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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莫的帽子

2017-03-21汤中骥

湖南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老莫

汤中骥

老莫有一个梦想。

老婆高亚丽在某一个早上或晚上,突然离他而去了。而且,离开的方式还是那么的平和甚至温暖。比如还给他留了言:老莫,我们分开吧,对大家都好。你少抽烟,少熬夜,多保重!从此,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当然,这个梦想就像猫拉了屎一样,是要用沙子盖起来的。但近段时间,高亚丽的一些反常表现,像一阵怪怪的风,它吹啊吹啊。老莫躲在一边,贼眉鼠眼地盯着,很是忐忑:它会吹开这些沙子呢,还是会埋得更深呢?

这天晚上,老莫回家很晚了,起码也在凌晨一点多吧。小乔是挺能缠的,在宾馆杀鸡取蛋地做了两次,汗水都凝成盐了,还不让走。小乔伸出白花花的胳臂箍着老莫的脖子,发嗲说,不嘛,夜这么长,宾馆又这么贵,你舍得,我可舍不得。老莫一边赔着笑,一边喘着气挣扎说,乖,别闹哈,明天上午有个会,我要讲话的,材料还没准备,回去还得加班呢。下次吧,下次一定!

要在会上“讲话”的,多半都是领导。老莫是涪城区教育局副局长,勉强算个部门领导吧。老莫从四十岁干到了四十八岁,还是副局长,按时下的相关规定,就快到点了。不过,老莫是个散淡的人,对官帽兴趣不大。老莫还算个有点底线有点情怀的人,前后两个局长一个副局长都“进去”了或下课了,老莫还毫发无损,就是证明。而今眼目下,气候不同了,天也快亮了,一泡尿说啥也得憋着。老莫决心保持晚节。所以,哪怕再晚,老莫都要回家的。

老莫的家不是电梯公寓,是俗称的小高层,有些历史了,一共八楼。老莫就住八楼。老莫体力有些透支,爬到五楼就感觉腿发软,于是歇下来,打算抽根烟。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下面楼梯间传来一阵歌声。老莫愣了一下,打火机停在了嘴边。其实,也不算严格的歌声,就是哼哼,但旋律却很清楚,居然是一支很老的军旅歌曲《打靶归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老莫之所以愣了下,主要不是这夜半歌声,而是声音有些耳熟。老莫屏住呼吸,趴着栏杆,顺着间隙往下看,就在四楼转角处,他看见了高亚丽!因为此刻,高亚丽恰好跺了一脚,四楼的声控灯亮了。高亚丽好像并不着急上楼,一边哼歌,一边在捣鼓手机。老莫判定她并没有发现前面还有一个人。

老莫趁机连滚带爬地冲上八楼,迅速打开门,换上拖鞋。老莫想,如果这时候去洗漱,有点不打自招,于是迅速开了电视,人五人六地看起来。

一会儿,响起了开门声。高亚丽一脚踏进门,明显“噫”了一声,习惯地摁亮了客厅的灯。随即“哇”地大叫起来。指指老莫又抚着自家胸口,眼里满是惊恐,你你、咋还没、没睡呢?三更半夜的,吓死人咯!

老莫突然发现,高亚丽眼下被惊吓的样子,还挺受看的。脸蛋虽不饱满,但红扑扑的,许是在客厅灯光的映衬下,两眼熠熠生辉,显出几分风情来。但老莫很快打消了欣赏的念头,贼喊捉贼地讥讽道,在自己家里,有这么吓人吗?除非,有人做了亏心事,嘿嘿嘿。

高亚丽似乎叹了一声。一边换拖鞋一边说,哼哼,亏不亏,各人心里明白。

老莫说,嘿嘿,就是就是。站起来,打个哈欠,我要睡了,连看几个小时了,我关电视了哈。高亚丽说,去你的吧,我看会儿。老莫想,“打靶归来”,正在兴头上,哪里睡得着?

老莫和高亚丽分床睡觉已经两三年了。之所以说分床,而不是分居,还是有区别的。通常说的分居,实际意味着感情破裂,或者冷战,甚至是打离婚的前奏,对吧。但这些套路对老莫两口子来说,好像都不怎么用得上。

老莫和高亚丽是自由恋爱,且是他追的高亚丽,感情基础还是扎实的。何况,二十多年都风风雨雨地过来了。高亚丽在一个街道办事处工作,尽管有些瞎忙,尽管没啥权利,但属于体制内,收入也稳定。女儿大学毕业,也在外地工作了。按说,这样的家庭,应该是不错的,基本可以算“小康”了吧。然而,三年前,高亚丽却患了一种时髦的病,叫“抑郁症”。至于这个病的特征,还有后果,生活中的案例就多了去了。无需细说。尤其是一些人们耳熟能详的明星,都为这个品种免费做了广告,不少人干脆已经“绝版”了,对不对。

好在,高亚丽抑郁的程度并不很深,加上专家的疏导,坚持服药,当然还有老莫的悉心照顾,大约两年后,高亚丽就已基本康复。但两年来的精神耗费,精力耗费,还有经济耗费,常常让老莫做噩梦。而且,专家说了,这个病不排除复发的可能。老莫紧张地问,那、那咋办呢?专家说,至少,目前还没有特效药,主要得靠自身的意志,靠周围的理解和亲人的陪伴,要保持心情舒畅,多与人交流;还有,决不能受什么刺激。老莫说,这个……刺激,怎么理解呢?专家说,刺激的种类就多了,比如生气呐,受委屈呐,受打击呐等等吧。老莫说,哦,这个没问题,我凡事都迁就她嘛。重症时期都熬过来了,老莫还是忍得的。

但,有一个问题,除非它不是问题:自从高亚丽患病以后,老莫就不愿和她过夫妻生活了。老莫强烈感觉,和一个病人做爱,简直就是……就是罪恶!何况,这个病人还是自己的老婆。再加上,高亚丽这种病例,还会出现特殊的“躯体性障碍”――可不,高亚丽原本光鮮的脸蛋眼见得就暗淡了许多,乳房漏了气似的瘪下去,从原来的位置严重滑坡,在“半山腰”酸奶袋一样吊着,臀部也趁火打劫地迅速缩水。更何况,二十来年的夫妻了,想想吧。所以,老莫即便饿得两眼发绿也提不起兴致。老莫知道,这其实也叫心理障碍。他曾试图去做个心理咨询,又放弃了。他想,彼此习惯了就好了。但毕竟,高亚丽才四十来岁,按民间的说法,正是“如虎”的光景。特别是病情好转以后,兴许才恍然记起,夫妻间还有一档子事儿。有时躺在床上,高亚丽一只手有意无意地触碰到老莫的大腿根或别的地方,老莫便无耻地装着梦中磨牙,趁机翻过身去,呼噜扯得山响。

多次以后,高亚丽大约就不想忍了。一天晚上,两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高亚丽嗑着瓜子,婉约地说,老莫,你……咋回事呢?一边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裆部。老莫偏过头,什么咋回事?高亚丽哼了一声,总之呢,有些人别占着茅坑不拉屎。老莫自然听得懂,但却一脸迷茫说,你这话……啥意思哦?我没有招你惹你哈。高亚丽说,你是没有招我惹我,因为你用不着!老莫一听,暗叫一声“糟了”,她想偏了,要出问题。脑子里飞快转了转,然后无比羞愧地嗫嚅道,你、你也许说得对,我……确实用不着……高亚丽突然站起来,大叫一声,啥子啊,你,承认了!眼里一下放出邪气的光来。

这光茫似曾相识。老莫吓得差点扑通跪下去。赶忙站起来扶着高亚丽的肩膀,把她按到沙发上,苦笑着说,祖宗,你消消气,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我本来不打算现在告诉你的,我想……我想悄悄去治疗,到时候,“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但既然说到这里了,我再不坦白,误会就大了,是不是?

高亚丽定定地看着老莫,有些云里雾里。

老莫重重叹了一声,给你明说吧,我……那方面不行了。

高亚丽一块瓜子壳准确地喷到老莫脸上,啥?不行了,咋不行的呢?从啥时候开始的呢?你是不是在外面乱搞,染上啥恶心的病了?

老莫立马举起手赌咒说,哪个王八蛋去外面乱搞了的!行了吧?你看我,都严重自卑了,邋邋遢遢,软不拉唧的,哪里还有那条件?尽管是老夫老妻了,尽管各自的任何角落都没有秘密了,但高亚丽毕竟不是那种叉巴(放得开)的人,更不是泼妇,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以往在被窝里都是比较含蓄甚至羞涩的。所以,老莫敢于放手一赌:高亚丽绝不可能叫他脱下裤子来看看,更不可能“当场验证”。否则,他在床上“诈尸”的伎俩,是不可能得逞的。

果然,高亚丽散去了眼光,关切地问,那,你既然在治,有效果吗?

老莫又叹一声,医生说了,短时间内是不可能见效的,但要有信心。

甚至,为了做得煞有介事,老莫还当着高亚丽的面吃药。当然是保健品,比如“六味地黄丸”之类的。老莫觉得,自己都他妈快成影帝了。

但毕竟,两口子睡做一床,又毕竟,老莫那病本就是假的。既然是假的,而且还憋得很久了,要想夹住这根狐狸尾巴,你以为容易么?

有时候,躺着躺着,便忍不住胡思乱想,认识的不认识的,影视里看见的,都风姿绰约地扭动,所有能想到的细节,都是自己在亲自完成。于是,下面那混蛋便困兽似的撞得轰轰直响。但关键时刻,老莫又会狠心扼杀,赶紧想别的,比如工作上的烦恼,比如冰冷的雪山,比如坚硬的石头,再比如肮脏、丑陋的乞丐婆等等。这一招很有效。老莫担心,长此以往,也许会报应,会弄假成真!

后来,还是高亚丽提出分床睡的。老莫真是感激涕零。

但是,老莫到底算不上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长期的压抑,长期的“守着蒸笼饿饭”,长期受着外面世界的诱惑,老莫又感觉很不值当。为了找到更充分、更科学的依据,老莫上网查询了大量有关男人性生活的资料和文章。得到的答案大体一致:男人长期没有性生活,是不行的,会造成一系列问题,比如心理问题、器官衰退问题、前列腺问题、性格变态问题等等等等。老莫是崇尚科学的,所以他相信,既然医生、专家们都如是说,肯定错不了。他想,万一我真的因此生什么病了,或者变态了,导致什么严重后果,高亚丽怎么办?还有女儿怎么办?这些理由的确很正当。

就在这样的历史背景和现实背景下,小乔出现了。至于怎么出现的,其间有什么样的过场和花絮,并不重要。再者说,这些杏花儿红李花儿白的故事,早已司空见惯,无非大同小异,没什么新鲜的。就不讲了。

必须要说的是,小乔年轻,也丰满,也知性。老莫尝到了甜头,领略到了不一样的风景,从此就精神了,就爱收拾自己了,就半夜半夜不回家了。当然是身不由己的:比如开会加班,比如接待应酬,比如打牌,比如在一个医生的指导下练一种什么功,做理疗。他对高亚丽说,如果坚持下去,就会大有希望。

当然,对于老莫的病情,高亚丽是否深信不疑呢?不好说。不过,只要老莫还睡在家里,高亚丽也便听之任之。老莫要是很晚了不回家,高亚丽就会打电话,问他在干吗,老莫说,打牌。高亚丽说,在哪里打,我要来看看。老莫说,马上就结束了,回家了,你来干什么。有时说接待,高亚丽就不开腔了。其实,老莫心里明白,高亚丽也不是非要弄清他在哪里,就是点个名,让他拿个说法。只要老莫不明目张胆说,你别管,我不回这个家了,那么,这个家还在,高亚丽就踏实。所以,老莫对高亚丽的点名,向来见惯不惊,应付自如。无非是抓紧安抚另一头,然后赶回去。有时为了做得更逼真,甚至不惜跑一趟办公室,喝几口存下的白酒。要么,就当着高亚丽摸出包里的钱清点一番,自言自语说,唉,起先手气好,赢了一千多,就最后一圈,输脱一大半。如果高亚丽这时候要他“上缴国库”,老莫也会积极配合的。但高亚丽只瞥一眼,并不搭话。老莫便悻悻地回书房上一会儿网,然后洗漱睡觉。一夜无事。

如果,没有下面这次意外,也许真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天,高亚丽打电话,老莫说他在医生家练功。高亚丽说:哦,我在打牌,你还要练多久?老莫说:大概……一个多小时吧。高亚丽说:正好,我们还有半个小时,那个医生家在哪里,我要来看看,也顺便了解一下。老莫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上当了,再也不能说马上结束了。只好说:行吧,我问清楚具体位置,一会儿给你打过来。老莫看着小乔,咋办?这分明是动了真格,要来查岗的。小乔叹一声,她也真是的哈,自己男人长期都不和你睡了,你还管他在哪里干什么?犯贱啊!老莫有点不高兴,一边穿裤子一边说,我们两个都是过错方,她又没做错什么,错的是岁月,是身体。小乔说,难道,我们就逃得过岁月吗?老莫说,逃不过,谁都逃不过。说实话,长期这样虚构和表演,老子都不晓得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感觉累得很。小乔说,难道我就不累吗?总是在黑暗中,偷偷摸摸提心吊胆的……老莫说,好了,你就别再抱怨了。总之,还是必须坚持那项基本原则,她不主动提出离婚,我是不能提的,一是道义和责任,她毕竟是女儿她妈,而且是我不和她睡的。更重要的是,对于这样有精神疾病史的人,如果受到刺激,再次复发咋办?我难道可以置身事外?又站在高處分析说,在当下的中国,除了住房,还有什么比疾病更让老百姓不堪重负的?小乔冷笑一声,其实你们男人才是又当……什么,又立牌坊的。趁早快滚吧!拉被子捂住头。老莫说,我的确要快滚才行,妈的,还得火速安排演员,配合出演。

其实,一开始对高亚丽虚构病情的时候,为防万一,老莫就已经想到了一个人。他认识一个医生,在小区利用自己一楼的住房开了一家私人诊所。主要为社区的群众治治发烧感冒、拉拉肚子啥的,尤其擅长针灸,据说是祖传。老莫一年前患肩周炎,找他扎过几次针灸,两人年龄相当,一来二去就熟了。此人叫杨槐,当过兵,据他说,他父亲也是个老兵。人很实诚。只是肩周炎好了以后,老莫和他就没什么交集了。老莫认为,他也许是最合适的同盟了。老莫打车来到诊所。杨槐有些诧异,说,啊,莫……莫领导,好久都没看见你了呢,这么晚了,你……有事啊?老莫说,当然有事了,急事!杨槐问,哪、哪里不舒服?老莫长话短说,唉,我老婆坚决反对我打牌,但今晚没把持住,又去打了。她追问我在哪里,我给她说我在一个医生家练养生功,她说她要亲自来核查,就这么回事。杨槐说,但是,我不会养生功啊。老莫说,你不是医生吗,随便做点过场,似是而非的就可以了,她也不懂。杨槐面露难色说,这个……我们勾起来忽悠她,恐怕不好吧?老莫说,废什么话哦,现今的医生谁还不会装神弄鬼呢?赶紧的,你设计一下。到时候,你注意配合我就行了。

杨槐被“逼良为娼”,只得客串一把。舞台布置停当,演员到位,就差观众了。老莫给高亚丽打电话:喂,你说要来看看,咋还不来呢?我要练完了哈!高亚丽说:马上来,具体在哪里?老莫说了具体位置。

老莫盘腿坐在病床上,羊毛衫卷到胸口处,肚脐眼下并排扎了两根银针。老莫两眼微闭,双掌重叠放于小腹前。似在“吐纳”,或提振丹田之气。

高亚丽视察一样,把诊所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然后问医生,这是你自己的房子吗?杨槐说,啊,我自己的,后面住人,前、前面就做诊所。高亚丽说,请问你从业多久了?杨槐说,十多年了,你看嘛,墙上,所有证照齐全。高亚丽笑笑,我随便问问,你紧张个啥,我既不是药监局,也不是卫生局。杨槐笑着点头,那是那是,我不紧张,不紧张。你请坐,我给你倒水。高亚丽说,请问医生贵姓?杨槐说,免杨姓贵,不不,免贵姓杨,叫杨槐。高亚丽扑哧一笑,你真逗。

高亚丽摸了摸老莫的肚子,然后似有些腼腆地问杨槐,他这病……到底能治好不?什么时候能好呢?杨槐看了看老莫,不知如何回答。

老莫突然睁开眼睛,哎哟叫了一声,快把针给我取了,受不了了!杨槐赶忙把针给他拔了。老莫盯着杨槐,我老婆问你什么时候能治好,咋不敢回答呢,你不是赌咒发誓说,最多一年就能好吗?又不行了?杨槐愣了愣说,行,咋……不行呢,只要你坚持,只要肯配合,就、就行!

尽管杨槐的表演很烂,不在一个层面上,但老莫也无暇计较了。急忙拉起高亚丽说,我们走吧,相信医生,一定行的。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一切都很平静。老莫在外面就算整夜不回家,高亚丽也不再打电话了。老莫尽管有些奇怪,但想想也就释然了。

高亚丽已经确信我是个“废人”了,用不着怀疑我在外面干什么了吧?更大的变化是,高亚丽脸上渐渐有了笑容,甚至有了红晕。老莫想,也许,她相信我这病一年以后能治好了。一年呀,弹指一挥间。可见,这种“临战”前的期待,是很激励人的,是会让人精神焕发的。

只是,问题也跟着来了。还真是弹指一挥间,一晃就是一年了,老莫记住了这个日子。老莫必须加紧思考应对之策:先前保证了的,一年见效啊,就算医生的话有水分,就算要大打折扣,也不至于毫无起色吧?万一,高亚丽提出要“临床检验成果”呢?万一,我搪塞不过去,露出了原形呢?万一……

然而,老莫真是想多了。高亚丽仿佛压根儿就忘了这码子事儿。还是天天坚持上班,天天红光满面的。下了班呢,有时回家,有时不回家,说和闺蜜或同事吃饭,打牌,喝茶,散步。两人对了面,主要的话题就是女儿。谈起女儿那些童年趣事哪怕惹他们生气的事,两人都高度一致的满脸温情,甚至泪花閃闪。如今,女儿长大了,又不在身边,他们反成了孩子似的。女儿莫卉每次给他们打电话、发微信都是要分别“交代”的。对她妈妈说:别想那么多事,简单些才快乐,才健康。多出去参加娱乐活动,怎么高兴就怎么过哈!对老爸则说:多关心体贴妈妈哈,不准欺负她,不准“冷暴力”,更不准有花花肠子!老莫是很溺爱女儿的,是很在乎女儿的感受的,女儿的任性和霸道,老莫也是领教过的。他想,如果我真离开了她妈,换了别的任何女人,莫卉都不会承认其合法地位的。惹毛了,绝不排除动用武力。到时候,小乔既不占舆论优势,也不占兵力优势,咋办?要是,小乔凭着年轻气盛,奋起自卫还击,两边都满脸开花、头破血流的,如何收场?就像那个滥俗的命题:“我和你妈同时掉河里,先救谁?”

总而言之,老莫注定要挣扎在这三个女人之间了。

直到这天晚上,老莫凌晨一点多回家,高亚丽也紧随其后,甚至在楼梯间还在哼歌,“日落西山红霞飞”。老莫似乎才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在老莫印象中,高亚丽是不喜欢唱歌的。二十年前,在他们耍朋友的时候,OK厅方兴未艾。老莫提议去K歌,再约几个哥们儿,热闹一把,也趁此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但高亚丽却撇嘴说,那有啥意思嘛,乌烟瘴气、鬼哭狼嚎的。后来,老莫才明白,高亚丽是“左嗓子”,唱什么歌都不在调上,故而索性不唱了。

但那天晚上,老莫分明听出高亚丽哼的旋律很是准确,不然老莫肯定不知道歌名。当然了,如果仅仅哼了一支歌,而且是一支老歌,能说明什么呢?但凡事就怕思前想后,就怕由此及彼。联想到高亚丽近一年来的种种表现,老莫隐隐地意识到,这不太正常。难道,真有什么故事吗?老莫想。

俗话说,“做贼人防贼人”。这并非说做贼的人才防贼,防火防盗,人人有责嘛。这话的本意,大抵是特指一种心态或思维方式:自己干过或正在干的勾当,总怀疑别人也在干。和“贼喊捉贼”好像又有微妙的区别。

以前,是高亚丽查老莫的岗,至于是否跟踪过,老莫不能确定。现在,老莫决定查高亚丽的岗,而且采取一步到位:直接跟踪。

老莫在教育局是排在第三的副局长,分管学前教育,还有艺体教育之类的。属于含金量不高但又必须有的职位。从来就没什么油水,也不想捞什么油水。加上已经干了八年,前后迎来送往了三任局长,潮起潮落都与老莫无关。所以老莫在单位既是个老人,也是个闲人。也所以,老莫有了更多别的精力。

这天下午,老莫在办公室给高亚丽打电话说:局里临时接到市局通知,抽派人员去P县参加整治校园周边环境经验交流会,晚上就回不来了。高亚丽说:哦,那明天什么时候回来呢?老莫说:还不知道,肯定会很晚。

老莫已经踩好点了,高亚丽他们办事处对面就是一家茶楼,如果坐在一楼的窗边,视野很好,可以把对面出来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和一些影视情节一样,需要坐在窗边,就一定有靠窗的座位等着你。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老莫便从容地走进茶楼,选了靠窗边的卡座。老莫要了一杯“乌龙茶”,将窗帘拉开一条缝,点了一根烟。此刻,老莫恍然自己就是谍战剧里的人物。

春天来了,满街的红男绿女,晃得老莫眼花。好在这条街并不宽,不然老莫是不会选择在对面蹲守的。

可是,直到六点五十几分了,还没见高亚丽出来。老莫有点急了:莫非,她在我来之前就已经离开了?或者,压根儿就没到单位?又或者,在我眨眼的工夫混在人群里溜掉了?如果是这样,我今天的设计岂不是白瞎了?

又坚持了二十来分钟,老莫终于眼睛一亮,高亚丽出现了。她站在大门口,左右张望了一眼,然后向街的南头走去。这分明是家的反方向。老莫赶紧将二十元钱丢到吧台上,迅速冲了出去。

老莫和很多人闲人或者说怀有英雄梦的人一样,平时喜欢看谍战剧,对于如何跟踪目标,又不被目标发现,还是学到些东西的。所以,跟踪的过程就没必要再现了。直接说结果:

高亚丽去了杨槐的诊所。

这样的结果,让老莫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他第一反应是,高亚丽这婆娘,城府如此之深啊!她不动声色,原来在暗暗调查我!难道,那一次她就已经看出,我和杨槐在做戏?当然还有更可怕的:她是不是还暗暗跟踪过我呢?是不是还掌握了更多的东西呢?就说眼前吧,她去杨槐那里,只需稍作询问,就会破绽百出。比如,她问:我们家老莫来你这里练功、做理疗具体有多长时间了?杨槐怎么回答?再比如:老莫究竟什么病,你真能治好吗?杨槐又怎么回答?所以,对杨槐来说,无需电刑、老虎凳,也无需反间计、美人计,就会“出卖同志”!

老莫在诊所斜对面的一棵歪脖子榕树下选了一个点,开始蹲守。他想,如果高亚丽今天是第一次调查,花的时间可能会长一点,如果是“回头看”,就简单了。高亚丽会问:老莫最近来过没有?杨槐没有义务主动为我撒谎,他肯定会说:没有,就那一次,再没来过。这也是实话。

老莫决定,等高亚丽离开以后,立马就进去和杨槐核实有关情况。当然,只是核实,这也怪不得他,事前并没有给他道出真相,事后也不曾交代他怎么对付。这纯粹是一个意外。

然而,老莫已守了将近两个小时,烟头丢了一地,高亚丽还在诊所里。老莫想,就算要对杨槐“用刑”,也该用遍了吧?偶尔有几个看病的人,进去了,拿着药都出来了。难道,高亚丽是去看病的?比如,在输液,在扎针灸?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有些店铺已经开始关门了,响起拉动卷帘门难听的声音。老莫一看时间,不觉已十点过了。好在是春夜,要换作冬天,老莫肯定坚持不了。更重要的是,老莫开始担心起来:万一,高亚丽真的是病了,甚至是老毛病犯了,我又没在家,她病急乱投医,去找杨槐扎针灸或做理疗呢?这些个体医生,虽不算江湖游医,但也喜欢口出狂言的,吹嘘自己什么病都能治,死马都能医成活驴。万一被延误了……想到这里,老莫急忙摸出手机,略一沉吟,就给高亚丽打电话。

老莫:你在哪里?

高亚丽:……有啥事吗?

老莫:你、你没啥事吧?

高亚丽:你毛病哪,你希望我有事吗?

老莫:呵呵,我的意思是,你如果在家的话,帮我找一个东西。

高亚丽:什么东西?

老莫:我明天在会上,这个这个……要交流发言,但有一組重要数据忘带上了,在我书房的……

高亚丽:忘了就忘了吧,我才懒得给你找,挂了哈!嘟嘟嘟。

老莫握着手机,困惑起来:如果,高亚丽真的是在杨槐诊所治病,她完全可以告诉我啊,她是坦然的,心虚的只能是我。再说,听高亚丽的声音,也不像有病的样子。到底啥情况?

正在纠结的时候,老莫突然看见,杨槐诊所的卷帘门随着一阵“哗哗”的乱响,惊心动魄地落了下来。

从此,门里门外就是两个世界!

老莫一下没了心境。也不想约小乔了。

面馆都打烊了。老莫在街头胡乱买了串烧烤,待一口咬下去,却分明是馊的。于是呼呼跑回去,街娃一样发起飙来。摊主心虚,忙退了钱,说重新给你烤一串。老莫余怒说:龟儿子的欺负人!回到家里,打开电视蜷在沙发上,脑子里的种种画面,比电视复杂多了。他决定就在沙发上守着。如果高亚丽午夜或更晚的时候回来了,他就说,那组数据非用不可,只得连夜赶回来拿。如果,高亚丽晚上没有回来……对啊,如果没有回来,又是什么情况呢,又该咋办呢?

不知啥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早上,老莫从沙发上翻爬起来,便第一时间冲进高亚丽的卧室: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当然,这并不足以说明高亚丽没回家。老莫又跑去厨房查看,也没发现明显的证据。他想,就算高亚丽回了家,看到他死猪一样躺在沙发上,她会怎么样呢?首先,她一定会大吃一惊,然后就很矛盾:要不要叫醒他,先发制人地质问他为什么突然回来了,什么意思,然后再解释自己为什么回来晚了。其次,她可能会采取冷处理:目中无人,兀自睡觉,一大早又无声无息出门上班。要么,当时就无声无息,再返身出门,就当屁事儿也没发生。不过,有一个事实却是清楚的:电视还开着。

老莫用力扇了自己脸上一下:先前为什么不在门口、卧室或厨房布置一下现场,做点暗记?枉看那些谍战剧呀,一知半解呀!

老莫再次走进杨槐的诊所,已是三天以后了。

杨槐正在给一个老爷子量血压。看见老莫,急忙停下手,盯着老莫的脸,小心问道,领……领导,哪里不舒服?

老莫微笑着,你先忙吧,不急。

杨槐点头说,好。然后耐心地望闻问切,然后开药方,拿药。

两人都孝子贤孙似的目送着老爷子出了门。

老莫像是随意地问,你咋不请个人呢?一个人又当医生,又当护士的,也不嫌累?杨槐似乎叹了一声,习惯了,再说,病源就这么多,我的收费也相对比较低廉,能保一个人的收入,能维持下去就不错了。老莫说,也是哈。不过,你老婆或子女呢,他们可以抽空来帮帮忙的嘛。杨槐又叹了一声,见笑了哦,好像我以前给你说过吧,老婆嫌我挣钱少,又不会忽悠病人,几年前就离开了,找了个小老板,女儿跟着她的……老莫顿了顿,哦,不好意思,我忘了。我是不是……问多了?没关系,杨槐说,你想问什么尽管问,我都会如实回答的。

老莫突然感觉,眼前这狗日的,保不齐早就想好了怎么对付我,就预备着我来问呢。比如:自从那次以后,高亚丽到你这里调查过我没有,你是如何回答她的?高亚丽找你看过病没有,看的什么病,看了几次?什么时候……我能获得真实答案吗?再者说,我真的想从他口中得到真实答案吗?他要是演技拙劣,或经不住拷问,索性全都招了。我准备好了么?我接得住么?现在,老子偏就不问了,让你们去猜,让你们心里悬着!打定主意,老莫摸出烟来说,抽烟吗?杨槐说,你知道的,谢谢。老莫点燃烟,深深地地吸一口,然后吐出来。说,走了,你忙。杨槐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两个男人好似打了一阵哑谜。

不过,老莫也不是毫无收获的。老莫似乎第一次发现,在诊所靠里面的墙上,贴着一张早已泛黄的宣传画:打靶归来。

当然,这是一个情况,很严重的情况。

作为一个男人,老莫举起菜刀呼呼挥舞,都是正常的,至少是可以理解的。但老莫毕竟是个理性的人,一个有些身份的人,甚至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想,自己不是希望高亚丽主动离开吗?现在呢,她好像找到了,而且,还是我亲自“引”去的。難道,这是一种冥冥中的安排?这杨槐就是最好的“托付”了吗?如果,高亚丽从此就开心了,就健康了,就“怎么高兴怎么过”了,说不定……我的梦不就实现了吗?但如果,我只许州官放火,去当场捉拿,直至按住杨槐(还指不定谁按住谁)胖揍一顿,再以此要挟高亚丽。但万一,她早就掌握了我的一切罪证,“叭”地甩出一沓照片或别的来,铁证如山,怎么办呢?万一,她受到刺激,两眼一邪,旧病复发,跑到外面去闹,弄得满城飞沫。难道,我能叭叭打脸,无耻内讧,说她也出墙了,给我戴……帽子了?

而且,老莫稍加推演就知道,高亚丽在杨槐那里寻找真相的同时,也意外寻到了别的东西。于是,两人同仇敌忾,同病相怜,然后再……将计就计!

人活在世界上,是需要各种各样的平衡的,没有了平衡,就要出事故。高亚丽这样做,到底是以牙还牙,还是寻求一种平衡呢?现今喜欢说政治生态,老莫套用过来,这大约就是“家庭生态”吧。不过呢,这世上本就有很多的夫妻,在人前相敬如宾,恩爱如漆的,但背后……老莫进一步往宽了想。

这天晚上,老莫在外面吃了饭就直接回家了。高亚丽还没回来。老莫打开电视,耐心地等着。他刻意把房门虚掩着,一边看电视,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他怀着莫名的期待,想再听一听《打靶归来》。

果然,将近十二点的时候,老莫隐隐约约听到了“日落西山红霞飞”。老莫不觉笑了一下。一会儿,高亚丽进门,摁亮了客厅的灯。看见老莫,却并不像第一次那样大惊小怪,只咕哝道,咋不关防盗门呢?

老莫意味深长地说,呵呵,盗亦有道,最怕的是“无间道”。

高亚丽和颜悦色地坐过来,点头说,我同意。

老莫一下没了言语。突然,他灵感爆发,很认真地问高亚丽,哦,你把我以前出去考察、旅游带回来的那些小玩意儿、纪念品之类的放哪里了,我找了半天都没见着。高亚丽说,你具体是指啥玩意儿?老莫挠着头,比如笔筒呐,工艺品呐,尤其是一顶帽子,颜色嘛……高亚丽回忆似的,哦,就那顶绿……不,“红绿相间”的吧?老莫瞬间懵了。高亚丽笑笑,还亲昵地揉了揉老莫的头,放心吧,在呢,只要我还在,它就在。老莫咧着嘴,只恨不得给自己头上一刀!

高亚丽站起来说,我有点饿了,去煮点汤圆吃,给你也煮几个哈。说罢,脚步轻盈地往厨房里去。高亚丽今天穿了一件米色开衫,一条红色的包裙。盯着她的背面,老莫不由得感慨万千:变化大呀,脱胎换骨呀!他甚至发现,高亚丽的臀部也悄然丰满圆润起来了,走起路来几乎要算摇曳多姿了,不知别的地方……这时候,老莫的身体犯贱似的有了反应。他有一种强烈的好奇。

吃完汤圆。老莫不惜厚颜无耻地说,睡吧,就睡……那张大床,摆哈龙门阵。高亚丽似乎很吃惊地看了看他,说,这么晚了,有啥好摆的哦,再说,一个人睡,习惯了,感觉舒服得多。

老莫咬咬牙,趁热打铁说,唉,我们这样,还不如,离了算了。

高亚丽突然转身,死死盯着老莫,这话是你早就想说的吧?

老莫急忙辩说,没有没有,我只是……

高亚丽说,没有最好。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洗洗睡吧。

老莫像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现在才痛醒了似的发出追问:高亚丽知道不知道我知道他们的事呢?绕得自己都晕了。

其后,老莫又去过杨槐诊所两次,都是白天。第一次去,老莫还伪装了一下,买了一支“红霉素软膏”,尽管无用,但便宜。然后坐一阵子,饶有兴致地看杨槐忙里忙外,偶尔也和病人聊两句。第二次呢,干脆啥也不做了,就坐着抽烟。杨槐不时也关照他一眼,那表情,老莫无法形容。不过其间,杨槐曾失手把一个药瓶摔碎了,药片撒了一地。

老莫冷笑:老子就是要看你芒刺在背,死到临头的样子。尽管,某种状况是老莫隐隐希望的,现在呢,真的出现了,高亚丽却并无离开的意思,老莫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挫败感和羞辱感。所以,要不去杨槐面前搞一搞,心里那个憋屈啊。谁都别想那么轻易,那么消停!这是老莫的“精神胜利法”。

春天就快过去了。

五一节,女儿莫卉从长沙飞回来看他们。老莫有些惶惶,怕出什么状况。显得小心翼翼。但看高亚丽,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样子。老莫暗暗惊叹,这婆娘,真是魔性了啊!

一家三口当晚去吃了火锅,还手挽手去看了场电影。莫卉说,今天谁也不准单独行动,做什么都要在一起,说这样才有节日的味道。害得老莫不得不关了手机,怕小乔打电话或发信息。看完电影,又去吃甜品。真是其乐融融。

高亚丽平时就住莫卉以前的房间。回到家,高亚丽对莫卉说,这两天妈妈陪你睡哈,你也难得回来,我们好好说说话。莫卉笑笑,说只要老爸没意见,同意。高亚丽说,他敢有意见吗,呼噜扯得驴叫一样,老娘也趁机清静几天。

她娘俩在那边床上到底会摆些什么呢?老莫在这边床上辗转反侧,设计了好多种对话的内容,包括情景模式和结局模式。第二天起来,老莫暗暗观察高亚丽,发现她心情很好,没什么异样。观察莫卉,心情也不错。老莫悬着的心放下了。但又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失落和伤感来:好像这个家,自己才是外人,而且还是个小人。这两个女人呀,老莫想,我前辈子肯定是欠你们的。

老莫突然就很想小乔了,心里满是感动和温暖。就发现小乔原来也是挺不容易的,也是值得去呵护的。自己原本是怀着“低级目的”和她黏糊的,但人家却往高处想,啥也图不到,还得随时冒着被老公窥破的风险,就冲着一厢厮守来了。而且,即便结果渺茫,仍然不离不弃……想着想着便心疼起来。

早饭后,高亚丽下楼买菜去了。老莫决定趁机出门去会小乔。正躲在书房里准备发信息。这时,莫卉在客厅里喊,老爸,你在干吗?快出来听鉴定!老莫不禁抖了一下,手机差点掉地上。

莫卉诓小孩似地拍了拍老莫的脸蛋,老爸,我郑重评价,这几年你蛮拼的,不错!对老妈更有耐心,更尽职尽责。老莫“受宠若惊”,结巴道,这、这从何说起呢?莫卉说,你也别假谦虚了吧,我拎得清的。你看老妈的气色,看她的心态,看她的打扮,看……总之呢,用一句套话,就是旧貌换新颜,就是那個啥,哦,第二春!你说是不是?

老莫说,呵呵,也许吧。然后贼心不死地问,你妈就没有投诉我,比如说……哪里做得不对吗?她有啥想法吗?莫卉摇头说,没有,都说你好呢。说你宽容,大度,还说了……哦,富有牺牲精神。老莫肚里直翻苦水:这一手,真狠呐!

莫卉一下严肃起来,盯着老爸,语重心长地说,其实吧,你们都这把年纪了,你比老妈大四岁,快奔五了吧。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们能和和睦睦的,健健康康的,白头到老,你理解吧?老莫点头,理解,当然理解。莫卉又说,从老妈的口气中,我听得出,她是很在乎你的,你就是她一生的依靠和支柱……老莫心说,“支架”还差不多,有老子这个架子在,哪怕里面是空的,家也是完整的。她也真会打算。莫卉自顾说着,万一哪天……你不在了,老妈哦得了(长沙话“怎么办”)?要是老妈不在了,你……说着眼泪就滚出来了。老莫此刻真是五味杂陈,也感觉眼睛发酸。仿佛突然之间,老莫就做了一个决定。他拍拍女儿的头,放心吧,我会做得越来越好。你告诉你妈,只要她高兴,只要她健康,随便她干啥,我都会包容和支持的!莫卉破涕为笑说,言重了吧,她还能干啥呢?无非任点性,耍点脾气,家务事少做点而已。只要你体贴她些,迁就她些,她不再犯病,省去许多的麻烦事,你就是最大的赢家了,你说是啵……

下来后,老莫认真反刍和女儿的谈话,还真有些豁然开朗,大彻大悟。他进一步反思:以前,只想到一个男人没有性生活的种种后果,为什么就没去想想,一个女人如果没有性生活,会不会也有种种后果呢?老莫是个严谨的人,立刻去网上查看。果然,有关专家和有关文章说,女人长期没有性生活,容易导致:内分泌失调,乳腺增生,失眠,忘记事情,脸上长斑,皮肤粗糙,性格也会改变。得不到滋润,得不到刺激,里面的细菌出不来,易造成盆腔炎,卵巢囊肿,增加患乳腺癌、子宫癌的几率……

天哪!老莫后怕地想,原来,这要比男人严重的多多了啊。

老莫再一次挣扎:高亚丽到底是报复,还是一种“自救”呢?

那么,对于杨槐,到底该恨,还是该“感谢”呢?

老莫把自己撕得龇牙咧嘴。

秋天来了。

这天晚上,高亚丽回到家,老莫发现又不对劲了:满脸菜色,歪歪倒倒的样子。至于眼光是不是邪着,老莫一时无法判断。

老莫诚惶诚恐地问,你,好像脸色不好,咋回事?

高亚丽摸了摸脸说,没、没事啊,就是有点累。也不洗漱就去睡了。

肯定有事,老莫想,决不能掉以轻心。如今,仰望高亚丽的阴晴圆缺,已成为老莫每天必做的功课。高亚丽突然不高兴了,老莫就紧张。

早上起来,老莫正想表现一下,去做顿早餐,却发现高亚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门了。老莫下楼去吃了碗面,赶去上班。他想,要是情况没有改变,他这个“支柱”就必须得支住了。直到她不需要为止。老莫心中生出些悲壮来。

刚进办公室,老莫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高亚丽的。老莫急忙问:你在哪里?有什么事吗?高亚丽似乎顿了一下,声音软塌塌地说:我想咨询一下……老莫说:好好,你说吧,咨询什么?高亚丽有点字斟句酌:比如说,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年人,家属坚持要输、输液吧,突然……就死了……又强调说:他本身就有大病,话都不能说了,这算不算医疗事故呢?又怎么处理最好?

老莫好像明白了。但老莫决不能说破。于是问:是你们办事处发生的事吗?高亚丽说:不是,一个远房亲戚。老莫说:哦,我认识吗?高亚丽说:你不认识。突然就毛了:哎,你爱说不说,废话那么多!挂了。

老莫闷闷地连抽了两根烟,然后去了隔壁艺体股办公室。股长是个潮男,或者说“文艺犯”吧,除了酷夏,头上几乎都戴着一顶棒球帽,只是颜色不同。今天呢,老莫一看,疑似绿色。老莫有点不舒服,但还是走过去,指了指潮男的头,把你那玩意儿借我用一下。潮男有点发懵,翻着白眼道,啥、啥玩意儿?老莫说,帽子。潮男说,干啥?老莫烦了,斥道,别球那么多废话!一把便抓了下来,使劲儿抖了几抖。又问,有墨镜没?潮男像是吓着了,赶忙说,有有。拉开桌盒翻找,一边说,莫、莫局,你还要什么,还有口罩,防……防雾霾的。老莫犹豫了一下,说口罩就不要了。

老莫戴上帽子,压低帽檐,再配上墨镜,跑到卫生间的镜子里一看,差不多就不是老莫了。

老莫来到杨槐诊所对面,还是那棵歪脖子榕树下。发现诊所门口围着一群人,叽叽喳喳的,听不清在说什么。还有两个警察在指指点点。老莫捂着嘴走过去,看见杨槐蹲在地上,两手插在头发里,孙子似的。老莫没有发现高亚丽。老莫混在人群中,听了一阵,也问了一些。大体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社区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儿,患有肺气肿,至于别的小毛病就多了去了。平时也在杨槐诊所开药,彼此也还熟悉。但近段时间毛病越发深沉,已经走不动路了,说话也困难了,只是喘。去市医院诊治,医院主张立即住院治疗。但他的两个儿子以没人护理为由,拒绝了,要求在急诊室输液,说只要消了炎就没事了。医院说,这样的高龄,若不做全面检查,我们是不会轻易输液的。后来,两个儿子又把老人弄到杨槐诊所,要求输液。杨槐开始也不干,怕担风险。兄弟俩坚决不走,说都是一个社区的,杨医生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又信誓旦旦保证说,只管输,有啥后果,与你无关。杨槐架不住哀求,同意了。

后果就在一个小时以后:老人没气了。

老人没气了,做儿子的却浑身都是气。一个使劲抽烟,不言语,一脸悲戚,不知是真是假。老莫定睛一看,这人不是区文广局的丘某吗,好像是个啥中层干部。前几天还专门到办公室找过老莫,想让他孙子进某重点小学,还遮遮掩掩递了一个信封过来。老莫立刻将手乱摇。现在而今,谁还敢收钱呢?何况,城内的重点小学,实在是太挤了,关系户也太多了。所以,给钱也不一定好使。另一个叫丘老二的,看来最孝顺,最务实,坚持要把老人留在诊所里,还在门口跪着焚香烧纸,俨然共存亡的节奏。听得出,周围的群众是普遍同情杨医生的,说,这丘老头养了两个混账东西,舍不得在医院花钱,花精力,弄到这里来害人,人家杨医生可是厚道人。就是嘛,明明保证了,又出尔反尔,无非是想讹人家的钱吧,臭不要脸的,张口就要三十万!唉,有人摇头,杨医生这回怕是摊上了哦,这丘老二是啥货色嘛,抓拿骗吃啥都干,案底一大摞,才“出来”没好久呢……

这时,一个老点的警察过来拍了拍丘老二说:丘老二,差不多就行了哈!反复跟你说,不要搞,影响社区治安,这种事情不是凭你胡闹的,是要走程序合理合法解决的。丘老二梗着脖子说:反正,不管你们咋解决,不赔够数额我是不会撤的!老警察笑了笑,突然转身问那个小警察:对了,我们今天出警的时候,梁所是咋交代的呢?小警察似乎心领神会,大声道:梁所指示,把丘老二带回去,有一个案子需要他协助调查!老警察说:听到没,现今讲人性执法,要不是出了这个事,我们才没工夫和你磨叽……

老莫知道,警察口中的梁所,就是这个辖区的派出所长。是老莫过去的学生。对老莫很尊敬,隨时碰上都要上来握手。说老师有什么事,只管开口。

杨槐,你个狗日的,报应啊!老莫忍不住骂起来。骂着骂着,老莫又突然感觉,这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好像都有些诡异,有些荒诞。要说报应,我不也送了别人一顶帽子吗?然后呢,老子亲自煞费苦心地挖了一个坑,正在得意,人家只“顺势”轻轻一推。埋深了,真他妈是埋深了啊!

现在呢,我可以幸灾乐祸,但是不是可以袖手旁观呢?如果那杨槐从此一蹶不振,甚至倾家荡产,他还有心境,还有能力“呵护”高亚丽吗?要是高亚丽失去了呵护,失去了……滋润,那……

杨槐,你龟儿子的!老莫又骂。未必老子前世也欠了你的啊?

两天以后。高亚丽回到家,老莫认真观察,气色好多了,好像心情也不错。老莫淡淡地问,哦,你那远房亲戚,那……事故处理好没有?高亚丽看了老莫一眼,哼,咨询你个事,你酸不拉叽的。幸好,现在讲证据,讲法,通过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和民事调查,主要责任并不在医生。

老莫说,呵呵,这种事,终归还是要医患双方坐下来协商解决的。高亚丽说,是嘛,开始的时候吧,两个儿子,一个装悲痛,一个狮子大开口。后来,也不知啥原因,转了一百八十度:两弟兄都点头承认,当时是强求医生输液的,也承诺不让医生负责的。但最终还是赔了五万块钱。唉,也是冤死了!

老莫说,哦,这应该是最理想的结局了。他……我是说,你那亲戚,还拿得出五万块钱吧?老莫很清楚杨槐的家底。

高亚丽迟疑了一下,说,拿是拿得出,但手头就有点紧张了。

老莫笑笑,那……就借点给他吧?

高亚丽似乎怔了怔,不语。

其实,老莫已经准备好了一张卡。这时摸出来递给高亚丽说,上面大概有两万多,密码是你的生日。既然是亲戚,遇到事情了,你看着办吧。

高亚丽拿着卡,盯着老莫。还是不语。

老莫仿佛喃喃地说:拿去吧,这是……债。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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