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我是那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2017-03-21喵の蛋
喵の蛋
他英俊儒雅,风流倜傥,一生无意于仕途,曾三度入狱,最自豪的身份是:画家、诗人、文学家。70岁之前,他的名字在内地鲜为人知,但在海外华人圈,被喜欢他的人尊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面旗帜。他精通文学、历史、绘画、诗词、音乐,每个领域都是大家。
他的《从前慢》被谱曲传唱: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郵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我的自救,全靠读书”
1927年的西方情人节,他出生在浙江乌镇,取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他从小饱读诗书,鲁迅、张爱玲、莎士比亚……看完家中书,他又盯上了舅舅茅盾的一屋子欧美文学经典。他们同住在一条街上,他便常常去茅盾家借书看,发现书有破损,还会精心修补好。“我如饥似渴,得了文学胃炎症。”
1937年,10岁的他适逢抗日战乱,名门望族当时唯一可以做的抵制是,不上日本宪兵管控的学校。外面战火纷飞,屋内桌台不乱,他说:“我的自救,全靠读书。”
13岁时他已将《文学大纲》通读了几遍,后来在纽约开讲《世界文学史》,几乎全凭当年记忆。14岁那年,他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木心,他的白话诗在嘉兴、湖州、杭州、上海的报刊上发表。他称,“木心”有中外两种解释,一是取自孔子的学生所说“夫子木铎有心”,“木铎”指号角之意。另一个解释来自英国,表示一个男人很坚强,就说有一颗橡树的心,即“木心”。
家中本来的意愿,是想木心从商从政,但他毫无兴趣,他的愿望是成为一名画家。抗战结束后,木心考了上海美专,师从刘海粟先生,并追随林风眠先生研习中西绘画。1947年,血气方刚的木心,参与了当时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上街头发传单,制作反战宣传画,因是领导者,结果被当时的上海市长吴国桢,亲自下令开除学籍,又被国民党通缉,于是走避台湾。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前,他才回到大陆。
1950年,木心被杭州第一高中聘为教师。待遇甚为不错,但是没多久,他就辞职了。他常说:“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因为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带着书和画笔他就上了莫干山,专心读书、写文、绘画,一个富家子弟抛却荣华富贵,转行做了苦行僧,这一转,便开启了他人生的漫漫修行路。山上人烟稀少,景致荒凉。谁也不知木心是如何耐住寂寞的,只知他在书桌上贴了福楼拜的一句话:“艺术广大之极,足以占据一个人。”六年苦行僧般的隐居生活,他积累了100多个短中篇小说,集成20本。
因为种种原因,孙家家业濒临破产。1956年,为了生计,木心下了山,重返母校教书。也是这一年,木心被拘留,在上海第二看守所。罪名是策划偷渡。上海美专的同学偷渡未遂,竟然别有用心地检举了没有参与策划的木心。调查许久,查无实据。
不久,木心进入上海工艺美术制品厂做了设计师,参与了50年代北京十大建筑的室内设计。本想可以一边画画,一边写作。然而,他未曾料到,1971年,厄运又一次拉开了帷幕。
“我要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文革期间,陈伯达在会上嘲笑海涅。木心气愤地说:“他也配对海涅乱叫。”就这一句话,他被关进到处积水的防空洞,18个月不见天日,转移到监牢时,守卫想:他该是爬着出来了吧。可他坐着,腰挺得笔直,裤子也没有皱褶,没落时的贵族气质,彰显无遗。
让他写材料,他在纸上画下钢琴键弹起了莫扎特和巴赫,他写诗用文字自救,在阴湿的地牢里,与嵇康、尼采隔空对话。他说:“托尔斯泰、莎士比亚他们,都跟着我下地狱了”,他从写交代材料的纸里,偷偷留下66张白纸,在泛黄的自告书的正反面上,留下了65万字的手稿,被他藏在棉袄夹层里,才得以保留自今。
文革中,木心14岁以来的所有作品全部毁于一旦,还被折断三根手指,和他同时期的一些人,忍受不了屈辱都自杀了,他却坚持以“不死”殉道,整整劳动改造了12年。在污水横肆的地牢里,他动手把自己的烂鞋,弄成市面上流行的尖头鞋型,高兴地欣赏着,他说:“白天我是一个奴隶,晚上我是一个王子”。后来别人都陆续平反了,就迟迟没有他。原来是有人担心:“他平反了,谁能来把厕所扫得这么好啊?”
1978年,时任上海市手工业局局长的胡铁生,上台第一天第一件事就是为木心平反,木心绝对是一人才,业务学识堪称一流。”
终于平反,木心出狱了,可家没了,姐姐与母亲相继而去。家破人亡,大好青春也都困于牢房之中,错过了爱情,错过了婚姻。从小失去父爱的他说,“我哭得醒不过来”。任谁,也难以经受接二连三的重创,他该垮了吧?但是他却要好好地活,他说:“你要我毁灭,我不!”在他的手稿里,没有沮丧、惶恐,没有怨天尤人,有的,唯有对美学和哲学的沉思,正如他的诗句所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皆可原谅。”
平反第二天,木心就坐飞机去人民大会堂负责修缮工作,后来做了交通大学美学教授,又参与了人民大会堂设计,也算是功成名就,但他总觉壮志未酬,不愿流俗,为一腔执念,他竟在55岁,这个大多数人已经考虑退休的年龄,做出了惊人的决定,开始赴美留学,他说:“许多个人加起来,便是时代。我要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所以,他在最辉煌时毅然选择了出走。
“我不能辜负艺术对我的教养”
1982年,木心初到纽约,一贫如洗,一位华人收藏家瞄上了他,主动给木心提供住所,交换条件是:每月以画相抵,替其捉笔为文。这岂是木心所能接受的,他立即搬出,租住进了著名的“琼美卡”。琼美卡,即非洲裔与拉美人的杂居之地。为解决生计,他只好去替犹太画商绘制波斯细密画。他也外出打工,一小时三块五毛钱,但即便这样,无论上班劳作多么辛苦,下班一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己裁剪制作衬衫、大衣,自己设计制作皮鞋、帽子,把灯芯绒直筒裤缝制成马裤,钉上5颗扣子,用来搭配马靴。
1982年在纽约认识他,并成为忘年之交的陈丹青说平时特别喜欢看木心不慌不忙一道道工序做菜的样子,“这样无处不在的启发,根本无法效仿,因为渗透人格。”
木心年近花甲,生存艰难,但活得尊贵。他不知前途在哪里?但却被艺术的狂念着,笔耕不辍。1984年,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特设“作家专卷”,题名《木心,一个文学的鲁滨逊》,编者导言里说:“木心在文坛一出现,即以迥然绝尘、拒斥流俗的风格,引起广大读者强烈注目,人人争问:‘木心是谁?为这一阵袭来的文学狂飙感到好奇。”《一个文学的鲁滨逊》霸占了1/3的篇幅,余光中、梁实秋、凌叔华等40多位作家,分居其余2/3,他在《联合文学》一举成名。
八十年代末,62岁的木心再次登台授课,为华人艺术家开设文学讲席,开讲“世界文学史”,长达五年的一场“文学的远征”——从1989年1月15日开课,到1994年1月9日最后一课,每位听课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在座者有画家、舞蹈家、史家、雕刻家等等。总计85堂课。当时每一节的备课都有两万字,最仓促的,也有一万多字。
木心讲课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你的来与去都是自由的,若你喜欢聆听,便驻足流连;若你不屑受教,自可归去。没有注册,没有教室,没有课本,没有考试与证书,更没有赞助与课题费,不过是在纽约市皇后区、曼哈顿区、布鲁克林区的不同寓所中,团团坐拢来,听他神聊。在艺术家们的眼中,这是木心留给这个世界的礼物。而木心觉得,“我不能辜负艺术对我的教养”。
即使经历过各种磨难与坎坷,木心仍像顽童,他曾戏谑,“一次青春怎够用,必得期之于二度三度的青春!”在别人的非议面前,他笑嘻嘻地要学生替他作证:“木心不是妖怪,是个普通的健康的老头子!”陈丹青曾回忆过木心作品发表时的喜悦:“木心喜滋滋看自己印成铅字的版面,所有《华侨日报》《中国时报》的副刊,只要有他一个角落的文章,他就剪下来,用手艺粘贴成很好看的版式,然后我陪他去唐人街复印,分送给大家。我们一老一少坐在书店地上数那些复印件,他就说,古人成语真好:‘坐地分赃',一定要有‘坐地'两个字!”
“天才早熟但一定要晚成”
“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这样的一个追求极致的人,即便在世间的一切苦难面前,也从未放弃过对快乐的“拥戴”。他也曾这样评价文学对自己的重要性——“文学是我的信仰,是这信仰使我渡过劫难。”
2005年,中国大陆出版了第一本木心文集,一下子,这位超然物外的大师回到世人眼帘。70多岁被广为人知的他说:“不早熟,不是天才,但天才一定要晚成才好。”,但木心的作品亦让美国的学术界对其青睐有加,除了将他的部分散文、小说翻译成英文,他作为唯一的中国作家与海明威、福克纳等诸多大师级的人物一起跻身《美国文学史教程》,哈佛与耶鲁等学校建立的“文学无国界”网站也有着木心的作品與诸多粉丝。
木心在绘画界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上个世纪90年代初美国著名收藏家罗森奎斯,一举收藏他的水墨山水画30余幅,各大艺术杂志竞相报道,同声赞誉,木心在绘画上的声望就此奠定。耶鲁出版的《木心画集》全球发行,一直高居五星级,各博物馆及大书店都用玻璃柜置于显著地位,备极荣宠。木心画作2001年在纽约展出,然后全美作博物馆级巡展。33幅画作已被各大博物馆和私人收藏。
他左手画画,右手写文,穿梭于艺术和文学的世界,他微笑着走向生活,生活负他,他却报之以歌,凡心所向,素履可往,他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少年人。他说:“不用考虑把我放到什么历史位置上。没有位置,只留痕迹。我无所师从,也无后继者,从不标榜。”
2006年,木心受邀回到故乡定居,漂泊已久他愿终老于此。2011年12月21日,淡淡雾霭笼罩着小镇,他静静的沉睡在故土之上,悄然离去。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德国优才计划”、《世界华人周刊》、“凤凰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