”
果然是个人,那几个家伙听见有人,爬起身来,转身就跳,其中一个被雷二爸捞住了:“干啥的?”
“想捡些煤砟子!”那人用中卫话回答。
“不要命了?跳下去要命!”雷二爸喊。
此时火车下面已经有人哇哇大叫。我们扒在车皮边上看,那人满地打滚,显然是摔坏了腿脚。
“哥哥——”车上的人叫喊起来,挣扎着要跳下去。
此时,火车的确是慢了下来,像泄了气的长虫,慢慢蠕动。
雷二爸放开那个黑乎乎的人,同时也招呼我们下车。我们几个按照雷二爸的指挥,缓缓扒着车皮,稳稳当当跳下去。尕喜先下去了,在地上跑着接住了改娃姐。雷二爸接了我。德娃子下得很稳当,没有任何闪失。只是那黑乎乎的人下得急,差点摔倒,却很快稳住了,扭直了身子,向他哥哥那边跑过去。
车上的人都下来了,安全着陆。
只是那中卫的小伙子抱着摔伤的人,常一声短一声地喊哥哥。尕喜扔下铺盖向那兄弟俩跑过去,我也跟着跑过去。
“怎么了?怎么了?”尕喜在一边问。
“腿疼啊!腿折了——”躺在地上的人惨叫。
同时上车的其他中卫人都消失了,他们肯定以为我们是押车的人,怕被抓住了。
“咋办?”尕喜说。
“把我送到卫生院吧——”那地上的人扭着身子说。
那身边的小伙子原来也是和我差不多的孩子,开始哭起来。
尕喜说:“卫生院有多远?”
“不远。”那哭的家伙说。
“雷二爸,咋办?这家伙腿折了!要我们帮他送医院去。”尕喜喊。
此时,大家都纷纷围上来。
“走吧,都是穷汉人,送医院。今晚住中卫吧!”雷二爸发话了,谁也没有搭腔,肯定有很多人不愿意送,但是发菜是雷二爸踏下的,带我们去是他的功劳,没有他,谁知道发菜在哪里?所以,雷二爸吐下钉子就是铁。
尕喜背上伤者,我在后面扶着,走了一段,那哭泣的家伙终于说话了:“我背呵,老哥。”
他接过哥哥背在背上,吭哧吭哧的走得非常吃力,像一条热天的小狗,喘着粗气。走了一段,我看他实在不行,我又接过来,没想到德娃子把我拨拉到一边,说:“泉子,把我的铺盖背上,我来!”
我的心里一暖,想,这家伙,嘴上不饶人,心还是热的。
天黑透了。快到医院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停下了,只有我和德娃子、雷二爸和尕喜走进卫生院,到急诊室门口我们停下了,将那小伙子交给他弟弟,互相倒腾了一下,迅速撤离了卫生院。在灯光下我看见那哭喊的家伙拖着两筒黄囊囊的鼻涕,岁数和我差不多,也许也在上初中。
出了门,雷二爸说:“快走,不要让他们缠上了,这人受伤和我们有关系。”我们撒开腿,一阵风离开了医院,向北面的郊区走去。
我们没有进城,城里住宿要掏钱,都没有钱,身上最多的也就五块钱,少则两三块,都是用来救急的。再说,拾发菜的人住招待所,叫人听了都是笑话。像我连一分也没有,哪有钱住宿,更不要说下馆子了!他们都有经验,在郊区农村,穷人见了穷人,就一定能找到安身之处。
为了防止受伤者找麻烦,我们匆忙出了郊区,好在走了一阵子,看见前面有了灯光,大家欣喜万分,眼睛里冒出了希望之光。
在离灯光不远处,其余的人都原地休息,我和雷二爸还有尕喜三个前去探营。走到近前,大门口挂着牌子,是个道班站。雷二爸说:“那好,公家的地方宽展,我们就住这里。”走到门口,才发现大门是锁着的,喊门没有人开,显然里面没有人。我们绕到了房子后面,发现一个窗口很低,一推,居然开了,里面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尕喜二话没说钻进去,划了一根火柴,找到了电灯泡的开关绳子,一拉,灯着了。我巴望着里面的动静,雷二爸探听外面的风声。尕喜准确地揭开了锅盖,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一锅油饼子!”他往嘴里塞了一个,急忙拿了一沓子转过身来,刚挪开步子又急忙回头,低头朝锅里一看,他急忙捂住了嘴,他的两腮憋成了两个圆球,似乎嘴里含了两个兵乓球一般。他迅速嚼了几嘴,咽下去的当儿里,脸已经憋成了关公;他一手伸进锅里,抓起一块东西向我跑来,我早已经张开嘴等着,鸡肉!
我知道此时两人都说不出话来,那兴奋狂笑的目光在二十年后,我依然记得很清晰。他终于咽下了那嘴油饼子,说了一句:“一锅鸡肉油饼子,哈——”接着又塞了一嘴,又说不出话来了。
他在厨房里哆哆嗦嗦寻找什么,半天才找到了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子,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的嘴里不斷地嚼着,一面把塑料袋递给窗口的我,一面端起那锅来,全部倒进了塑料袋。
雷二爸凑过身来,我把袋子递给他,重复了尕喜的话:“一锅鸡肉油饼子!”
尕喜拉灭了灯,我急忙掏出纸和笔,写了一句话:“我们饿了,对不起!”塞进了窗户。
尕喜已经出来,急急找袋子,我指了指雷二爸,他把手伸进袋子里,又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同时把我的手也拉进去。
雷二爸没有吃,拉着我们一路小跑,在离道班站很远的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们围成一圈。此时,星光熹微,上弦月如钩挂在东天。
“吃吧——”
一顿饕餮大餐,那是在家里一年四季也很难吃上的一顿美食。
尕喜和我一面吃一面渲染着今晚的奇遇,大家幸福地聆听着。讲完了,大家都差不多吃饱了。
雷二爸说:“道班的工人回来肯定气死了,连个鸡毛也没有留下,一帮子狼!”
大家笑了。
“赶紧走,要是被他们抓住,活活要被打死。”雷二爸一说,刚刚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大家急忙起身,在黑黢黢的路上疾行。
雷二爸边走边悄悄问我:“你在道班站写了个什么纸条条?”
“就是让他们理解的话。”
“哦,对,娃娃,人要有良心。”雷二爸表扬了我。
也许是有后顾之忧,怕道班站的工人追上来,大家走得很快,走了两个多小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终于碰到了一个小村子。太迟了,我们没有进村,悄悄找了个草垛,将被子拉开,我和尕喜睡在一起,旁边紧靠着雷二爸,另一边是德娃子。躺在德娃子身边,想起德娃子从我手里接过那受伤者的情景,我心存感激。
那一夜,人们都睡得死沉,直到天光大亮,陆续被冻醒来。那是我一生在野外露宿的唯一一个夜晚。
四
没有路可走了,现在只有靠步行才能到达目的地,同时还要找拖拉机拉一桶水进沙漠,以便饮用。
雷二爸是有经验的,他领着我和尕喜,找了一家又一家养车的人家,有的人家的车出去了,有的人家的车已经安排了活计,还有的人家的车不愿意进去,最终还是雷二爸上次的下家给介绍了一家,原因是雷二爸给上次车主人的老爹带了一斤莫合烟,这户人家自然感激不尽。但介绍的这家也应承了人情,要价是一桶水一趟五块钱。雷二爸不好商量,尕喜发话了:“五块贵了,上次都是四块!”
“四块也行,就算是帮忙。只是没有干净的桶,有个油桶,得洗一下。”“没问题。”尕喜的谈判结果是便宜了一块钱,雷二爸随即让尕喜和大家商量,先说响,后不要嚷。尕喜给大家通报了结果,四块钱大家分担,大伙都没有意见。并且随手收钱,每人四毛,剩下的一块回来的路上公用。钱由我收,临到了改娃姐的时候,改娃姐悄悄说:“泉子,你的钱我给你交上。”我说:“算了,我给尕喜说好了。”改娃姐羞涩地笑了笑,掏出钱,又说:“再用钱,我给你交。”
我问雷二爸,一桶水够不够?雷二爸说,十二个人,每人每天两斤,两百斤水,差不多,天气也冷了,好歹用完一桶水就出沙窝。
交了钱,我们三个随后将那人家的油桶滚出大门,叫来德娃子还有三个小伙子,从那人家要了些洗衣粉倒进桶里,又将碎石头子儿也倒进去若干,然后灌上水,在村口滚来滚去,滑稽的样子就像一群屎壳螂滚着驴粪蛋。
滚来滚去,感觉差不多了,将那柴油味十足的水倒掉,再灌上水,再滚,如此三番,那水果然清了。最后涮了一遍,灌上了净水,已经是中午时分了。我们借了那人家的柴禾架起灶来,女人们做了行面拉条子,那人家的女人抱来了一个三号锅大的包菜,算是救济。我们炒了,大伙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饭,那家的男主人发动了拖拉机,拉上水,车上面同时捎带了两大卷子麦草,突突突向戈壁深处进发。雷二爸让我和尕喜随他坐在车上,向黑沙窝挺进。其他人背着铺盖随后步行。
三个小时后,黑沙窝到了。
远处看,果然黑,说是沙窝,其实就是戈壁。无非是黑沙和黄沙交替,黑沙压住了黄沙而已。
雷二爸找到了“故居”,在一个避风向南的斜坡下。卸下了水桶,那师傅要了钱,开着拖拉机当即返回了。地皮子是原本就铲平了的,铺好麦草,收拾停当卧铺,算是安家了。
捡柴的时候,尕喜给雷二爸汇报了收钱的事宜,说收了四块钱,我是学生,从家里出来没带钱,就没有收。雷二爸说:“行了,收啥泉子的,这事你做得对,他是学生,哪来的钱?我们几个大人连一个娃娃的忙也帮不了,算个啥?谁有意见给我提。”我心里暗自惊诧:雷二爸和尕喜帮我其实是为了让我回去上学啊!
在雷二爸的安排下,垒好了锅灶,捡来了柴禾。
在一块高地上架起了一捆子湿漉漉的柴禾,点着了,一股子浓烟直冲冲向高天上冒出去,这是给后面来人的信号,他们好顺着这个方向找到我们。果然,一小时后他们陆续找到了我们。
按照男女分开和自由组合的原则,我们铺好了铺盖。我和尕喜在一起,雷二爸靠左,德娃子靠右。
接着开始支起炉灶,分为三组,正好四个人一组。我们四个自然是改娃姐、尕喜、我和雷二爸。
其实,来之前雷二爸已经安排好了,带了四口小锅。我们的锅是雷二爸带的。几个小伙子将水桶左右架稳,以免滚动,口子朝上,各家的锅都端来了接水。孰料,原本洗得干干净净的油桶在打开的一瞬间却冒出了一股难闻的柴油味,原本凑在一起接水的几个女人掩鼻离开。改娃姐说:“你们洗的啥桶啊?咋还这么臭!”尕喜丧气地坐在地上说:“当时你们也看见了,洗了多少遍!现在咋又臭了?”德娃子也说:“就是,这鸡巴桶还生出怪了!”
“这是路上摇晃的,把桶里的残油摇下来了。没关系,你们等等,把上面的油花子倒掉就行了。出门在外,是啥水喝啥水。”雷二爸站在一边,指挥我们将水面上的油花子一层层接到锅里,又把油花子一口一口吹到地上,用剩下的水和面做饭。
问题是那桶里的水原本洗过后已经干干净净、清荡荡的,这下,水黄澄澄的,似乎掺了油。这话谁也没有说,几个小伙子心里都清楚不过。
火点着了,四股子烟冒起在天上,夕阳下,那烟蓝绿蓝绿的,煞是好看。
天上是千万层的霞浪,像华丽的宫廷水袖,刚舞动起来,又被凝住;地上是无边无际的紫色戈壁,柔软而舒展。这里是阿拉善右旗的黑沙窝,夕阳紫红紫红的,像宇宙生下的一个血球正在坠落,血流成河。我坐在高地上眼睁睁看着太阳落下去——一个金蛋——半个金碗——一个金狼牙——一缕金发——一串金珠。回头看,上弦月已经挂在东天之上,寡白寡白的。
女人们揉好了面,开始往锅里下。我们组的饭最快,锅在柴禾的催促下翻滚得比家里还欢快。只是锅里飘出了一股子一股子的柴油味道,我们三个都没有吱声,雷二爸更是没有吭声。
饭熟了,改娃姐从包里取出了一瓶子酸菜,小心下了一点点,满锅搅和了一阵。尕喜见了说:“再下点,太少了,这不是毛毛雨嘛!”改娃姐说:“两天吃完了再吃啥?”“我还有呢,一大瓶子。”尕喜说。雷二爸说:“我也带了。改娃子,每天一顿饭,你计划着调就是了。”只有我没带菜,也没有想到。“泉子,拿过来再倒些,姐让你吃得香香的。”改娃姐对我说。我拿过那瓶子,改娃姐又往锅里面倒了些菜,柴油味道一下少了许多。
“哦,我的天,我忘了带盐!”改娃姐在即将舀饭的时候突然大声喊。尕喜没有说话,他显然也忘了带盐,我就更不用说了。雷二爸也没有说话。所有的人都没有吭声,最后倒是德娃子捏着一把青盐来了,只说了一个字:“价!”价就是给的意思。这时候,雷二爸说:“泉子有盐,谁忘了带盐来找他。”谁也没有吭声。他把一包盐撂给我。我知道这是雷二爸拿我在教育大家,我深深感动。原来雷二爸不说话,是为了试一试大伙的心思。
面片熟了,改娃姐给舀到了各自的碗里。舀好了饭,自己端了一碗,到稍微远的地方蹲下,吸溜着喝了一口汤,接着就哇哇地吐了出来。
大伙都向这边看过来,许四婆已经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互相倒腾。
“咋啦,改娃姐?”我赶紧问。
改娃姐的脸涨得通红,尽量压制着还要呕吐的恶心,摇摇头,也没有抬头看我们。
“啊呀——呸呸——我日他妈,这鸡巴饭怎么,怎么——”尕喜喝了一口汤,站起身来,一边啐一边骂。
“胡骂啥?饭是养人的,咋能那么骂呢?娃们不懂事,有一口饭吃,是天爷让我们有活路!”雷二爸严厉地瞪着尕喜说,一面吸溜吸溜地吃起来,似乎丝毫也没有尝到那股子柴油味道,反而尝到的是香味。
我喝了一口汤,嗓子眼里突然冒出一股子柴油,差点喷出来,又强制着压下去,眼睛里憋出了眼泪:“唉——啊——”
“哈哈哈哈——”改娃姐在一边笑起来,将饭碗放在一边。
“这家伙,肚子里好像是油库,哦,是油田,要喷出石油哩!”尕喜也不管雷二爸的教训。
大伙听了,笑得戈壁颤了起来。
雷二爸也笑起来,说:“你肚子里要是有石油,那就富得流油了,还受这罪?”
“嘿嘿——我是穷得流油了。”尕喜笑着说。
刚刚说完,接连几个女人都哇哇地吐在地上。许四婆前面挤眉弄眼的,这下耳红脸涨地吐,一口又一口空呕。
尕喜说:“四嫂子,你咋啦?身上有啦?”
惹得大伙吐的吐,笑的笑。
最后大家发明了一种办法:等饭凉了,不是特别烫的时候,那柴油味道也就差不多挥发完了,只出气,不吸气,猛猛吃上两大口;喘过一口气,再猛猛吃上几口,很快饭也就吃完了。
五
头发菜就像黑油油的头发,是类似海藻一样的东西,无非是生长在戈壁荒漠而已,贴着地皮子生长,怪得很,有的地方一绺子一绺子、有的地方一根一根的。说不清楚哪里多,反正就在这荒山秃岭、沙窝戈壁、干旱少雨的地方生长,和这里的人一样,居然就能活着。据说营养价值极高。可是营养再高,哪个抓发菜的人舍得吃呢?一斤十几块,是一个国家干部半月的工资,了得!
抓发菜也是有讲究的。如果天气晴朗,要在清晨趁地皮子的潮气,发菜有韧性才能抓上爪子;或者冒过几片雪花儿,地上有了潮气最好,而这时候又是天气最冷的时候。如果前一天下过雨,地皮子太湿也不行,要等日头出来照上一阵子,发菜才上抓子。
从季节的角度说,非得等到草枯草黄的深秋,草枯了,发菜才能露出地皮子,爪子才能抓着发菜;冬天的戈壁沙窝太干,发菜太脆,一抓就折了,也不算好季节;春天也行,在草还没有发芽或者刚刚发芽的时候,下上几点子雨最好,地皮子潮隐隐的,正是抓菜的好时节。
深秋,下雨几乎不可能,下雪的可能性倒是很大,但是不能下大雪,否则,雪盖上地面,就全完了。
黑沙窝大得很,北边是黄的沙窝,南边是黑的戈壁,中间是半黄半黑的戈壁。谁都知道黑沙窝有发菜,可是具体在哪里,在我们昌灵镇这个两万人的地方,只有雷二爸知道,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谁也不清楚。我估计還是当地的人递道给他的。但是,没有特别硬的关系,当地人谁会告诉他呢?破坏了生态、破坏了草场,他们的牛羊吃啥去?喝西北风去!再说,政府原本就明令禁止抓发菜,但是抓住了抓发菜的人也没办法,都是穷人,啥也没有,只有没收发菜了事。据说,雷二爸早年在这地方背过青盐,有老关系,他才知道啥地方有、啥地方没有。有人想跟他来,事先要到他家里申请,当然不是写申请书,你得亲自上门去请求带上自己。但不是所有央求他的人他都要带的,他挑人,首先是出门在外不计较的,再就是年轻人,按他的说法是年轻人需要老天爷帮,上了岁数的,老天也都给了一口饭吃了,该满足了。
一大早,天还黑漆漆的,雷二爸就咳儿喽嗽地翻起来了,一边弄出动静,提醒大家该起床了,一边卷上一棒子烟渣渣,叭叭地抽着、咳嗽着,过他的早瘾。
听到雷二爸的咳嗽声,我将头伸出被窝,一股凉爽清新的空气钻进了心扉,同时被窝里一股臭味冲出来,才知道尕喜那脚有多臭!整整一个晚上,尕喜的臭脚就在我的怀里,为了相互取暖,也为了不争被子。这是我们临睡前制定的方案。
看着满天的星星低低垂下来,离我们很近,才明白自己是睡在戈壁滩上,而不是在自己家里;起床后不是去上学,而是去拾发菜。
胳膊放在被子面上,感觉到潮冷得像被谁偷偷喷了水一样。
“雷二爸,几点了?天怎么还黑黑的?”我问。
“我没有戴手表,你问戴手表的人。三星都快落下去了,估计差不多六点了。”雷二爸说的戴手表的人是指尕喜和改娃姐。
我推了推尕喜,他哼哼了两声,用被子将头蒙得更严实了。我只好问改娃姐:“改娃姐——改娃姐——”
“嗯,做啥呢?”改娃姐睡意朦胧地说。
“几点了?”
改娃姐看了半天才说:“六点半。”
“都起来吧,抓菜要趁天气潮,干啥有干啥的曲曲道。早点走,下午回来再睡吧!”雷二爸说。
大家陆续把头探出被窝外,一个个磨磨蹭蹭从地上爬起来。
“都拿上腰食,中午回不来,带上够吃两顿的。爪子、袋子提好,不要单独走,先一起向北面走,等我说抓大家就抓。”雷二爸喊叫了一声,先收拾了东西,自己走起来。我又把尕喜捣了一下,他才嗯嗯唧唧爬起来,慌里慌张穿戴好了跑过来,一面跑一面说:“我的后头有个啥东西跟着哩,一双绿眼睛!”
女人丫头们听了这话,吓得一哄大叫,急忙往雷二爸跟前靠拢,尕喜却在后面哈哈大笑。
“原来是尕色狼啊——”有个女人说。大伙都笑起来,唯独没有听见改娃姐的笑声。
走了约莫半个小时,雷二爸停下来,似乎判断了一下位置,说:“都一字摆开,互相靠上,像拔田一样,谁把谁的趟子逼好,不要单独走,也不要落下太远!这里可真有狼哩,落下叫狼吃了,我可不管!”
这让我想起大靖城的人戏谑我们乡里人的话:“乡里棒,顶门杠;顶不住门,叫狼吃上!”
地上响起了沙沙沙的声音,钢丝爪子抠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听起来很是享受;看不到爪子上面是否上了发菜,但是我一直在想象着爪子上那黑浪浪的发菜不断地顺着钢丝往上爬。抓了半天,感觉抓子上面沉甸甸的,估计菜满了。先是尕喜蹲下身子,划了根火柴,看了一阵子,大声说:“菜好得很,五块钱到手了!”
大家听了都欣喜地笑着,许四婆说:“尕喜,你的五块钱借给我今个花一哈!”
“行哩,借给你今天买一股子西北风喝上,你就不用吃饭了,咋样?”尕喜笑着喊。
“算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先给你身边的人买上喝吧!”许四婆的嘴也不饶人。
我回头看,尕喜正在划着火柴,看着改娃姐的爪子,小声说:“你看,这菜真好着哩!”
“唉吆,少说两句把你憋死哩!”改娃姐埋怨他话多。
“開玩笑的,有啥呢!”尕喜在一边大大咧咧地说,同时把爪子上的草和菜捋下来,装进了自己的尼纶袋子。
我没有带火柴,也没有再看,只是揣摩着将那爪子上的草菜捋下来,杂草中发菜那绵软的手感好极了。
大伙说说笑笑,勾着腰向前挪动着,天也渐渐亮起来。
日出时分,有的人已经抓了五六耙子,有抓了七耙子的,乘着天光才看清楚,白光光的干草丝当中,多的是黑油油的发菜,人们情绪更加高涨起来。
到了十点钟的样子,已经走出很远了,太阳也渐渐暖和起来,地上的潮气渐渐散去,但还没有完全散尽,有人坐下来吃馍馍,有人抓住这潮气的尾巴,沙沙沙往前走。
雷二爸坐下来,叫我一起停下来休息。他没有吃馍馍,先是卷了一棒子烟点着,青烟缭绕,他吸得声响很大,似乎很香,一边说:“你先吃,我抽个烟。”
我一面吃着馍馍,一面计算着今天应该是星期四了,第三节课该是数学。雷二爸说:“这苦好受不好受?”
“嘿嘿——不好受。”我说。
“娃娃,天下的人都是种田人,有人为啥不种土田,要种书田?种书田到底轻松,收一茬子庄稼吃一辈子,甚至几辈子;农民种田,那是靠天吃饭,老天想让你收你就收,老天不让你收你就收不走,由不得人!种书田的人老天能管住吗?管不住,他们是管种土田的人的,种土田的人有没有吃的,先得让种书田的人吃饱,他们吃不饱,天下乱了,谁也没有饭吃。”雷二爸看着远处黄澄澄的沙窝说。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无边无际的沙窝被日头勾上了金边边,一浪一浪的金边边。
“你家里穷,但是你是个读书的料。你看尕喜,现在想读书也不行了,留了几级,年岁比你大,跟不上了。你在我们村庄上算是学习好的,初中也考上了,回去好好学习,外面的钱再多也是一时,种下书田是一世的!”
我嗯了一声,算是应承了雷二爸。没有想到雷二爸越说越有道理,我似乎在课堂上从来没有学到过这么高深受用的知识。
“你看看你爹,一辈子苦下了个啥?还不是三间老鸹架?这就是种土田的下场,最后落下一身病,哪一天一口气上不来,一世便活完了。”
雷二爸说着说着,我的眼睛酸了。他没有看我的眼睛,蒙眬的泪眼中我看到我爹在田头踩着铁锨默默劳作。
六
发菜是发财的谐音,据说南方人喜欢。同时还听说这玩意的营养价值极高,还能防癌。
连续三天,大伙的情绪很高。直到第四天下午三点多回去,大伙傻眼了:窝铺被抄了!
四个锅,每个锅底都被钻了个洞洞。
显然这是草原上管草场的人干的。大家急忙检查其他物品,面都在,菜和馍馍也在,铺铺盖盖、东东西西都完好无损,就是锅底漏了!
他们是不让人吃饭了。吃不上饭,你总得走,你不走咋在这里活下去?这是绝人后路啊!
大家都很气愤,只有雷二爸很清醒,他说:“锅是小事,赶快去看看我们的东西!”
大伙才明白他所说的东西是什么,就是发菜啊!
其实,雷二爸对草原上的这一手是早有防范的。我们每天下午回来,休息一阵子,皱着眉头吃完煤油饭,就开始摘菜。摘菜就是先把菜里面的草屑抖落一部分,剩下的发菜就像头发一样髯在一起,接着就一根一根把更细的草屑摘了,剩下的多数就是发菜了。第一天处理完了发菜之后,雷二爸说:“每个人的发菜单独装在一个包里,跟我去埋东西。”大伙就跟着雷二爸来到一块黄沙地里,刨开一个坑,将各自的东西都塞进去,再用沙子填平,不留一点痕迹。然后提醒大家都要记着这个地方,一则怕人偷了,二则主要是怕草原站的人来搜查,搜到了“东西”,我们就全完了。
雷二爸毕竟老到,听得他说“看看我们的东西”,大家伙一窝蜂跑到了“仓库”所在地,那块沙地纹丝未动,像个听话的孩子,安睡在原地。
大家放心了。再看看周围,也没有其他嫌疑。有人要挖动东西,被雷二爸挡住了。
回来的路上暗自庆幸,嘴上骂着:“不能砸人的饭碗,不能断人财路,不能掘人祖坟;这是人一辈子最不能干的三件事!看看这帮家伙,就偏偏砸了我们的饭碗。”但也没有那么大的火气,只是担心吃不上饭,也就只有回家了。
“再不要唠叨了,娃们,你们懂个啥?我们这才是砸人家的饭碗,断人家的财路。你们说,把这滩上的草勾完了,让人家的牲口吃啥?人家靠牲口过日子,牲口没有了,是不是饭碗子被我们砸掉了?没有了牲口,是不是断了财路?”雷二爸呻唤了一声,“唉——都是靠天吃饭的人啊!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要不,谁愿意大老远地来这里受这罪啊?”
谁也没啥说的了,似乎都在忏悔。
半天,尕喜说:“锅也被砸了,咋办?只有回啦!”
“愁个啥?锅是个啥事情?我想办法。你们照样做你们的饭,照样抓你们的菜。”雷二爸说。
在我们感到无助或者没有主意彷徨不定的时候,雷二爸几句话就能让人安神。改娃姐听完,二话没说就开始揉面。其他几个组的女人们也动弹起来,拾掇着做饭。
等改娃姐揉好了面,雷二爸叫大家把锅都拿来,他说他要箍炉锅。
“嘿,他会箍炉锅?”谁也不相信。在我们昌灵镇,有专门箍炉锅的,挑着个担,担子里面有个脑壳大的小火炉,还有炭,也有能烧成铁水的原材料。正是《林海雪原》里面的小炉匠干的营生。可是这里没有那家什,他怎么箍炉锅呢?
四口锅摆在面前,雷二爸仔细端详了一番说:“这是钎子戳的,小洞洞,不是大问题。改娃子,把你的面拿来一疙瘩。”
改娃姐拿来一疙瘩面递给雷二爸,雷二爸把那面在手里团弄了半天,然后揪了一小疙瘩,塞在了锅底戳开的洞内,捏了又捏,按了又按,最后说:“把水接上,快去烧水,把人渴得嗓子里冒烟呢!”
大伙看着都笑了。
很快,四口锅的水都烧开了,居然没有漏半点水。正当雷二爸嘘溜嘘溜喝着开水的时候,风刮起来了。雷二爸手搭涼棚,看着远处黑沉沉云一样的东西说,黑风来了!
抓紧做饭吃,否则天黑了,风太大就做不成饭了。
各组在炉灶的周围堵上了发菜袋子,以便堵住风,免得吹灭了火,但是风里面的沙子却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大伙围在炉灶周围抓紧下面。由于面还没有醒开,手里都是僵死的面疙瘩,大家只好揪成了半块状的东西,既不是面片也不是疙瘩,就是面。
风越刮越大,天色越来越沉,草原戈壁在风的吹刮下,拉扯成了一个平面,坦荡得很,眼睁睁看着一绺沙子在风的驱使下向南面疾走,一粒不停。
锅里也下了不少的沙子,好歹面片算是熟了。
饭舀到碗里,先是吹去上面的油花子,接着就吃。这顿饭既是煤油饭,也是沙子饭,牙碜得很,没办法嚼,嘴里都是咯吱咯吱的声音。
“把饭倒到锅里。沙子重,饭轻,再加点水,烧开了,让沙子沉下去再舀饭。”雷二爸说。
大伙赶紧添水烧火。等锅开火熄,用勺头轻轻晃一下锅里的面片,再舀出来,沙子少多了,面算是能吃了。吃到碗底,面片混在沙子里,将面片在汤里面摆一摆,洗掉沙子,吃了面片,剩下的就是汤了。再等一会,沙子沉下去了,再喝汤。最后碗底剩下一层黄澄澄的沙子。
天色提前暗下来,风沙越来越大,天气越来越冷,似乎要下雪的样子。
雷二爸说:“黑风来了,天冷得很,把发菜袋子当枕头压在头下面,提前睡觉,谁也不能胡跑窜!”
等我们收拾好卧铺,黑暗已然来临。我们将自己严严实实裹在被子里。只听得外面千军万马呼啸而来,沙粒打在被子上啪啪作响,整个沙漠突然翻脸了。
尕喜的脚实在太臭了!我试着将头伸出去,外面漆黑一片,指头蛋大的石子儿啪啪打在头上,生疼生疼,我赶紧将头缩进去,在被窝里呻唤。同时,又在被窝里掉了个身子,和尕喜头对头睡下。
尕喜被我骂了脚臭的话,也不生气,沉默了半天说:“你还是去上学吧,泉子,这苦不是人受的!”
我说:“还不是你教唆的?要不我早在家里吃完饭写作业哩。”
尕喜没有回话,像大人一样长叹一声就呼呼入睡了。
次日大早醒来,雷二爸正坐着抽烟。刚刚动了动身子,一根滑溜溜的东西钻进了被窝。我吓得跳起来,喊:“蛇!”尕喜也惊得坐起来,问:“啥?”“滑溜溜的,好像是蛇钻进了被窝。”我说。
“是沙子,哪来的蛇!”雷二爸在一边平静地说。
尕喜划着了火柴,一溜细沙从被缝里滑进来,冰冷冰冷的。被窝外被沙子包围着,我们的被窝就像一个个小沙丘。
七
发菜是前所未有的多,但凡前面拾过发菜的人都说好。
到了第九天,意外的事儿终于发生了。
尕喜和改娃姐居然消失了。有人看见他们走在前面,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天很冷,刮着尖利的小风,像一把把小刀刺来,没有沙。
雷二爸说:“先不要管,尕喜带了火柴,只要有火就没事,我们回吧!”
这下许四婆有话说了:“可能碰上好事了,天黑就来了。”
“准定是迷路了!”德娃子说得老气横秋。
“你个青果蛋子,懂个屁。”许四婆又说。
“别满嘴胡说了,这话是轻易说的吗?”雷二爸说。
许四婆终于闭紧了嘴巴。
我们回到了窝铺子,还是不见他俩,等我做好了饭,还是不见人,等我们吃完饭,收拾完了当天的发菜,还是不见人。
天已经黑了,风越来越大。
“关键是风大点不着火。”雷二爸说,“没关系,等风小些,你们就点火。”
风没有半点要小下来的意思,火刚点着,就被风给吹灭了。大火还不敢点,雷二爸说,要是点着了草原,我们就要坐牢了。
德娃子突然笑嘻嘻地跑过来,坐在雷二爸的身边说:“二爸,你不是会打十吗?打个十,看看在啥地方?”
“打十,我会。”我在一边说。
小时候,找不到牲口的时候打十。我在手心里吐了一大口唾沫,食指和中指并拢,刚抬起来要打,雷二爸发话了:“面向北面,站着,心里默念尕喜和改娃子在哪里,打!”
我的两指轻轻打下去,那团唾沫向北边飞去。
“在北边。”我喊。
“估计没有错。”雷二爸说,“就怕碰不到人烟——”
“测个字吧,二爸!”德娃子似乎不相信我打的十。
“找一张报纸去。”雷二爸说。
德娃子很快找来了一张裹馍馍的报纸,上面满是油渍,放在了雷二爸的身边。雷二爸说:“找个柴棍子,细的,在报纸上戳一下。”德娃子就地噌的一声,拔了一根芨芨草,折断了,在报纸上戳下去,一动未动看着雷二爸。雷二爸说:“拔掉,看看你戳准的是个什么字。”
“我看,我看——”德娃子吸到了报纸上面,端详戳破的那个字。我凑近一看是个早字,我说:“早!”
“哪个早?”雷二爸问。
“早晨的早。”我说。
“就是,早晨的早。”德娃子在一边附和。
“早——”雷二爸一边在手心里写着早字,一边念念有词,“早,好字,明早太阳出来的时候,在十字路口就碰上了,没事,安心睡觉。”
夜黑透了。天是阴的,天地一样黑。
睡下,却都冷得睡不着。雷二爸说:“快找点杂草,在沙子上点上火烧一阵,就是烫炕了。”
大伙纷纷捡来了柴火,在各自睡的地方点上火,我们围着火烤了半天,身子也渐渐热了,然后,用沙子将火扑灭,再铺上铺盖,果然,身子下面暖暖的,比烫炕还舒服。
这一夜,我一个人盖着一条被子,一个舒坦的夜晚,可是我心里一直牵挂着尕喜,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深夜风小了,我悄悄起来,到高梁子上点了一堆火,希望他们能够看到火找回来。可是整个一个晚上,他们始终没有回来。
我等待着天亮。我在等待中睡去。
次日一早,天麻麻亮,沒有风,风在沉睡中。我们匆匆收拾好了东西,按照雷二爸的安排,一字排开,向北方的戈壁上走去,只是相互之间的距离更为疏远些,但是,必须保持互相看得见的距离,怕再丢了人。
一边走,一边点燃火堆,一路上点燃的火堆像烽火台一样,向北方排列开来。抓着发菜,瞅着人,一干两番事。
直到太阳冒花花的时候,有人突然喊:“看——那边有人!”果然是两个人,尕喜和改娃姐两个靠在一起,背靠着背,蜷缩在一个稍微避风的小湾里。
“尕喜——改娃子——”
“改娃姐——尕喜——”
这才见他们从地上直起腰来。尕喜向我们招手。
走到跟前,我看见改娃姐的眼睛哭得红肿,急忙说:“改娃姐,没事吧?你饿了吧?快吃些馍馍,把人都吓死了!”
“不吃,饱着哩!”改娃姐说着,眼睛就红了,“走得太远了,简直都吓死人了!”
“吓个屁,不就是远了些吗?嘿嘿——”尕喜显得无所谓,但是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二爸,让你们担心了!”
“我知道你没麻达,担心的是改娃子扛不住。”雷二爸说,“找到就好,以后出来都要时常互相牵攀着。他们幸亏是两个人,要是一个人,真正出事哩。”
“二爸,你测字测得准,真是早上的十字路口!”德娃子说。
我才想起来昨天下午雷二爸测字、我打十的事来:“我打的十也是准的,不信你听着。你们走到哪个方向了,尕喜?”
“不知道——”尕喜还在懵懂中。
“还用问吗?我们是朝哪个方向来的?北面吧!”我问德娃子,德娃子点头承认。
看着改娃姐哭红了的眼睛,知道他们大难不死,大家没有再敢说什么,开始一路向北挪动,抠着发菜,缓缓挪动。
我跟着尕喜,问来问去才知道,他们是迷路了。
尕喜说本来我们是朝南边走,可是走着走着,风刮得不行,我俩蹴在了一起避风,等避过风站起来,你们都没有影踪了。站起身来,我们就不知道是从哪边来的了,转脑疯了,我们走了一圈,没想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你说怪不怪?我们还是两个人,咋就在原地转圈圈呢?真是踩上迷魂草了!没办法,你改娃姐哭哭啼啼的,我也慌了神,索性只管朝风吹来的方向走吧,这样总不至于在原地转圈圈吧。于是我俩就顺着风的方向一直走,也没有个避风的地方,直到后半夜风小了,我们才点了一堆火烤了一阵子。没有想到我们点的那堆火还救了我们。其实我们也正在离大路不远的地方,正好一辆拖拉机过来,看见我们的火堆就停下了,我们绕着火把跑到他们跟前,说了情况。他们人好,把我们拉到不远处的一个村上,在一个小饭馆里给我们管了一顿清汤牛肉,然后在那馆子里凑合了一夜,今天早上把我们送到了这一带,才辨过方向,看到了走过的这个羊肠子路,还有个小十字呢。
我一听才知道雷二爸测字真是准,心里暗自佩服不已。
后来就有了关于他们两人那天晚上消失的多个版本,尽管雷二爸再三要求大家回到家不许提这事,但是十二个人的嘴谁能管住?铁门能锁住,两片子肉难管。有人说他们那天其实就是故意迷路去干好事去了,尕喜早就带了充足的馍馍,还带了水;也有人说,尕喜那天晚上是骗了改娃姐,其实就是强奸了改娃姐,因为改娃姐那天确实是哭红了眼睛的,这倒是我亲眼所见;也有人说他们就是迷路了,和我亲耳听说的版本一样;还有人说,那天尕喜想把改娃姐领上私奔,改娃姐不同意,最后只好回来了,等等。总之,关于他俩的说法很多,但我相信尕喜不是那号人,他不是骗人的人,改娃姐也没被强奸。但是,我们回到家后不久的春天,他们俩的确是私奔了。这些说法原先是暗暗流传,就是捣腾的闲话,后来他们走了,这话就公开说了,尤其是许四婆,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那天晚上她跟着那两个人一样,在啥地方干了什么、开始改娃怎么反抗、后来又怎么被压住了等等,最后,许四婆的结论是因为改娃子怀上了,在村上沒脸呆下去了,只好求尕喜带她出去的。总之,两个人都不是好货——枣木棒槌,一对儿!
八
天气越来越冷,自从那场风刮过。
我们把所有带来的衣服都穿上,在清早还是有点冷,棉袄、绒裤,能穿的单衣都套在身上,还是冷。
第十一天的晚上,桶里的水也不多了,大概也就能维持两三天了,雷二爸征求大家的意见:走,还是再抓两天?多数人的意思是还想再坚持一两天,毕竟这么远来了,这么多天的罪都受了,谁在乎一两天?能多抓一点是一点,多一天就多四五块钱呢。
雷二爸同意了。
次日早上,天冷得很,是干冷。大家早早在被窝里就冻醒了,只是没有起来。雷二爸早早起来,拾来好多的柴禾,堆放在卧铺旁边为大家点着了,火焰噼噼啪啪的声音和活跃跳动的样子并没有多少温度,倒是从心理上驱了寒。同时,雷二爸特意为大家烧了一锅开水,让大家先喝点开水、吃点馍馍,以增加体能,然后出动了。
走上一阵子,冻得不行,就烧火烤一烤,烤上一会,再去抓。如此三番,终于等到太阳出来了。冬日的北方,太阳刚刚出来的那阵子真冷,俗话说:太阳冒花子,冻成个屎渣子。耳朵似乎没有长在自己的头上,谁也不敢轻易拨拉,耳朵太脆,冻脆了的耳朵怕一拨拉掉下来,只是用手轻轻捏着,慢慢才能恢复知觉,恢复知觉后又热辣辣的疼。我最冷的是双肩,两个肩窝里仿佛装了两个冰疙瘩,那冰疙瘩很重,走上一会就压得人走不动了,只好停下来用双手交叉压住双肩窝,以便取暖。我知道自己穿得太少,衣服又不保暖,里面没有线衣,只是一件破衬衣,走风漏气。
多数人都一样,冻得清鼻涕直流,鼻疙瘩都红得像马戏团的小丑,手上的垢甲有一层,其实多数就是鼻涕。尕喜也一样,但是他时常能掏出一个手绢,那一定是改娃姐偷偷送给他的,但是他那打过蜡的头发早就和我们一样了,成了鸡窝,还有杂草尘屑混杂,和抓来的头发菜一样。
另一个重要的事情是,我的身上生出了虱子!我开始是不相信自己身上会有虱子的,因为我基本上是讲卫生爱洗衣服的,但是后来感觉腋窝里痒,顺手摸进去,一个小小的东西正在痒处,小心翼翼抓出来,原来就是虱子。但是我坚信那虱子是尕喜印给我的,因为尕喜也时常抓出个东西来,用两个指甲皮掐死,他的两个大拇指甲上冷不丁就能看到血迹。我甚至想,如果我抓出个虱子来,绝对和他身上的虱子长得一模一样,我坚信我们身上的虱子是一个血统。不管证据如何确凿,我也说不出口来,因为到后面几天,我的馍馍完了,吃的是他和改娃姐的,睡的是人家的被子,花的是人家的钱,时常还要人家庇护,咋能嫌弃那个小小的动物呢?何况那玩意它能咬死我吗?能喝完我的血吗?能把我痒死吗?都不会。那我还有什么理由嫌弃人家那小小的宠物在自己身上呆几天呢?何况皇帝的身上都有三个穷虱子,不要说我一个逃学的娃娃,身上有个虱子不算丢人。但是,虱子却往往在人们身子暖和的时候就神不住了,尤其是我们坐在一起烤火的时候便开始大肆痒人。这时候我总是强忍着。而德娃子比起我来,就显得没有定力了。他总是坐着坐着,突然将手伸进衣服里面抓痒痒,或者坐着坐着,突然耸起双肩,像要跑步一样,开始萎起来,那样子真是滑稽之极。改娃姐看着他偷偷捂着嘴笑的时候,他才将双肩松弛下来。我也在心里偷偷发笑:改娃姐的身上绝对有那小玩意,因为我相信她和尕喜那天晚上是搂过的,既然搂过,那虱子难道就不知道胡跑的吗?而且按照我的理解,虱子也能闻着味道,那小玩意肯定知道谁的血香,不要说改娃姐的血,就是我的血也比他尕喜的香多了,否则,虱子咋会从他的身上跑到我的身上呢?从这一点可以充分说明,虱子是有嗅觉的。由此断定,改娃姐的身上也有虱子无疑。可是,她却在偷偷笑着德娃子萎着身子的丑态,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后来,为了证实我的想法,在回来的路上我偷偷问改娃姐:“改娃姐,你见过虱子没有?”改娃姐的脸腾一下红了,她说:“见过,我们家的尕球身上就有虱子,我每天都给他捉虱子,衣裳缝子里一辫子一辫子的,恶心得很。这些天身上都脏了,你回去多洗洗衣服,把身上擦一擦就没有了。”我说:“你身上没有吗?”改娃姐说:“我身上当然没有,那是懒人身上才有的。”“嘿嘿,那比如懒人身上的虱子印给你呢?”我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个小坏蛋胡说啥?谁身上的虱子能印给我?我看看——”改娃姐说着脸又红了,却动手在我身上开始抓,“我看看你身上的能印给我?”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好求饶。
那天回来的时候,铁桶里面的水已经被冻上了,好家伙,我们正要在铁桶边上烧火融冰,雷二爸却把我们挡住了,说:“冻得好,今天的水保准不是煤油水了,今天叫你们吃个净水饭。”我们都不得其解,雷二爸说,“把桶里的冰砸烂,拿下来,我看——”原来,水是可以结冰的,而油是不结冰的,油水混合物是半结冰的,我们正好将那油水混合的家伙全部扔了,将完全结冰的白疙瘩放进锅里,那水开了,果然是纯水的味道,香极了。我第一次尝到了水香。后来书上说什么真水无香,真是扯淡!
日子越来越短,原本晚饭后收拾荒菜(荒草和发菜的混合物)的时间是充裕的,而现在几乎收拾不了几下天就黑了,只好胡乱将大草抖一抖,其余的全部埋了。
那天晚上,天没有刮风,也不是特别冷,旷野寂静。
我们烧好了“炕”,暖烘烘地睡下了。谁知道早上起来,我们身上完全被雪盖上了,足足有一拃厚的雪!那雪是透气的,否则,我们会被活活捂死,而且雪又是保暖的,轻轻盖在被子上,里面热,外面冷,因此大家睡得格外迟些。早晨起来,大家都没有因为这样的苦相而伤心,反而兴奋,也许是空气好、睡得踏实、精神头儿足的原因,大家都在被窝里不想起来。雷二爸也没有起来,爬在被窝里,探出个头来,面对着皑皑白雪抽起烟来,他抽得格外香。
许久许久,人们在被窝里叽叽咕咕喧够了,才翻起身来。
一场雪后,发菜是抓不成了,老天要大家回家呢!注定这一天是在阿拉善右旗的最后一天,我们起来,将剩余的柴火都点着了,将那干干净净的雪消融在锅里,烧开了,每个人先喝了两碗盐开水,身子就开始暖和起来。然后将所有的面和在一起,用开水烫了,做成了小饼子,将所有的油倒进锅里,开始烙油饼子。当油锅开了,一股子清香散布在白皑皑的戈壁的时候,我感受到了这辛酸的幸福!
烙完了油饼子,将剩下的油做成了面茶,将剩下的酸菜都炒上,一顿丰盛的早餐开始了:面茶、油饼子、炒酸菜。
尽管天气冷到了极致,但是我们并不觉得多么难受,每个人的身上都背了几十块钱,身后留下了一串串的脚印。
从阿拉善拾发菜回来,学校快放寒假了。我爹没有责怪我一句话,我妈躺在炕上病病怏怏的,见了我就哭,看到我拾来的发菜却又笑了。
回家次日,我毫不犹豫地去上学了。老师问我怎么又来了?我说没有钱上学,我去拾了一趟发菜。老师没有批评我,反而问我咋样,我说大概能卖四五十块钱。老师似乎是羡慕,又是嫉妒,说:“哦,真不错。那就继续去拾发菜,还来干啥?”我笑了:“老师,我拾发菜是为了上学。”老师说:“那就好。”
后来,我跟着尕喜和改娃姐去卖发菜,我总共卖了五十三块钱,给我妈抓了几服药,我妈的病在春节前就好了。尕喜和改娃姐两人的发菜卖了一百一十三块。他们俩请我吃了炒面片,还是那么香!
第二年开春,尕喜和该娃姐去拾发菜,再也没有回来。一次在昌灵镇的街上,我碰上了德娃子,他收拾得和尕喜差不多,头发上喷了发胶,油光可鉴,听他说才知道尕喜他们在内蒙古阿拉善做生意,早就生了孩子,日子过得不错哩。但是直到我后来考上大学,也没有见过他们。
九
二十年后,尕喜和我在兰州的皇家国宴相遇,完全是巧合。那时候,我是刚刚应酬完了一个饭局,出门的时候和他迎面碰上,我看着他,他也看我。显然都是喝了酒的人,彼此没有生分,我和他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小名。
他本来个头就比我高大,加上穿着一套高档的西服,更显得器宇轩昂,我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怎么在这里见到了你?简直是奇遇!”我说。
“啥话也不要说了,我请你去唱歌。”他大方地说。
“去哪里?”我说,“我请你。”
“走,先不说谁请。”他说。
“好吧。”我勉强答应了。我知道这种地方的消费高得离谱,一晚上至少得四五千块。
我问他:“改娃姐呢?”
“离了!”他说得很干脆。
“为啥?”我问得也干脆而吃惊。
“我有钱变坏了,哈哈——”他回答得更干脆。
“有钱了就离婚?”我再问。
“男人有钱就变坏。”他爽朗地笑了。
“娃娃呢?”我说。
“她带,每月给她三千块钱。”
“你亏改娃姐了。”我说。
“亏了。没办法!干了坏事被她发现了,她死活不和我过了,没办法!”尕喜说。
“那你现在和谁过?”
“我单身。”他坦率地说,“专门给他们挣钱。”
我心想,你掙了多少钱我倒要看看。我无语。
“咋啦?我变坏了,你也不认我了?”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咱们先玩,以后再说。”他熟悉地将我带进了888包厢,“来一瓶XO,大果盘,冰块。”
他点好了东西,给我递上了软中华。
“阿拉善的雪,好香啊!”我喝大了,醉醺醺地说。他在一边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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