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界
2017-03-20贺贞喜
贺贞喜,江西萍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用笔名池灵筠,自2008年以来开始创作长篇言情小说、青春小说,并在网络连载,广受好评,出版《桃妆》《宫砂泪》《画瓷》等六部长篇小说。2012年改笔名为贺贞喜,创作出版长篇小说《双栖蝶》,在《西安晚报》《羊城晚报》《长春晚报》等各大报刊连载。2013年转型当编剧。
1
还完信用卡,我整个人都不好了,仿佛血条都空了。李先生看我很沮丧,安慰我说,不是说“包”治百病吗?你去爱抚一下你的包啊,说不定就会满血复活。对啊,包治百病,可是不治穷病。因为两个新买的包,接下来的两个月我都要省吃俭用。
要说这件事,还是得怪大雪。
两个月前,我在写一本小说的最后一章,因为要结尾了,情绪凄迷,有种离别的伤感,在舍与不舍中摇摆。大雪一惊一乍地在微信上喊我,喊魂似的,我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被她破坏了。
“你知道吗,那个谁谁谁一本小说的影视版权卖了九十五万!”她激动地咆哮,好像中了大奖一样。我一下也懵了。本来按现在的市场价,九十五万算不了什么,毕竟大神们都喊出一千万的高价了。可大雪嘴里的那个谁谁谁我们都认识,在网上写了几年,没有出版作品,卖出去的那本小说貌似也普普通通,可偏偏被影视公司相中了。发生在身边的事才让人有身临其境、热血沸腾的感觉。我顿时也觉得自己中了大奖一样激动。
“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碰到了骗子,就随口开价喊了一百万,结果人家砍到九十五万,马上就签约了……”大雪因为兴奋而滔滔不绝,“我打听了,那家影视公司要上市,在大量收购影视版权,很多人都卖了,少的三十万,多的两百万。我要到了那个编辑的联系方式,你赶紧把自己的东西整理一下,我们一起发过去吧。”
二话不说,马上就把小说要结尾的事情丢一边,赶紧拿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好好琢磨一番,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作品特色、亮点与市场分析,还到处搜罗读者书评一个劲地往自己脸上贴金。文艺青年为了生存只好暂时不要脸了。
每逢要投稿、自荐的时候,我总是很自卑,觉得囊中羞涩。这份底气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反而日渐萎靡。所以简历总是写得平淡无奇,波澜不惊。但是大雪说,人家都是吹得天花乱坠,我们不该故作矜持,尤其是这机会难得,就放开来吹吧。于是我写了生平第一份影视推介资料,不好意思再回顾一遍就匆忙发了出去。
等待审稿是最难熬的,无论长篇短篇,小说还是剧本。等着一个陌生人用你无法知晓的考察因素给你一个答复,肯定或否定,一般来说否定的几率是肯定的一百倍以上。
我也没心思写小说了,就快走到终点的男女主角隔着一座山遥遥相望,渴求着一个爽快的结果。我是他们的上帝之手,我不指点,他们不知该往哪儿走,每日跟着我一起忐忑。
几天后,编辑高兴地通知我初审过了,她是奉命来询价的。我跟大雪商量以后报了一百万,心想我总比那个谁谁谁身价更高吧。我跟她报一样的价,你们忍心砍價吗?然后我实在忍不住,问编辑通过终审的机会大不大?编辑回了句:“没问题,你等我好消息吧。”当即心花怒放,在书房里蹦蹦蹦,蹦个没停。年轻人要脚踏实地,先定一个小目标,比如说我先挣他一百万。
大雪的初审也过了,两个乐颠颠的疯女人在深夜里密谋,这些钱该怎么花呢?一百万啊!大雪说,先买买买,吃吃吃,剩下的再作打算。于是我潇洒地挥了挥手,说:“走,明天买包去!”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钱还没到手呢,没关系,有信用卡呀。买包,买化妆品,买衣服,逛吃逛吃,浪里个浪,一连挥霍了好多天。有天夜里睡不着,看着新买的包,想起《富贵逼人》的片段——中了头彩的沈殿霞将家里的一切都砸了个稀烂,跟疯了一样。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如果她没中奖怎么办,家都没了。如果我没通过终审怎么办,信用卡就要刷爆了。
墨菲定律,越担心的事就越有可能发生。
我们没等来终审的好消息,而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壮着胆子去问编辑,得到的回复是再等等。后来从别人口里得知,那家公司已经上市了,近期停止了收购。
我和大雪沉默了两天,然后老老实实地写稿子去了。我花了很长时间进入状态,把结尾捡起来,给了男女主角一个幸福圆满的结局。作为一个写惯了悲剧的“后妈”作者,这可能是一种心理补偿,因为我原本打算要弄死他们的。他们应该感激我的不杀之恩,然后衷心祈祷这本小说能顺利出版。
交稿以后,收到了信用卡对账单,深吸口气,至少我还有包。大雪跟我说过,每当你觉得没劲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看看银行卡里的余额就好了。但是我爸也跟我说过,女孩子别那么辛苦,老想赚钱干嘛,你实在没钱花我给你呀。好想把账单寄给我爸。
我的信用卡刚还完,大雪又在微信冲我咆哮:“那个谁谁的新书版权卖到了六百万!”可恨她又来刺激我。正好最近出了许多新闻,围绕着演员片酬虚高,IP炒作疯狂等内容,褒贬不一。毫无疑问的是,实体经济萎靡,互联网经济逆流而上,其中包括网络文学。影视圈借着东风炒火了IP这个概念。唱衰的人一直都有,认为IP才是最大的泡沫。可是从《甄嬛传》到《琅琊榜》,从各大网络改编剧的崛起看来,观众会为IP买单,这泡沫可坚强得很。用十几年时间完成了原始积累的网络小说突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对于大多数网络作家来说,这真是一个美丽新世界。
2
我与大雪相识在2008年,我写网络小说的第一年,住在青岛。那是我有生之年遇到过最冷的冬天,因为没钱交供暖费,房子像冰窖,每天起床都需要极大的勇气,更别提要出门了。双手双脚都生了冻疮,坐在电脑前要捂着两个以上的热水袋取暖,看见窗外的鹅毛大雪再也不会欣喜若狂。
把日子过得这么窘迫,主要是因为辞职的关系。一头扎入网络小说的世界就上了瘾,根本停不下来,觉得除了码字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是打扰,连吃口饭的时间都想省出来。所以干脆把工作辞了,一心一意写小说。别人说这需要很大的魄力,我觉得完全不需要啊,反正我不喜欢那工作。再说,辞职这种事就该年轻的时候做。
到冬天才觉得有一丁点的后悔,没工作等于交不起供暖费。但是怀里有热情,足以抵抗严寒。活动活动双手,开始一天的旅途。写小说,就像每天都在路上,遇见那么多人,发生那么多事。爱恨情仇,哪一样都很动人。因为生活实在乏善可陈,写着写着,竟然觉得小说是另一个世界,我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跟当下的我完全不一样。这种级别的上瘾,跟打网游是类似的。在游戏里快意江湖的时候,你哪管身边那千娇百媚的少女是不是人妖。就像我在小说里弹琴作诗吃着荔枝,怎么会记得自己蓬头垢面抱着热水袋。
我们有一个群都是网络作家,清一色女生,一共八个人。大雪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但只有她跟我携手走向美好未来。她曾质问过我:“为什么到最后是你陪着我,快说,你是不是暗恋我?”我翻了个白眼,其实是没得选,八个人,八年时间,到如今只有我们俩还在写,我不与她携手还能与谁携手?但是在最初的那两年,所有人都很亢奋,大雪是最懒的。我们每天要写四五千字,她只写一千到两千,我写完四本书,她才写一本。其实网络作家的写作速度和收入有关系。如果说创作热情是底数,钱就是幂数,写作速度是底数和幂数的共同结果,明显幂数的影响力更巨大。虽然我们都没想过要通过写小说来发家致富,不过改善一下生活条件还是挺务实的想法。大雪跟我不一样,她还上着班,有固定工资,写小说是玩票,顺便赚点外快。我是孤注一掷,不成功就要滚回老家。
那两年网站很多,网络作家们的选择度和自由度都比较高,网站也没有太多硬性规定。不像现在,一签约就二十年,连载时每天要更新一两万字。那段时间是我的创作高峰期,三年写了六本小说。收入不多不少,但我很知足。
好景不长,三年之后,我签约的那家网站被收购了,从总编到主编全都换掉了,整个氛围不太对。恰逢我的生活也发生一些变故,于是回到家乡沉寂下来。大雪与我同病相怜,或许就是在那段时间,我们才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关系。
小城市就是聒噪的,各路热情的亲戚、叫不出名字的熟人、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都扑面而来,我突然意识到我离开真实生活太久了。很久没逛街,很久没旅行,很久没去过KTV和电影院,没想到重新适应的过程这么快。一直想要逃离的市井生活,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
我认识了从幼儿园到高中一直跟我同校却素未谋面的李先生。听我说喜欢严歌苓,请我看的第一场电影是《金陵十三钗》。他适时地在每一个泪点处给我递纸巾。后来我发现他情商在线的时候很会撩妹,可大多数时候都不在线。
这个时候,群里的女孩们陆续结婚生子了,还坚持写的人只剩三个。网络小说的整体环境发生了一些变化,图书市场陷入低谷,出版公司和杂志社陆续倒闭。网络小说要出版,内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数据。只有数据能和市场对接。就像现在卖IP一样,数据越好,价钱越高。这就是所谓的大数据时代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流失。
有天晚上我告诉大雪,我也要结婚了。大雪突然间感到很寂寞。对着白莹莹的屏幕,巨大的空虚感吞噬了我们,不知未来会怎样。大雪問我为什么决定结婚,我想不出理由,大概是因为我喜欢吃鸭舌头,而李先生天天给我买。大雪不屑一顾地说:“你被骗了,结婚以后你看他会不会给你买鸭舌头!”大雪果然很有先见之明。
结婚那一年我二十六岁,共出版七部小说。满满当当的书柜中间空了一层,专门用来摆放自己的书,我的愿望是把这一层填满。可至今仍然是老样子,不增不减。然后我才知道为什么许多女作家晚婚或者不婚。
大雪是后来者居上,比我还多写了一本书,看吧,这就是不结婚的好处。实际上我们俩都已经远离了网络文学那个圈子,近两年都在折腾剧本。折腾来折腾去,剧本也写了有四五个,却没有一个开机的。可两人还是乐此不疲地折腾着,坚信未来是美好的,我们终有一天会拿到奥斯卡最佳编剧奖。
我们那一代网络女作家,除了那几个特别红的,到如今还在写网络小说的不太多,有一半去北京当编剧了,有少数去做微信公众号了,有个别混得好的成了制片人,剩下的大概都结婚生子去了。而在我们停滞不前的这几年,长江后浪推前浪,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新一代网络作家更加生猛,横空出世。
其实对于别人的版权动辄卖几百万,对于别人的剧本一写完就立马投入拍摄,我又羡慕又嫉妒。李先生说我怀才不遇,我很讨厌这个说法。在我看来,怀才不遇是个悖论。才华横溢的人一定会“遇”,就算当下不遇,后世也会遇,比如我的偶像陶渊明;只有才华不够的人才会说自己“不遇”,而才华不够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怀才”呢?
有人说我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在老家结了婚,当初应该跟大部队去北京闯荡,先去进修戏文,出来就是编剧身份,加上网络作家的名气积累,不出三年就能开自己的工作室了。有了名气,再炒作一下,版权卖个两百万也不成问题。当然,现在去也不晚,新世界的大门还在敞开着。
最近有本很红的书叫《你所谓的稳定,不过是在浪费生命》,也有朋友持相似的意见来劝我说:“明明有机会放在面前,你不去博一把?难道你想一眼就望到自己退休的样子吗?”我当然想啊,我多想看到三十年乃至五十年以后,我或许仍然籍籍无名,可仍然在坚持写作。稳定的生活为这份坚持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还有人说:“作家就是要出去见世面,待在小城市里太浪费才华。”我不认为大城市才是世面,一个眼界开阔的人不拘于住在哪儿做什么工作。唯一能让我有所动摇的观点是:“你要为你的孩子打算,看长远些。”这是谁憋出来的大招,一击即中。
3
孩子这个东西真是很难琢磨,他的神奇之处在于他明明是从我身体里分裂出去的,但我什么也决定不了。从他的长相到性格,从他的兴趣爱好到学习成绩,父母只能作出期望,能不能落实全靠他自己了。比如说我期望他长高长胖,可他就是不爱吃饭,急不急人。
现在图书市场最火的是各种育儿书籍,教你怎么教孩子。但是一个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说,有的作者自己连孩子都没生,只是根据各种理论知识来写育儿书。还有各大微信公众号,从刚出生到入学都有人在写,教你每一步该怎么办。我妈时不时就转发一条微信爆文给我,叫我好好学习,检讨自己。
其实从孩子生出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在检讨自己。顺便帮我爸妈检讨了一下,帮整个教育制度也检讨了一下。毕竟这么多年的教育都没告诉我,女人要承担这么大的风险和责任。以前只管念书,大家都喊着男女平等,女孩和男孩一起竞争,曾经也是春风得意的。一朝毕业踏入社会,迎接我们的是残酷的现实。进入婚姻后,更多的打击接踵而来。没有人教过女孩们,无论你多坚强独立,将来都要为人妻为人母,要相夫教子。对于选择不结婚的女性,我无比崇拜。但有恶人想出了“剩女”这个词,更可恶的是这个词还被大众接受了。
早在2010年,一位網络作家因为产后抑郁症自杀了。我只和她说过几句话,回头想想这个人没了,触动特别大。当时她孩子快满一岁了,按理说已经过了生理抑郁期。家人都没察觉出来,枕边人、父母亲,都以为她只不过是脾气坏。毫无征兆的一天午后,她喂完奶,把孩子放在床上,就爬上窗户跳了下去。她曾经跟编辑倾诉过,她想边带孩子边写小说,可家人说写那东西有什么用?又不要你赚钱养家,你的任务是好好带孩子。不过是一句话,埋下了一颗种子。
因此我对产后抑郁症早有防范,很艰辛地度过了。在抑郁期,别人是无法理解你的。内心有猛兽在咆哮,只有自己听得见。亲妈都对我说,你就是想太多了。我跟李先生提离婚,孩子不要了,我打算一个人走掉。幸好,李先生的情商又超常发挥了,他说你就别想带孩子的事了,安心写东西吧。经过一段时间磨合,我顺利地转移了注意力,每天写点字。当然那段时间写的东西是不能拿出来看的,常常思维混乱,不知所云。
近年,接二连三的女作家患上抑郁症,其中也不乏名利双收的。写作这条路很辛苦,女人这条路也很辛苦。网络上经受各种评论和非议,生活里不见得可以省心省力。前些天,有评论说我这几年进入了创作低谷。大雪为我鸣不平,毕竟我们写的剧本摞起来也有一尺高了。可我觉得这评论很现实。我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家庭,剩下的才用来写作,不管怎么样,我尽力了。
在主流价值观的影响下,各种阶级固化论层出不穷,我也曾思考如何为孩子打算。其实去北京发展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然后和家人沟通,没有人支持,也没有人反对,他们把选择权交给我。我突然觉得很安心,在这个家里,所有人都信任我,我是不可或缺的,是被需要的。外面那些事,谁都可以做;外面那些钱,谁都可以赚;没什么非我不可。美丽新世界是属于他们的,眼下的小世界才是我自己的。
前些日子,天气转凉,孩子反复高烧。我守着他整夜睡不着。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能看到一层细细的绒毛,像只幼兽。因为生病的缘故,他更加娇气,双手紧紧攀着我的胳膊。没错,他影响了我的创作生涯。没错,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付出。可是,假如我以爱之名离开他去别的地方谋求发展,那这场分离对小小的他来说是一场灾难吧。即使若干年以后我为他挣得了名利地位,但我会错过他的整个童年,这一点也不划算。家庭对事业,无招胜有招。
说起来,我和大雪其实都没真正考虑过去北京发展,这也是缘分。她说北京的空气不好,一去就浑身不舒服。我说北京的小龙虾太贵,可我一次能吃三四斤。所以我们就活该窝在五线城市里过着一眼就望到退休的稳定生活。到后来我们会发现,任何生命旅途都不会是一场浪费。
经过上次卖版权失败后,我和大雪商量着回归写网络小说,于是让大雪去打听。她又传来捷报,说某手机APP阅读的收入很高,榜上的作家月收入十几万。然而签约的条件是,上推荐时每天要更新一万字,总字数最低六十万,最好在一百万以上。听到收入,眼睛都在放光,听到要求,瞬间就黯淡下来。
我又找到一个曾经带过我的编辑打听她所在网站的近况。她听说我想签约十分热情,和我聊了一下午。最后聊到关键点,问我打算写个什么题材的小说。我不假思索答道软科幻。然后是一阵诡异的沉默。我意识到我肯定说错了什么,忙说:“只是初步想法,还没开始写。”编辑显然松了口气,劝我说:“现在你可以多看看我们网站的红文,要迎合读者的口味。”我马上去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有个关系不错的姑娘听说了,好心告诉我有个新开的网站待遇不错,她已经签了。通过介绍,我加上了编辑初步聊一聊。我问什么题材比较受欢迎,编辑一口咬定:“女频这边就是总裁文,除了总裁文,其他都不行。”
我只好感慨年纪大写不动了,还是让年轻人去折腾吧。在创作领域中,跟风是永远跟不上的,不如跟随自己的内心,至少还能自娱自乐。窝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写点自己喜欢的东西,随便赚点钱花,适时带着家人去旅行,尝尝别处的小龙虾。毕竟,生活不止眼前的稿约,还有吃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