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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的气节

2017-03-20陈洪金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7年2期
关键词:巨石云南

陈洪金,云南永胜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灵魂的地址》《陈洪金文集》(5卷)等,曾获得新浪网“万卷杯”全国原创文学大奖赛“最佳抒情散文奖”、台湾首届“喜菡”散文奖、新加坡第二届国际华文散文奖等奖项。现供职于云南省丽江市社科联。

初春。鲜花从荒草里探出头来,溪水漫过山涧里的野石。从南诏国故都巍山县城出来,一群人匆匆忙忙地走着。刚进入山间不久,车子在几户疏落的农舍前面停下来,我被山道边一块用隶书写着“是何庵”三个字的石碑指引着,徒步缓行,转向一段缓坡。太阳正向西山落下去,满目夕阳。尾随着快要被几棵树遮住的先行者,我紧跟过去。一个人转过身来对我说:“到了。”到了哪里?是何庵!

山路急转,我看见先行者们围着一块巨石转,听一个人低声细说。这个人指着巨石,用一种滇西地区特有的方言,断断续续地讲述。有人不时打断他,他也不太习惯在众人面前说话,这让他的讲述自始至终都显得杂乱无章。渐渐地,我明白了,一个古人,曾经葬身在这块巨石里。随后,身边窜过一个人,往我手里塞过来一本书,说是巨石里的这个古人所写。书是新近出版的,依照古时线装书的样式,青色封面,书名《陈翼叔诗集》。粗略一翻,才得知,葬在这块巨石里的人,是我本家,叫陈佐才,字翼叔,明末清初人。夕阳在黄昏时刻让人神情恍惚,又容易让人想起一些往事来。云南作为一个边疆地区,自明朝初年开始,一直由当年开国元勋沐英的后人世袭镇守。沐英作为朱元璋手下一员虎将,他平定云南之后,为了加强对云南的实际控制,一改过去“以夷制夷”的羁縻制度,让手下数十万大军在云南就地屯驻,又从江西、湖南、江苏等地区移民数百万屯垦云南,从此改变了云南当地少数民族占绝对优势的状态,汉族成为云南人口最多且占绝对优势的民族。我手里这本《陈翼叔诗集》里说,陈佐才“祖籍江西饶州府安仁县石都河”,也验证了当年的那场民族大迁徙。

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大量汉族人在云南耕耘他们新的故乡。据传,陈佐才曾经是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天波麾下的一个将领。那时候,无论是江湖还是国事,都已经很不稳定了。战事早已在大地上风起云涌,陕北的李自成、四川的张献忠等人发动的农民起义,让明王朝摇摇欲坠,东北的努尔哈赤铁骑直指北京城,让大明皇帝心惊胆战。这时候,陈佐才作为云南一名普通军官,依然在中国的西南边疆,埋头效忠于他那苟延残喘的大明王朝。后来,吴三桂洞开山海关,清军铁骑很快扫平了刚刚进入北京城的李自成起义军。明朝宗室朱由榔在江南地区被旧臣们拥戴,成立了南明小朝廷,史称永历皇帝。但是,很快永历皇帝被清军追得一路西逃,到了云南。据传,陈佐才就是在这时候奉了黔国公沐天波之命从大理去成都催粮。一路山重水复而去,然后再山重水复而回,等陈佐才返回云南的时候,世道竟然一下子改变了:吴三桂攻克了云南,永历帝一路奔逃到云南后,又逃到了缅甸。迫于压力,缅甸国王把永历皇帝交还给吴三桂。永历皇帝最终死于昆明,一个旧的王朝终于划上一个完整的句号,一个新的王朝真正地开始了。伴随着永历皇帝死去的,还有世世代代为大明王朝镇守云南的黔国公沐天波,也就是陈佐才的顶头上司。时代更替往往会对每一个人都形成一种考验。在这个过程中,有人跪迎新主得富贵,有人血溅沙场把命丧,有人远走他乡不复返,有人隐居山林酒浇肠。比如吴三桂洞开山海关从此封王,比如袁崇焕拼死拒敌却分身刑场,比如朱舜水弃国离乡远渡东洋,比如傅山拒不归顺隐居山林成大儒,比如洪承畴更换门庭重登庙堂。这些人,曾经被许多人在不同场合说起,被许多人浓墨重笔写在纸上。功与罪,成与败,自有评说。

在很多人眼里,云南人素来温顺无比。青山绿水、高原深谷、雪域蓝天、四季鲜花,让云南人在歌声与舞蹈里成为一种意象,似乎总是与世无争,独自成为一个遥远而宁静的世界。然而,在一些特殊的时刻,云南人却往往会做出一些让世人瞩目的事情来。就在那个改朝换代的历史事件中,陈佐才却极似颇受世人景仰的傅山。在世事变迁中,陈佐才视自己为大明王朝遗民,面对早已改变的世道,不屈服,不随流,特立独行。在云南乡野间,野史里说,陈佐才为了让自己头不顶清朝的天、脚不踏清朝的地,便戴斗笠、骑毛驴,寓身于山林流泉之间。这是一种近似于固执的倔强,他肯定知道,毛驴脚踩的还是清朝的地,斗笠上面还是清朝的天。他也肯定知道,当他回归山林,栖身陋檐,依然要接触到清朝的天与地。然而,他就这样做了,他的存在,以一个人的行为艺术,倔强地宣示他的不合作。新政权从军事上对整个中国完成统治以后,紧接着便要从心理上实现控制与驯服。伴随着满清王朝的建立,削发令开始在全国推行,“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号令,旨在让曾经傲视四野的汉族人低下自视高贵的头颅,接受一个新政权的领导。这时候,面对满眼的长辫子,陈佐才依然蓄发如旧,“独蓄发,加冠峨峨,仍汉威仪,出入里阚,意气坦如也”。官府把他抓进县衙按倒在地,试图以刑罚使其屈服。陈佐才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古训于公堂之上啸骂不止,官府竟然视其为义士,把他释放了。聪明人不会屡屡以身向刃,面对清王朝的削发令,陈佐才与傅山一样,深知自己不可能独自去挑衅一个庞大的政权,于是选择了当道士,他们长发峨冠,各自成就了生前身后的名声。作为旷世奇才,傅山为声名所累,多次被清王朝征招,甚至被强行绑在轿子里抬到北京去面见清朝皇帝。作为边疆草民,陈佐才则可以寄情山水,蜉游天地间。于是,他在老家的山里建了一间陋屋,名曰“是何庵”,与荒草野石为伴,过着听泉煮茶的隐士生活。

如果仅仅是寄情山水度过一生,陈佐才肯定会被岁月遗忘。在清王朝的天地间生活,面对一片更姓换名的江山,陈佐才虽然是一员武将,但他不可能力挽狂澜,他只能改变自己。于是,从一介舞枪弄刀的武夫,陈佐才变成了一个舞文弄墨的文人。“是何庵”地处山林之间,残月清泉,寒霜孤星,野狐枯藤,都是他的伴侣,不仅点缀着他的身影和梦境,更是他笔下起起落落的韵脚和意象。然而,陈佐才毕竟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在他的诗篇里,还有世事苍凉,还有曾经为之效命的家与国。在他流传至今的诗集里,赫然可见《吊黔国公为缅酋所杀》《清时日吊黔国沐公并死缅地诸难臣》《丙辰秋游感通寺时值滇乱睹明太祖御制有感》,它们郁积成一股戾气,在砚池里蛇一样游动。那些诗句,看似一如所求,但似乎又在诉说着什么。也正是因为这些诗句,陈佐才这个道士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人。有人慕名而来,有人书信遥传。当时云南著名的诗僧担当,便是他的挚友之一,陈佐才仅有的几本传世的诗集,便由他编撰注释。至此,陈佐才完成了他作为云南大地上至性至情的大转变。在云南,历代诗人都向往着中原,向往着江南,那里的江湖与庙堂,让云南的诗人在宦游中成就了自己,也把云南与内地连成了一个整体。然而,陈佐才却一直是非主流。他的不合作,使得他的诗文,只能在云南境内流传。陈佐才的诗,如同云南的山茶花鲜为外人所知。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个诗人的存在。当人们把目光投向云南,在看到杨慎、徐霞客、林则徐、蔡锷等外来者的时候,他们的余光,一不小心就会看到这个叫做陈佐才的人,其人其事,往往令人心生景仰。

陈佐才至死都与清朝保持着不合作。按照他的理念,石头在大地之上,如同毛驴的身體,把他与清朝的土地隔绝开来。他临死之前,嘱人在“是何庵”门前一块巨石上凿出一个棺材的形状来,那个空间足够陈放自己的身体。在石棺壁上,他亲自书写了偈语:“明末孤臣,死不改节。埋于石中,日炼精魂。雨泣风号,常为吊客。”在我常读的《古文观止》中,最后一篇名为《五人墓碑记》,是五个江南书生因为反对魏忠贤而被捕杀后,著名学者张薄为他们而写的文章。陈佐才死后,在当时也有许多云南文人为他写了悼诗,后来,就连当时的大儒袁枚也对其人其诗大加赞赏。据好事者统计,清朝的“文字狱”,顺治七次,康熙十二次,雍正十七次,乾隆一百三十多次。陈佐才的诗能够在清王朝得以流传,并且有人与之唱和;不仅是陈佐才,每一个与之相关联的人,在那个随时都有可能大兴“文字狱”的时代,都冒了很大的风险。然而,所有的人都安然无恙。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能够在一个黄昏时刻,在陈佐才的石棺墓面前,读到他这本厚达三百五十多页的《陈翼叔诗集》。

在这个黄昏时分,我离开的时候,回头一望,“是何庵”的楼阁在夕阳里泛着金色的光芒。楼前,陈佐才葬身的巨石被初春的晚风吹得异常洁净。墓前的空地,据说始终有人清扫,绝无杂草。山里,除了几户人家,仅剩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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