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担
2016-08-10刘益善
刘益善
武汉人的“扁担”,既是一种工具,又是一种称呼。
吞下三大碗米饭,松娃子扔下碗筷站起身,找件旧褂子披上,打个饱嗝朝屋外走去。娘收拾饭桌,坐在桌边抽烟的爹朝松娃子瞪一眼。
“又往哪里野啦?不早点歇明早又起不来。憨吃海睡的,也不找个正经事做!”爹说完把烟锅子朝椅子上磕得好响。
松娃子没有理爹,跨出屋门,门外已经好黑了,村里的房子都扯亮了电灯。收了秋,谷子都装进了屋,叫我找么正经事做?整天就这么个唠唠叨叨的。松娃子心里说。
昨天早晨起来,松娃子在屋前转悠着,看到碾过谷子的石磙在稻场卧着。他的手痒痒,走上前去,双手抄起磙子,蹲腰鼓劲,一下子就将石磙大头朝上地竖了起来。刚好爹提着粪筐拾粪回来,见了便骂:“吃多了消食呀,闲得无聊是不是?有这劲头就跟老子每天早上拾筐猪粪回来!”
爹的话音刚落,松娃子朝爹瞪了一眼,一脚把竖起的石磙又蹬卧下了。松娃子想,跟你去拾粪,我这大的小伙子莫叫人家笑话死了。可总得找点么事消遣呀,到武汉去打工?村里伙伴们都出去了,松娃子也想出去,爹却说他没技术,只有把笨力气,能做什么呀?还不如就在家里帮他种田地。
听说四大哥回来了,四大哥是省城武汉的记者哩!松娃子去找四大哥,要四大哥帮忙在武汉找个什么事情做做,他实在不愿听爹一天到晚唠叨了。
天黑但路熟,松娃子左绕一个屋右穿一个巷,几步就到了海山伯的家。松娃子在堂屋里朝海山伯、海山婶打了招呼,就一头钻进四大哥原先住的侧房里。侧房里灯好亮,几个人正陪四大哥打麻将。四大哥一面招呼松娃子坐,一面又精心研究起面前的牌来。松娃子就挨在四大哥旁边看着。四大哥从省城回来看望父母,坐船从汉口沿长江往上走,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他常回来,对村里人熟得很。
四大哥看着牌问松娃子:“最近在搞些么事?还好吧!”
陪四大哥玩牌的一个家伙说:“他忙得很啰,一早起来竖石磙,明天还跟他爹拾猪粪去!”
其余几个人哄堂大笑,笑得松娃子好恼火。
四大哥说:“你们几个莫欺负他,松娃子是老实人。”说完打出一张牌来。
松娃子说:“四哥,我来是想让你帮我找个事做,我不像他们,我不会打麻将。”
四大哥进了张好牌,对松娃子说:“你不打麻将好!你这大个儿块头有的是力气,事情好找。到汉正街当扁担去,保你一天赚百把块钱!你们也可以去的!”四大哥同时对几个打牌的家伙说。
“当扁担多丑!我们又不是没吃的没钱用,田里有事就做,没得事就玩。叫松娃子去吧,他不会玩,只会做事!”打牌的一个家伙说。
“去就去,总比闷在屋里听我爹唠叨强。四大哥,那当扁担怎么个当法呀?”松娃子真的想去了。去试一下,到汉口玩玩也是好的!
“简单得很,你带条扁担两根绳子。汉正街有几千家做生意的,尽是人,不通车。买货的要把货运到船码头车站的,就只好雇人挑,挑一回给个二十块钱三十块钱的。那里有好多扁担,只要你有力气就行了。”四大哥漫不经心地说着。
松娃子看着他们打牌,心里却在想,要其他本事没得,要力气还不多的是。当扁担,去试试看,说不定是个好事情的。看了一会儿,松娃子提不起兴趣,打了个呵欠,告别了四大哥。
另几个家伙说:“松娃子,早点睡,能做个娶媳妇的好梦,要不然你明天早晨起来又要去竖石磙了。”
松娃子骂了一句“狗东西们”,就起身走了。
松娃子是坐早班船到汉口的,他在汉口四官殿码头上岸,就置身在都市的喧嚣和人流里了。松娃子想,其实这也很简单,花五块钱买张船票坐两个小时不就到了吗?莫看这满街跑的大车小车三轮车,莫看这来来往往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其实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不种粮食他们就要饿死。要是我在这密密麻麻的楼房平房小屋里有个事做的话,我也能跟你们一样活得好。松娃子是懂得一些政策的,况且他也不是第一次到汉口来,武昌汉阳也去过,那都是跟别人一起去的。现今只要有钱,也能在城里过日子,还能娶个城里穿花裙子露出大白腿子的女娃子哩!
松娃子问了两个老头子,就沿着汉水朝上走。他知道在汉口问路要问老人,问年轻人他听你是乡里口音,就故意指反方向害你,松娃子才不上这个当呢。松娃子问老头到汉正街么样走?老头子看了他的打扮,就说:“笔直走。”松娃子为了保险起见,又问了第二个老头,回答也是:“笔直走。”
松娃子走到汉正街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松娃子晓得汉正街,听说这里做生意的商户呀,有好几千家。他们屋里的票子长了霉,出太阳时,家家都在阳台上晒钱。说是汉正街的有钱老板光小老婆就有好几个,还有专门的保镖。过去只是听人说,这回是真的到了汉正街呀!松娃子紧紧鞋带,紧紧裤带,把随身带的扁担抱紧,大步走了进去。
汉正街口两边各竖一根柱子,柱子顶端焊着个半圆形的铁皮匾额,松娃子读了读上面的几个字:“汉正街小百货市场”。字还写得蛮好的啦,松娃子想。进了匾额门脸,就是一街的人与货摊子,没什么新奇的地方。街道也不宽,两边的房子大大小小新新旧旧,既不整齐也不高大。街上尽是人,你朝那头去,他朝这头来。摊子多,一个一个的摊子紧紧挨在一起,每个摊子上都吊个纸牌牌,用透明塑料纸包着,上面写着名字,还有张小相片。摊子都是用铁条子焊成的,铁架上吊着袜子帽子裤带乳罩,摊子上摆着扣子顶针丝线花围巾气球,都是些小玩意。靠这些小东西赚钱发大财?松娃子简直有点不相信。每个摊位后面都坐着个人,凳子好高,坐着的人有男有女,有青年小伙子老太婆,还有少数的年轻好看的女人。一天到晚这么坐着也够难受的,松娃子想。要是叫爹也来这里坐着,他就不会一天到晚唠叨人了。
两边的摊子一摆,街中间就窄了许多。这些人真忙,提着大包背着小袋,匆匆地奔着你撞我我撞你。松娃子在人流中被裹挟着前行。他边走边朝两边看,老是有人拨拉他,推他,叫他让个道儿,他也就让开。有次他看一个摊架上的海绵胸罩时,握扁担的臂肘不小心撞到个软绵绵的东西上,那东西骂了声:“瞎眼啦!”他惊得转过身来,原来是个胖得像肉墩子的女人,胸前吊着两只葫芦似的大乳房。他不知自己刚才是不是撞在那个东西上了。那胖女人骂了声后连步也没停,又匆匆地往前赶去了。他想这些人就是这么做生意的呀,一种是望着像个菩萨,一种是没头的苍蝇来来去去像救火一般。这时,他在人群中看到三个拿着扁担绳子的人,黑脸盘子,穿的衣服不新,和自己一样,这就是扁担了。他再朝人群中望去,嗬,抱扁担的人真不少呢,都像他一样,慢慢地在人群里流着。松娃子想,就这样能有人雇我吗?要是没有人雇,那这天就连饭钱都没有啦!他有些着急起来,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主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