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何以跻身清华国学院“五导师”之列
2017-03-21魏邦良
魏邦良
李济是谁?中国第一个人类学博士,中国现代考古学之父。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四位大师,名声显赫。29岁的李济竟能跻身其间,和他们一道成为清华国学院五位导师之一。多年后,著名学者杨联陞曾在诗中称颂这五位大师:“清华研究院,五星曾聚并。梁王陈赵李,大师能互影。任公倡新民,静庵主特立。寅恪撰丰碑,史观扬正义。元任开语学,济之领考古。后贤几代传,屈指已难数。”
1922年,李济发表了《中国的若干人类学问题》。大名鼎鼎的罗素竟在一文中大段引用这位后生小子的文字,足见他对李济的欣赏与器重。虽然罗素不完全认同李济的观点,却赞赏李济的思考价值之高。26歲的李济也由此“一夜成名”。
大学校长的一番话
李济的早年教育受惠于父亲的“启发”与“放任”。对幼年李济的教育,父亲既不循规蹈矩,也不拔苗助长,而是激发其兴趣,培植其固有特质,重启发,不压制。而李济的大学教育,则得益于美国克拉克大学校长霍尔先生的一番话。李济从清华学堂毕业后,前往美国留学,就读麻省克拉克大学。霍尔一番关于读书方法的话对他影响甚巨:“你们在大学的时候,不必也不可以把你们所有的时间都放在预备你们的功课上,你们应该保留一小部分的读书时间,到图书馆去,随便地浏览,自由地阅读,好像啃青的牛在那儿啃草一样,东啃一嘴,西啃一嘴……假如你每礼拜能有一个早晨做这类的事,你不但可以发现你自己潜伏的兴趣,同时也可以发现你自己真正的长处。”
李济就是遵循这种“东啃一嘴,西啃一嘴”的方法,经过三次改行,先攻心理学,后读社会学,最终找到安身立命的人类学。当李济决定改读人类学时,他曾找业已赋闲在家的老校长霍尔请教。老校长支持他的决定:“这个选择是根据一种深厚的天性而做的决定。”
目标既已明确,接下来倘想有所建树,还得依靠“锲而不舍的热诚”和“精微的观察能力”。正如许倬云所说,这两点正是李济过人一等之处。
直道而行的拗相公
1962年2月24日,在“中央研究院”第五次院士会议上,胡适说:“十几年来,我们在这个孤岛上,可算是离群索居,在知识的困难、物质的困难情形下,总算做出点东西。这次有四位远道来的院士出席,他们的回来,使我们感到这些工作,也许还有一点点价值,还值得海外朋友肯光临,实在是给我们一种很大的inspiration(鼓舞)……”
与胡适的乐观相比,李济的发言却显得消沉。李济坦言,对科学能否在中国生根这一问题,他的看法与胡适“不完全一样”。他认为,当时的最大问题是“科学思想在中国生根不成”:“经过50年提倡,今天我们的成绩如何?一切科学设备是向外国买来的,学生最后必须出洋去,我们有什么中文的科学大著作?还比不上日本。我真不敢乐观,科学不能在这里生根,就总觉得它是舶来品。”
胡适原本不打算发言了,但受李济这番话的刺激,又站起来辩驳了几句,没想到因情绪激动诱发心脏病,倒地身亡。
如果说李济的固执己见,是故意和胡适唱反调,那是冤枉他了。李济一直担忧科学不能在中国生根,对胡适的乐观论调自然不以为然。他一贯秉持“直道而行”,所以不管在什么场合,面对的是谁,都有话直说,为此开罪许多师友,也“直”心不改,秉性不移。
李济敬重梁启超,却在学生面前直言梁一篇文章中的“考古学”只能算是“中国人的考古学”;李济也敬重陈寅恪,但当陈寅恪用“对对子”的方式考核学生时,就对此大加讥讽,说:“对对子,以增加生活乐趣,启发美感,从中所得的快乐可能不亚于解答几何习题,二者从精神价值上讲,或许可以等同。但是由欧几里得的几何学训练,就渐渐地发展了欧洲的科学,由司马相如的辞赋的学习,就渐渐地发展了中国的八股。”李济的感慨不无针锋相对:“八股与科学真是人类文化一副绝妙的对联!”
李济为何不愿附和,不肯敷衍,而是选择有话直说?因为他对中国社会的“面子心理”深恶痛绝。他认为,正是根深蒂固的“面子心理”带来了虚伪,而在虚伪的废墟上,科学如何能生根!在一篇文章中,李济以手术刀般锋利的语句,对普遍盛行的“面子心理”做了解剖:“以虚伪为礼貌,人与人相处互不真诚,尊之为世故;对公事公开的欺骗,名之曰官样。在这一类型的社会,希望产生科学思想,好像一个人在养鸡的园庭想种植花卉一样,只有等待上帝创造奇迹了。”正因为“面子心理”危害如此,李济才会反其道而行之,有话直说,从不顾及对方面子。哪怕对方是亲朋好友,也选择“直道而行”,“我口说我心”。
1928年,李济出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主任,主持对殷墟的发掘。朱家骅任中央研究院代理院长时,曾提出把考古组从史语所中独立出来,李济则提出异议。碍于李济的声望,朱家骅不得不放弃主张,但李济却由此落下“拗相公”的恶名。李济在南京时曾遇到一位老学者,这位老者称曾亲眼看过乾隆的头盖骨。李济便问他:“乾隆的牙,实际保存的,究竟有多少?”老者答:“40枚,保存得很完整。”李济吃惊地说:“这不可能吧?”老者言之凿凿:“绝对属实。我曾数过。”李济便向他解释道:“世界上的人——包括过去的人——一切野蛮人在内——没有一个人有40枚牙齿。”老者仍然坚持,说:“我曾亲自数过。”李济再次解释:“这是不必辩论的;因为灵长目各科属动物,所具的牙齿数目,已是一件科学的事实。人类的牙——若是正常发展的——自从有生人以来,没有超过32枚的。一般的现代人,尤其是中国人,大多数的只在28枚至32枚之间。”
从这件事可看出,当“讲面子”与“求真理”发生冲突时,李济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至于因此得罪人,或落下“拗相公”的罪名,他毫不在意。
但也有人欣赏李济的率直与真诚,丁文江就是一位。李、丁两人相识不久,李济就直言相告,说丁文江在昆明做过的人体测量中,有些数字是错的。丁文江重新核查,才发现自制的卡尺不精确,导致数据不准。丁文江没怪罪李济的唐突,反而欣赏他的“挑刺”。
徐志摩是丁文江和李济的共同朋友。李济在美国留学期间与徐志摩是室友,两人关系很好。徐志摩早逝后,丁文江在悼念文章中说:“志摩是一个好人,他向不扯谎。”到了丁文江去世后,李济在悼文中说:“这不但是最恭维志摩的一句话,并可代表在君(丁文江)的人生观。”其实,“向不扯谎”正是徐志摩、丁文江、李济共有的人生观,因为“向不扯谎”是“求真理”的必备条件。
梅兰芳竟成了杨贵妃
1930年代,李济和傅斯年有过一次闲谈。当时,傅斯年对午门档案整理工作有些失望。李济问起原因,傅斯年说:“没有什么重要的发现。”李济反问:“什么叫做重大发现?难道你希望在这批档案里找出清廷没有入关的证据?”傅斯年听了哈哈大笑,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作为历史学家,他当然听出李济的弦外之音:史料的价值就在其本身的可靠性。
作为考古学家,李济深知史料(尤其是发掘出来的原始材料)的重要性无与伦比。他主持的安阳发掘工作,取得不少珍贵的原始材料,这些材料将中国学界的历史研究推向纵深。李济充满自信地说,发掘出的新材料已改变了史学界的风气:“十余年前,旧一点的史学家笃信三皇五帝的传说,新一点的史学家只是怀疑这种传说而已;这两种态度都只取得一个对象,都是对那几本古史的载籍发生的。直到考古学家的锄头把地底下的實物掘出来,史学界的风气才发生转变。”历史学家翦伯赞承认,李济主持的考古工作,改变了历史学的研究进程:“人们开始由盲目的信古而进到疑古,更由消极的疑古,而进到积极的考古。”
科学手段有助于获得真实可靠的材料,但稍不慎重,一不留神,材料就会“失真”。
1920年代,李济曾和鲁迅等人一道去西安讲学。当时西安青年会正举行一次消灭苍蝇的动员宣传活动。贴标语,办展览,好不热闹。为了突出苍蝇的可憎面目,来自美国的主办方将苍蝇放大10倍,制成图片贴在墙上。老百姓看后,竟然啧啧称奇:“怪不得外国人怕苍蝇怕得这么厉害,原来洋苍蝇比我们中国苍蝇大这么多!”
1928年,李济在美国一家博物馆参观,看见陈列室里有一尊杨贵妃塑像,穿戴齐整,栩栩如生。但凑近一看,却心生疑窦。原来,“杨贵妃”穿的衣服很像戏服,而脸庞酷似京剧演员梅兰芳。一打听,才知道塑像脱胎于京剧《贵妃醉酒》。李济提醒主办者:“那是戏啊!”对方却振振有词:“难道这戏演的不是杨贵妃吗?”
这两件事让李济更加重视材料的可靠性。因为一旦材料失真,也就没有了学术价值。试想,按梅兰芳的面貌塑成的“杨贵妃”,除了贻笑大方,就是贻误后人了。
终年辛苦等于烧了半吨煤
经济学家何廉是我国引入市场调查指数的第一人。在南开大学的一次教授会议中,何廉强调统计数字的作用,校长张伯苓问他:“你用这些数字干什么?你想发现什么?”何廉答:“我的统计研究,可以帮助我们用科学方法,复兴中国。”
对于科学研究来说,数据非常重要,因为它能准确、直观地揭示问题的实质。和何廉一样,李济对统计数据也非常重视。在一次题为《如何办科学馆》的讲演中,谈到“节省人力,利用物力”时,李济举了一个例子:“记得30年前,在天津南开大学教书时,有一位教物理的美国人告诉我说:他曾计算过中国苦力阶级每人每年能用的全部精力的总和,约等于半吨煤炭的燃烧力量。换句话说,一位劳动阶级的中国同胞,胼手胝足,终年辛苦,对社会所贡献的动力,等于烧了半吨煤的机器所做的工作。”讲到这里,李济提高声调说:“这些事实若能用实物陈列出来,看的人能够无动于衷吗?”
怎能无动于衷?“半吨煤”这个数据,将中国劳工的人力之微、人生之艰,具体、准确、直观地表现出来,让人一听就懂,且印象深刻。
科学馆、博物馆是学习知识的好去处。李济强调,要想充分利用科学馆、博物馆,里面的实物陈列就要“直观”“科学”。1960年,李济在芝加哥,由时在芝加哥大学深造的老弟子许倬云、连战陪同参观动物园,他突然冒出一句话:“若有动物园能按‘进化树的观念来排列动物,将会有何等教育意义!”此言不差,按“进化树”排列,就会让游人非常直观地了解生命演进的历史,一目了然,印象深刻,效果比上多少堂课都好。
百世不易之金针
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做事,李济都坚守自己的原则。
1924年,美国弗利尔艺术馆邀请李济合作,在中国境内进行考古工作。李济同意了,但提出两个条件:一、在中国的田野考古工作,必须与中国考古团体合作;二、在中国发掘出来的古物,必须留在中国。对方在回函中同意了这两个条件:“你的条件,我们知道了。我们可以答应你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绝对不会让一个爱国的人,做他所不愿做的事。”
抗战时期,李济多次拒绝美国提供的职位,坚持为国效力。战争期间缺医少药,他的两个爱女相继夭亡。多年后,妻子因思念亡女,仍会含泪责怪丈夫没有远赴美国。妻子每每声泪俱下,李济垂首不语,待妻子感情平复,他才长叹一声:“大难当头时,只能一起挺过去,总不能弃大家而去,总不能坐视孟真(傅斯年)累死!可是,我这辈子对不住两个女儿啊!”
为国家牺牲了两个女儿,李济心痛但不后悔,可见其风骨、风范与风格。
李济负责考古工作后,为考古组同仁立下一条规矩:考古工作者不得购买、收藏古物。他解释说,立这条规矩,一来把自己与古物贩子、文物收藏者区别开来,同时也可减缓、扭转盗掘古物的风气。考古学家劳榦评价这个规矩是“百世不易之金针”。李济的部下和学生,都终生守住这个规矩,比如大名鼎鼎的许倬云。
科学如何在中国生根
科学能不能在中国生根,是李济最关切的问题。如何让科学在中国生根,如何让研究者具备科学研究的真精神,李济给出几项办法。首先,研究者要做到无欲无恶,不偏不倚:“养成这态度最大的阻碍,自然是感情。尤其是在人文科学范围以内,感情最难抑制。”许倬云认为,他的老师做到了这一点:“由于全人类是他研究的背景,他研究中国历史时,可以真正做到不偏不倚,诚实地追寻古史中最可能接近真相的面目,不受偏见的蔽囿。”
其次,李济不认同“戴着有色眼镜”来研究问题,反对在调查研究前就有先入之见。考古学家尹达在回忆中谈了这样一件事。当年在殷墟发掘工地上,尹达正在标本室里看书,见李济进来,忙把书藏在枕头下,李济问:你在看什么书?尹达不便掩藏,就拿出来,是一本关于社会发展史的通俗小册子。李济翻了一下,说:“我们作科学考古的人,不要戴有色眼镜啊!”
最后,对于科学研究,李济特别重视田野调查。傅斯年有句广为流传的名言——“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李济持相同的观点:一个科学研究者,不能枯坐书斋,而要在广阔的田野上,“动手动脚”去实干。
比利时裔美国籍神父司礼义是中央研究院研究殷墟文字的学者,他在一次谈话中说:“我认为造成中国社会落后,有一个原因来自中国人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太大。孟子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中国人纵有聪明的思考力,精于算术,很早能发明火药、罗盘、弓箭,却没有办法推动科技,发展机械文明。因为,在儒家思想影响之下,高级知识分子的领导阶层,轻视用手做工。机器的发明与运用只限于末流的平民阶级,大大地阻碍了知识的发展。身居领导地位的知识分子,高高在上,和大众生活脱节;知识的断层,使中国人思考与行为分家,严重妨碍中国社会的进步。”说到这里,司礼义突然加重了语气:“其实,以上意见是李济先生说的,我不过是同意他的看法罢了。”
由此可知,在李济看来,“动手动脚”去田野调查,不仅是一种工作方法,更是一种观念的转变。这一观念能否转变,直接影响科学能否在中国生根。所以,只要有机会,李济就呼吁同仁们走出书斋,奔向田野。1948年1月,在一次纪念蔡元培的会上,他说:“斯文赫定博士有一次告诉我说,三年不回到骆驼背上,就要感到腰酸背痛。这一句话最能得到考古组同仁的同情;他们却并不一定要骑在骆驼背上,他们只要有动腿的自由,就可以感觉到一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快乐。”
李济在台湾大学授课时,第一堂课都会问学生一个问题:“在一片草坪上,如何寻找一个小白球?”学生一般都不敢贸然回答,李济便循循诱导:“在草坪上,画上一条一条的平行直线,沿线一条一条地走过,低头仔细看,走完整个草坪,小球一定会走到。”
李济用这个故事告诉学生:做人处事与读书治学,最笨最累的方法,往往最有效。多年后,许倬云仍然记得这个故事,并说这个故事对他影响深远:“我自己读书做事,深受老师的影响,一步一脚印,宁可多费些气力与时间,不敢天马行空。”
徐志摩在给李济的一封信中写道:“刚毅木讷,强力努行,凡学者所需之品德,兄皆有之。”这个评价相当准确。在治学之路上直道而行,是李济一生的写照。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