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基层民众的戏曲文化底蕴研究*
2017-03-21张平谭娟
张平++谭娟
摘要:伴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文化生活市场化、电子化、网络化的程度愈演愈烈,而传统戏曲文化面临的危机却越来越难以挽回。然而,传统戏曲在所谓的“草根阶层”,仍然保存着旺盛的生命力。民间戏曲爱好者在人员构成、组织形式、心理动因、审美意向、文化内涵等方面拥有独自的特点。非功利的艺术诉求、质朴纯真的生命美学、深厚温馨的家园情结、抱团取暖的修禊意识是其丰厚的文化底蕴。“礼失求诸野”,充分发掘底层民众的戏曲文化内涵可以从根本上繁荣民族传统戏曲文化提供有益的借鉴。
关键词:草根;民间;戏曲文化;田野考察
中图分类号:J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7)02-0156-06
戏曲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最生动的一个组成部分,被誉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但随着科技的发展,时代的进步,传统戏曲文化日渐衰落。近年来,尽管政府文化主管部门实施了许多举措,在中华戏曲文化的舞台上也曾精心培植出一些获得各种奖项的剧目,但戏曲文化衰落的整体趋势却没有得到有效遏止。
一个偶然的机会,笔者发现河南省省会郑州市金水河畔的树林之中传来一阵阵丝弦、云板声,地方戏曲选段一曲未了,一曲接上,唱得虽然并不专业,却唱得身心投入、群情激昂。其中的演唱者、伴奏者、围观者多是市井与乡镇中的下层百姓,以往这是一个被称作“下里巴人”的群体,如今又有了新的名称:“草根一族”。后来笔者经过田野考察发现,这样的“草根戏曲族”在许多城市都很普遍,犹如形色不一的野草在已经抛荒的土地上恣意蔓延。
“草根”,来自英文的grass roots,意指一个社会中属于民间的、大众的、底层的、低学历的、相对贫寒的群体。“草根”已经成为当下流行话语中一个高频率出现的热词。其实,在汉语常用词中,早就有“草民”一词,指的也是与上层的、掌权的、主流的、精英的相对而言的底层民众。草生活在生物圈的底层,最普通,数量最大,生命力最顽强、最旺盛,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地生态伦理学之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说:“一切肉体都是青草,如果‘青草是指生命物质赖以存在的光合作用的基础的话。”“草”是生态网中的基本成员,“没有我们人类的文化,它们仍能运行;但如果没有它们,我们就无法生存,因为它们构成了我们赖以为生的生物共同体的金字塔”①。如此看来,无论是当代与古代、东方与西方,将“草”或“草根”比附“底层民众”的说法,实在是恰切而又生动!
中国传统戏曲为什么在整体衰落之际,却依然在“草根阶层”中如此火爆呢?草根们对于戏曲锲而不舍的苦苦守望对于传统戏曲文化意味着什么?这些“戏曲草根们”当下的境遇与心态如何?他们的戏曲生涯背后的审美意向与文化底蕴又该作何理解?草根一族的戏曲活动对于当代文化建设的价值、意义何在?带着这些问题,我们开始了为期两年的田野考察。两年来,笔者的研究团队跨越河南、江
收稿日期:2016-11-15
*基金项目:苏州大学科研重点资助项目“地方戏曲在底层民众文化生活中的地位与价值”(BV1500114)。
作者简介:张平,女,苏州大学音乐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苏州215123)。
谭娟,女,海口经济学院音乐学院讲师(海口571127)。
苏、陕西、贵州、甘肃、海南数个省份,走过十多个城市、乡镇、社区,拜访了百余位“戏曲草根”,使我们对上述问题终于有了一些粗浅的体验与感悟。
一、民间戏曲活动的人员构成与组织形式
民间戏曲活动的参与者身份十分复杂,而且北方省份与南方省份有显著的差异。比如,在河南省的郑州、开封、新乡等城市,参与者有郊县的农民、退休职工、下岗工人、家庭妇女、小商小贩、退伍兵、手艺人、农民工以及城乡交界处的闲散人员等。而在江苏的盐城地区,参与者的文化程度与社会身份相对要高一些。这种情形还会因剧种不同有所差别,如京剧参与者的文化程度与社会身份高于曲艺和地方戏的参与者。无论南方、北方,草根戏曲爱好者中的骨干分子年龄均在50岁到70岁,70岁以上的亦不在少数,30岁上下的年轻人极为稀少。一般情况下,参与者中女性略多于男性。
民间戏曲活动的组织形式因地制宜,方式灵活,类型不一,从整体上大致可以划分为以下三类。
一是有政府文化部门介入的社团。一般说来,南方省份或经济比较富裕的地区,草根戏曲团体的社会组织化程度相对较高;北方经济水准较低的地区,草根戏曲团体的社会组织化程度也相对较低。如在江苏省,草根戏曲爱好者经当地文化馆、群艺馆或乡镇政府组织与指导,成立了业余排练与演出的团体。如盐城市的“群星淮剧团”、东台市的“百花戏剧社”、滨海县的“常青艺术团”和“阳光艺术团”,都是由文化局批准而组建的团体,建制比较完整,包括服装道具在内的设备比较齐全,它们除了自娱自乐,甚至可以合法地搞一点经营性演出。又如河南新乡地区的“懷梆”,在河南师范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丁永祥教授的关心支持下成功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也会给一些资助,在河南新乡县合河乡大泉村,在乡政府、村委会的支持下也在农闲时成立有松散的“怀邦剧团”。
二是由地方上喜欢戏曲的富裕户资助的社团。这类社团能够维持经常性的演出活动,并在该地区造成一定的影响。如江苏省盐城市滨海县的“淮剧票友艺术团”属于纯粹草根们自行组织的票友团,得到当地姜素红女士的全力赞助。姜素红女士自幼酷爱淮剧,她说服家人拿出相当的资金,为这个票友团置办了服装、道具、乐器、音响设备。过年过节,她不但要请这些草根戏曲爱好者聚餐,还要给他们发“红包”,团员们对她都很感激。类似的组织形式,还有河南汝州市的“临汝镇赵香豫剧团”。该剧团由当地乡镇女企业家、戏曲的狂热爱好者赵香女士组建,兴旺时一年可以演出一百多场,甚至到周边的县、乡演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太富裕的戏曲爱好者自己省吃减用挤出钱财筹办的剧团。如开封市退休工人许建民拿出自己的数万元积蓄,与一班志同道合的戏曲爱好者一起组建的草根剧团“中国翰园戏曲艺术团”,13年来在龙亭游览区坚持为民众义务演出,深受开封民众欢迎。
以上两类,在草根阶层的戏曲活动中组织化程度较高,但数量不多。民间戏曲活动更为普遍的组织形式,则是在城镇的某些湖边、河畔、桥头、树林,或某些开放型的公园、景点内近乎“撂场子”“摆地摊”的聚会,可以姑且称作草根们的“抱团取暖”。这里的“乐队”是临时拼凑的,“演员”和“观众”都是流动的,只要有兴趣,谁都可以上来拉一曲、唱一段。哪怕是过路“打酱油”的,一时兴起,也可以过来吼一嗓子。在西安市的城墙根、郑州市的金水河畔,天气好时,有许多这样的“地摊”“场子”;远在海南岛的海口万绿园、金牛岭公园,也有这样的地方戏“地摊”。
二、草根戲曲爱好者的心理动因与心理效应
2015年春节,笔者采访了带着京胡、中阮、曲谱从内地相约来海南度假的4位退休老人,其中的徐阿姨已经77岁了,她说自从迷上京剧后,唱戏便成了她的第二生命,平时省吃减用,退休的那点工资全都花到这方面了,这么多年就指望这个活着呢!
采访对象江苏东台市的孙丽云女士说:几年唱下来,感觉年龄好像没有长,不觉得自己已经70多岁了,唱戏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几天不唱戏就会感觉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活得没有意思,没有精神。
采访对象薛百琴,女,40岁,在开封市开了一家个体理发店,自从多年前迷上唱戏后,连生意也懒得做了。老公一气之下就把她的谱子、梆子藏起来,结果她患上抑郁症,身上还憋出几个疙瘩,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治疗费花了一万多元。老公看了心疼,说你喜欢唱戏就唱吧。如今她不但没病了,而且人也显得更年轻、更漂亮了。她说,唱戏真开心,我现在觉得生活过得很幸福。
采访对象余书习先生,是河南省宝丰县马街村的民间老艺人,已经95岁,精神依然健旺。他唱了一辈子三弦书,晚上邻居们来串门儿,唱唱三弦书,给大家取个乐。他对我们说:唱能“解心焦”,唱三弦书发出的是内音,对五脏六腑都有好处,勤唱脑子就不会痴呆。
从上述个案看来,草根戏曲爱好者的一个显著心理特征,便是对于传统戏曲艺术有着内在的、强烈的兴趣。他们对于“唱戏”的酷爱与痴迷,与知识无关、与思想无关、与现实功利无关,甚至与教育无关,那仅仅是出自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抑制不住的冲动,一种无端的兴致,一种莫名的热爱。“生来爱唱”,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心理动因。
“音乐存在于人的身体中,需要特殊的条件将其引发出来。”②戏曲的音乐元素早已存在于草根们的身体中,一旦引发出来,就会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多年前,笔者在《聆听大地》一书中曾经从发生学的意义上考证:人类的歌唱就像鸟的鸣叫、兽的吼叫一样,当属于一种本能,“与人类最基本的生物属性、与人的自然方面的某些生理属性直接相关”③。心理与生理总是相互作用的。当代的新兴学科“音乐治疗学”认为:音乐与歌唱具有某些神秘力量,可以直接鼓动身体和心灵。人们可以凭借音乐和歌唱“转换气氛、恢复精神、化解不安与紧张、集中注意力、舒缓压力、帮助入眠、缓和悲伤、安定情绪、丰富情感、消除身心疲惫,使食物、茶变得更好入口”④。在医药资源明显不足的当下中国,如果在广大民众中普遍推广民间歌唱,倒是可以坐收娱乐、健身双重效果的。这在一些草根戏曲爱好者身上已经得到验证。
采访对象王素枝,51岁,开封一家皮鞋作坊的女老板。由于更年期反应,她患有乳腺增生很难熬,身体、精神都不舒服。有一段时间,她天天在家里哭,不想活。偶尔一个机会,她参与河南电视台戏迷问答节目得了奖,从此就喜欢上豫剧。她跟电脑学、跟手机学,如今已经能唱《秦雪梅吊孝》《断桥》《大祭桩》《桃花庵》《秦香莲》中的三十多个唱段,心情好了,身体也好了,更年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我们在考察过程中还发现,这种草根阶层自发的演唱活动,还可以增强人们的自信、自尊。唱得好、唱得差,听众并不十分计较,只要唱出精气神,就能获得一片赞赏。只要敢于站出来表演,“地摊”的中心就变成“舞台”的中心,演唱者也就成了角儿!
草根阶层自发组织的演唱群体,不以营利为目的,其存在的根基是自娱自乐,是为了一种内在的、自足的精神需求,所以,在专业院团普遍生存维艰的当下,草根们的戏曲活动却能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漫山遍野地生长着。与专业演出团体有时不免出现争名夺利、争风吃醋不同,这些民间自娱自乐群体只是为了“抱团取暖”才聚到一起的,因此内部很团结。
三、草根阶层戏曲演唱行为的审美意向与文化内涵
相对于全国各地的草根戏曲活动,我们的考察仅为九牛一毛。但在我们有限的考察中,草根们涉及的剧种与曲目就已经非常可观。涉及的剧种有京剧、豫剧、曲剧、越调、秦腔、怀梆、宛梆、二夹弦、越剧、苏剧、锡剧、淮剧、琼剧以及贵州的傩戏、安徽的黄梅戏,还有曲艺中的道情、宣卷、河南坠子、大鼓书、三弦书等。至于涉及的曲目,就更是不胜数,多为脍炙人口的经典唱段。如京剧中的《状元媒》《珠帘寨》《女起解》《野猪林》《武家坡》《大登殿》《三家店》《桑园会》《坐宫》《穆桂英挂帅》《锁麟囊》等,越剧、淮剧、黄梅戏中的《潘阁舍妻》《三哭殿》《天仙配》《女驸马》《珍珠塔》《绣花女传奇》《花庭会》《郑巧娇》《香罗带》《玉杯缘》《小姑贤》《临江驿》《曹庄杀妻》《桃源会》《铡西宫》《杨秀英告状》等,豫剧和曲剧中的《桃花庵》《铡美案》《墙头记》《西厢记》《南阳关》《花木兰》《白莲花》《白蛇传》《大祭桩》《风雪配》《陈三两》《卷席筒》《卖苗郎》《三上轿》《潘必正》《王宝钏》《扈三娘》《花打朝》《打金枝》《打焦赞》《打孟良》《三打陶三春》《五女拜寿》《盘夫索夫》《桑园收子》《刀劈杨藩》《刘荣私访》《秦雪梅吊孝》《狸猫换太子》《泪洒相思地》等。还有曲艺中喜闻乐见的河南坠子《偷石榴》《十个大鸡子儿》等。像豫北地区流行的怀梆,有许多自己独特剧目,如《双头驴》《赶秦三》《金荣下山》《陈状元》《老少换》《老黄牛分家》《白玉杯》《杜跃进妃》《邹老汉送女》《三盘英》《跑桃源》《李彦龙征战》《抄林英》等。现代戏《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以及《朝阳沟》《人欢马叫》《倒霉大叔的婚事》《村官李天成》中的一些唱段都是百唱不厌的保留节目。
草根阶层戏曲演唱行为的审美意向是什么?其中又具有哪些文化内涵?我们有必要做出进一步的探讨。
关于“美”的含义,学术界可以举出数十、上百个相似或相反的概念。诸如美是运动的形式,美是符号的结构,美是反形式,美是无调式,美是和谐,美是差异,美是异端,美是时尚,美是变形,美是抽象的聆听,等等。这些美学概念也许都有道理,但均不足以解释草根一族的戏曲审美活动。最适合他们的,还是康德与托尔斯泰崇尚的“情感美学”。“康德美学的突出处和新颖点即是他第一次在哲学历史里严格地、系统地为‘审美划出一独自的领域,即人类心意里的一个特殊的状态,即情绪。”⑤这种审美情绪表現为认识与意志、悟性和理性的中介体。托尔斯泰在其《艺术论》一书中反复强调美是“情感”与“情感的交流与共鸣”,“如果一个人在现实中或想象中体验到痛苦的可怕或享受的甘美,他把这些感情在画布上或大理石上表现出来,使其他的人为这些情感所感染。那么,同样的,这也是艺术。如果一个人体验到或者想象出愉悦、快乐、忧郁、失望、爽朗、灰心等感情,以及这种感情的互相转换,他用声音把这些情感表现出来,使听众为这些感情所感染,也向他一样体验到这些感情,那么,同样的,这也是艺术”⑥。草根戏曲爱好者总是倾向于自然、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情感。对于自己来说,唱戏是为了宣泄内心的喜怒哀乐,并将这些喜怒哀乐传导给他人;对于身边的人来说,唱戏则又起到宣示抑恶扬善的社会效应。概而言之,“对内宣泄喜怒哀乐,对外宣示抑恶扬善”是草根戏曲爱好者的审美意向。
草根戏曲活动的文化内涵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一是对于“家庭伦理”的维护。重视家庭伦理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习近平同志指出:“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是人生的第一所学校。不论时代发生多大变化,不论生活格局发生多大变化,我们都要重视家庭建设,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风。”⑦草根一族最喜爱的剧目与唱段多与孝敬父母、夫妻相爱、手足相亲、亲友和谐的“家庭伦理”密切相关,如《五女拜寿》《秦雪梅吊孝》《大祭桩》《打金枝》《小姑贤》等。
采访对象王凤枝,现年56岁,下岗后自己开了一间生产卷烟丝机配件的作坊,夫妇俩都迷上了唱戏,丈夫唱许仙,她唱白素贞,丈夫唱栓宝,她唱银环,丈夫唱倒霉大叔,她唱魏淑兰,唱戏成了两口子生活中最快乐的时光。不幸的是,2015年丈夫得了绝症突然走了,王凤枝说:“我的天就塌下来了,没有人给我配戏了,在家里一个人的时候,睁开眼就是他,闭上眼还是他。和我一起玩的戏迷小姐妹知道我的情况,每天都来叫我出去唱戏,是戏曲和戏迷姐妹们把我从痛苦中救了出来。”更让人感动的是,王凤枝的婆婆也是个老戏迷,儿子去世后,老人家终日以泪洗面。凤枝看着难受,就给老人唱那段《大祭桩》:“婆母娘你若是再要难受,来来来我的婆母娘哇,你还是打、还是骂,你就拐杖来抽……”王凤枝说:“一段还没唱完,把俺婆婆唱得泪如泉涌,婆媳俩抱头痛哭。唱一唱,哭一哭,这一大段唱腔就像是一场倾盆大雨,把我们婆媳俩心里淤积的痛苦悲伤全都冲出来了!”这令人想起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的“心灵净化说”,这一古老的美学理论如今仍在东方古城开封的一家底层民众的家庭里实践着!
二是对于社会正义的颂扬。草根一族喜爱的剧目与唱段多与社会正义相关,如《穆桂英挂帅》《铡美案》《花木兰》《卷席筒》《刘荣私访》《狸猫换太子》等。前文讲到的开封市的薛百琴女士,跟随豫剧老艺术家陈德州先生学戏多年,已经成为圈内颇有名气的“女黑头”。她现在自己成立了一个戏迷协会,每周一、四、六晚上在苹果园附近的劳动路口无偿为戏迷朋友演唱,往往还没开场,就已经有很多人早早过来等候。她演唱《铡美案》,酣畅淋漓:“慢说你是驸马到,你就是龙子龙孙我也不饶,头上打掉乌纱帽,身上再扒滚龙袍,紧紧麻绳捆三道,我要是贪赃卖法我不姓包……”这个唱段总能引起全场轰动,观众们群情激昂,掌声热烈,深深为包公铁面无私、不畏权贵、为民请命、严厉执法的精神所感动。一位退休的老人甚至还为她专门购买了一台音响,希望她能把包青天的精神唱得更响亮。
此外,草根一族喜爱的唱段还有样板戏里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临行喝妈一碗酒》《朝霞映在阳澄湖上》以及现代戏《朝阳沟》中的《银环上山》《咱两个在学校》《亲家母你坐下》。人们喜欢这些唱段也是因为认同这些优美旋律、生动语汇深处的文化内涵,即深蕴其中的是非观念与人间亲情。
四、草根阶层的戏曲审美文化底蕴
在市场经济、现代科技的挤压下,中华民族优秀的戏曲文化受到很大冲击,早先盛行于各大都市的戏曲舞台与名伶大师早已风光不再,现代草根一族的戏曲活动却在野火春风中生长着、蔓延着,为民族的传统戏曲文化保留着一脉野生的基因。宗白华先生曾经指出:时代与生活不断前进,那些体制化的“文明”往往会转瞬之间沉淀为不适宜的东西。一个民族的“源头活水”“中国真正的文化力量是‘来自田间。农村不仅是中国物质生产的基础,一切伟大的,真正创造的人物也是‘来自民间,多半是农人的子孙”⑧。草根阶层简陋、粗糙的戏曲活动为何具有如此强大的生存能力?从人类审美文化学的意义上,我们或可尝试做如下解释。
1.非功利的艺术活动诉求
贾克·阿达利(Jacques Attali)从音乐文化社会学的意义上指出:“音乐从无形的快乐变为商品,预示了一个由符号构成、贩卖无形物质的社会的到来,而金钱主宰着此社会的关系”,“演艺事业、明星制度、令人目不暇给的畅销曲,代表着一个深化的制度上与文化上的殖民”⑨。这种金钱对于艺术活动的“殖民化”,已蔓延、浸淫到现代社会的各个层面,但令人欣慰的是,在中国热爱传统戏曲的草根一族这里,仍然保留着一块“化外之地”。
与国营的、民营的专业戏曲演出团体不同,草根们自发的戏曲演出活动的动因,就是对于传统戏曲的强烈兴趣,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驱动力。一般说来,他们没有以此营利的诉求,甚至赔钱也要干。他们通常没有充裕的资金支撑,可以说是“穷玩”“穷开心”。这种不以营利为目的的艺术活动却是内指向的,“自娱自足”的,直指康德推崇的那个“审美完善”。通过我们的考察不难看出,如此“低成本”“低消费”“低物质损耗”的戏曲“穷玩”,竟然也能给草根一族们带来莫大的幸福感。现代都市人由于对艺术市场的过度依赖,虽然花费更多金钱却未必能够买来更多的幸福。尤其是年青一代对于网络空间的痴迷,反而损伤了身心的健康。
2.质朴纯真的生命美学
英国民族音乐学家约翰·布莱金(John Blacking)在南非文达部落田野采风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人类组织起来的音响中,能够让人产生反应并为之感动的并不是它的结构有多么复杂,而是其中有关‘人性的东西……我们必须承认音乐与人有关。”⑩歌唱本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是每个个体生命中的本真存在。我们的艺术教育、音乐课堂中声称人类中只有一小部分人拥有艺术天分和歌唱才能,在茫茫人海里这样的人凤毛麟角,资本主义市场经验发现这些人最可能成为票房收入的可靠保障,于是对其精心包装、竭力追捧,纳入资本运营的舞臺。长此以往,一般平民百姓的歌唱行为也就被艺术教育忽略了。
在对草根一族的戏曲活动考察时,我们发现对于他们来说,唱戏已经成为他们日常生活密不可分的组成部分,成为他们生命存在的“必需品”。用他们自己的说法,唱戏可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乐趣,带来活力,带来生机;生活中如果丧失了这一部分,就会闷气,就会抑郁,就会害病,就会无精打采、失魂落魄,甚至觉得“活着已经没有意思”!草根们的戏曲歌唱,是其个体生命自然的、自由的表达,是其胸臆的直率坦露,直接关联着他们的呼吸与心跳,无须概念与逻辑的解析,用美学大师苏珊·朗格的话说,那是他们身心中“自然之光”的闪射。
3.深厚温馨的家园情结
在考察中我们发现,这些底层戏曲爱好者与家乡田园的关系,真的就如同“草根”与“泥土”的关系。从豫西的太行山到海南的金牛岭,从开封的宋都御河到西安的唐代城墙,从江苏的滨海小镇到贵州的侗族山寨,草根们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中唱着不同的地方戏,豫剧、淮剧、苏剧、越剧、秦腔、怀邦、琼剧、傩戏……家乡戏里蕴含着常年生活于这方水土之上的“草民”们的集体无意识,对于家乡戏的咏唱包含着“草根”们对于家乡的热爱与眷恋。这其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贾克·阿达利认为:“音乐是记录人类作品的无形平面,标记着遗逝的事物,是尚待解读的乌托邦的断丝残缕、存在负片上的信息。音乐是一种集体记忆,听者各以不同的节奏录下他们从中塑成的个人化、特殊化的意义——一种秩序与系谱的集体记忆,言语与社会乐谱的贮存所。”这话说得过于学术化,其实讲的也就是音乐与集体记忆的关系,置换一下,也就是戏曲与集体无意识的关系。草根们的戏曲活动与其家园情结的关系,那也是一种“社会乐谱的贮存所”,贮存着诸如“家庭伦理”“社会正义”这些绵延不绝的文化心态。
家园情结也是精神守望。我国当代生态美学家曾繁仁先生指出:“在现代社会中,由于自然环境的破坏和精神焦虑的加剧,人们普遍产生了一种失去家园的茫然之感。当代生态审美观中作为生态美学重要内涵的‘家园意识,即是在这种危机下提出的。‘家园意识不仅包含着人与自然生态的关系,而且涵蕴着更为深刻的、本真的人之诗意地栖居的存在真意。”在这里,草根们给我们的启示是:在浮华喧闹的现代社会,如何让我们的精神生活超越现实,回归到本真的存在与澄明之中。
4.“抱团取暖”的修禊意识
原野中的草根总是丛生的,民间戏曲活动中的草根们也总是一团一团的。他们在冷漠的工业化环境中聚集,在共同爱好的呼唤下结社。于是,在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在烂漫的春光与斑斓的秋景中,不经意间便会看到成群结伙的草根们的抱团演出活动。
从心理学上讲,人类是群居的生物,个体的物质生活不能孤立存在,精神生活也不能孤立存在。远古时代的先民们在劳作之余、在节庆之日都有着齐聚水边、林下歌舞自娱的习俗,只是后来渐渐被文化精英们提升为“修禊”,成为上层士人的雅集:“鸿生俊儒,冠高冕,曳长裾,坐沙渚,谈诗书,咏伊吕,歌唐虞。”但从东晋时代陶渊明的诗歌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乡里村社保留的那种远古遗风:“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这里我们大胆推论一下,当下草根阶层自相聚集的此类戏曲活动,也可以视为修禊雅集的“逆向而动”,看作对远古先民“郊游野唱”的承续。
在职场上讨生活的人也需要“抱团取暖”,但由于那里充满了人与人之间的竞争,就不能不成为一种“豪猪式的取暖”。而在草根一族的戏曲文化活动中,有的是共同爱好,没有的是功利诉求,这种“抱团”是不设防的,是体贴的、亲热的、温馨的,下岗人员、退休职工、无业游民、空窼老人随便吼一嗓子都可以在这里得到欣赏与共鸣,找到自信与自尊。此类草根们的“结社”,也就成为他们日常感情生活与精神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古老的中华民族戏曲文化也就在这些草根们的“弦歌不辍”中维持一线生机。
“礼失求诸野”,民间是戏曲文化的沃土,草根是戏曲文化的命根。我们的考察只是抛砖引玉,盼望有更多的学者关注这一领域。
注释
①[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哲学走向荒野》,刘耳、叶平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2页。②⑩[英]约翰·布莱金:《人的音乐性》,马英珺译,人民音乐出版社,2007年,第96、5页。③张平:《聆听大地》,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第7页。④[日]田中正道:《心灵的邀约——音乐疗法》,刘素梅译,台湾世茂出版社,1996年,第31页。⑤《宗白华全集》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59页。⑥[俄]蒲力汗诺夫:《艺术论》,鲁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47页。⑦《家庭是人生的第一所学校》,《北京晨报》2015年2月18日。⑧《宗白华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33页。⑨[法]J·阿达利:《噪音——音乐的政治经济学》,宋素凤、翁桂堂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0页。[美]苏珊·朗格:《艺术问题》,滕守尧译,南京出版社,2006年,第82页。曾繁仁:《生态美学导论》,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335页。转引自熊海英:《北宋文人集会与诗歌》,中华书局,2008年,第4页。
责任编辑:采薇
Cultural Deposits of Chinese Traditional Opera among the Current Grassroots
Zhang PingTan Juan
Abstract:With 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economy, cultural life is developing fast towards the market-based, electronic and networking mode, while the Chinese traditional opera is facing more and more serious crisis. However, Chinese traditional opera is still popular among the lower classes of the society. The opera-lovers from the grassroots have their own features in the aspects of personnel composition, organizational form, psychological motivation, aesthetic intention, cultural connotation and relations with the market economy. Non-utilitarian artistic appeal, plain and pure life aesthetics, profound and cozy homeland nostalgia, loving and caring spirit of amusement and play are their profound cultural deposits. The lost rituals can be found from the common people. Exploring grassroots people′s opera cultural connotations will exert a positive influence on the essential flourishing of Chinese traditional opera culture.
Key words:grassroots; common people; Chinese traditional opera culture; field work
中州学刊2017年第2期移动传播时代新闻话语创新与主流意识形态建构2017年2月中 州 学 刊Feb.,2017
第2期(總第242期)Academic Journal of ZhongzhouNo.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