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夹缝里的中国留学生

杜平

最近这些年，中国在海外留学的群体越来越庞大。根据教育部发布的最新统计数据，从1978年至2015年底，出国留学的总人数已经超过404万，年均增长率超过19%。在所有留学人员当中，前往北美地区留学的人数最多。出国留学人数越来越多，既是中国改革开放的需要，也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结果，这是一个良性循环。过去贫穷的时候，普通家庭的子女不可能有这样的经济条件，更没有这样的机会，可谓是望洋兴叹，想都不敢想。但现在已经很不一样，机会对大家是平等的，条件可以自己创造，平常百姓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都有可能变成现实。

留学生问题引热议

但是，中国留学生群体近年来因为发生不少问题而引起热议，甚至成为国外媒体所关注的焦点话题。就个体来讲，每个人的家庭背景和生长环境都不太一样，所以也不能一概而论地认为，所有中国学生出国之后都有同样的问题，但基本上，他们普遍遇到的问题，都与文化冲突有关。

现在走出国门的青年人，大多是独生子女，在国内时有家人悉心照顾乃至娇宠，很多问题不需要自己去面对和解决，而一旦离开家庭、走出国门，所有问题便立即接踵而至。除了上课学习，他们还要照顾自己的生活，需要独自面对任何成年人都要面对的各种现实问题。这个时候，我们就能很容易检验出这些学生的整体素质，包括心理素质、情绪管理、社会认知、思维方式、与人相处、行为规范、克服困难等的能力。在完全陌生的文化和社会环境里，他们用什么态度看待困难、用什么方式解决问题，最能反映出他们是否具有快速成长的潜力。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包括与同学之间、与任何陌生人之间。过去在欧洲、新加坡，现在在香港，我都发现中国留学生有这样的问题：他们的考试成绩都不错，但一旦离开书本，多数人都不太会与人相处。加上现在网络发达，大家常常可以不见面就实现交流，因此，到了真正需要与人面对面沟通时，他们往往显得手足无措，不懂如何用体面的、尊重他人的方式使沟通更有质量。就像现在网络上流行语所讲的，“一言不合就如何如何”的情况，是经常发生的。在国内，大家可能觉得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了，但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在留学所在国和不同的文化里，就会显得比较突兀。而且对方是不会把你当成简单的个体看待的，他们认为你代表着中国留学生群体。所以，少数留学生的不良行为很容易被普遍化、标签化。从这个角度说，中国学生走出去后的表现，关系到当地社会怎么看整个留学生群体，进而也会关系到全体中国人的形象。

还有一种情况是，有的中国学生出国后，语言能力不够，面临很大的学习压力，这时他们想到的不是如何克服困难，而是用不正当的方式走捷径，包括弄虚作假、抄袭，这种现象在最近几年里并不少见。2016年5月，美国爱荷华大学就有100多名中国学生因为代考、代写的不当行为，面临着被取消就学资格、遣返回国的处罚。中国留学生弄虚作假的方式和在国内是一样的，要么抄袭他人发表过的文章，要么相互之间抄袭，后一种情况最多。有些当地老师发现，一些中国学生的卷面上都犯完全同样的错误，这是因为相互抄袭，一个错个个错，很丢人。有了这样的“经验”后，美国大学现在对待中国学生，从申请就读阶段开始就怀疑他们的成绩是否真实。欧美国家是非常重视学术诚信的，真正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考试失败是能力问题，但学术欺骗就是品德问题。

而一些所谓的“富二代”“富三代”在国外给当地社会的印象就更负面了。这些学生无心念书，只会享受，住豪宅、开名车、出入高端消费场所，把当地的中产阶级都比了下去。在香港也有这样的内地学生，学习很差，钞票很多，很多当地家长都不愿让自己的孩子与他们为伍。这反映出一个很突出的事实，那就是，这几十年来，国内一些人在积累了大量财富的同时，并没有好好管教孩子，反而给孩子树立了很坏的“榜样”。他们以为，只要能用钱把子女送到发达国家或地区的好学校，那么坏孩子就能立即变成好孩子。殊不知，“三岁看到老”，苗子长歪了，若要再把它扳直，谈何容易。从小就缺家教，没有好品德、好习惯，即使是父母有钱有能力把他们放进王宫里，没有教养依然是没有教养。

多年来，一些中国家长对孩子的培养主要是把他们扔到学校里放养，而学校基本上就是把孩子拴在课堂里和书本上来教育。有些家长确实是没有时间管教子女，有些是因为没有能力管教，所以就把培养子女的责任全部交给了学校。而所谓的培养，也就是书本里的那些东西，至于如何做人，如何做事，如何说话，如何对待长辈、同学和他人，这样的教育完全是空洞或空白的。结果是，学生在进入社会之前，根本就没有做好正确地待人处事的准备，特别是不懂规矩。问题不只是出在学校和老师，更出在家庭和父母身上。比如，一些所谓的“海归”，在国外待了几年之后并没有什么长进，反而是学到了国外一些不好的东西。本来就没有学到什么扎实的本领，回国后却表现得很自负。一句话，如果不想改变和提升自己，到哪里念书都是白搭。上述留学生学术不诚信的行为，不得不说某种程度上也是受国内风气的影响。不只是学生作弊，现在大学里的老师也有造假的。

家长在决定让孩子走出去之前，必须要考虑到几个基本的问题。首先，孩子有没有能力应对国外严谨而严格的学术环境；第二，他们的能力和情商是否足以和不同的人打交道，是否可以独自处理个人生活中的所有问题。当然，我必须说明一点，那就是，优秀的中国留学生俯拾皆是，非常值得赞赏，令人骄傲。但优秀的留学生不见得常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因为在高度文明的社会里，追求优异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反而是那些行为不端、考试作弊、各种言行与当地社会秩序发生冲突的学生，才是不正常的，才会引来异样眼光。论负面影响，一个坏学生的行为足以玷污一千个好学生的形象。中国留学生群体越来越庞大，他们的背景也越来越复杂，所以不良学生的比例自然也在增加。

最有用的知识就在身边

在改革开放之初到上世纪90年代末，出国留洋的中国学生没有今天这样好的经济条件，但他们在国外大学里的声誉却是非常好的。例如在美国的一些大学里，中国留学生在所有国际留学生中的成绩曾是最好的。这批留学生很多都是学理工科的，出国之前的英语水平并不好，但他们非常勤奋，不断学习，意志力很强，再怎么苦也要把语言和功课攻下来。而且，他们知道自己身处另一个社会、另一种文化氛围里，在行為举止方面表现得很谨慎、很自律。我以前在欧洲当记者时，甚少听说中国留学生作奸犯科、违法犯罪的新闻，究其根本，这批留学生十分珍视在国外学习的机会，所以他们不仅学有所成，而且后来都颇有成就。

反观现在的一些留学生，很多人都是被留学潮所驱使，并非是有明确的目标和强烈的进取意识。他们出去后不虚心了解当地的社会文化，相当一些人只是为了混个留学的身份，留学的真正目的并没有达到。留学目的应该是什么？我认为，对于成年留学生来说，首要目的自然是要学好自己想学的科目，掌握国外值得借鉴的优秀技能和文化；第二个目的要远超第一点，那就是在不同文化里发现自己的缺点并自我完善，那就要学习这个社会本身。很多人并不明白，对自己一生最有用的知识并不一定在校园，而是在自己的周围，在自己生活的环境当中，只要有心，随时随地会有启发和发现。可惜的是，有些留学生并不觉得那个环境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可以完全抽离于活生生的社会环境，对当地的文化环境、社会环境、政治环境视而不见、不闻不问。虽然最后他们的确也能拿到外国文凭，学到新技能，但文凭和技能不等于修养。文凭只是用来吃饭的，而修养是用来做人的。

中国留学生在海外“抱团”的现象常有耳闻。其实，不仅是中国学生，在其它东亚国家的留学生中，这也是非常突出的现象。韩国学生、日本学生、印度学生都会“抱团”，在国外基本上都把自己限制在一个固定的圈子里，因为这样在心理上感觉最安全、最舒适。我始终认为，既然已经走出去，那就要尽量接触不同的人，最好不要人以群分地形成一个封闭的小圈子。若继续把自己包围在自己人的围墙里，那就如同蜗牛，只要遇到陌生的问题就习惯性地缩成一团，那还不如不出国。与背景不同的同学打交道，就是接触不同的文化，熟悉不同的行为方式，这是一种很重要的本领。我自己就是这样鼓励孩子的。

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要过语言关。中国学生可能本来也很希望主动和外国同学打成一片，但因为发现语言困难，就开始退缩。我相信这是大多数中国学生的最大苦恼，不熟练的外语容易使他们自卑，最后就只好选择回到熟悉的中国同学中间。要知道，全球化是世界发展的大趋势，在这一趋势下生存和竞争，那就要自信地、自如地与外国人打交道。不管将来毕业后从事什么职业，无论是在企业里还是政府机构里，都要面对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所以，中国留学生一定要跨出这一步，尽量进入国际同学的圈子，只要愿意跟别人接触，不怕出糗，不怕被笑话，语言关肯定会跨过去的，只有这样才能增强自信心。

但语言只是文化的载体，只掌握了一门外国语言还远远不够，仍必须借助这门语言持续不断地、虚心地去关注和了解不同的文化与习惯。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最核心的内容就是文化，所以要深刻地去了解对方的文化。虽然现在网络很发达，大家能获取的信息非常多，但中国留学生关注的话题还不够广泛。留学生不仅要时刻跟踪国内的发展，而且也需要对所在国的事情产生兴趣并持续关注。若没有开放的大脑，只是选择性地接收信息，那视野就不开阔，而狭隘的视野是不可能把自己带到更远地方的。

近年来，一些家长为了让孩子尽早适应国外环境，在中学阶段就把孩子送出去。我认为，如果家庭条件能做到这一点，当然可以考虑，因为这能让孩子慢慢适应当地社会，让他们从小就在比较规范的社会秩序中接受潜移默化的熏陶。不过，家长们也要注意低龄留学的风险，包括有可能出现拔苗助长的状况。

值得一提的是，与同学打交道不要“偏食”，不要先入为主地限制自己。在此基础上，择友还是要有标准的，底线是要自我保护，不要被不良同学带坏。我的小孩目前在香港的国际学校上高中，因为英语非常好，基本上都和外国学生为伴。学校里也有来自内地的孩子，家庭经济条件非常好，但可能是家风不好，行为举止都有土豪的习气，包括恃“财”傲物，以为用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我和孩子说，如果不喜欢他们的处事方式，就不要和他们接触或少接触，但要记住一条，要尊重别人，和平相处，不要发生冲突。我不断跟孩子讲的道理是，选择朋友是至关重要的，很多孩子本来是很好的，但因为交错了朋友，最后把自己变成了对方。如果发现所谓的朋友有很多坏毛病、坏习气，那就必须敬而远之。总而言之，中国留学生在国外交朋友也要注意辨别是非好坏，不迷失自己，不要为了融入而失去底线。

改革开放初期的那批留学生，多数都有比较长期的规划，学成之后不一定马上回国，因为他们知道，虽然将来还是要回国，但在此之前拥有一段国际经验是很重要的，所以他们拼命努力，希望在国外先获得认可，找到立足之地。现在的学生出国，心态似乎不一样，觉得反正国内经济发展大势较好，就业机会也不少，所以很多人都只是想着在国外溜一圈就够了。一方面，这固然说明今天的中国为年轻人提供了更多的机会；但另一方面，也反映出留学生的含金量下降了。过去的海归都被视作精英，因为他们带回来的不只是文凭，还有经验和国际视野。如今随着留学门槛降低，海归不再吃香。据我所知，一些公司在对待海归和非海归上并无太大差别，它们最看重的还是实际能力和经验。

“有理说不清”的叙事困境

如今中国留学生数量这么多，看起来力量很庞大，但他们到底能不能承担中外沟通桥梁的责任？我认为，现阶段看来，他们还难以承受这样的期许。首先他们对母国的社会和文化不见得很了解；其次他们对所在国的文化也是一知半解；再者，他们的表达能力、表达方式和技巧，还必须经过长期的磨练才能成气候。

近年来，但凡涉及中国利益的国际事件发生时，海外学子就会在网上聚集发声，义愤填膺地替中国说话。首先，我很支持，因为留学生的意见代表了中国人的声音，其它国家必须听到。但是，这种表达方式往往都是一种集体情绪的表达，缺乏理性的力量。国际关系很复杂，通过情绪上的反应来表达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当然是需要的，但同时更要学会冷静地据理力争。中国留学生既然关心国际关系，关心中国在世界上的形象，就应该更多地运用理性的、体面的表达方式，将自己的立场表述得更清楚，这样才更有力量，也能让世界看到中国年轻一代的高素质。

但现阶段而言，当中国受到外国污蔑、丑化或受到不公正对待时，有能力借助外国主流媒体和渠道发声的人，少之又少。什么原因？一是语言能力还是不行；二是缺乏广博的知识和理论高度，结果自然就是有理说不清。每次我给外国学生讲课，他们都能针对一些案例发表意见，头头是道，有理有据，虽然我不见得同意他们的观点，但他们毕竟把自己的观点说得很清楚，引人重视。两相比较，我们就发现，中国学生从小并没有接受这方面的培养和训练。虽然很多学生也能头头是道，但思维比较单一，喜欢唱高调。为了高考，中国学生花十几年的时间死啃书本知识，到头来，自己所掌握的知识自然不超过书本上的那些东西。其实，不只是学生，即便是一些知识分子、媒体人，也都不太擅于用令人信服的方式去讲道理。中国经常说要“讲好中国故事”，就是因为在这方面做得不够好，现有的叙事方式效果不佳，還不能用具有说服力的方式阐述自我主张，建立经得起挑战的话语权。因此，中国的教育体制和培养人才的观念还应该跟着先进的地区去改变，否则，中国留学生即便考上外国顶尖大学，在全球化的环境里还是没有竞争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