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公使郭嵩焘
2017-03-21王龙
王龙
唾骂声中,出使西洋
1875年2月,英国驻华使馆翻译马嘉理,擅自带领一支英军由缅甸闯入云南,窜至腾冲地区时,因受当地群众阻挠,开枪打死多名中国居民。当地百姓奋起抵抗,打死马嘉理,把侵略军赶出云南。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大怒,坚称此事乃由清廷幕后指使,屡以下旗绝交、增派军舰来华、联合俄国进攻北京,对清廷进行威胁恫吓。历经两次鸦片战争之败的清廷已被吓破了胆,慌乱之中不但答应英国“抚恤”“赔款”“惩凶”等苛刻要求,甚至不得不放下“天朝尊严”,按英方要求派钦差大臣到英国去“道歉”,并开馆设使,长驻英国。
选派使臣出洋,不仅要懂洋务,而且更要愿意出洋,这在当时困难至极。满腹经纶的大臣们去向洋人“道歉”,本身就是一件屈辱使命,“道歉”后还要长住下来“做人质”,众人更唯恐避之不及。清廷为此反复遴选,大费周章,后来李鸿章推荐曾任广东巡抚的湖南人郭嵩焘,说他“系正途之士,通外情,知洋务”,慈禧立即采纳。
郭嵩焘是著名的饱学之士,久经历练,担任过巡抚、侍郎等职,“诏赏二品顶戴”。太平军兴起时,他赞助曾国藩办团练,建立湘軍,人称“湘军财神”。击败太平军后,又致力洋务,对西方的器物制度有一定了解。后来他一直倾心西学,注意搜求研究,逐渐形成了关于洋务的卓越见解,成为洋务派要员。当时主持总理衙门的重要人物恭亲王奕和文祥,都佩服郭嵩焘“洋务精透”。而他本人也对办理洋务满腔自信,甚至说,方今天下,能了解推究西洋事务并且“知其所长以施控御之宜”的,独我一人而已!但他的建议很少被采纳,更无权放手去办,反而屡遭同僚大臣误解攻击。他一直认为内政修明,方有外交。而大清官员,不是盲目仇外、排外,便是可怜地惧外、媚外,以致进退失据,误国害民。他深信假如僧格林沁当年听从他的苦劝,不妄杀英使,则咸丰年间的英法联军之祸完全可以避免。还有一次,郭嵩焘亲眼看见总督瑞澄见到洋人,倒地便拜,居然以总督之尊在洋人面前执属员之礼,令人作呕。郭嵩焘更耻于和这帮人为伍,从此不愿轻涉洋务。
大清将派郭嵩焘出使英国的消息传开,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士论大哗。千百年来,中国人都认为华夏民族是最先进的民族,中华文明以其灿烂辉煌辐射四方。现在遣使出洋,在士大夫们的眼里,仍无异于屈辱求和,示弱于蛮邦,“天朝上国”的颜面何存?一时间朝野上下,捶胸顿足,无不认为是大伤国体的奇耻大辱。
外有英人的催逼威胁,内有国人的毁谤痛诋,在强大压力下,郭嵩焘身心俱疲,意绪全无,他三次上奏朝廷,全力告病,求免出洋,但都未获准。李鸿章等少数开明洋务派大加鼓励支持,劝他不要被议论所左右。慈禧、慈安两太后也亲自出马,苦口婆心地劝驾。在这种情况下,郭嵩焘反复权衡后毅然决心出使。由是,郭嵩焘成为清廷向西方国家派出的第一位公使。
1876年12月2日傍晚,年近六旬的郭嵩焘一行登上了英国邮船特拉万科尔号,在朝野的唾骂声中踏上了艰难的出洋之路。
天朝内外,毁誉迥异
历经51天的海上航行,当郭嵩焘率领的中国使节团出现在伦敦街头时,这群长袍长辫、奇装异服的人们引发了英国人的一片好奇和笑声。英国著名的政治幽默杂志《喷奇》在一整页的漫画中,将郭嵩焘画成一只带辫子的猴子,与英国狮子怒眼相视。郭氏的小妾梁氏的三寸金莲,也成为伦敦街谈巷议的笑料。
然而,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情,很快让英国人改变了对这群神秘中国人的态度。
1877年2月1日,中国使馆正式在伦敦开馆后不久,伦敦人对中国人的好奇还未散去。这一天中国使馆的随员张斯栒的家人张锡九,与另一仆人阎喜一起上街购物。正走在路上,突然被人用手杖击打头部。转身一看,是一个摇摇晃晃的英国醉汉。两人不敢计较,只得埋头加快脚步匆匆逃离。谁知这醉汉不依不饶,跟在后面一边笑骂一边继续敲打。有四位路过的英国人实在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一举将攻击者擒下。这才知道此人叫布里,是个粗鲁的爱尔兰铁匠。四位英国人将布里扭送到警察局。布里酒醒后供称,他不喜欢中国的异教徒在英国的大街上晃荡,用手杖敲击他们,只是酒后的一个玩笑。英国法院以伤害罪判处布里两个月劳役。郭嵩焘知道后,立即致信英国有关部门,为布里讲情,请求英国方面不要追究其责任。此事很快公诸伦敦各大报纸。郭嵩焘的宽宏大度,赢得了许多英国人的尊敬,认为中国人极有风度。从此每当在路上遇到中国人,英国人都同声欢呼致意,以表衷心欢迎之意。
郭嵩焘驻使英伦刚刚旗开得胜,却在国内惹出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临行前,朝廷应总理衙门之奏请,诏命郭嵩焘将沿途所记日记等咨送总署,“凡有关系交涉事件,及各国风土人情,该使臣皆当详细记载,随事咨报”。郭嵩焘非常赞同此举,他早就有意将西方富强之道介绍给国人。他从出国时起,坚持每天写日记。在日记中,他用心记述沿途所见所闻,对途经十数国的地理位置、风土民情、宗教信仰,无不尽书其详,且对这些见闻作出了独到的评价。
到达伦敦后,郭嵩焘把51天的途中日记稍加整理润色,定名为《使西纪程》,抄寄给总理衙门。哪料到这份日记在总署刊行之后,大大触动了保守的封建统治阶级和士大夫们的敏感神经,引来朝野守旧派一浪高过一浪的口诛笔伐。有人痛斥他极意夸饰,美化外国,“用夷变夏”,声称“凡有血气者,无不切齿”;有人连出版此书者的动机也加以怀疑,“诚不知是何肺肝,而为之刻者又何心也”。
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李鸿藻等守旧派的鼓动下,翰林院编修何金寿上奏章参劾他“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强烈要求将郭嵩焘撤职调回查办,否则遗毒海外,惑乱人心,后果不堪设想。郭嵩焘深陷孤立无援之境。后来由于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清廷才未能将他召回,但下令将《使西纪程》毁版,禁其流传。
下车伊始,即遭此不白之冤。好在郭嵩焘早有心理准备,独自在夹缝中开始了外交生涯。一边是昧于外情盲目自负的本国政府,另一边是如旭日初升的大英帝国,他必须在其间折衷周旋,困难之大可想而知。
“英国之强,始自国朝”
1878年2月22日,清廷又任命郭嵩焘兼任出使法国钦差大臣。往来于伦敦和巴黎这两大西方文明的中枢,郭嵩焘切身领略到西方的繁盛强大。他感叹西洋的物质文明,早已远胜中国。这使他对西学的认识了解,远远超越了洋务运动的健将李鸿章等人。
身为驻英法公使,郭嵩焘抓紧一切机会近距离考察西方的宪政、商业、军事、科技、教育和风俗人情。他在伦敦参观了雄伟巨丽的水晶宫,观看火焰熊熊的焰火表演,在日记中写道:“(伦敦)街市灯如明星万点,车马滔滔,气成烟雾。阛阓之盛,宫室之美至是殆无复加矣。”他以头等公使身份,与法国总统同座,参加巴黎的万国博览会,饱览西方科技文明之盛。他对英国教育和文化制度进行考察,深入学校、图书馆、博物馆、天文台访问。在名校牛津,他了解到学生考试分为学士、硕士、博士三级,而博士在他眼里就相当于中国的“翰林”。他认识到西洋学制的完备精当,教育发达,乃是西洋人才辈出、学术昌明的重要原因。而中国士子“习以虚文,以取科名富贵”,中国应当学习英国的教育制度,开办西式学堂,“求为征实致用之学”。这为他后来力主筹办近代新式学堂打下了思想基础。
像当时许多有识之士一样,在西洋文明中,最吸引郭嵩焘的还是武器军备。郭嵩焘抵达英国后,一直与挚友李鸿章保持密切联系。李鸿章曾给郭嵩焘写来长信,嘱托他代为订购铁甲船、水雷、马提尼枪支等,以备大清海防之需。受李之托,郭嵩焘重点考察这方面的事务。他经常访问炮厂、船厂,参观洋枪博览会,并亲自升炮以及试演鱼雷大炮,考求西洋兵器及水雷样式。而给他震撼最大的,还是跟随维多利亚女王检阅英国海军,以及陪同法国总统阅兵。这两次阅兵使他目睹当时世界上最精壮强大的海军与陆军,器械之完备、军容之盛大、规模之宏伟,使他心中翻天激浪,久久难以平静。他在日记里详细记述了所见的一切。
郭嵩焘开始思索天朝的出路。他认为李鸿章积极购买兵器,派学生留洋学习西方利器,“徒能考求西洋末务而忘其本也”。他深感国内的洋务派领袖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犹如瞎子摸象,各得一偏,与实际相去甚远。经过一系列实地考察和潜心研究,他在日记中深思熟虑地写道:“英国之强,始自国朝……是以君与民交相维系,迭盛迭衰,而立国千余年终以不敝。”他从根本上认识到,西洋强大的军队与火器背后,更深层的倚靠乃是制度、法律和学术的全面进步。
他认识到西洋之所以能享国长久,是因为君民兼主国政,使用法治。他不禁感慨之,“西洋能以一隅之地”为“天地精英所聚”,是“良有由然”,中国朝野人士若不幡然醒悟,急起直追,革故鼎新,除残去害,势必西洋日强,中国日蹙。
1878年春,英国《泰晤士报》抨击政府近年授波斯国王勋章一事,认为“半文明国家不足以授勋”。郭嵩焘感慨地说:西洋人将国家分为文明的、半文明的、野蛮的,而中国被称为半文明的。但汉代以前,只有中国乃教化之邦,其余地方都被中国人称为“夷狄”。现在看来是翻了个儿,如按文明发展程度区分文野,现在轮到欧洲人视中国为“夷狄”了。中国士大夫到现在还沉浸在“华夏中心”的迷梦中,怎不令人悲伤啊!
一个年逾花甲的人,读了大半辈子儒学经典,头脑里塞满了“用夏变夷”等“天朝”旧观念,现在却敢于承认西方的先进与中国的落后,而且承认得这样彻底,这在当时需要何等的勇气。
同侪倾轧,憾然卸任
郭嵩焘惊世骇俗的言行,不但与“天朝上国”里保守落伍的士大夫们大相径庭,而且与他先前的洋务派战友们也分道扬镳。洋务派领袖们忙于造船制器,他却主张正本清源;朝野清流一致主战,他却认为在敌国环集的危局面前,“无可战之机,无可战之势,直亦无可战之理”,只可随机应付,切忌不顾后果的浪战;洋务派领袖们认为当务之急先要强国,他却认为先要富民;朝野清流一致认为列强亡我之心不死,他却认为洋人以通商为制国之本,意在求利,我们不妨因势利导。他对这些关键问题的看法与他人大相抵牾,失去了朝野各派系的支持,很快就四面受敌。
终于有一个人看准时机,落井下石,给郭嵩焘制造了巨大的麻烦。这个人就来自他身边,驻英副使刘锡鸿。
郭与刘原本是故交,相识多年。刘得以出使英国,还源于郭的大力举荐。他们之间的矛盾之始,源于大清国书的一处失误。刚到英国,英国外交部发现大清国书中并未署明副使刘锡鸿之名,因此不让刘一同觐见女王。后来虽经协商,刘得以随郭一同觐见,但“孤僻自大,不近人情”的刘锡鸿却滋生出对郭的猜疑和不满,因为郭在京时曾审看过国书,刘认为这是郭故意知而不言,给他难堪。同时,刘锡鸿原以为当副使可以左右控制郭嵩焘,谁知到了英国才知道,西洋人的规矩只认正使,副使不过听命于正使,事事无从商榷,自己只不过白拿一份薪俸而已。
而更深层次的矛盾来自两人思想认识上的不同。刘出身于标准的儒学之家,保守观念根深蒂固,认定“夷狄之道未可施诸于中国”。出使英国后,由于得到清廷中一些大员的支持,刘暗中监视郭的一举一动,从一开始就不断向清廷打小报告,列出郭的种种“罪状”。比如有一次参观炮台中天气骤变,陪同的一位英国人将自己的大衣披在郭身上。刘竟认为“即令冻死,亦不当披”。巴西国王访英时,郭应邀参加巴西使馆举行的茶会,当巴西国王入场时,郭随大家一同起立。这本是最起码的礼节礼貌,但刘却将其说成是大失国体之举,因为“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国主致敬”。中国使馆人员参加英国女王在白金汉宫举行的音乐会时,郭嵩焘曾翻阅音乐單,刘也认为这是效仿洋人所为,大不应该。
事实是,郭嵩焘身处近代国际外交的新环境,开始承认西方国家与中国皆为平等之国,主张用对等的方式与之交往。郭嵩焘在外交活动中,目睹西方国家的外交礼仪,如英国海军船舰升旗、鸣炮、奏乐、停航等礼节,威武雄壮,军威昭著,不禁赞叹:“彬彬焉见礼之行焉,中国之不能及,远矣!”他感叹自命为礼仪之邦的中国,与西洋各国隔绝太久,与近代文明南辕北辙。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郭嵩焘才主动在异邦广交朋友,留心风俗人情,并逐渐接受一些国际通行的交往礼仪和规范。到英国后,郭呈递国书,对女王行鞠躬礼,女王亦鞠躬还礼。郭积极仿效西方外交礼俗,邀宴外国使节,举行大型茶会,招待各国来宾,布置与招待全是西式的。郭嵩焘举止大方,颇得人缘,连为人苛刻的英国自由派政治家格兰斯敦亦誉他为“所见东方人中最有教养者”。英国人还评价郭嵩焘“树立一高雅适度榜样”。
外国人敬重正使郭大人的仪态举止,却瞧不起言行粗鄙的副使刘大人。在上海赴伦敦的长途航行中,刘锡鸿在吃晚饭时大声咳嗽吐痰,并命他的仆人拿来痰盂,当着客人的面大吐特吐。刘之吃相也极难看,狼吞虎咽,旁若无人。到香港时,刘的动作又招致港督的讨厌,竟扭头过去不与之交谈一语。使团到达伦敦后,他们一起去走访船政留学生监督李凤苞。跟班郭斌无意间走到了刘锡鸿前面,刘竟因此大怒,令人把郭斌大大教训申斥一番。
由于思想认识上大相径庭,刘锡鸿为迎合国内保守派大员如李鸿藻、沈桂芬,故而敢于大肆攻击郭嵩焘。清廷担心这种内斗会影响外事工作,意欲改派刘锡鸿为驻德公使。最终让郭嵩焘忍无可忍的是,他得知刘锡鸿编造日记,寄给总理衙门。他想不到自己一手举荐的刘氏如此蓄意倾轧,阴毒至此,遂致函总署,力陈刘氏性情乖戾,欺凌暴虐,不适合出使德国。
使团此时从国内来信得知,呈送总署的《使西纪程》被销毁。刘锡鸿乘机跟进,附会京师议论,在使馆内部四处宣扬,激浪扬波。1877年7月15日,在正式得知自己被任命为驻德公使后,久已不甘心居郭之下的刘锡鸿,气焰更加嚣张,事事要与郭平起平坐,甚至对郭“厉色相向”。至7月底,两人争吵已成公开局面,刘用语已“狂悖不可名状”,公开威胁郭道,就是你的区区小命,也操在我手里!
至此,两人已形同仇敌。郭在激愤中连续上奏朝廷,自请销差,决心求去,以示与刘势不两立。同时向总署参劾刘鸿锡任性妄为、矜张自大、滥支经费等种种谬行,坚持推荐德才兼备的李凤苞取代刘锡鸿出使德国。
谁知清廷很快发来上谕,不但未撤刘锡鸿之任命,反而指责郭嵩焘心胸偏狭,动辄愤激上陈。郭嵩焘认为朝廷是非不明,大失所望。而此时已任德国公使的刘锡鸿,闻知郭嵩焘对自己的参劾,也不善罢甘休,于1878年5月6日给总理衙门写了一封洋洋数千言的告状信,全面列举了郭嵩焘在使馆的“十大罪状”。今天看来,这些“罪状”不但子虚乌有,而且显得十分可笑。比如“崇效洋人,用伞不用扇,穿洋服”,“令小妾学英语,败坏中国闺教”,“效洋人尚右”等,列举郭之“用夷变夏”的种种“罪行”。
面对郭、刘的一再互参,相互攻击,总理衙门的态度至为重要。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中,总理衙门逐渐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反郭势力。一些思想保守的清流健将也伺机而出,煽风点火。在此情形下,1878年6月7日,清廷发来一道语气十分严厉的谕旨,以皇帝的名义对郭、刘二人严加训诫,各打五十大板,表示朝廷暂时宽免两人“怀私攻讦,不顾大体”的过失,倘若仍然不知悔改,致误大局,必将以国法严惩,绝不宽恕。
收到这封训诫上谕,刘锡鸿顿时慌了神,生怕丢了乌纱帽,赶忙复奏朝廷,上折谢罪。而郭嵩焘则不为所动,他完全心灰意冷,打定主意销差回国了。他誓与刘锡鸿不共戴天,决意以去求争,绝无妥协。将所有关防印信移交参赞摄理,随时准备挂冠而去,启程归国。
此时,在保守势力占优势的总理衙门,风向已呈一边倒的趋势。他们责怪郭嵩焘参奏太多,情绪过重。不但意欲只召回郭嵩焘,而刘锡鸿仍任驻德公使,还有人指控郭嵩焘不经朝廷同意,就擅自将公使之权交由参赞代行,因此要加罪于郭。郭嵩焘眼见就要陷入一场灭顶之灾。
危急时刻,李鸿章挺身而出,将郭嵩焘从悬崖边拉了回来。李鸿章与郭嵩焘一直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洋务思想方面的远见卓识使两人同声相应。当郭嵩焘深陷泥潭,无力自拔时,李鸿章慨然出手相助,一再为郭嵩焘辩护。权倾一时,并且老于权谋的李鸿章经过一番斗争,把反郭势力压制下去。清廷同意将郭、刘同时撤回,并不再治郭之罪。
1879年1月,郭嵩焘正式卸任。按国际外交礼仪,郭嵩焘偕如夫人梁氏正式到英王宫向女王辞行。英国首相迪士累利亲自签名赠送一张自己的照片给郭嵩焘,希望郭“长勿相忘”。两人握手深情告别。许多英国官员和新闻工作者也纷纷前来告别,大家对这位“东方绅士”怀着依依难舍的心情。拳拳情谊,令郭嵩焘感动难忘。这是出使两年,英国人对他最后的高度评价。
百代千龄后,定识有此人
在唾骂声中出使的郭嵩焘,一回国又受到举国的哗笑诟骂。
1879年5月5日,落寞的郭嵩焘乘船抵达故乡长沙。当时湖南正发生守旧排外风潮,郭嵩焘突然归来,犹如火上浇油。大骂郭嵩焘“汉奸卖国贼”“勾通洋人”的标语揭帖贴满大街小巷。众多百姓在岸边对郭侮辱唾骂,阻止其船上岸。作为二品大员,他的船抵达故乡,竟连七品知县也不来拜见。
对于家乡官民对自己的指责和怠慢,郭嵩焘蔑然视之。他对时代的认识颇具自信,毫不因举世诟骂而动摇,自信地作诗言志:“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
郭嵩焘蛰居长沙后,仍然关心国事。经常就时事外交上疏朝廷,积极提出许多有益的看法和建议。正是在郭嵩焘的奔走呼吁下,大清开始创办新式学堂,为近代中国培养了第一批翻译、外交、科技人才,促进了西学在中国的传播。在举国昏昏、天朝至上的自我麻醉中,郭嵩焘首先以惊世骇俗的声音震荡了国人。他本人的脚步虽已走向世界,但这个古老国家却不能跟随他一道前进。郭嵩焘看到日本明治维新求知识于世界,全面革新,国力日益强大,对这个虎视眈眈的近邻忧心忡忡,称中国再不决心改革,后果将不堪设想。15年后,他的预言应验了
1895年,日本打败大清,中国陷入空前的屈辱与危机之中。
1891年7月18日,郭嵩燾怀着凄凉辛酸的心境告别世界。郭去世不久,李鸿章上奏朝廷,力陈其学行政绩,特别提到他为平定太平天国立下的汗马功劳,援例请史馆为其立传,礼部为其赐谥。可得到的却是朝廷冷冰冰的答复:“郭嵩焘出使西洋,所著书颇滋物议。所请着不准行。”1896年,李鸿章成为第一位出访外国的中国首脑级人物。李鸿章站在纽约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上,极目望远,亲眼看见西洋文明的繁盛强大,心中涌起无限苍凉,想起20年前,老友郭嵩焘那句痛心疾首的话:“中国人眼孔小,由未见西洋局面,闭门自尊大。”
此时,郭嵩焘的坟墓上已经长出了凄凄荒草。苍凉的历史帷幕缓缓落下,他再也不用为生前身后的宠辱悲欢而纠缠。但值得欣慰的是,郭嵩焘终于从荆棘蛮荒之地,开辟出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在他身后,无边的暗夜中正逐渐响起后来者的脚步声。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